狗叫声从湖边传来,短促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把他打醒。
他的儿子昨晚就已经死了,医生下午还笑着说手术很成功,晚上孩子体内就开始大出血。孩子可能知道自己要死了,用最后的力气跟他说着,爸爸,我想回家。他答应着好,好。结果天还没亮,一切就戛然而止。在医院死的人是不能带走的,更别说运回外地。可能是出于自责,医生跟他说,要回去的话,我签个字,说他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扛着蛇皮袋,坐电梯从六楼到一楼,出了后门,他开始跑起来,天还很暗,停车场附近有铁栏杆,他有可能把自己和孩子一起摔坏,但他顾不了那么多,谁都可能冲过来抢走他的孩子。他不能走高速,运管的人常常在那边堵着,绕到国道,一路上两侧都是相同的白瓷砖楼房,开得快一点,就像永远在同一段距离里来回,进了城,这段距离就消失了。
他将车停靠在湖边,后备箱里有一瓶剩下的白云边,他还在里面找到了一把折叠刀,他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丢进去的。
醒来的时候,玻璃酒瓶垫在他的腰后,硌得他脊椎发麻,他把酒瓶抽出来,放在后视镜吊着的佛牌下,里面还剩一小口,已经起不了多大作用。伤口那里已经结痂,他本来想靠着它多睡一会,他很久没有睡这么好过了,那把刀还在副驾驶上,这让他安心了很多,他把刀折紧放进棉外套的口袋里,转头看了一眼后排的那条蛇皮袋,蛇皮袋下铺着一层黑色真毛坐垫,他还记得坐垫是在汉口一个加油站买的,下车之前,他想着这层毛绒肯定能让他好受些。
他朝狗叫声走去,水塔那边有一段土坡,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围着一条黑色的幼犬,是乡下常见的四眼狗,高个子男孩剃着平头拿着一根枯树枝,上面还有突出的枝干,矮个子男孩戴着被一块布遮住的眼镜,拖着一个被绳子缠住的矿泉水瓶,女孩穿着蓝色羽绒服双手插在口袋,圆脸大眼睛,看上去很白净,他们站成一个三角,把湖岸堵住,四眼狗贴着岸口,背上的皮肤裂开,血把黑毛黏成一小搓一小搓。他站在斜披上看着孩子们和狗。
你们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平头男孩手上树皮撕开的部分裹着一层血。
没干什么,你们为什么站在那里。
跟你没关系。
你们把我吵醒了。
没有人在这里睡觉。
我知道没人在这里睡觉,可你们把我吵醒了。
你是不是有病,西桥那个傻子就是我打瘸的。
平头男孩转身面对着他,笑了一下,树枝垂在地上。
那你试试。
他的外套口袋有一把刀,他知道他可以用这把刀做很多事情。他沿着斜坡往下走,朝孩子们靠近。
平头男孩紧张起来,往后退了退。
叔叔,这是条坏狗。
女孩说话了,她的声音很清脆。
你怎么知道它是坏狗。
它咬人。
女孩的蓝色羽绒服让他想起了开客运时认识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是圆脸大眼睛,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孩子,然后就消失了。
它咬你们哪了。
女孩沉默了一下。
它咬别人了。
女孩快速地说。
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别人。
他盯着女孩的眼睛,然后接着说。
你是处女吗?
没有人跟女孩这样讲话,她显得惊慌失措。
你知道吗?我还没有搞过处女。
他的外套口袋有一把刀,他知道他可以用这把刀做很多事情。四眼狗就蜷在那里,它如果聪明一点,可以现在就逃走,可它就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根本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独眼男孩甩了一下矿泉水瓶,矿泉水瓶掉进淤泥里。
你怎么知道?
我爸是交警大队队长,没有人敢对我怎么样。
独眼男孩露出的那只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他想看看那只被布挡住的眼睛,他肯定能在那只眼睛里发现点什么。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我什么都知道,我爸管着五六十个人,他们每一个都比你高比你壮。
对,你什么都知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刀,刀柄被他的身体捂热了。
站在斜披上可以看到湖对岸那几棵干枯的柳树,它们枝干朝着天空,黑色火焰就这样远远地插在白雾中。他可以趁着天还没黑,把孩子们的尸体像珍宝一样挂在那些树上。
孩子们都不说话了,他们看着他拿着那把刀,等待着什么。
你们走吧。
平头男孩把那根树枝扔进湖里,他们身后荡起一层银色的波光,女孩率先绕过他走开了,接着是两个男孩,这层波光让他感到很疲惫,如果后备箱里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根麻绳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他走过去俯身从腹部把狗抓起来,狗的身体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疼痛、寒冷,还是害怕,他摸了摸它的伤口,还好,不算太严重,应该死不了,他觉得挺可笑的,他夹着狗沿着土坡爬上去,把它放在地上,踢了一下它的屁股,它转头看了他一眼,停留了几秒就跑走了。它不能去车里暖和一下,那里没有它的位置。这片湖水让他想到了什么,他往停车的方向走。
从四眼狗消失的方向,又一个男孩朝他走了过来。
那是我的狗。
男孩的脸颊被风吹得通红。
那是条野狗。
他并不打算理他,他没时间陪他们玩游戏,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是条野狗,但也是我的狗。
我差点杀了它。
我知道,你救了他。
没有人有能力救任何东西,你该给你的狗戴个皮圈或者弄条狗绳。
他朝男孩挥了挥手,让男孩走开。
没有用的,他们打它,因为它是我的狗。
你的狗往那边跑了,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不想它再被打了,它是条聪明的狗。
男孩望着狗跑走的方向。
他转头看了眼男孩,男孩单眼皮塌鼻子,个子比其他孩子看上去稍微高点,接着他更加快步地往前走。
你应该把它带回家,拴在房间里,它找不到吃的也会冻死在外面,随便一辆货车也能把它压扁,他们看见黑狗是不会停的。
你不知道,我家里人不喜欢狗,他们不能忍受狗发出来的味道,我去年养过一只金毛,过年的时候,他们拿棍子把它打死了,吃了狗肉火锅,我跟他们说过金毛是不能吃的,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他们从来都不听我讲什么。
男孩越跟越紧。
那你吃了吗?
他讥讽地问男孩。
吃了一口,但我吐到卫生纸里了,我不吃,他们也会强迫我,我没有选择,他们觉得这样做是为我好。
你回去吧,我帮不了你什么。
我不知道路了,我是跟他们一起来的。
你家在哪里?
我还不能回家。
他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男孩突然侧过身子,给他看左侧头部,男孩头发上黏着的一层血,男孩自己扒开那层头发,可以看到头皮上有一条伤痕。
我现在还不能回去,那里还在流血,我不能让家里人看到,他们肯定会骂我,接着他们会责怪奶奶,我是趁奶奶睡觉的时候自己跑出来的,都是我的缘故,他们不会听我解释的,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想奶奶回到老家去住,奶奶跟我说过,那里买菜很不方便,我想再等一会就能把头发洗干净,伤口藏在头发里面,这样谁也不会发现它了。
男孩望着他,他本可以开车载着男孩旋一圈,然后让他回家,事实上整个城市都不大,开车从西到东不过二十分钟,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孩子上他的车。
他带着男孩一前一后沿着湖边走,前面有一条窄路,裂开了一个风口,经常有骑电瓶车的人从那里摔进湖里,他放慢了脚步,让男孩走在他旁边。
你多大了?
十岁。
我的孩子比你小一岁,他身体不太好。
我身体也不好,我有一种荨麻疹,发病起来全身都会长出疱疹,它会从胸口一直长到眼皮上,夜晚的时候还好,涂点药盖住被子就好了,但是碰上的白天,就会被其他人看见。
他停了一下,想象着那些疱疹开垦着男孩的皮肤。
我的孩子比你严重得多,他心脏有问题。
他的病能被其他人看见吗?
不能。
那肯定会好受很多。
他没说话,两只眼睛看向右边的湖水,好像被湖水烫着了。
过了那段窄路后,前面是条老化的沥青路,走在那里能听到马路上的其他声音,路口有一对夫妻架着铁炉在卖猪油锅块。男孩从里面口袋里掏出几个藏好的硬币。
你要吗?
他摇了摇头,他已经好几天吃不进去东西了。
男孩还是买了两个,分了一块给他。
他拿起来黄色塑料袋,朝里面咬了一口,男孩走到他旁边,站在这个地方就完全看不到湖水了。寒风中的这对夫妻肯定觉得他们是一对父子。
再往外走一点,路过一个蓝色的铁皮公交站牌,他们就到了城市的主干道,天在这时暗淡下来。
这边的路你认识了吗?
认识。
你自己回去吧。
男孩没说话。
他们该找你了,再晚一点他们肯定以为你被人抹了油。
男孩这才点了点头。
他在口袋里摸出那把折叠刀。
以后有人欺负你的狗,你可以拿着它对着他们。
男孩一动不动。
你害怕吗?
不害怕。
那很好,想保护什么的时候,千万不能害怕。
男孩伸出手,他的手像女孩子的手。
这样我就能有一条新的狗了。
他独自重新走过那条窄路,天色黑后,这里就像一条充满倦意的走廊,他又来到了湖边,走上斜坡,鞋子很滑,他差点摔了一跤,他在车门外清理干净皮鞋上的泥,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里一直开着冷气,前面的座位又冷又硬,他拧紧了钥匙,车头灯照亮着远处的湖面,湖面平静地像被冻住一样,他花很长时间想象着湖底,里面有很多个月亮和很多个太阳,他可以在那些松软光亮的泥土上建一栋房子。
他踩了一脚油门,车头刚好对准斜坡,他再踩一脚时,一条黑狗从灯光中突然穿了过去,这让他猛地往旁边踩了刹车,他听到身后蛇皮袋往外滚动的声音。
终于,他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