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并没有直接照进她家,而是通过对面那家人天台上的蓄水大银罐折射进去的。
姚倩从香槟色的冰箱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颜色偏暗,像坨屎一样死气沉沉地贴在那里。她的内心突然串掇起某种快意,咧着嘴对着自己的影子吃香芹西红柿面。
一人食,红绿相配,让人很有食欲。她最终还是把锅里特意留的一人份面条倒掉了,面条滑进垃圾桶里,像她那久经风霜最后却不堪一击的婚姻掉入深渊里一样。
收拾好碗筷,姚倩将它们重新消毒,按了自动键,消毒柜上显示59:59,59:58,59:57……某种决心来自于这消失的三秒钟。她想,是时候了,要去那里一趟。
地址抄在随意撕下的一张纸条上,在她快将它揉碎的前一刻,终于看到那面墙上贴着写在红纸上的三个字:天光墟。
粤语中‘天光’即‘天亮’的意思,天光墟是广州民间集市,每日清晨或深夜开始运作,天亮即完结的特殊墟,以摆旧家具、器皿、故衣、什架等二手廉价货物及古董、字画为主。姚倩喜欢凌晨四点去逛墟,在逛的过程中,天灰蒙蒙即将破晓,黑夜里的事物被人为地隐藏下去,人们收拾家当迎接新的一天,这种烟火味十足的感觉和单纯地看日出有极大的差别,更能贴切她的内心。
姚倩盯着眼前的三个大字,显然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天光墟,只是相同的三个字而已。于她而言,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好兆头。
它蛰伏在某条小巷的角落处。敲门,神婆将她迎了进去。这个过程中,她在心中不停地默念,人心有向,即不惶惶。她端着水果虔敬地跟随这位矮胖的妇人上到二楼,幽暗逼仄的楼梯间里,有水渍透过缝隙渗进来,长满了苔藓,像闪电一样吧嗒在墙上。
佛堂设在客厅里,刷了暗红色漆的神龛以坐西向东的方位高高悬挂着,内里放着一尊玉白色的观音菩萨。姚倩将水果摆在正中,然后点燃三支香,跪在棉垫上双手合十拜了拜。
过程是如此的诡谲,以至于当她离开那里时,身上仍旧跳跃着怪力乱神的分子。感性大于理性,她将姓名、生肖年岁、祖籍等一项一项告知后发生了什么?
“阿妹遇到了小人。”
是了,那人以一种天机不可泄露的语气审判她并告知她答案。姚倩双眼黯淡空洞,脸上的虔诚被悲戚所代替,整个人瓦解坍圮,喉咙嘶哑着有香芹的味道。
“大娘,是感情上的小人吗?”
她本不相信这些,以为把问题藏着掖着让人寻不到根源,并且暗自得意,岂料话一出口就变成一种另类的欲盖弥彰。
神婆一跺脚,字句从她嘴里蹦出来,“阿妹你遇到的这个小人很厉害啊,会家破人亡的那种。”
家破人亡。姚倩周身觳觫,那四个字与心里的东西不期而遇,碰撞在一起“嘣”的一声裂了开来散成一片片。
那人给姚倩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她手上捧着的那瓶矿泉水。瓶子里装着灰烬,那是她在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件物什可以烧的情况下,递给那人写着这个地址的纸条化成的。那人嘱咐姚倩在煮紫菜汤的时候加一点,分三次喝。简直像是喝药。
姚倩捧着“神水”走在小巷里,在路口的拐弯处被一个孔雀蓝陶瓷花盆绊了一下,上面栽种着一棵只有枝没有叶的花木。
没用的,婚都离了。拧开瓶盖,姚倩将“神水”倒入了花盆中,来年春天该开花了吧。
二、
那个男人把离婚协议书递到姚倩面前的时候,她有那么一刻在神思恍惚,思绪沉湎在记忆的关卡中踽踽前行,她看到一个小口,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它撕裂开来钻进去,白光将她逐渐笼罩,她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我是不可能跟你离婚的,你想拿着这张纸逃走,然后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你做梦。”姚倩蹲在电视机前看搞笑动画,可她根本笑不出来,母亲的嗓音像电锯一样折磨着她的耳膜。
母亲对着电话那头又吵又闹,像只凶猛的狮子捕到猎物的那一瞬,残忍地咬着猎物的头左右摇拽一样,直到对方断气,还得把它吃进肚子里消化掉,成为肉身的一部分。
姚倩自懂事以来,他们的争吵声就每时每刻地徘徊在她周围,一点也不像夫妻,像是积累了几世的仇恨,终于忍不住在这一世爆发了。突破口总是很琐碎,有时是钱,有时是衣着,有时是几只袜子,有时是带回来的几个果子,甚至是对方心情特别好时也会遭到怀疑。
怀疑之后就是辱骂,辱骂之后就是争吵,争吵之后就是动手。并非是双方肢体上的较劲,这其中往往有一个媒介,是烟灰缸,是花盆,是凳子,是手机,是姚倩。砸啊,能砸的都砸,能破坏的就破坏。整个家由一团乱糟糟的非实物组成,在这个过程中,姚倩越发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虚像,可有可无地夹在他们之间。
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是觉得无法理解。这种不理解伴随着她左右,常常使她产生一种想法,并迫使她去付诸某种令人难堪的行为。为此,姚倩总是趁他们分开的时候,用商量的语气分别同他们讲——
“你们离婚好不好。”
像一个爱情的导师给他们划分道路,你往东走,他往西走。这时候父亲便会不说话,默默地抽烟,一根两根三根,不停地抽,似乎是想用烟雾来隔绝她。而母亲则会扇她一巴掌,以一种她是小三的眼神警告她,仿佛摧毁他们婚姻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姚倩本人。
但母亲也不全是这种态度,她在洗菜的时候会语重心长地同姚倩说,“谁不希望跟自己的男人好好的,你以后就会懂的了。”
吃饭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她说,你以后就会懂的了。在姚倩的梦里,她也能听到这么一句,你以后就会懂的了。
而姚倩每次都会歇斯底里地问母亲,“我为什么要懂,你想我跟你一样吗?”母亲羞愧、无地自容、愤怒的表情永远刻在她心底。
她恨,恨大人们套下的这种预言式的总结,原本没有的事总会变成有,活生生一句谶语,像惩罚一样诳进她的命脉里。
姚倩还记得父亲最后一次拿着离婚协议书给母亲时,母亲像之前一样将它们撕得粉碎,撒了一地。她永远无法忘记父亲眼里的凋敝,像是一坛封存的死水,然后他假装从容地从碎纸上踩过,假装从容地出了门。
然后从容地从十七楼往下一跃。那一刻,父亲肯定认为自己是一只自由的鸟,再也不用受尽婚姻的折磨了。
姚倩曾将这段过往告诉了丈夫,她猜测丈夫已经知道父亲得的是抑郁症。后来丈夫问她,“如果我将来也这样了,你会像你母亲那样吗?”
“你将来哪样?是抑郁症那样,还是想跟我离婚那样?”
丈夫当时没有回答她,如今用几张白纸黑字告诉了她答案。姚倩突然想到,丈夫问她那个问题的时候,是她以为的婚姻高潮期。
“签了它吧,房子归你,女儿归我。”
姚倩心底还有一丝尚未泯灭的希冀,她觉得自己没有变成母亲那样,家破人亡实在是可怕。笔尖轻轻移动,毫不犹豫一笔带过地签上名字。女儿已快成年,姚倩并不担忧这一点,她担忧的是女儿会像她这样,就如她也在向母亲靠拢。
三、
那种心灰意冷逐渐堆砌在姚倩身上,将她那微不足道的光芒都掩盖住了。她告诫自己——你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你得寻找一种不同属性的、自带锐气的物什把这堆东西铲除掉,狠狠的不带一丝情感。
一切过往像废墟一样被她排除在行李箱之外,内里只余空芜。她要前往属于自己的朝圣之地——外婆的森林屋。
密密麻麻郁郁葱葱的绿跳进了车窗里,碧空之下它们参差不齐,在她眼里形成了一次冒险的心电图,姚倩只来过这里一次,不确定对这里有没有记忆。
当那间藏在深山里的中式木房子出现时,她确定自己对此有那么点记忆。一个画面在她眼前闪过,那时她穿着夹趾拖鞋站在前庭里,踮起脚伸手去够廊檐上挂着的什么东西。
姚倩往前走去,站在同样的位置踮起脚来。回忆像能触碰一样,是了,是粽子,看来那时是端午节。
房子是两层结构,全是木头组成,空了很久被虫蛀了很多,窗台支架倒立着能流出很多粉末,能想象内里有无数道蛀虫爬过的轨迹,它们固执坚韧地啃咬木头,不眠不休。姚倩请了装修师父把房子重新整了一遍,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要么就让它坏到底,要么就丢弃,也不知如今的改变是好或坏。
客厅正中墙上有一幅山水字画,东面角落里有一排四扇朱漆屏风。山水画已被虫咬得坑坑洼洼,屏风上的漆已脱落得七七八八,但那两句话却完好无损地刻在那里,是父亲后期加上去的,像是为了印证什么似的: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
姚倩突然想起母亲跟她说过的有关外婆的事。
“你外婆在当年算是一个美女子,与你外公一见倾心,认识一个月后便嫁给了他。”母亲讲到这里的时候,眼里带着羡慕。
姚倩问,“外公的外貌不算出众,外婆家里人不反对吗?”
“你外公在当年是一个大地主,有很多的地和房子,没有人反对他们的婚事。”多么的俗套啊,如今想想,原来母亲用“一见倾心”就轻易地把事情美化了,假装嫁给了爱情。
姚倩把这幅山水字画和屏风打包进了二楼的仓库里,如果可以,她将再也不想见到它们。
后来外婆生了母亲后就再也不能生育,外公性情越发暴躁,没有子嗣如何继承他的家产,所以他对外婆拳打脚踢的次数也日益增多。那时候没有离婚这一说法,即使有,外婆也不敢离。在外人眼里,外婆就成了一个总是缠着外公的泼妇。偏偏没有人说外公的不是,明明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
而母亲就是在那样子的环境中长大,日常里总是听外婆说,“这婚呐,是不能离的了,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男人啊,你要死死地抓住他。”
姚倩清楚地记得母亲重述这段的时候,面容狰狞,脖子上的筋脉暴跳起来,像是铆足了劲在抓住一样东西,死死不放。
这样的后果促成了外公离家出走的动力,再也没回来过,死后也不知埋在谁家的祖坟上成为了谁家的老祖宗。
房子装修花了一个多星期,在送走装修师父的那一天,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妇人来到姚倩家门口,她正好在园子里驻着篱笆,看到老妇人伸着脖子往家里去探。
姚倩同她打了一个招呼。老妇人惊吓了一跳,解释说,“以为是位同我一样半只脚踏入棺材板的,没想到是个年轻的。”
姚倩笑了笑没说话,其实她也不年轻了。
老妇人挥了挥手,提着沉甸甸的工具箱往那条长满高大茂密羊齿蕨类的小道去了。
四、
这里丛林森森,夜晚多雨雾,深夜里总能听到树叶互相摩擦的声音,飒飒作响。常有虫鸣,最多的是猫的叫声,时有时无,配合廊檐前挂着的五帝钱,像是一曲交响乐。
今夜注定又是失眠夜,姚倩突然来了兴致,想夜逛山林。她趿拉着拖鞋跑到西面墙蹲下,打开厚重的百叶柜子,拿出一颗用红绳子系着的狗牙套在脖子上就出了门。
小的时候出门时,母亲总是让她佩戴这个辟邪之物,那时候她偏信母亲所有的话,由衷地认为这枚小小的狗牙真的可以辟开所有发生在身边不好的事物。所以当他们第一次在她面前打骂摔碗筷时,姚倩第一时刻掏出了挂在脖子上的狗牙,对着他们大喊,
“邪物快走开,邪物快走开。”
后来她也在丈夫夜不归宿时的寂寥深夜里,把它拿了出来,乞求它彰显出力量来支撑自己,那个夜里,她独自一人对着这枚狗牙表露了空洞的内心。失效后,姚倩就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这枚物什之上,没有东西可以和她一起对抗面前的困境,她将一个人抵抗所有试图想侵蚀她内心的妖魔鬼怪。
出了院子听到猫叫声时,姚倩又折身回去拿了一袋面包和一只手电筒。
清新的泥土腥味,流连于松柏、香樟之间。她在一处小水塘边停下,往光亮的大青石块上放面包屑,大青石块上的苔藓让她想起了神婆家的漏水墙壁,然后她念了一句,人心有向,即不惶惶。
猫咪们躲在粗大的槐树后面,把爪子伸出来够面包,有一下没一下的,它们眼里藏着大胆和狂野,像极了小时候想偷吃的她。
照这么想下去,姚倩就一定会想到那个站在阳台上浇花的父亲,对她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骄纵。她想到父亲眼角眉梢的忽闪都是宠溺她的样子。而此刻她只能坦坦荡荡地抬头看向天空,在这空旷的山野之中,蓄着满腔心事,独自哀嚎。
白天的时候,姚倩热衷于在这山林中穿梭,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其实并没有,她只是单纯地在打发这漫长时日。
那日她透过蓊翳林木发现了一座破落寺庙,铜佛龛上布满灰尘与蜘蛛网,坛上的香灰厚厚堆积着,幡幢零落了一地,这一切在无形中给她注入了抑郁的成分,姚倩像收到某种信号一样坠入深渊。她阻止不了那些东西的吞噬,它们不停地啃咬她的肌肉骨骼内脏器官,虎咽般喝下她的骨血。
姚倩回到房子里的头一件事就是写遗书,好莫名其妙,但这是唯一一件值得她做的事情,而她又正好很感兴趣。她随意拿出一本笔记本,不停地写,一些琐碎的事,一些无厘头的事,在她写到最绝望的时刻,一张巴掌大小的绯色纸片出现在面前。
观音签。
第二十九中签。古人:赵子龙救阿斗。
宝剑出匣耀光明,
在匣全然不惹尘。
今得贵人攜出现,
有威有势众人钦。
解曰:宝剑出匣,光辉万里。贵人指引,无不欢美。此卦宝剑出匣之象,凡事有威有势也。
母亲当年把这张签拿到她面前的时候,告诉她这是一张姻缘签,并且在六月份之后她就会心想事成。
姚倩读了一遍问,“这确定不是事业签吗?”
母亲瞪了她一眼,叮嘱她把姻缘签夹进枕头底下,日夜相陪。姚倩当时并没有这么做,也没想到会出现在这个笔记本里。她不停地摩挲着这张单薄的纸,像是蹂躏着整个被她摒弃的糟糕人生。她哭,她不停地哭,她放声大哭,她嚎啕大哭,将她那无法改变的细胞因子都震得沸腾起来。
老妇人来到家门前的时候,她还在哭。
“小姑娘你不要哭啦,是我儿子不见了,又不是你儿子不见了,不要哭啦。”
姚倩居然还哭着对她说,“我不是小姑娘,我没有在哭。”
“对对对,你没有在哭,是我在哭。”
此事之后,她与老妇人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这种关系之间往往携着“惺惺相惜”之意。老妇人总是提着工具箱到后山中作画,工具箱是黑色的,把柄是红色的,里头装着各种水彩笔和颜料,是姚倩第一次见她时看到的那个,当时她还天真的以为老妇人在修水管。
初夏那日天色晴亮,老妇人又在那里作画,姚倩脸上挂着某种象征性的诡计向老妇人走过去,草丛中的雨露沾湿了她的鞋袜,裤脚上爬着一个七星瓢虫她也无动于衷。姚倩就这样走到老妇人身边,预谋似的邂逅了她的故事。故事很简单,是那种简单到她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简单。
“相守了一辈子,他离开后你不会觉得……”姚倩突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然后她说,“别扭,会不会觉得别扭?”
“哪有这种东西存在,我孙子常和我说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我告诉他他的爷爷还在,他就说我是唯心主义,那我就算是唯心主义吧,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仅仅依靠物质是构不成世界的,姚倩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她,“那……您儿子呢?”
老妇人在颜料盘上调着颜色,调了好几次,总调不对。然后说,“估计过几天就会回来了吧,得看机缘。”
姚倩看着这冷色调的风景,暗叹老妇人真是一个典型的唯心主义者。
五、
老妇人庭前种了一棵桃树,是从路边移植过去的,起初还是干枯的枝干,像是没有生命力只是单纯地插在土地里的棍子,后来总算是发芽了。老妇人自己也说了,这不是她照料的结果,而是时机到了。姚倩也知道老妇人只逢初一和十五才浇水,或许自己也可以这样,不用付出太大精力就可以得到好结果。
等了十七天,她终于收到了那棵购买的苹果树,卖家说要等三年才结果。她不确定它在这里能不能存活。
姚倩把它用营养液养了一天一夜,然后提着水桶和铲子来到了后山那里,今日没有看到老妇人。她在老妇人作画地点的三丈远开始挖土。
挖着土的时候,她才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照料植物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从挑选开始,你得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生命,你可以想象它们也这般看着你。这时,你一眼就看中了它,并把它拿了起来或者轻柔地抚摸它,注入属于你的精神力量,然后在某一个点,你们达成共识,或许是它身上残留的水珠很耀眼,或许是它枝叶的纹理深得你心,总之,你把它带回了家。”
“将养的时候,你得看准天气,是晴或雨,你还得看好地理位置,置东或北,你别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是你自己,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姚倩停下挖土的动作,往土里浇了一勺水,水流以一种递进有序的节奏浸入地底。那是母亲说的话吗?她不太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母亲只做到了天时地利,并未达到人和。她总是习惯于给人留一条尾巴。换句话说,总是要别人来给她收拾残局。
除却那些花花草草,到最终,连母亲也成了一个残局等着别人来收拾。以往进家门的时候,凌乱在眼前的不是旧报纸就是脏衣服,有时是水渍,有时是尿渍,若是被外人看到,肯定以为她家养了猫狗,还好姚倩都已经习惯了。
这次有些不同,某种气息自她踏上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就紧紧地攥住她,不让人喘过一口气。姚倩看到了五颜六色的药丸撒落在地上,一些是她的,一些是母亲的,还有一些是共用的。
那瓶安眠药空了。姚倩把整个家都转了一遍,没人。她跑到阳台往楼下看,没人。明明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紧张得像是家来满了陌生人,他们冷眼旁观,而她在一边打转。然后姚倩翻箱倒柜,终于在厨房的狭窄橱柜里找到了母亲,她赤脚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个躲猫猫的顽皮小孩。母亲仿佛知道自己将会被人找到,所以索性闭着双眼掩盖眼前的恐惧。
“妈,我找到你了,出来吧。”
姚倩的声音颤抖哑涩,而母亲仍旧一动不动。她又叫了一声,那是姚倩最后一次叫她,并宣布再也不会跟她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再也不会了。
浇了水的泥土变得松软了。姚倩刚刚吃了一碗香芹西红柿面,吃饱的人果然有力气,明明只需要挖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口就可以的事,她却铆足了劲挖了很宽一段距离。退后一步看,不正是一个棺材大小的土坑吗?
心底被一层一层地掰开,里头有东西被石臼研磨成粉。她丢开了铲子和身上的围裙,毫不犹豫地躺了上去。刚进入空气的泥土是儒软腥香的,带着那么点久别人世的味道。姚倩用力地吸了一口,像吸大麻一样。
“哎呀!摔了,小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老妇人伸手把她拉起来,这么瘦小的一个人儿,却很有力道。
姚倩说,“是啊,摔了!”
像是一条沟横在眼前。老妇人兴致高昂地放下了画架,站进了土坑里,然后学着姚倩“摔”了进去,并将双手叠在肚子上,兴奋地叫嚷着,“你看,这像不像一个坟坑?”
姚倩装模作样地俯视着,迟钝似的摆出研究的神态说,“还挺像的。”
“快快快,帮我拍张照片,我要给我家老头看看,得让他耐着性子等我。”
姚倩慌忙掏出手机,咔嚓了好几声,有老妇人一本正经躺在坑里的,有躺在坑里露出蒙娜丽莎的微笑的,有躺在坑里做鬼脸的,她还在坑里做起了仰卧起坐……姚倩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好没心没肺。
电话铃声适时地响起,是女儿的。
离婚的事,姚倩并没有告诉女儿,因为女儿快高考了,她不想分女儿的心。记得在当母亲之前,她曾看到一则报道,说是孩子即将高考,临死的母亲并没有要求见孩子最后一面就辞世了,从考场出来的孩子得知此事后痛哭流泪后悔莫及。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她想,如果她是孩子的话,她会恨自己的母亲,恨母亲的无情与决绝,恨母亲那种自以为一切为孩子做打算的残忍。
但当她有了孩子之后,就不是这么想的了,她的想法和那位母亲一样,闭眼挣脱的时候涵盖着一种另类的肝肠寸断与不舍。
姚倩按下了接通键。
“妈妈,你跟爸爸离婚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声音似乎调试了很久才决定对她吼出来,是质疑的声音。姚倩左右衡量了一下开口,“你以后就……”
喵。
一只胖橘猫出现在她面前,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脚下磨蹭着她。姚倩适时地刹住车,冷汗自脊背渗起,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顿时令她幡然醒悟。那句“你以后就会懂的了”差一点如洪水猛兽般由她亲手泼给女儿,差一点用血淋淋滚烫的热度浇到女儿的身体上,以质变的速度侵吞着她。
“哎呀!儿子,你跑哪儿去啦?终于肯回家啦。”
姚倩看着老妇人抱起胖橘猫亲昵起来。似乎是被那种热情给感染了,她对着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刚想给你电话呢,如何?考完后要不要跟妈妈去旅游?”
那边是欢呼雀跃的声音。她知道,那雀跃的声音中,有一半是来自于得知自己的母亲状态很好而发出来的。
姚倩挂了电话,老妇人抱着胖橘猫举到她面前。
“可爱吧!我儿子,叫天光墟。”
姚倩伸手去抚摸它,然后抱起它,接着亲吻它,像触碰了某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一旦沾染上就再也不想揩拭掉。她内心深处的层层阴翳似乎有了被驱散的预兆,像是在墟里淘到属于自己的宝物,是了,即将天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