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正坐在南下的火车上，从祖国对角线的一个顶点向另一个顶点运动。外面开始温暖起来，今天的车窗上没有水珠，这让它看上去很脏。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作为打小看着你长大的远房哥哥，我想是应该跟你讲些什么的。
在很早以前，我寄居在你奶奶家，那时候你爷爷的腿脚还很灵活。三伏天穿中山装，戴黑布帽，骑自行车，来去自若，有老干部风范。你奶奶是我的专用交通工具，我趴在她的背上，游历了整个村庄，结识了大量老年朋友。你奶奶还有两个拿手的鬼怪故事，每天定点轮播，新闻联播效率。但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你太年轻了。你的爸爸跟妈妈还没经历那个月明星稀或风雨飘摇的夜晚，你不算精子，也不算卵子，我不知道你算什么。
你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很好，头发黑，鸡鸡白。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潜力的人，日后定能一屌霸天。后来的事实也验证了我猜想的正确性，上次洗澡的时候我仔细观察过了，它饱满黝黑，长短得体，很健康。你可以放心和骄傲。
在我小的时候是跟在石头哥哥屁股后面的。他开车快，能喝大酒，我很仰慕他。我想这些你都见识过，也好理解。而在你小的时候，我就成了你的石头哥哥，把我从他那里学来的偷瓜跟跑路技巧悉数身体力行地灌输给你，并积极帮你拓展视野，潜移默化地教诲你毛片的安全搜索方法和打飞机的几种不同手法。但这些你好像都不感兴趣，因为每次翻看你的电脑，都发现它跟我上次离开的时候一样纯粹。
开始的时候我对这感到很失望，认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你把我的手艺荒废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你的另一个哥哥，我的另一个弟弟。他的行事风格与我更加接近，稍加引导，很容易带上道，甚至会超过我和石头哥哥，所以在那个时期，你是一个被抛弃的人。
而后来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也出现了许多不同的人。石头哥哥放下快车跟大酒，当了爸爸。开始时我很伤心，也很难接受。但慢慢我理解了这其中的妙处，认为一个男人的身体成长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再仅仅局限于半个钟头的欢愉上，应该肩负起更大的责任，像石头哥哥那样，为创造人类做些什么。于是我再一次仰慕起石头哥哥。而这个时候我也开始发现了你身上的妙处，不再认为你是毁家败艺的小畜生，相反，你在探索真知的道路上比我先行很久，我开始喜欢你。我对女友说，如果你我当中有一个生为女子，我定会抛开世俗，奋不顾身地与你结合。但老实讲，这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很大，所以我只能喜欢你。
但就在这个时候，令人难过的事情再次发生了，你交了女朋友。你管她叫二蛋。虽然一直以来你都在走迂回路线，隐藏很深，像游击队里机灵敏锐的红小鬼，但我还是知道，因为我翻过你的电脑和聊天记录。在这里我要教导你，偷看别人隐私是一种很不好的习惯，但我不同，我是你的家长，我帮你请过两次假，开过一次家长会，我有监督你成长发育的权利。
你精心埋伏的小情感被我人赃并获的那个夏天，刚好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我有大把时间来接近和研究你。据我观察，自从二蛋出现后，你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具体表现为，手机使用频率大幅提升。无论田间地头，还是沙发床头，只要条件允许，你都会像个学者一样，捧起它欢喜忧郁，爱不释手。你带着它吃饭拉屎，洗澡睡觉，穿越夏天，好像要从里面挖出全部你想要的世界。这使得我与二蛋虽未谋面，却能真实地感觉到她存在于我的周围，四处游荡。
当夜晚来临，你会在确定爸妈睡着以后，悄悄摸到隔壁的房间给二蛋打电话，声音轻细，不易察觉。我曾经几次尝试偷听，终究无功而返，这让我至今耿耿于怀。接下来你会在第二天早上阳光还没打进窗户的时候，被二蛋唤醒，当然，一并被吵醒的还有我。
于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你捧起手机，欢喜忧郁，爱不释手。
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的最后一个暑假被你放逐了，所以更加难过起来。但这种难过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便开始转忧为喜，因为我突然明白，你开始懂世事，辨男女，这证明你在长大，思维与身体逐渐配套，以趋完美。我该为这样的你而高兴。
在这样欣喜的情绪里面我经过了一个夏天和冬天，等再见到你的时候，你穿得像一只长毛鸡，站在宿舍楼梯上抽烟。你的眼睛因为近视眯得很小，这让你看起来更像一只鸡。这个时候你换了新的女朋友，她的眼睛就比你的大很多，因为她懂化妆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是一种优势，也是恶习。你的变化让我感到很突然，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就像睡觉前特意定了三个时间的闹钟以保万无一失，结果手机却在第二天早上长眠不醒，一切在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在那之后，当我再次翻看你的电脑，也终于能发现点什么了。大量的淘宝链接在你的浏览记录里成功取代了动漫连载，衣服、鞋子、长裙、裤袜、护肤品、假睫毛、美瞳、卸妆油、小首饰……它们发动革命，占山为王。这些女孩子的心爱之物们，用最妩媚的姿态，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它们中，我不知道有多少是你咬牙跺脚狠心拿下，有多少是只能垂头丧气随便看看的，原因很简单，我没有你的密码。
我知道的只是，在那段时间里，你每周跟家里索要的伙食费以各种理由顺利翻倍。头发渐长，烟瘾日增，懂得了旷课和翻墙。
我想说我不喜欢这个样子的你，但细想想并无必要，因为我也是这样一路过来。我觉得有很多宿命的东西在里面，比如你也能喝大酒，十一瓶尚可。又比如你在我当年就读过的学校，呆过的班级，坐在同一个位子上在相同的时间里睡觉，而梦有千秋。如果剧情顺利的话，你会在进入大学后重新变回一个普通的正常人，脱下五颜六色的衣服，假装跟青春告别。
所以当我听说你要被学校开除的时候，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有一点胜利在望信心满满的小窃喜。时间对了，地点也对，接下来就该等一个体面的远房亲戚来救你于水火了。果然，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你被顺利送回了学校，耀武扬威地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然后对我说世界黑暗，老师傻逼。一切都跟预想的一样。
那段时间我过得格外轻松，虽然看起来很没良心，但这是事实。直到得知你第二次被开除的消息，才感觉大事不妙，我低估了你的爆发力。你终于还是过早地撞开笼子，冲向了更广阔的玻璃，但问题是，你没有翅膀。
我好像能看到你用最卑微和愧疚的姿态面对着你的爸爸，我最爱的舅舅。他身上有很多让人或尊敬或迎风流泪的故事，但我不想说，因为这并不适用于你。
离开学校后，你想过创业，试过报复，但最终还是选择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公司上班，工作要求很简单，能识字，会打字。别人不知道，但我清楚，那是因为你的小女朋友还在笼子里，你想捉一堆在这个年纪还没尝过的新虫子给她吃。
后来的夏天，我们又坐下来喝酒，你焦急地展示着自己的成熟，像一棵刚刚冲破土壤的幼苗，散发着略带营养不良的生机。讲到兴起，你总会仰天长饮，我只顾埋头吃菜。可能相比这些，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酒足饭饱，我们起身离开烧烤摊，天就下起雨来。我说带你去看电影，你掏出手机看了几秒，说“好”。
我随便买了11点的夜场票，看海报应该是部青春片。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坐在售票厅里各自看着手机，不能抽烟。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你犹豫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要出去一下，然后急匆匆地冲出电影院。半个小时后，你打电话过来，让我多买一张电影票，最好连坐。
在电影开场前两分钟，你终于牵着你的小女朋友重新回到了我的视野中。她嘟嘟着小嘴，你湿漉着头发。直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部电影里到底讲了些什么，只记得黑暗里有一只手突然捅了捅我的胳膊，我的手心里多出两张百元大钞，你说，这次算我请吧。
我们走出影院的时候，已经凌晨，天还在下雨。你顺理成章地把小女朋友带回了距离最近的我家。那是我第一次详细观察她的外貌，长发披肩，长相得体。我识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假装入睡。然后听隔壁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看灯光亮起又灭掉。
外面雨越来越大，在那个季节像那样的雨下一夜特别正常。我喜欢在雨天睡觉，尤其是大雨天。小时候爸妈不在家，我会躺在墙边的小床上，把身体缩成一团，稀里哗啦的雨水打在窗台上溅起麦粒大小的水花，它们蹦跳着迫不及待着飞向我的脖颈肩膀后背腰肢和小腿，我被粗野地调戏和亲吻着，觉得兴奋，危机感饱足感并存。当我的后背或胳膊不小心碰到冰凉的水泥墙壁，我就会思维活跃，感慨人生。啊，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日子，我多安宁。生命多么渺小，生命何其强大。我能同大自然的淫威作斗争，我多勇敢；我不会被打趴下，我多牛逼。
后来我跟我的女友躺在宾馆靠窗的狭窄小床上，外面下着大雨，水花蹦跳着迫不及待着飞向我的脖颈肩膀后背腰肢和小腿，我蹦跳着迫不及待着飞向我女友的脖颈肩膀后背腰肢和小腿，我们一样粗野，一样兴奋。那时候我头脑清醒，思路清晰，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打开了一扇久被尘封的大门，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面有汽车，有洋房，有封建社会才子佳人，有资本主义腐朽享乐。于是灵光一闪，腰肢一颤，我战胜了天地，我战胜了女友的身体。
但那次不同，我躺在床上很久不能入睡，因为我害怕庞大的雨声里会突然混进其他声音，它们翻江倒海，互相淹没。所以我只能握紧下体，像个战士一样，时刻警惕着。第二天早上，我被你们的闹钟吵醒，在它顽强地响起第三次的时候，你们终于双双起床。出于礼貌和关心，你们没有敲门喊我，一声不响地掩门而去。
一个小时后，我在你的朋友圈看到这样一条更新。
“明年这个时候，你已经去到遥远的另一个城市了吧，你可能在那里认识新的朋友，等着更多的男生跟你说hi。但世界太大了，我不能马上伴你同行，等我再长大一点吧，翅膀坚硬到可以为你挡去所有风雨和不堪的时候，就去找你。希望那时的你比现在更好看。加油。”照片上你的小女朋友站在学校门口，造型优雅，笑靥如花。
我关掉手机，走进你们昨晚睡过的房间，两条薄被整齐地叠好码在床头。外面雨停了，高中生们结伴走在路上，迎接开学。一切重新春光明媚起来。
那时候我才发现，在感情方面，已经没什么指导性意见能给到你了。因为人都一样，即便别人看来再荒唐，自己觉得再幼稚的事情，当你下一次身陷其中的时候，还是会一样乐此不疲。哥哥也非万能，也有眼前的荆棘等着我去血肉淋漓，我收拾好身后那片狼藉就上路。
可能再过一个冬天或夏天，我会在你的房间里看到另外一个姑娘的名字。而此刻，她正在与你相距遥远的生活里，独自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