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烤得人脸疼,有皮开肉绽的趋势,这种程度的高温下,巡视老大爷应该不会出来转悠。但医学院中明令禁烟,抽烟肯定不能明目张胆。闫春阳躲在郁金香花丛中,脸朝天躺着抽,吐烟时一歪头,把烟吐进花根组成的小森林里。烟雾细密地伸展着,钻进花茎之中,飘摇舞动着上升至金色的花朵周遭,姿态妖娆。
细小的蚊虫爬进他的裤腿里,荧橘色的清洁工服在夏天是蚊虫的重点攻击对象。他痒得心烦,叼烟站起,想把虫子抖落,还没抖,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的是邱子楚,他在老家承德——那个没有机场的小城市里最好的朋友。俩人平时不咋打电话,都是发QQ,闫春阳离开承德时,那种带App的智能手机还挺贵,就买了个诺基亚一直用到现在,所以只有去网吧打游戏时,能用电脑上QQ和邱子楚说几句,约个服务器,然后哥儿俩的友谊就全融在Dota里了。
邱子楚的声音比他记忆中要更沙哑点,一听就是烟抽太多,又爱朝嗓子眼儿灌酒烧嗓子。没有开场白也没有寒暄,邱子楚上来就直奔主题:“文明月死了,前两天有人在罗汉山脚下发现她,报了警,发现的时候都成白骨了,肉全烂没了,幸好发现了身份证才有方向做DNA检测,要么都不知道是谁……警察说已经死约么小半年了,就那么躺在山脚下的深林里,唉,大概率是他杀吧,报道是这么个说法。”他的声音携带着这个悲伤且惊人的消息,通过无线电,从遥远的北方小城承德钻进南方的湿润里,弥散之时带着一股记忆中的烟臭味,最后跌落在闫春阳的耳中,黏糊糊的。
闫春阳张了张嘴,刚想说点儿什么,远处巡视的就走过来了,喊着:“那个抽烟的!”
“先挂了啊。”闫春阳按下电话,一压帽子盖上半张脸,把烟头用手指一碾熄灭,拎起拖把 和大扫帚快步走开了,巡视老大爷压根追不上他。
闫春阳在有许多人体模型的外科教室里拎着拖把,来来回回地拖那些黑白相间的地砖。医学院的教室里冷气开得很足,角落摆着福尔马林泡的人体标本,但是由于阳光从窗外投满整个教室,所以并不觉得让人觉得阴森。他拿起抹布在那些人体骨架模型上擦着灰。
他想着文明月,那具曾与他赤裸相对的身体,现在已经成了白骨了啊。
她又亮又圆的小鹿眼,现在应该是骷髅头上的两个窟窿;浑圆饱满的双乳在那具白骨上寻不见踪影;平坦柔软的小腹,已成了一根根肋骨;那两条粗细却有些弯的双腿呢?脱去皮肉后的骨头是否是两根微弯的骨头……他想起她卧在他右侧,廉价的香水味从她柔软身体的沟壑中飘出。他拉起窗帘假扮天黑,雪白的她在人造夜色中就变成了曲线连绵的山脉,他的手像条孤寂的鱼在上面游走,掠过低谷,经过小河。
打扫完教室,回到医学院的清洁工宿舍,闫春阳两脚将鞋甩下地,躺上了单人床。三个室友中,一个在睡觉,鼾声很响,另外两个在一旁打牌,偶尔他们手中的啤酒瓶碰在一起,叮叮当当。闫春阳拒绝了他们递过来的啤酒,看着小窗外茂盛的黄葛树,风吹过刮起阵阵林涛,已经是黄昏了,夕阳穿透树叶,使它们落在地上,成为被遗忘的影子。
他期待着天空会出现一架飞机,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迹云。睁着眼等到天黑,窗外才有架飞机飞过,在光污染过重的夜空里,留下一条灰色的尾迹云。
闫春阳第一次和文明月熟悉起来时,天空中也有这样的一条尾迹云,只不过那个时候是盛夏的晴天,承德这座小城市的天空没有污染,尾迹云是白色的。
那是在中考前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上,老师破天荒地没有占课讲数学,说是要给学生们临考前放松下。那天他吃了母亲给准备的感冒药,他并没有生病,但母亲逼着让他提前吃上几天预防一下。感冒药里的安神作用让他昏昏欲睡,他没和同学一起打球,溜到教学楼后的小树林想吹吹风。
他们就是在通往小树林的绿色楼梯上相遇的,旁边还有个巨大的锅炉房。
“你在看什么,是尾迹云吗?”闫春阳看眼前这个女孩一直望着天,此时小城天空上方,有飞机飞过时留下的尾迹云,长长的一条白色气体,像一条轨道延伸向不知名的远方。
“嗯。”坐在楼梯上的女孩抬眼望向他,一双明亮的小鹿眼,闪着哭过后残余的泪光,右脸微微肿起,看得出被打过,但依然盖不住她会发光似的与众不同。
闫春阳想起她叫文明月,邱子楚这个“包打听”曾和他说过这个女孩的八卦,说她长得还不错,经常和校外的社会青年“搞”在一起。他略过了她哭泣过的双眼,目光落在她饱满的胸脯上,有点相信了邱子楚口中的八卦。
“你说这趟飞机是飞去哪儿的?”闫春阳重新和她对望。
文明月的目光勇敢地刺进他的眼睛,语气显示出她性格中单刀直入的部分:“上海吧?或者深圳。”
“你坐过飞机吗?”闫春阳向文明月发问。
文明月扬起头,看着渐渐变淡的尾迹云:“坐过啊,把手伸出窗外,还能摸到云彩。”她伸手做了个抚摸云彩的动作,显得稚气又可爱。
闫春阳没坐过飞机,文明月的描述听得他有些羡慕,“摸云彩啊,”他也下意识伸手在空气中挥动了一下,“其实我挺想坐回飞机,离开承德。”闫春阳看着那条逐渐变淡的尾迹云自言自语,他没指望这个漂亮又带点儿社会气的女孩对他莫名幼稚的发言有什么回应。
但文明月开了口:“我也想。”
那天开始,放学后他们常约在中小学一条街最里面的“十三月”冷饮店见面,一起写作业或聊天,耗上半小时再回家,有时甚至更久。他们分享着彼此的秘密,像蜘蛛吐丝,用一圈圈记忆,将那些难得暂时远离家的时间束紧,装进不会被发现的口袋。
闫春阳想坐飞机去大城市,是因为他听姥姥提起过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就在南方的某个大城市,他其实想问问姥姥,爸爸可能在哪一个城市,他想去看看他。但是还没等开口呢,就被一旁的母亲劈头盖脸骂,还是那一套老话:“你还没出生,你爸就跟着个狐狸精跑了,我羊水在家破了都没人管,你又是难产的灾星,要不是邻居路过,咱娘俩早死了,你爸就是想我死,想你死,才丢下我们找那个贱人去的。”
这还不算完,母亲骂完父亲还要再流上一会儿眼泪,边哭边用沙哑的嗓音再把闫春阳骂上一顿,“你这该死的小灾星,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大,受了多少女人不该受的罪,就为了你,妈这辈子没再找过男人,多少人给我介绍,想当年我条件多好!你们老闫家就是两颗灾星,要活活耗死我,你爸没准儿早死在外边了,你又好死不死在这恶心我……”
这种骂,闫春阳从记事起就得隔三差五挨一顿,内容和难听的程度都差不多,原因有时是他没考好,或提起了同学的爸爸给送药之类的琐事,有时甚是毫无缘由的。
“爸爸”、“父亲”之类的词汇,在闫春阳家像是几根埋在各个房间地板下的导火索,一提即燃,母亲就会原地爆炸。他明明从未见过他,却要常因他受折磨。
他也回应过母亲无止境的咒骂,他说:“妈,你其实应该找个人一块儿过,我希望你幸福。”他希望她能宽慰,幸福地开始新生活,而不是像个在婚姻的莫比乌斯圈内无限循环的死囚。
但母亲将一块擦灶台的臭抹布摔在他脸上,怒视着他,仿佛是他侮辱了她圣洁的母爱:“你个小灾星,你爸和那个骚狐狸跑了,你也想让你妈当个勾男人的贱人,你好当个贱种?”
他将抹布从脸上拿下来,跑进洗手间,用清水洗脸,却发现脏污被吸进了毛孔,怎么都搓不净。他拿起肥皂在脸上洗了两三遍,从此闭了嘴。
中考前那阵子,他向母亲撒谎,说是去书店温书,其实周末和每天放学后都和文明月在一起,在“十三月奶茶店”写作业聊天,或是去学校后面的佟山上散步。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闫春阳在心里默认了文明月或许是他十五年生命中,第一个与他有“精神共鸣”的人,这个词是他在语文课听老师讲的,那节课讲的是《高山流水》,主人公是伯牙与子期。
他从没听文明月系统讲述过她的身世,或许是她作为一个考试时语文作文都没写完过的人,表述力实在太差。闫春阳通过她七零八落的表述,将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拼凑起来,勉强知道了她父母离婚后各自去了外地发展,她现在跟着奶奶生活。他没打探过她那些“男朋友”,倒是邱子楚有次撞到了他和文明月在小佟沟的街上散步,一副惊掉了下巴的表情,次日就拉着他一顿八卦。邱子楚有个极其八卦的妈,每次就算只是来开个家长会,都能组织几个同样好事的家长,通过聚餐逛街的方式,把班里学生的家长里短打探个一清二楚,然后将这些消息带到家里的餐桌上,让邱子楚把这些八卦和晚饭一起吃下去。
邱子楚说了很多个不同版本的文明月,都是从他妈嘴里听来的。有的版本是文明月的妈和她奶奶婆媳关系不和,导致了离婚,不和的原因是老生常谈的重男轻女,因为文明月是个女孩儿;有的版本是文明月的奶奶靠低保生活,养不起她,就默许她在外面交男朋友,那些男朋友除了社会青年,还有出租车司机那类大叔,为的就是让文明月从他们那里拿点零花钱,她和奶奶一起花。
还有一个版本是邱子楚他妈自己推测的,说上次家长会后老师留几个家长又开小会,单独把文明月和她奶奶叫到了办公室。邱子楚他妈在门外偷听,由于办公室的门隔音效果太好,她只零星听到了“乱交朋友”、“作风影响不好”、“被举报开房”几个词,还有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她奶奶赤峰方言味儿很重的骂人声。门再打开时文明月从里面和她奶奶出来,脸上红红的。
邱子楚的妈一本正经根据经验推测,她奶奶一边花着文明月的“脏钱”,一边立了牌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闫春阳苦笑着听邱子楚讲完这些八卦:“那我该信哪个版本呢?”
邱子楚喝一口四海啤酒,翘着二郎腿说:“反正各个版本也不冲突嘛。”
中考前的最后一天,闫春阳和文明月一起去看考场,他们照常在夏日的暖风中站了半个多小时,就那么看着一架架飞机从天上滑过,留下一条条白色的尾迹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飞机特别多,最多的时候有四架连续飞过,四条还没消散的尾迹云交错在一起,像张笼罩在他们头顶的网,过了一会只剩下两条不相交的,像眼泪被分成两行。
“你说这些飞机是从哪个机场过来的?”闫春阳指着那些逐渐斑驳的尾迹云,手里不自觉地晃着一瓶芬达。
文明月接下那瓶芬达,微微拧开一点,给它放气:“北京,上海,广州?”
闫春阳转过头看她:“要不我们去大城市看一次?就看看,待一天就回来。”这个提议,光是说出口,就已经让他双眼放光。他想着趁母亲值夜班一昼夜不在家的时候去,就算回来被发现了,大不了一顿骂、一顿打。
文明月也兴奋地点头:“好呀,中考结束我们就去!”闫春阳激动地握住她纤薄的肩膀晃了晃,橙色的芬达一下顶飞了盖子喷涌而出,弄脏了文明月淡紫色的裙摆。
但那个暑假他们并没能如愿“去一次大城市”,他们甚至没能见到面。约好的日子到来之前,闫春阳就被禁足了。家里没有电脑,没法登QQ,唯一的小灵通在母亲手里,他摸都别想。
被禁足的原因并不是闫春阳犯了什么错,是因为爸爸回来了。
爸爸是作为楠木盒子里的一摊骨灰,被一个白白胖胖的阿姨捧回来的,她敲门时母亲正在做饭,闫春阳开的门。门口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阿姨,另外一个是爸爸以前的一个朋友,站在阿姨背后,一副保镖的样子。闫春阳记得他,姥姥偷偷说过他是爸爸的战友。小升初升学宴的时候,他来给送过一个红包,但是被母亲轰了出去。那个阿姨并没有母亲好看,但说话轻轻柔柔的,面善。
“你是春阳吧?”那个阿姨站在门口,眼睛微肿,是最近常哭的样子。闫春阳点点头,那个阿姨就把两手捧着的骨灰盒放到了他手里,说:“春阳,阿姨不方便搁这儿待太久,长话短说,你不要太难过,接着,这个是你爸,他一直都想回来看看你和奶奶,”她左手上戴着个玉镯,说话时会轻轻用右手转动,“你爸一直都很记挂你。”
这是闫春阳第一次见到爸爸,爸爸有点沉,压得他春阳胳膊很酸。母亲从厨房过来看着眼前的人和事,在原地愣了一小会儿,就很快指着那个阿姨的鼻子大骂。那个阿姨没有还嘴,只是盯着爸爸的骨灰盒落泪。
倒是那个作为战友的叔叔抓住了母亲要用锅铲上来打阿姨的手,说:“春阳妈妈,谁也没有对不起你,当初浩哥和你性格不合,想和你离婚,你不离,非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么多年他也没少托我给捎钱。上面这些话我是说给春阳听的,希望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为难孩子,也不要再让所有人难堪。”那个叔叔松开了手,拍了拍那个阿姨的肩膀,带着她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他又转过头对着母亲补了一句说:“对了,浩哥让我感谢你把春阳养这么大,这么优秀,你辛苦了。”
闫春阳捧着爸爸的骨灰盒想回房间,他步伐很快,有种莫名的紧迫和危机感,好像再不把爸爸藏起来,就会再次失去他一样。
事实证明他的第六感没有错,母亲叫住了那个阿姨和爸爸的战友叔叔,疯了一样从闫春阳手里把骨灰盒抢过来,扔向了他们。
战友叔叔用胳膊一挡护住了阿姨,骨灰洒了一地,楼道口的风灌进来,和他家飘着炖肉香的厨房一对流,爸爸就被吹得四散,只剩下骨灰盒底的一小层,被阿姨哭着用衣服包着带走了。
他突然理解了爸爸,他也想被包着带走。
后来姥姥来家里吃饭,偷着告诉闫春阳爸爸的骨灰被葬在了罗汉山的坟圈子里。罗汉山是承德武烈河沿岸的三座大山,因形态极似罗汉得名,第一座山像躺着的睡罗汉;中间那座像是一尊大佛,是坐着的罗汉;第三座斜倚靠在中间那座的身上,像喝醉了的醉罗汉。
爸爸就葬在中间那尊罗汉的耳朵附近,但整个暑假闫春阳被禁足,母亲不许他出门,就像他幼年哭喊着要找爸爸时被母亲的耳光打到嘴里化脓,再发不出声音。
就这样,闫春阳失约了。有好几次他看着防盗窗外和飞机飞过,留下一条条梦幻的气体,都会有点担心和愧疚,文明月会不会在“十三月”等他?他觉得爸爸的逃离是对的,他也想逃,比以前更想。
中考的暑假结束后,他被母亲直接送进了寄宿高中,在这个有一万多学生的大型高考集中营里,他学会了旷课。曾在母亲那儿失去自由的他,进入了这所每周只放半天假的高中后,彻底摆脱了母亲控制,他开始利用晚自习和体育课旷课,邱子楚也紧随其后,两个人都有些小聪明,从没被逮到过。
有次周日下午,母亲没来看他,他和邱子楚一同去菜市场买烧鸡吃,在菜摊子旁看见一个穿棕裤子的老太太在撒泼,痛骂卖菜的摊主西红柿给得小了,跳着脚把摊主摆的菜都扔在地上,嗓门大又哑,好像随时含着口老痰,嘴里骂出的话比闫春阳从母亲口中听到的还要再脏几倍。摊主要报警,她就往地上一躺,瘫成一个“大”字,说自己犯病了,摊主只好自认倒霉。
邱子楚啃着刚掰下来的鸡腿说:“那个就是文明月的奶奶,”他用手抹抹嘴,语气带着讽刺,“听说文明月没考好,考到咱们隔壁的艺校去了,学健美操呢,看看这家教,她能好到哪儿去?”
闫春阳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张口就损他:“你现在怎么跟你妈似的,动不动就东家长西家短的。”两人一路打闹着,拎着烧鸡回了学校。闫春阳心里却莫名暗暗有些心疼,有这么个奶奶,文明月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以前一起在“十三月奶茶店”吃东西的时候,就光顾着吐苦水说母亲骂自己了,怎么从没问问她呢?
问的机会很快来了,就像打扑克时幸运之神降临,要什么牌来什么牌。中秋节前,闫春阳的高中为了节省场地租借费,和隔壁艺校开联合运动会。闫春阳在观礼台上和邱子楚打“五十开”,一下抽中了大小王。
他转头,想看看身后有没有同学偷看,一下就看到了在主席台上整理“加油稿”的文明月,那里等着当临时播音员出风头的女孩子很多,根本轮不上她念稿子。她雪白的脸上热出两团红晕,修长的手指将一叠稿件分开,订好。
他撇下那副王炸牌,一脚跨两个台阶,走到主席台上去到她面前:“明月。”他叫她的名字,她抬头看着他笑了,小鹿眼弯成月牙:“早就看到你啦。”
“那怎么不来打招呼?”两个人在运动会结束后,走上中学时那条街,准备去十三月奶茶店。
“那你怎么不解释下,”文明月用手点了下闫春阳的鼻子,“约好的事你放我鸽子?”
这时街边的小孩打翻了手中的奶茶,差点溅在文明月身上,她往开一跳,轻轻撞在了闫春阳身上。闫春阳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他没想到文明月看起来瘦瘦的,撞在他身上时却肉肉的。
“那我们去找找?坟地应该不难找。”文明月听着骨灰的事,听得沉默。
闫春阳摇头:“我只想尽快逃出去,我们乘火车去北京,坐飞机走吧,不是只去大城市看看,我们逃吧。”说完这句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十三月”门前,但它已经关门了。
两人约好中秋节后的每周末见面,就在离两所高中都很近的“星期八酒店”旁的小吃店。但见了几次,两人就进了“星期八”。
直到现在闫春阳都想不起,那天他们到底是怎么进的。他们本来在聊如何搞到去大城市的路费,聊着那些类似做服务员卖烧烤的搞钱手段,闫春阳还喝了点白酒。
后来他记起了零星的片段,好像是文明月说了个有关清明节的承诺,他就感动地抱住了她,还在痛哭流涕时把鼻涕蹭在了她的胸口上。
那天酒醒后闫春阳有些头疼,他睁开干涩的双眼,看到睡在自己臂弯里的文明月,很像一只逃亡到此暂缓歇息的小鹿。他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像是拉住小鹿受伤的腿。这一握把她握醒了。
她看着闫春阳,笑得很舒展:“那就说好了,你去找人,我负责演戏。”
“什么?”闫春阳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文明月一副嗔怪的样子,明明刚才他们都说好了,怎么睡了一觉就忘了。她只好重复讲起他们的“仙人跳”赚钱大计。
文明月的几个追求者里,有几个四十岁左右的出租车司机,都是有家庭的人。她负责把他们骗到宾馆,放在包里的小灵通会一直和闫春阳保持通话中,脱衣服到一半的时候文明月会惊叫一声哎呀,小灵通另一端,收到“哎呀”暗号的闫春阳就带几个人,拿着电棍砍刀冲进去,说文明月是自己的女朋友,逼着出租车司机私了,要么就报警。
“他们肯定不敢报案,怕被老婆知道,所以咱们一次要个三千块不成问题,跑黑车一个月能赚万把块呢!”文明月兴致勃勃,爬上闫春阳的胸口,眼睛闪着狡黠又脆弱的光芒。
闫春阳吻了吻她的头,摸着她的头发:“害怕吗?”
文明月把头埋进他的颈窝,细声细气:“有点……”但她很快抬起头,变得很坚定,“但是我们拿到钱就走了,所以越快越好。”
她的态度鼓励了闫春阳,他醒了酒,光着屁股给文明月一件件把衣服穿好。他本能上认为男人应该最后穿衣服,就像他以前读动物世界的丛书里说的,原始森林里动物没有皮毛和外壳是危险的,那么他们做爱后不穿衣服的状态在他看来也是危险的。
闫春阳没有把邱子楚拉进这项计划里,他找了学校的几个“扛把子”,说好了他用他们的“兄弟”充人数,交换的代价是“扛把子”要从“仙人跳”的收入里面抽三成。
他们成功了两次,第一次要了三千,第二次四千,除去分给“扛把子”的抽成和他们两个事后一起吃饭开房庆祝的钱,剩了四千多块。
第三次即将开始筹划的时候,闫春阳有点犹豫,他拉住文明月用小灵通给出租车司机发短信的手,说:“要不咱们别做了吧,四千块够路费了。”
文明月拍了下他的手背责怪:“多都做了,还差这一次?”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合适,冒出了一丝不该有的风尘气,眼前的闫春阳和自己有着频率稳定的肉体关系,而且即将准备去到一个陌生的大城市相依为命,更准确地说,是灵魂伴侣。
于是她又柔声道:“四千多块只够路费,咱们两个到了那边,得租房,找工作还要一段时间吧?”见闫春阳默不作声,她开玩笑式逗他,“我暑假的时候去找工作,就当个卖衣服的,还找了三个星期呢!你就算去搬砖,也要找几天才能找到合适的工地吧?”
闫春阳笑了笑,抚摸着她的背。冬天的前脚已经踏入承德了,可钟点房里的空调不太管用,每次来开房,他都感觉文明月的身体冰冰的,需要被他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能暖一点儿。
“星期八太冷了,祝它倒闭!”文明月把腿搭在闫春阳的肚子上。
闫春阳握着文明月的脚踝,摸索着她薄薄的透出血管的皮肤:“还是等我们离开承德之后再倒闭吧。”他把文明月抱起来,她瘦瘦的,但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不少,他用怀抱挤压着她,让她再贴近自己一些,感觉软软的很舒服。
他把文明月抱到窗边,“星期八”五楼的窗户对着一栋很高的居民楼,到窗边窗台上坐着才能勉强看到一条不宽不窄的天空的缝隙。
文明月被闫春阳放在窗台上,他在背后做她的靠背,揽着她的腰用手臂给她做护栏,大概等了十多分钟,文明月摇着他的胳膊开心地叫起来:“你看,尾迹云!”闫春阳笑着拍拍她的背,示意她坐好,她不管,张牙舞爪的和他笔画:“多像天空中的轨道,以后我们就沿着这条轨道,逃啦,去没有他们的地方,”她又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但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就偷偷跑回来,给你爸爸扫墓,你没空我就替你回来。”
闫春阳把唇深深印在她的眼睛上,用力点了下头。等他把文明月抱回床上,再回窗边探出头的时候,尾迹云已经快消失了,只余下淡淡的白烟,他转身回到床上抱住文明月,给她穿衣服。
后来闫春阳躺在医学院员工宿舍回想的时候发现,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靠近彼此。文明月的眼睛依旧亮亮的,浅棕的瞳孔在睫毛的忽闪明暗变幻,更加剔透,皮肤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出承德人里鲜有的冷白色。她躺在棕色的床单上,像一滩洒了的牛奶,豆粉色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以后他们要住的房子,南方有多潮湿又不取暖,可能需要买电暖器之类。全都是在畅想未来有关的琐事。
后来在警察局做笔录的时候,闫春阳和文明月是被分开的,进警察局前的那段路,他们被关在不同的车里。
在宾馆进行第三次仙人跳的时候,文明月的衣服脱了一半,她照例对着一直拨通着的小灵通哎呀了一声,闫春阳就带着几个人破门而入了。结果那个出租车司机有心脏病,闫春阳用电棍吓唬他的时候,小小又用力地电了他一下,他就心脏病发作当场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几个“兄弟”都跑了,是文明月颤抖着用小灵通打了120,宾馆的老板和服务员当然不可能让他们走,按住了他们两个。医生来了之后按了那个司机几下,司机就醒过来了,但是显然,短暂的休克并没有让他的惊恐暂停下来,他第一时间就喊救命,求医生给自己报警。
闫春阳被带上警车后想看文明月一眼,却发现在茫茫夜色中,只有前方那辆警车的红蓝灯不停地闪,像是他曾在录像带里看到过的灯塔,遥不可及。几个被抓回来的“兄弟”和自己被带上同一辆车,文明月在另一辆上。他透过后座的铁栅栏看着前面那辆警车忽闪忽闪,幽蓝与猩红交替着,像星空中长出了彼岸花,刺痛了他的视线,完全看不到里面的人。
他们在看守所里待了一个多月,出租车司机住院需要一大笔手术费给心脏搭桥,司机的家人一直在闹,母亲一个劲儿来看他,逼着他把错全推在文明月身上。最开始母亲是哭闹,逼他听律师的话,不要在档案上留疤。最后,他第一次看见母亲服软,她像一块过期的棉花糖,又软又黏,瘫跪在了地上。
“妈给你跪下了,妈以后不管你了,只要你这次别毁了自己。”母亲含着泪,低声下气。
他们两个都是未成年人,不至于真的入刑,但进不进少管所就是另一个难题了。闫春阳不知道母亲使了什么手段,托了什么关系。后来那个战友叔叔也过来了,他看着母亲对那个叔叔和和气气,陪着笑脸,求他带了一个新的男律师过来,他教闫春阳怎么说话,怎么趋利避害,不到一个星期,闫春阳就从看守所里出来了。
他出来之后就被母亲托关系转到了唐山的一所重点高中重读,母亲也和单位请了高三陪读的长假,过去租了个房子陪着他。自从他从看守所出来,母亲像变了个人,熟悉的骂声再也听不见,进他房间之前居然会先敲门,甚至经常小心翼翼问他最近想不想去旅行,或者去天津附近散散心。
他提过回承德,但母亲沉默着,只在五一节假日带他回去见了姥姥。那时快要高考,但他硬要从家门出去母亲也没敢拦。
只是他跑遍了文明月可能去的地方,都没能再寻到她的踪迹。连邱子楚也仅仅知道她搬家了,好像去了县城,但具体是八县三区哪一个完全不知道,也好像去了外地打工。听她以前的邻居说她清明节回来过一次,带些纸线,穿的衣服用的包比以前强多了。“十三月”的店主说,文明月清明节回来那次,大概是穿着一件黑裙子过来买过一杯奶茶,之后也没有再见过了。
“你想见她啊?”在避暑山庄旁边情人路的烧烤摊上,邱子楚给闫春阳递了一瓶四海啤酒。
“也不是。”闫春阳拿起一盘炒田螺,转看着波光潋滟的武烈河,还有它背后的罗汉山。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其实找文明月只是想看她一眼,最好是能躲在一边偷偷地看。
高考后闫春阳毫无悬念地落榜,母亲提过让他复读的事,但都被他用沉默拒绝了。一个月后他背着行囊偷偷在夜里出发——已经和母亲说好了要去深圳打工,但真的要走时他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勇气与母亲告别。
后来有次回去过年,母亲告诉他,其实他走那晚她一直醒着,听到他落锁关门的声音后,她才坐起来,到另一个看不到他的窗边,看着承德夜色中亮着一串黄灯的避暑山庄大门,内心出奇平静。
他拿着高中学历,在深圳一所二流医学院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整个外科教学楼都归他打扫,拿的工资比其他学校清洁工多五百,过年过节还有福利。偶尔发工资后,赶上心情不赖,和几个室友去赌球,玩点儿小钱,输了不心疼。有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烧烤摊的服务员,后来嫌他没钱,跟烧烤摊老板搞上了;一个是夜市开化妆品小店的,后来电商兴起,做那个什么微商去了,有次他们不快是因为他的诺基亚没法下App给她刷单,她一气之下走了,从此没再联系。
后来他每天都睡在医学院宿舍的床上,床不大,刚好装下他,但也不能打滚或随意翻身。室友经常调侃他,这么高的个子睡这张床,活像躺棺材,这个形容很符合医学院的气氛,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喝了半箱啤酒。
闫春阳有些困了,他听见窗外的林涛渐渐停了,那些黄葛树不再随着夜色颤动,职工大院陷入一片默哀式的死寂,又过了一会儿,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砸在水泥地上,听起来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