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

寒蝉

在不为人知的隐秘里,每个参与者都噤若寒蝉。

2022.09.06 阅读 233 字数 8722 评论 0 喜欢 0

或许是奶奶老了,八十岁,脾气再坏也没力气爆发的年纪。她较以前温和太多,眉间几道含怒的川字纹,只是随递钥匙的手微颤了几下,没再像我记忆中那样,攒聚成小笼包子的封口。

她没想到我回来,我也没想到,姐姐鹤卿的房间会被她完好保存着。平房屋院中,蝉鸣不绝,一棵树上似乎有一万只蝉在吵嚷,它们声嘶力竭,诉说着夏天快要结束的事实。

东间屋与西间屋并列。一直以为她仗着辈分,仗着“东为大”,占下冬暖夏凉的东间屋,将鹤卿塞进潮湿的西间屋,大概是同父母一样,不将鹤卿放在心上。屋内桌上的相框中,我的亲生姐姐鹤卿,她捧着装满香白杏的篮子,那张酷似我的脸笑得很僵硬。

鹤卿六岁时被送到奶奶家,那时我三岁,舅舅带着父母做建材生意,毫无经验的父母赔光了本金,舅舅大方,掏钱替我家补上窟窿。生意好转后,父母更忙了,他们把年幼不懂事的我留在身边,把鹤卿托付给奶奶。直到我十五岁,鹤卿才回到承德和我们一起生活。

相框玻璃上只蒙了一层薄尘,被擦拭过不久的样子。不禁替鹤卿宽慰,毕竟同为孙女的我,连这种级别的温情,都没在奶奶身上体会过。我说想带些鹤卿的东西回去,她拒绝了。

像是在安慰我,奶奶含着口老痰说:她抑郁病,跟村东头二栓媳妇一样天天闹自杀。除了我这把老骨头,谁能让她折腾一辈子?唉,死在我前面是好事,你们一家子日子不得接着过?你好好上学,别记挂她了。

从开车上路回村起,我心里就想着这次回来的目的——写作课。为了收集我不擅长的现实主义小说的素材,我身上像是长了无数根触角,过于敏感地猜测着一切可能性。

奶奶好像对鹤卿的死有些无所谓?甚至,希望她去死?难道鹤卿是被奶奶下毒杀死的吗?确实,鹤卿死在奶奶重病时,而且死于农村常备的老鼠药。是奶奶觉得自己快不行了,用了手段,让鹤卿先自己一步,像野史中,慈禧对光绪那样吗?

但这样写,以我的文笔风格,肯定不出彩,有些像悬疑小说,还有点恶俗的家庭伦理意味,不是我期望的类型。

我放弃了这个不算灵感的想法,告诉她:拿东西回去,做研究,写小说,嗯……要在杂志上发表那种。我吹嘘了一下自己小说的前景,希望她对我这次的行程重视些。

奶奶露出不理解的无奈,伸手划了划被单上的土:你看,这屋里的东西,都又老又旧,同我一样不中用了,死人的东西,让它们待在主人屋中吧!奶奶看我尴尬,又流露出难得的疼爱,开口道,你留下吃饭么?

难得留下吃饭。印象中,父母带我回来探望,总是在过年前几天,而且是清晨到达。父母提着保健品、给鹤卿的衣服。我们送完东西就驱车回城,午饭前就能到家。

每次回去,要么鹤卿还没醒,要么她欢天喜地跑来拉我的手。她实在没有丝毫抑郁的征兆,对着我这个一年见一次的妹妹,亲近得仿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父母推着我的背让我喊姐姐,我很少能喊出口。鹤卿却很热情,还用刚学的单词给我取昵称:spring泉。我不喜欢这没水平的翻译,但对spring泉也有了真名般的反应,她叫我,我便会无意识地觉得,这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每当我支支吾吾,父母就亲自抱她几下。或许出于平日没能陪伴鹤卿的愧疚,他们有些紧张,母亲的拥抱是轻轻一下,像怕碰碎了鹤卿,父亲则把手中的烟放进嘴里衔着,将鹤卿抱起来时猛吸几口烟,再借烟灰快掉了的借口,赶紧将她放下。奶奶塞给我几十块的红包,抱怨我们该将鹤卿接回去,别在这里麻烦她。父母会推托工作忙,顾不过来两个孩子,拉着我离去。

离开时,父母很少看后视镜。反倒是我,从车窗伸出头,对着那两个熟悉而陌生的亲人,一再挥手。但父亲把车开得很快,一瞬间那些有关亲人、村落还有许多棵挺拔的杨树的画面,就被甩了出去。所以,我不知道鹤卿每次有没有和我挥手。

如果不是因为大学写作课,我应该不会再到这个村庄中来。

这村庄不似《边城》中那般民淳俗厚。最后一次我们回来,父母、鹤卿和奶奶在东间屋,谈带鹤卿回家的事。我在外院逗看门小狗,见它被拴得脖子掉一圈毛,好心将它松开,它却窜了出去。我追到大门口,一个男孩已经把它踩在脚下。我以为他帮我堵住了小狗,上前道谢,弯下腰想将小狗抱起,却被他趁机摸了屁股。我站起来,刚要发怒,他就一溜烟跑了,还粗俗地嘲笑着,跟鹤子长得真像,但城里来的就是嫩啊。

眼前的菜是油浇菜,是听父亲提起过的农村烧法。为了省油,先放一点油烧熟了菜,最后时再撒上一层生猪油,显得油乎乎的。吃惯了保姆做的饭,对这种油浇菜,我实在难以下咽。鹤卿就是吃这种菜长大的么?趁奶奶找东西的工夫,我全倒给了看门小狗,然后怕被发现似的,撒谎说晚上大学有活动我还要上台跳舞,开车回城了。

我对鹤卿实际上有些无所谓,甚至厌恶她的温和与古怪。好几次,她莫名其妙地问;“如果你浅尝了我的人生,会不会后悔没有爱过我?”这个没头脑的问题,让我哭笑不得,我追问,她说这是她写小说时经常用到的一句话,自言自语罢了。

我看过她电脑桌面上的小说文档,叫《第五大道》,是郊区一个夜场的名字。她还告诉我,第五大道,像个家。这让她在我心里变得更加低俗,这种烟熏火燎的地方哪里像个家?

确实,作为亲人,我没有爱过鹤卿。

如果不是指导老师建议我写些现实主义题材,我不会想到探寻鹤卿的事情。对我而言,鹤卿这个只与我生活了两年的亲生姐姐,她的死比起其他亲人的离开,是轻飘飘的,像冬天羽绒服里钻出来的一根绒毛。失去一根绒毛我只会担心羽绒服是否破了洞,保暖性会不会下降。失去鹤卿,我更担心父母的心理创伤,以及这个家会不会从此蒙上层阴影。但还好,这个家没有因为失去鹤卿破一个洞出来。

父亲说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他摸着我的头:我们只有你了,要争气。他咬着牙不掉眼泪,选择用一贯的威风凛凛、公司领导的架势,来处理这次的“家庭意外”。母亲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翻看过往的合影。关于鹤卿的死,她唯一一次爆发,是很久后的公司年会,她喝多了趴在客厅的地上哭,说自己是个不合格的母亲。父亲把我赶回房间,让我好好准备明天的二模考试,母亲也因为我出现在她面前醒了酒,抱着我说:妈妈没事,春泉,你要好好的,爸妈会好好保护你。

后来我的生活确实顺利,唯一一次和父母争吵是高中时我想放弃报舞蹈专业,改报本市大学的文学写作,那个专业通过艺考招生。父母不同意,是舅舅给了我报考费。我顺利参加考试并且通过了。舅舅是父亲的领导,有许多公事要忙,他人很和善,高考时还帮我交了补习班的补课费,我的文化课也顺利过线了。父母看到我的努力很欣慰,就允许我去上了文学专业。

但血缘是种奇妙的东西,鹤卿的死,即使没能击垮我,也在我心里留下了悲伤的影子。我常后悔没有对鹤卿好一点,可每次又能在愧疚的边缘,用“我也只是个小孩子”作为理由,把自己拉回来。

鹤卿回来的那年,父母带我去省城参加舞蹈比赛,错过了鹤卿的十八岁生日。深夜我们回家发现鹤卿不在,四处找,舅舅甚至托警察局的朋友帮忙,依旧寻找无果。我们筋疲力尽回到家,却发现鹤卿在房间里睡着,浑身酒气。父亲将她一把拉起审问,她说是和舅舅的女儿费妮去庆祝生日了。父母体面地说,舅舅离婚后没时间管教费妮,但他给了那么多抚养费,费妮的妈妈怎么就不上点心呢?我想去服装市场找费妮,她也许知道第五大道的事。

我高中上了省重点,离开了承德。鹤卿没有考大学,与初中就肄业的费妮厮混。她们亲密得像对真姐妹,躲在房间里,拿着烤灯、甲油和甲胶,给彼此做出相同颜色的指甲。鹤卿招手,温柔地笑着让我也去一起玩,我要么被父母赶去学习,要么被费妮的眼神吓住,她似乎不怎么喜欢我。

服装市场里的店铺排得很密,夹道不洁净,还充斥着低档布料的刺鼻味。费妮外表变了不少,但眼神还是痞气得足够杀人。她似乎隔着老远就注意到了我的出现,斜乜着看我的动向。我走过去时她正在自己的服装店门口,和几个男人抽烟。其中穿甩裆裤的胖男人,见我走过来,竟然上前几步将小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手直接垂向我的胸口。我惊恐地跳开,胖胖的甩裆裤说:“怎么害羞了。”说罢他再靠近我,“抱一个呗!”

“诶,别闹!”费妮在我尖叫前制止了他,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踩灭,“你们先走,过会我去W大帝找你们。”W大帝是市里一所迪厅,我只听过没去过。几个男人恋恋不舍地走了,跨上摩托时回头看了我好几眼,那个胖胖的甩裆裤男对载他的那个皮夹克男说:“哎,还真不是第一季妞哦,腿太短了,眼睛也不够大。”

“土包子,我带你找各种女朋友,别惦记第一季了。”皮夹克男人说罢发动引擎,轰鸣而去。

“有事么?”我愣在原地看着摩托车消失的路线,被费妮叫回了神。

“哦,费妮,好久不见,我是来问个事情的,”我对着费妮讨好地笑,“你知不知道哪里是第五大道,跟鹤卿有关的?”

费妮原本斜乜着的眼索性不看我了:“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找素材的,“我请你去理发店补染个头发,你的发色很漂亮,补一下会更好看。”我做了个牵强的邀请,想缓和气氛。

“不必了,”费妮果然拒绝了我,她白了我一眼,重新点起一支烟,“要不,折现?”

我苦笑着接受她的提议,从包里拿出来两百块现金,看到钱费妮很兴奋,笑嘻嘻的,一下拿过去塞进牛仔短裤的口袋里,她伸手捏了我的包:“香奈儿最新款吧?”我本能地想躲,她被烟熏黄的手实在是有点恶心。但为了聊下去,我忍住了,赔笑说:“你去和舅舅说嘛,他肯定买给你啊,上次家庭聚餐他说每个月都给你钱,你别不舍得花呀。”

“切,他早不给我了,更何况,我才不要他这种人的钱。”她和以前一样喜欢嘴上损人,“宋鹤卿那么漂亮,但也真倒霉,你爹妈怎么就光培养你了呢,”费妮挑衅地笑着,“我看你这大学,不就也考个本市艺术类?舞蹈专业都没走上啊,要是宋鹤卿从小在城里上学,清华北大飘轻嘞。”

“哎呀费妮,我是放弃了舞蹈专业的艺术考试,转考了文学类专业啦!”我笑着叹气,用声音拖长她的名字,“费妮,你说说嘛,第五大道是哪里?”

“你怎么关心起宋鹤卿了,她都死三年了,你这么有空不去跳舞么,我看艺校大楼上挂的优秀生照片还有你呢,”费妮走进服装店里,我也跟着她走进去,里面摆满地摊货,中心货架上是荧光T恤,品味实在让我有些接受不了。

费妮喷着仿圣罗兰黑鸦片的香水,仿得还挺像,如果不是家里收藏过这瓶香水的人,很难闻出来。她把一件带胸垫的吊带套在针织衫外面,胸部一下子突出了不少,这种穿法最近在网红中很流行。

她第一次正眼看我,带着怜悯,欲言又止时,露出嘴里的舌钉:“你别去了,你也知道,宋鹤卿这丫头不学好,第五大道嘛,就是我们和朋友喝酒的一个夜店,不适合你这种人,别去啦。”她拿起头盔往外走,我只得快步跟上。

“宋春泉大小姐,你回去吧,这批发市场,你又不买衣服,以后还是别来了。”费妮跨上摩托车,短裤和上衣衔接的部分露出半截后腰。

“……费妮,哎你钱快掉了,”我快走了几步到她面前指了指她短裤的口袋,生怕赶不及让她跑了似的,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鹤卿为什么会说,第五大道像家?”

费妮扫视着眼前的服装市场,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似乎觉得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懒得与我说太细:“总一起喝酒,几个朋友关系就密了,你也知道你父母不关心她,那里有人关心她不就是家么?”

她戴好头盔,临走还告诫我,“别把钱的事情和他说,我怕他烦我妈。”我点头,费妮与摩托车一起快速消失在了街角。费妮口中的“他”是舅舅,我从没听过费妮叫他爸爸,偶尔费妮在我家与鹤卿玩耍撞见他,费妮就哼一声走开。

回到家中我凭着记忆,整理了在服装市场的“采访”。胖胖的甩裆裤男人和皮夹克男人口中的,“第一季妞”这个词,会是什么意思呢?我在搜索第五大道,地图上已经搜不到了。最后我在一个贴吧里,找到了提过第五大道的帖子。

这是个有关泡妞和赌博的帖子,几个本市的赌友用中文加字母缩写的模式,在约玩的评论里写了第五大道。我试探着在评论里打出:这位大哥,你说的是,第五大道和第一季吗?

没想到对方马上就回复了:哇,这么重口?敢问是之前一起玩过的兄弟么?

我想了想,贸然询问肯定会被踢出去,我打出模棱两可的答案:哈哈,你这么说,是因为第一季妞吗?可我没玩过。

马上有别的网友回复我:头牌,之前陪过我,你是慕名而来?但第五查封很久了,嘿嘿,你也想进小黑门里快乐下么?我介绍别的妞给你行不?别家店好像还有开门哦!

一个海绵宝宝头像的网友说:前一阵我们还在那里接妞,后来被新开的小酒馆老板娘轰走了,现在第五大道,彻底没人咯!

这些暧昧不明的词让我吃惊,难道鹤卿是去做性交易了么?我追问下去:小黑门?是我想象中的意思么兄弟,第一季妞,能不能说她长什么样子?

我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猎奇还是处于对鹤卿的担忧,为了更加真实,我在后面加了一个色迷迷的豌豆表情,迎合了这个贴吧的发言风格。

那位网友发了两个色迷迷的表情,发出一行字告诉我:眼睛嘛,水汪汪,滴流圆,腿长哦,可惜左腿的疤痕嘞。

我记得那个疤。有次过年回去探望奶奶和鹤卿,鹤卿一瘸一拐地和我在院子里玩,父母和奶奶在屋里吵。我记不清父母说了什么,也许是心疼,或询问鹤卿受伤的缘由?我能断定那次他们一如既往的冷静平和,但奶奶嚷得很大声,说鹤卿活该寻死觅活,连亲生父母都这么对她,这孩子天生该死!

母亲辩驳说,都没办法的事。

奶奶说过一句让我至今都没能明白的话,因为不明白,所以我后来重复了好多次,因为重复好多次,所以我一直记得。她说:“卖了她吧,卖了也值钱,现在也和卖了没两样……”这时,年幼的鹤卿,一瘸一拐地奔向我,用她的小手,捂住了我小小的耳朵。我再没听到后来的话,只记得耳边全是鹤卿血液流动的声音,眼前是她明亮的、笑成杏核状的双眼。

第一个回复我的网友追了一句:啧,没有疤你能找得起?穷鬼!

卧室的敲门声响起来,我赶紧合上了电脑。

母亲端着葡萄和牛奶走进来,把盘子放在桌子上:“还不睡,写小说吗?”她笑着坐到床边,“明天市里比赛你去吗,你以前的舞蹈老师来电话,想让你去和师姐们热闹下。”

“好啊,”我打起精神,尽量让脑子不去想刚才网上的事情,“我早就想去看师姐跳鼓舞了,听说她刚从埃及进修回来,肯定很棒。”

父亲走进来,笑眯眯地从身后变出双牛皮舞鞋:“春泉,爸爸就知道你会去,给你买的鞋。”他吃一口葡萄,露出被酸掉牙的表情:“好酸,你别吃了,爸爸都端走啦!”

“我才不要,你骗我的,我要吃!”我跳下床去抢葡萄。妈妈在一旁笑着埋怨:“哎哎,春泉,穿鞋!别光脚!”我竭力表现出灵动与活跃,迎合他们的笑,内心却沉重得不断下坠。

夜里我辗转反侧,所以,鹤卿去做妓女了?我不解,父母没有舅舅有钱,但给鹤卿的钱绝对够花。难道她沾了毒品?为了写小说,我很好奇第五大道有什么,也想知道鹤卿在里面做什么。虽然那个网友说还有其他类似场所,但我也没傻到为了素材以身犯险。

我努力回想最后与鹤卿相处的日子,实在是太过于碎片化,印象深的事很少。高中我上省重点寄宿学校,一个月放两天假,我们也就每个月只见两天。发作家梦的我想写小说,闷在卧室里,装着学习不许别人打扰我。鹤卿却蹑手蹑脚进来了,到我身后,冷不丁开口:“时光如星河般璀璨,没有你就没有了绚烂。”她读出纸上那些矫情的字。我吓得跳起来把稿子捂在胸口,吼她:“你有病吧?”

鹤卿的笑容僵在脸上,但是很快又努力舒展开:“哎,我平时也写小说,你要不要看看我的?”

虽然她偷窥在先,但我刚才的反应可能太过粗暴,于是我撇着嘴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鹤卿的手稿,她的字真是漂亮,有股男人的潇洒。稿纸上洋洋洒洒写着些我看不懂的故事。几天后她拿过一张报纸,告诉我们已经发表了。不得不说,她写得确实比我好,因为那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为了第二天的市里比赛我还是强迫自己睡着了。一大早舅舅来接我,父母在处理公司的事,他和秘书先送我去会场。

心里的事情实在是不吐不快,但又不能告诉父母,我们一家人说好的,不再提起鹤卿。

于是我将回到奶奶家探访鹤卿的事,加上昨晚在网上的遭遇,全都告诉了舅舅。当然,答应过费妮的,我隐去了服装市场那部分,还胡诌说是在鹤卿的日记里发现了第五大道这个店名。

舅舅如往常一样的儒雅,这些事只是让他微微瞪大了眼睛,他用手摸着下巴:“春泉,你这样有些危险,小女孩不要接触那些,”他将头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景色,光影打在他坚挺的鼻翼上,显示出一丝丝长者的威严,“答应舅舅,别再和这种人接触了好么,好好学习,准备考研。”

我点头,对于舅舅的话,我一向很重视。他为人深思熟虑,还很善良,这些年帮了我家不少忙,也是因为他我才有机会报考了心仪的专业。但我小心翼翼地提起自己的需求:“反正都已经倒闭了,我们能不能过去看看?”

舅舅皱眉想了一下,温柔地笑了:“傻孩子,那舅舅陪你去吧。”

于是这场比赛成了我有史以来最心不在焉的一场。师姐旋转的裙摆甚至有些刺眼,上面镶嵌的宝石,据说是她在埃及的时候遇见位有名的大师,根据她身材的曲线亲手缝制上去的。她最后一个八拍的阿拉贝斯转过头时,我想起了鹤卿曾羡慕我学跳舞。鹤卿也留着这样的长发,她会想过穿这种裙子吗?

“春泉,你怎么了?”舅舅看我走神 拍了我一下,我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鼓掌,原来师姐已经跳完了。她在台上捧着奖杯,朝我挥手,这令我又想起了鹤卿,每次我们离开奶奶家时,她是否也朝我挥手了呢?

舅舅看我没有心思看比赛,直接带我去了第五大道的遗址。一路上,司机被舅舅要求开得很快,我看着那些斑驳的树荫,逐渐变成夕阳的昏黄,心里最初对这份素材的兴奋,不知为何全被消耗光了,变成了最后到达第五大道时傍晚浅蓝的哀伤。

第五大道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假冒居酒屋的“家酒屋”。廉价的LED的招牌摆在门口,深蓝的帘子飘在门口,里面亮着灯。

“小酒馆呀。”舅舅舒口气,“春泉,我还以为要陪你探险了。”他回头招呼司机,“小刘,一起来吃点东西。”

但我们还没走进那个小酒馆,一个男孩就穿着拖鞋从门帘中跑出来,几乎是蹦着到我面前,叫着:“泉,Spring 泉。”舅舅一把将我扯过保护在身后,一个女人跑出来拉住他:“小捷,不要这样。”我神魂未定,却死死记住了这个男孩叫我的“spring泉”。

女人一直和我们道歉:“不好意思,我儿子脑袋不太灵光,你们是要进来吃饭吗?”

“我们还是回去吧,”舅舅拍拍我的肩膀。

可我却决定要走进去,我对舅舅表决心:“都到这里了,进去看看吧。”

第五大道的遗址很偏僻,可以理解它之前被用来从事非法交易,偏僻就不容易被发现,但是在这开酒馆实在不是上策。估计平时来的都是建筑工人,菜谱上菜也便宜。我们挑最贵的点了几个,女人很珍惜这笔来之不易的大买卖,将小捷锁在楼上,钻进了厨房忙活。被锁在楼上的小捷吵闹着,我仔细听,但听不清,女人炒菜的声音太乱了。

过了一会儿,男孩似乎摔碎了个东西,女人从厨房跑出来,讪讪地笑着解释:“我去给他吃点药,到吃药的点儿了。”

舅舅礼貌地点了头,他将头转向我,“春泉,你这可是写历险记的题材了吧。”

“不算啦。”我敷衍着,只顾着盯女人上楼的方向。

舅舅又问:“对了,鹤卿的日记,除了写第五大道,还有别的什么吗?”

对于这种本来就是编造出来的事情,我更是随口一答:“没有啦,都被奶奶烧了。”

舅舅点点头,放松下来,将西服脱下,搭在椅背上:“快喝点水吧,春泉。”

这时女人从楼上走了下来,楼上安静了不少,她跑到前台打开了音箱,放了舒缓的音乐。不一会儿饭菜就端上了桌,还送了我们一份点心。

舅舅和司机开始吃饭,我胡乱塞了几口,就跑到了柜台,表明了自己想采访的意图。女人有些闪躲,但是我拿出钱包给了她一百块,告诉她我只是为了写作。她就放松了不少,说:“你们这些高级人儿就是厉害哈。”她说着把钱收下,我和她在后厨找了板凳坐下,听她说起儿子的事情。

她说小捷是发烧成的半傻,丈夫死得早,她带着小捷。小捷前几年被她侄子带去第五大道玩,还交了女朋友,那姑娘估计不是什么好职业。但小捷好不容易有点正常生活,她只好拜托侄子照看点儿。后来侄子打架被人打死,那姑娘也没再露面,听送小捷回来的朋友说,那姑娘在第五大道倒闭后就不见了。后来小捷非要在这里住着,不然就哭闹自残,她也只好拿着本来要去市里摆早餐摊的钱,在这开店了。

“spring 泉,是什么?”我压低了声音。

女人想了一会儿:“是他那个女朋友的名字?我也说不准,”她托着腮,“这名字应该是假的吧,记得有一阵子,小捷回到家说要替那个泉打死什么,压住泉的舅舅。”

巨大的疑惑使我慌了一下,心里一紧,赶忙跑到帘子旁边,看到外面舅舅还在吃东西,应该是没听到我们的对话,我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打死舅舅?”我皱着眉,不愿意发挥想象,那可是温柔的舅舅啊。

女人说:“这我就不清楚了,也问过他,他说是小时候,舅舅压在那个什么泉身上,他说泉很疼,倒是我侄子说过,小捷一见到那个什么泉就扑上去,很喜欢她。”

此刻窗外的月亮很小,有风进来,油烟味被吹淡了不少。所以,是鹤卿扮成了我,或者是使用了我的身份吗?如果我更早一些来到第五大道的遗址,会不会被那些人带走,或者会不会被小捷扑倒?这是鹤卿对我最后的恶意吗?

那么,此刻我到底有没有浅尝到鹤卿的人生?

可能见我神情太过严肃,女人一下子收敛起来,“唉,他是个傻子,哪有那么多事,估计也是瞎说,”女人笑了,“你们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听得真认真,我要是小时候学习这么认真,估计上大学了也。”

一个月后我又开车回到了奶奶家。承德是个只有冬夏没有春秋的城市,十月一日国庆才过不久,坝上附近的村落就飘起了小雪。坝下沿途的玉米地已经处在丰收的季节,人们欣喜地推着一车车玉米走在路上。我小心翼翼开着顺着盘旋的公路往上很久,才到了寒冷的坝上,似乎这里与坝下是两个世界,冬的肃杀填满了树的枝杈,刚下过雪的院子里很安静,摇椅上布满了霜,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乱叫。

我推开院子的门,看门狗叫了起来。奶奶拄着拐棍来接我,一根新拐棍,木雕凤凰头的。

桌上的油浇菜还是很难吃,奶奶却吃得很高兴。此时院中树上的蝉已经不再鸣叫了,进入冬季的每一只蝉都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

焦雨溪
Sep 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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