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六祖慧能
酒馆老板作的诗,被流浪歌手唱哭的小姐。在普通人身上扎根的耀眼才华,像平原高耸的山峰,突兀且不合时宜。当然,还有好多不合时宜的东西,造物主的设定总是让人头痛且大跌眼镜。鱼是一个聋哑女孩,先天聋哑,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索性不说话,耳朵能听见微弱的声音,像夜晚的海浪那样的呻吟。但是有一点不容置疑的是,鱼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上帝不是那种关上一扇门顺便打开一扇窗的人,很多时候,上帝不喜欢通风,但对于鱼,却格外仁慈地给了她超群的样貌和身段。
酒馆老板是一个商人,有着商人利落的形象,不大的酒馆开在亚热带潮湿的海岸,墙壁上贴满了游客留下的便签,也有他写的一些诗,那是些零碎的词语组成句子。酒馆收留了一位流浪歌手,他从来不提起自己的过去,板结的长发和经年不换的牛仔服装诉说着情愫,不唱歌的时候他一个人沉默,唱起歌来周围所有人沉默。有一次,来了一个脂粉浓重的女郎,身体好像退化成毛毛虫,肉被衣服勒的一节节的,粉红的披肩像电影里的欧洲女人。她一声不吭地落座在角落,酒馆里人很稀,歌手对女人嘶吼,女人竟然拿眼泪下酒。
头诗:
水族世界,
鱼鳖和虾蟹。
我变成一条鱼,
你就抛下网。
亚热带的空气中氤氲着水汽,沿海公路的一侧是小山丘,海风从另一侧吹过来把模糊视线的水汽全部吹走,留下海阔天空云朵朵的一幅景观。公路并不平直,车速保持平稳,慢下来,就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坐在副驾驶上的鱼将座位移开,半个身子露出敞篷车外,海风和行进带动的气流将她的头发吹向一边摇摆,车速没有变慢,上衣紧紧贴住身体描出两只挺拔丰满的乳房。鱼和旁边开车的这个男人有着人类之间普遍的感情,在鱼的世界里,没有语言,因此她无法描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男人就这样开车,载着维纳斯一样的鱼。
第二首诗:
陆地尽头,
海洋就是一张巨大的渔网。
我坐在发动机上,
你把海风灌进鼻腔。
语言是构建关系的利器,失去语言的人,像失去海水的海鱼。两个手掌十根手指,这样那样的组合在一起能表达一些简单的含义,但这样的表达,依旧是脱不开那个陈旧的语言体系。你见过有人用眼睛说话吗,鱼就是这样的女孩,似魅似水的眼神配合歪头眨眼等动作,以粘稠的亚热带空气为介质传递出深刻又轻浮的含义。当年探险寻找美杜莎的勇士们,都以为自己必然不会被石化,事实上那些高傲的勇士们都脱不开自己早已命定的结局。是的,鱼从来不用语言,单凭眼睛,人们从这双徜徉着海浪和鲸鱼的眼里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惊讶又惊艳。
第三首诗:
把每一片叶子固定在天空的是树,
按下快门的是我。
镜头里世界颠倒,
树栽了跟头,
叶子倒插进天空。
歌手阿强唱歌,本来不喧闹的酒吧彻底安静下来,但对于鱼,安静和喧闹都不存在,每次歌声响起,情侣们拉起对方的手,一群男人燃起香烟沉默,也有人哭泣的,默默的流着眼泪写着纸条,企图把悲伤留在酒馆整面墙的某个角落。海底世界气压决定水族的心情,下雨天,水中缺氧,水族难过。酒馆是个富氧的环境,整夜整夜嘶哑低沉呜怨的歌声没有让鱼难过,她总是习惯瞧起嘴角弯起眼眉慢慢地看。晴朗的夜晚阴郁的夜晚台风大作的夜晚,酒馆的灯光从窗口和门缝溢出来在黑暗中像一条沉在海底的大鱼。
第四首诗:
山,
长途跋涉,
河水沿着河床爬。
虾,蛇,青蛙和螃蟹,
呼吸一片水。
男人经常开着跑车带着鱼去海边兜风,对于男人和鱼之间的关系,因为无法用语言交流,于是变得婉转和神秘,像高超的乐器家所奏出的观众无法理解的高低音。鱼出现在街口,街口旁边有一条废弃的火车铁道,杂草抱成团将一架铁锈斑斑的自动售货机吃进去一半,这里是一块高地,公路从两边绵延过来,一边高一边低。像是约定好的,男人会从高处的公路上开着车子缓缓开到这个路口,这时候鱼在路口站着,海风吹动着她的裙摆,画面定格了一会儿,然后蓦然回头,送给男人一个笑,继而跳上车,将两条腿搭在车门上。汽车发动,空气流动,弯弯曲曲的沿海公路开始在挡风玻璃前徐徐展开。
第五首诗:
地球是一颗巨大的旋转灯球。
转!转!转!
所有人蹦迪一百年。
每个人都有一两件无法释怀的事,因此在某个层面上酒就成了一个好东西,那些沉在心底的不断膨胀的杂物,需要不定期拿酒精去稀释。酒吧就是鱼的家。鱼是从海上飘来的,来的时候,乘着一个竹篮,里边只放了些简单的布料和水果,酒吧老板从海滩捡到她,小胳膊被晒得黝黑,睡得正甜。慢慢把她养大,曾经驻唱酒吧的几位歌手都试图教她说话,但都没有结果,小时候,她拿牙咬驻唱歌手的手指头,把顾客的酒偷偷喝掉,有几次睡在沙发上,吵闹轻柔的音乐一点都没有打扰到他,就这样红着脸睡着,这时老板会来到他身边,替她盖上毯子,再挂起一个请勿打扰的木牌子。
第六首诗:
家乡的老房子,小小的身体,经常在梦中一跃而下。
跳进地底世界的鱼缸,和金鱼一起,在冬天变成奇怪的冰雕。
男人没有和酒馆老板扭打在一起,没有任何瓶子破碎,歌手也没有来帮忙——用沾满酒渍和血渍的胳膊肘往对方头上砸。一切存在于鱼的想象之中,鱼向往的,是许许多多的灌满酒精的夜晚,那些像铅坠一样沉重的夜晚——她想象着惊险与刺激,想象着耳膜急速震动带来的震撼。所有美的东西在她看来都是恶的,她时常故意弄脏自己的衣服,即使这样也遮掩不了她任何的动人的美——但她还是要这样做,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弄乱,想象着自己被争抢和撕夺——但是现实平静得甚至有些苍白,即使她找来千千万万个男人,即使她充满挑逗和欲望,即使——但是,现实依旧平静,甚至有些苍白。
第七首诗:
亚热带的风吹进来,
女人湿了眼框。
空调不制冷,
就挖去心脏。
发动机狂奔,男人和鱼,已经记不清有几次无言地狂奔在这一条沿海公路,蜿蜒曲折通向无边无际,像许多血管通向虚无心脏,傍晚海风湿润,大气压力有微妙的变化,汽油驱动着轮毂转动,夜幕悄悄拉下来,这一刻大地的寂静和鱼的沉默重合,一时间分不清这世界是不是真的安静下来。路的尽头有一座巨大的黄金宫殿,圣光乍现将他们乘坐的汽车吞没。鱼分不清自己同男人——或男人们的关系,也许他们只是砝码,也许初心本意只是拿其他男人来对抗——酒馆老板——对抗他的拘禁和占有。但这又未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作践呢。感情中没有施予与获得,轻与重,像粘稠沉重的亚热带季风,感情只有完整和破碎,然而却有极少人见过前者。
第八首诗:
烟火苍白了日光,
鲜花黯淡了黑夜。
光盘倒转,
你的目光重映在我身上。
世界末日是作文的题材,
我把回忆比作最后一架读碟机。
当老板把最后一张写下诗的便签默默撕掉,然后在歌手阿强的目光下悄然离席。385马力,3.0升双涡轮增压水平对置发动机,转速5000转,马达声呼啸像海浪翻涌。坐在副驾驶的是鱼,蜿蜒曲折的沿海公路不像西部电影上美国公路那样平直宽阔,在这种道路上行驶很多时候需要猜测和预判。坐着的鱼,身体依旧挺拔美丽,脸蛋精致无可挑剔,气流从侧身漫进来,金黄的落日散发出金黄得光芒迎面照过来,鱼看向远方一动不动,眼神忽然变得像冰山下的泉水毫无波澜,金黄的光打在老板和鱼的脸上。他们一路无言的行驶了100公里,走到海滩边上,老板拉起鱼的手,两只手在一起,比了个“家”的模样。
尾诗:
我们结婚。
那天老板撕去的纸条上面写着他作的最后一首诗,只有四个字——我们结婚。两个月后,鱼和老板结婚。老板和鱼办的婚礼在海边,为了礼仪邀请了不多不少的嘉宾,其中有一多半都是酒馆的熟客。那日天气晴朗,海浪一反常态地不再翻涌,阿强的吉他装上电箱,口琴声悠扬,他们牵手赤脚走在沙滩上,穿过一个个花篮,走过一个个来宾。老板西装笔挺,鱼穿上洁白婚纱,像是希腊天神手中诞生地雕塑。摄像师将镜头拉远,让画面全部照进摄像机。即使老板已经离开年轻的身体有十多年,但身旁站着这样一个女孩人也让人看起来年轻。沙滩从摄影机屏幕的边角延展到现实世界。只要环境表现出来的是幸福的,人当下就会感觉到幸福,这是上帝的一扇窗。
多年后,当你开上车子路过亚热带的海岸,千万要去打听一个叫鱼的姑娘,听说她不懂人的语言,听说阳光照在她身上就会像鳞片一样反射出彩虹光芒。她在亚热带的海岸边有一座小小的酒馆,酒馆的墙壁潮湿,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签,已经在墙上生根发芽,听说酒馆还有一口招牌的酒,但是必须要老板娘鱼亲自调,有人去喝过说,透明的玻璃杯子高挑精致填着天空一样的蓝和火焰一般的红,还有一层薄薄的像沙滩介于之间,那人说——简直像大海深处着了火!如果你有幸坐在女人对面喝上这一杯酒,那么请不要提起她的丈夫——婚后便自杀的丈夫,无论她是否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