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8:30分,他们仨出现在岛上。
碳烤过的海腥味,风是湿的,也是焦灼的。
不远处的海面上,蔓延着漆黑的熔岩。上空一大团深灰色的蒸汽云,遮蔽着天日。
那是火山口吧。
应该是。
24小时之后爆发,呵呵,我觉得不像——
等你觉得像就晚了。
说话的两个男人,一个三十九岁,有肚腩,一个六十五岁,微跛,拄着根铝合金手杖。
第三个没说话,垂着头蹲在地上,他特别单薄,二十四岁的人看起来像个中学生。
他们穿着一样,锥形斗笠,靛蓝色劳动布工装,解放鞋。没有背包,没有食物、火柴或者工具,除了,三十九岁那位有块手表,六十五岁那位有根手杖。
24小时之内,他们要穿越丛林、翻过峭壁,到达岛的另一端,有只载重200公斤的小船会等候,但过时不候。
三十九的男人摘下斗笠,把里面的油纸弄平,他前额的发量有些稀少,此刻压成扁扁一层。他说,都认识一下,我叫Mark,今天没带名片。
六十五的老人说,叫我老章吧。
蹲在地上的年轻人还是垂着头,斗笠几乎盖住他的脸。
Mark拍拍他,你呢小子?
年轻人说,文仔。
Mark说,别老驼着背,年轻人精神点儿。
文仔站起来,向山上望去,主峰隐没在云雾里,他眼神黯淡。
Mark侧着头打量他,我觉得你有点面熟,听过我的课吗,我经常开讲座,几百人几百人来听。
文仔喃喃地,我要到山上去。
老章用手杖敲敲石头,咱们时间有限,能平安到船上就不错了。
Mark笑了声,好不容易来一趟就为了上船,我可没那么傻。
老章问,那你想干什么?
Mark说,我——随处逛逛呗。
老章看透了他,你是要去找宝藏吧,传说清朝有个大盗,专门劫洋人的商船,劫来的财宝都藏在这个岛上,后来大盗死于一场海难,没有人找到藏宝的山洞,时间就这么多,而且——你应该有170斤吧。
Mark摸摸肚子,怎么啦。
老章指指文仔,他最多105,我125,咱们三个加起来,正好是小船的最大载重,就算找到宝藏你也带不走。
Mark笑,少操点心,您那副腿脚,还是抓紧时间上船去吧。
文仔自言自语,我要去峰顶。
老章说,听我说,咱们轻轻松松、平平安安走一程。
Mark说,别浪费时间了,各走各路吧,反正大家手里都有地图,船上见。
好像怕泄露机密,他下意识握紧了手。
岛上密林叠嶂,路径犹如迷宫。
每人手里都有地图,的确在手上,左手,无缝贴合在掌心的一块皮质地图,路线与标识是立体凸显的,摸上去坑坑棱棱。
Mark脚步轻捷地走开了,没多久,又心急火燎地跑回来。
地图搞错了!他一把拉过老章的左手。
藏宝洞的地图在老章手上,小船停泊点的地图在文仔手上,Mark手上的地图,竟然是文仔要去的峰顶。
皮质地图严丝密缝地贴在各人掌心,好像生来就长在上面一样,Mark用了各种办法也揭不下来。
老章叹口气,咱们仨得一起走,不能分开,这是注定的。
Mark很快地接受了现实,一起有个照应也好,我统筹一下最优路线,先去文仔的峰顶,然后找藏宝洞,最后上船。
老章说,我们时间很紧,除去吃饭睡觉——
Mark坚定地说,那就不吃不睡。
2、
上午8:45分,吃东西。不吃是不可能的,而吃什么却意见不一。
Mark的要求是快,填饱肚子就行,红树林里有的是野果,可老章说红海榄不能吃,海芒果有毒,水黄皮的味道像杀虫剂。
Mark扯了一条茄子状的野果,这个能吃吧。
老章点头,那是秋茄,豆豉鲮鱼蒸才出味道。
Mark大口嚼起来,能吃就行,没那么多穷讲究。
老章道,我这几年才想明白,身体就是你吃下去的东西。
Mark没理会,扯了条秋茄递给文仔。
文仔摇摇头。
老章说,我也不想吃,这里遍地好吃的,谁要去嚼草。
正是退潮时分,他拿着手杖敲敲滩涂上的岩石,一只招潮蟹摇摇摆摆爬出来。
老章看看文仔,我知道你爱吃螃蟹,来吧。
文仔摇摇头。
Mark叫起来,我的时间可是钱啊,等找到宝藏请你们吃个够。
老章道,等找到宝藏你会说等我卖了好价钱,等卖了好价钱你会说等我有时间,等你有时间我可能吃不动了,不等,眼下我就想吃这口。
地图在老头手上,只能忍。
Mark狠狠地摩擦着两根枯枝,擦出几颗火星,火生起来了。
老章在滩涂上抓蟹,他腿脚不利索,手却很快,斗笠翻过来装螃蟹,那蟹举着两只螯往外爬。
文仔呆呆地看着,Mark让他去拣柴禾。
文仔说,我不想吃。
Mark来火了,你想上山就得跟我走,我想找宝藏就得跟他走,明白吗!
文仔去拣柴禾了,鞋踢着沙子。
他们在一片干燥的沙滩上烤螃蟹吃。火熊熊地,蟹膏滴下来,烤得吱吱响。
两根树枝串了六只螃蟹,老章和Mark不停翻,怕树枝烧着了。
有只大螃蟹,都快烤焦了,一把大钳子突然伸出来,差点夹了Mark的手,Mark正激情万丈地说着什么,吓得跳起来骂,老章哈哈大笑,一直皱着眉的文仔,也扯了扯唇角。
香气让他们坐得很近。
开吃了,Mark呵着手指揭开蟹壳,先仰头喝掉壳中汁液,砸吧两下嘴,看看老章,也是一式的动作。老章用石块敲开蟹螯,剥出雪白的滚烫的肉,给文仔。
那个单薄的年轻人抱着腿呆坐,无声无息。
老章说,文仔,吃东西你才能变强壮,你够强壮了,就没有什么能打败你。
文仔说,我吃不下。
老章说,开心的时候要好好吃,不开心的时候也要好好吃,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知道,吃下去有多重要。
文仔说,我活不到你那个年纪。但他还是接过蟹肉,勉强地咬着。
Mark在剥第三只蟹,他随意地问,老章你现在有几套房?
老章说,就一套,小商品房。
Mark用牙齿咬开蟹螯,有车吗?
老章说,没有。
Mark真诚地说,要是您年轻的时候找对路子,这个年纪什么都有了。不过现在也不晚,跟着Mark哥找到宝藏你就大发了。
转头又教训文仔,小子你快点吃,别缩着脖子,吃不下啊,我再帮你吃一个。
Mark把蟹壳扔在地上,对了,咱们说说分成的事。地图在老章手里,不过点子是我的,是我Mark带你们去的,我相当于老板,老板应该拿七成,老章两成,文仔一成,怎么样,大家一起发财。
文仔心不在焉。
老章说,咱们带不走的。
Mark吸了下指头的残汁,想吃肉总会有办法,来,让我看看你那图。
老章把左手伸给他,Mark看了一会儿。
风卷残云般,Mark吃完四只螃蟹,搽搽手说,快走吧。
老章不慌不忙拿起一根蟹脚剔着牙,说,急什么,吹吹海风,看看海景,你吃得太快,可惜了这好滋味。
文仔也在低头剔牙,用的也是蟹脚。
Mark嘲弄地笑笑说,一看就是渔民佬的仔。他想了想,也拈起一根蟹脚衔在牙上。
沙滩上遍地贝类,老章捡到个大海螺,花纹很漂亮,他向Mark举了举。
Mark说,我女儿最喜欢这个。
老章说,拿回去给她。
Mark接过海螺,眼睛却瞟着老章掌心的地图。
老章索性张开让他看,你不是读书很灵那种人,也就生物成绩好点,其他科都很烂,考大学考了两次是吧,看吧看吧,再看你也记不住,别想甩掉我这跛老头子。
Mark面露尴尬,我们不会认识吧,哈哈你应该认识我,我是我们镇唯一考上大学的,很多人都认识我。
他看看海螺,随手扔在沙滩上,走吧。
老章却眼神恋恋,她肯定喜欢这个。
3、
上午9:45分,他们穿越阴翳的红树林。
烂泥稀软,走起来很费劲,老章说自己有手杖,要在前面探路。
刺桐开花了,沙虫钻脚底,撮把臭茉莉的叶子擦手止痒,蜡烛果啪地一声裂开,一只鲎拖着尾剑在泥地里转圈,画出带花纹的车轮。
他觉得什么东西都好玩,兴致勃勃地指东划西,跛脚走起来一高一低。
Mark问,你脚怎么弄的?
老章说,摔过一次。
Mark说,看你挺辛苦的,给你介绍个好东西,一般不熟的人我都不说,能治你这脚,就是有点贵——
老章突然叫到,看那条鱼!
滩涂上,一只弹跳鱼停下了来,鼓着小圆眼想事情。
Mark看看左掌,到山顶的路程还有大半,照这个行进速度,他开始烦躁。
文仔垂着头走在后面,丧拗的样子让人生气,这小子为什么非要去山顶。
Mark问,喂,山顶有什么啊?
文仔摇头,不知道。
Mark说,那你上去干什么?
文仔说,看看。
Mark驱赶着脸边的蚊蚋,咱们直接找宝藏去,上山的路太难走了,你看看图,这圈圈绕的,咱们不去了噢。
文仔摇头,绕过他往前走。
Mark恼火,只要是个人,都知道应该去找宝藏!你要是脑子不好使就该听我的,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不上山了——
文仔突然吼了一声,Mark吓了一跳。
老章在远处招呼,快来看啊。
他跟在那条弹涂鱼后面,用手杖笃笃地吓唬它,小东西飞快地划着两叶鳍,猛力一跳,竟跳到树上,匆匆地往顶端爬去。
爬树的鱼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文仔也看了几眼。
时间就是这样被洒掉的,东一点西一点。Mark醒过神来,看看手表已是10点多了,脚下的滩涂开始微微积水,要涨潮了。
走吧走吧。
Mark连声催着,这回他必须在前面带路,掌握主动权,领头的人走得快,后面的才能跟着快。
照着路线走其实是在兜圈子,他可以另觅捷径,譬如从那块林木稀少的泥地穿过去,至少能节省十分钟的时间。
他走得很快,文仔勉强能在两米之内跟上,老章就落后太多,挥着手臂在喊什么,这跛老头真是个拖累,他无奈地烦着,回了下头。
忽然脚下一凉,双腿直直落入深泥,他惊慌地挣扎着,却加快了下坠的速度,瞬间烂泥已埋到臀部。
救我!快救救我!
文仔怔了怔,本能地向Mark走来,老章在后面喊,别过去!
文仔站住,Mark急了,快拉我出去!
老章大声说,不要动,等着!
他俩在商量什么,Mark焦急地等着,忽地心里怕起来,现在是个好时机,他们撇下他去找宝藏,各人正好吃一半,老章是个老狐狸,文仔会不会被他说服?
文仔快救我,咱们还要一起爬山呢,你不是要爬上峰顶吗,地图在我手上,你一定要爬到峰顶——
他俩看了看他,急步走向别处。
老章说,你等着,千万别动!
喂,你们干什么去!
喂,宝藏你们拿六成,我拿四成行不行,好好你们拿七成我三成——回来——回来啊——
王八蛋!都是王八蛋!
他们走远了,他绝望地喊着,涨潮中,海水好像又漫过来一些。
他是不是在慢慢下沉,这次不会是真的吧,真的要丧命于此?不行,这世界没他不行,很多大事等着他干呢,还没混出个样子来,怎么可以就这么完了,不可能,他不相信。
可是就要这么沉下去了,没声没响地沉没,谁会为他痛惜一下,谁会怀念他,老婆,女儿,老父母,或者朋友,哪些才算是朋友,一个没钱没权的胖子,谁真的当他是朋友?
他擦了下眼睛,忘了手里全是泥,现在脸上也是了。
他们回来了。
文仔拖着几扇巨大的棕榈叶子,老章把手杖头拆开,里面暗藏着一把鱼刀,他剥开棕榈叶鞘,飞快地续出一条绳索,最大的那两扇棕榈叶,由文仔铺在Mark身后。
Mark两臂张开,上身仰躺在棕榈叶上,绳索套住腰,文仔和老章在前面使劲拉。
花了一个多小时,中间绳子断了两次,大家都在互相指责。老章怪Mark太胖,Mark嫌文仔无力刚才应该多吃点,文仔反唇相讥谁让你吃得太多。
中午12点,潮水涨至最高位,从高处的岩石望下去,刚才那里已是一片汪洋。
三个泥人疲惫地倒在岩石上,泥斑很快被正午的烈日烤干、剥落。
Mark轻松地弹着指甲上的泥,带着点忘形的幸福。
吉人自有天助,这世界不能没有他啊。但他还是要酌量表达自己的感谢,不能表现得太过,否则他们会以大恩自居,抓住这点随便要求他。
Mark说,我欠你俩一个人情,我会还的,你们七成我三成,大家都别推。
老章说,算了吧,反正带不走。
Mark认真起来,你就先别管带走的问题,情归情理归理。
文仔闭着眼睛说,无所谓了。
良久,Mark说,我谢谢你们,本来你们可以走的。
老章说,咱们仨不能分开,这是注定的。
山间一挂瀑布,水声清凉,瀑潭溅起雪白的水尘,在光里现出一截彩虹。
洗个澡吧。
冲刷干净的身体和衣服都摊开在岩石上,太阳晒得人烘热却又舒服。
文仔抖着头发上的水,年轻人的黑发,茂密光亮。老章望了几眼,摸摸自己的光头说,没头发有没头发的好处,方便,凉爽。Mark不以为然,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薄薄的发。
老章说,我困了,得小睡一会。
Mark带着种劫后余生的宽大体谅说,你睡吧,不着急。
然而快一个小时了,衣服都晒干了,老章还没醒来。
Mark半笑着抱怨,这老头,不是睡死了吧。
老章突然打了个喷嚏。
4
下午14:30分,他们走到半山腰。没有路,灌木藤蔓丛生,有的地方草比人还高。
走在前面的老章停下说,等等,我去放个水。
Mark忍不住说,刚才不是去过了吗?
老章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没放干净。
Mark促狭地笑,想当年豪情壮,顶风随便尿三丈,现如今中了邪,顺风使劲尿一鞋——
老章骂,王八蛋,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等着吧!
MarK挥挥手,得了得了,快去吧。
老章叨咕着,蹒跚地走到远处的草丛,想了想又走远些。
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他其实没那么胀,他能忍得更久一点的,至少忍到前面那棵大苦楝树,再往前五百米也应该没问题。
他嗔怪自己不该在瀑布那里喝太多的水,不该在石头上睡觉着了凉,忘记自己多少岁了吗?不敢太过责备这副老皮囊,最多轻轻地嗔怪这么两声。它也不容易,得哄着、养着、呵护着,才能让它陪他多走些日子。
他选好地方,把手杖扔在一边,闭上眼睛,深吸口气。
他在文仔那个年纪是很猛的,尿到茅厕的墙上,还能随便射出个8字,到了Mark那个年纪也还行,基本上能对准马桶,不至于让老婆骂。现在,得等,好像输液器里的针剂,一滴,一滴。
突然,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寒冷,睁眼,脚下两步之外竖起来的,不是藤蔓或者树根,是条三米多长的大眼镜蛇,它竖着头,颈子鼓涨,冷静地看着他。
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Mark在喊他,文仔也在喊,越来越近,他们看到了他。
老头你这是什么尿啊,你要尿出个大海吗。老头——
Mark走到了他背后,他闭上眼睛 。
扑地一声,睁开眼,一顶斗笠已经扔在蛇侧边,那蛇转开头,一根手杖迅速又狠辣地劈向后脑,才几下,蛇就软了,Mark仍不停手。
老章缓过神来,全身冷汗,裤子不知怎么湿了。
他竟然吓成这样,想当年他可是捉蛇的好手,一手倒提蛇尾猛力抖几抖,就能听到蛇身脱节的声音,随手扔进笼子里,一晚上能抓七八条,第二天到集上卖钱。
文仔弯腰捉住蛇尾,站起来抖了几抖。
Mark说,我打死了。
文仔把蛇尸扔进草里,有点扫兴。
Mark将手杖还给老章,好在我及时赶到,拿好啦。
他的神情不无自得,胖是胖点,不过Mark哥还行,动作专业,狠稳准!
老章故作轻松地说,我应该拿着手杖,手杖要是在我手里它就惨了,我下手很重的——
文仔嗯了一声,Mark扬扬一边嘴角。
老章故意落在最后,湿了的裤裆摩擦着大腿,滞重的羞辱。
他琢磨他们的表情,有没有看见他的裤子湿了一块,还是装没看见,然后背转身子嘲笑他。也有可能没看见,他走在后面,风和太阳很快就会把裤子弄干,可是干了有味道怎么办。
落后得更远,不是故意的,他的老跛脚已经拼力了。
他们站住,转身等着他,忍耐着不耐烦。
不用等,我跟得上!他扬起双臂驱赶着,走,往前走——
他们不信,还是站在那儿,等他蹒跚地、满头大汗地走近。
我跟得上。他擦擦汗,抬头看见他们眼睛里的,带着困惑的哀悯。
胸口一阵潮热,犹如迎头打来的大浪,他忽然满心悲怆。
它明明在那里我都没看到,那么明显我都没看到,眼睛不行了——
Mark拍拍他,算了算了,人没事就行。
我老了——他无力地说。
他软弱地看着他们,希望能看到什么,可是没有。
Mark象征性地叹了口气,文仔低下头。
你们不懂的,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会懂,那时候,说不定想找我说几句。
好好好,到时候再聚一块儿说几句。
可是,我们不会再遇见了。
怎么不会呢,人生何处不相逢,您老把身体养好了活到一百二十岁。
哎,年轻的时候,谁都以为自己不会老,老是人家的事。
您老别想那么多,该吃吃该喝喝该享受就享受——
走吧——
走吧走吧,前面就是峰顶了。
这就是峰顶了,周围一切都空了,只剩下天。
雾云俱散,风也澄澈了,大海、群山、岛屿还有火山口的黑烟都是静静的,天下都是小小的远远的渺渺的。
站在最高的位置,天最高然后就轮到你了,最高哦,比峰顶还要高一米七五,装得下世界给你的一切,倒干净世界给你的一切。
啊——文仔喊了一声 ,啊——那是憋了不知多久终于找到出口的声音,嘶哑的,颤抖的,带着哭腔硬生生戳破胸口的声音。
人生啊,他妈的怎么这么难——
啊——啊——
他喊得声嘶力竭,Mark 莫名地想哭,他叉着腰啐了一口,妈的。
老章静静地站在一边,摘下斗笠,让风吹着他的光头。
忽然文仔纵身一跳。
5
下午16:35分,他们在林子里歇脚。
Mark带回两窝鸟蛋,装在倒置的斗笠里,两窝蛋才10个,比鸽子蛋大些,浅绿色的壳上满是褐色斑点。
Mark对老章说,咱俩一人吃五个。
老章说,文仔呢?
Mark说,要死的人还吃什么。
文仔靠着树干,左臂用藤条固定着挂在胸前,他脸色苍白。
崖没跳成。斗笠掉下去了,人却挂在树丛上,左臂骨折,脸也擦伤了。
眼下他疼得难受,疼痛带来知觉的异常清醒,热、渴、还有饿,很饿。
他终于忍不住说,给我吃一个吧。
老章把蛋敲开一个小口,让他仰头吮着吃,有点腥,但他很快就吃完了。
老章看着他,疼吗?
他流下泪来。
老章说,会好的小子。
他摇着头,不会好了。
老章说,多疼的伤口,以后都会好,但你得活着才有以后——
他流着泪,我活着没用,样样都干不成,我就是个废物。
Mark忍不住,谁说你是废物?
我最爱的人——
那你肯定是爱错人了。
她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废物——
我看你外表挺老实的,其实最坏就是你!
你说什么啊——
说自己是废物多省事啊,不用动脑子了对不对,不用辛辛苦苦努力了对不对?没有比一死了之更省事的,不用负责任啊,什么也不用管了,妈的我们的地图还在你手上,你死了我们找到宝藏上哪儿坐船去,要不是看你手断了我他妈的不揍你一顿——
老章劝Mark,行了。
又拿了个鸟蛋给文仔,看着他吃下去。
老章说,没有人值得你交出一条命,多爱的人也不值得。
文仔说,你不懂的。
老章说,我也年轻过,到了这个年纪再看,当初最爱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呢,记不清了,只还记得她自行车的把手,缠着好几道彩色玻璃绳,都过去了——
Mark走过来,手指头狠狠戳着,你要是真跳下去,你猜你最爱的那个人会不会哭,会为你哭多长时间,我告诉你,不会超过半个月!人家心里肯定想这还真是个废物,幸亏没跟他,你他妈的用你悲壮的死证明了人家姑娘根本就没说错!
文仔被他镇住了。
Mark咬牙切齿,什么最爱的人,你最爱的应该是你自己!
文仔目光惘然。
Mark大声说,你要混出个人样让她看,让她知道自己错了,让她后悔,所以你要有钱!不计一切代价赚到钱!
老章说,也不能什么都为了钱——
Mark 打断他,为了钱怎么了,老头你活到现在还不懂吗?有钱才有朋友,有钱才有自由,有钱才能证明你有本事,有钱你干什么都是对的。小子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把要死的心全部用来赚钱!
文仔懵懵懂懂,树荫漏下的光线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生气吗,我——Mark的声音异样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停了停,让情绪平复下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老章突然说,好像是猫叫,怎么会有猫。
侧耳听去,树梢高处一声短促的叫声,像猫,却比猫叫声暴烈高亢。
那叫声忽然更响了,更多的叫声加入来,风雨骤起般从四面八方加入来。
一时间,翅羽声在树杈间乱响着,树叶纷纷落地,眼前瞬间昏暗,起了风,无数只黑色的大鸟俯冲下来,动作极快,疾如落箭,老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得斗笠四围震天的啄响。
文仔惨叫着,站起来乱跑,没几步又摔倒了。
他没了斗笠,无可遮挡黑鸟的群攻,密密的利爪尖喙包围着他的头脸。
一只鸟从文仔头上飞过,爪间掉下几缕黑发,老章举着手杖驱赶着,那黑鸟竟骑在手杖上啄他的手。
再看Mark,他撅着屁股钻进一个树洞里,拼命护住头脸,黑鸟啄不破厚劳动布,便噗噗噗地撒下一坨坨鸟粪,Mark的后背于是堆满了鸟粪。
整个突袭大约持续了三分钟,Mark一边在树干上蹭鸟粪一边看着表。
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一下子飞到哪里去了。
文仔最惨,头发被抓掉好几缕,一块块秃得难看,脸上手上鲜血淋漓,混着汗水,又疼又痒又不能抓,他跳着脚大发脾气。
Mark调侃着,死都不怕你还怕疼,死都不怕你还怕鸟?
老章捡起刚才的蛋壳,这种乌鸫鸟很记仇,咱们吃了鸟蛋,它们还会再来的。
话音未落,脑后又响起一声短促的叫声,像猫——
快跑。
鸟群黑压压卷地而来,三个人在林间仓皇逃窜,也不知是跑是爬还是滚,惊起许多小动物,青蛇游走大老鼠狂奔,杂雀聒噪一片,红蚂蚁团团乱转。
逃至一片草坡,忽觉耳边肃然,鸟群纷纷落在树梢,眈眈地看着却不过来。
前方一座厚云,云下,只有那云下电闪雷鸣,正下着暴雨。
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冲。
6
傍晚19:25分,他们在山脚下绕圈。
山很高,临海的一边伸出两个岬角,成了个小小的港湾,往上是近90度直角的绝壁,光滑陡峭,寸草不生,地图显示藏宝洞就在这里,路线终端画着个符号。
O
U
Mark从U的形状断定洞在地下,上面的O是块圆形石,可惜找了几遍也没见到纯圆形的石头,此时队伍困顿至极,衣裤鞋子都湿透了,文仔伤口感染,开始发起低烧。
暴雨刚过,到处湿漉漉的,想找一块歇脚的地方,在海滩附近却闻到了草叶烧焦的味道。
一棵被雷电击倒的大椰子树熊熊燃烧,正好,火有了,吃的也有了。
烧焦的老椰子,砸开来,椰汁滚烫,老章说如果再放几块乌骨鸡就完美了。
文仔半躺着,气息奄奄,衣服在火上烤着,火光映着他的脸。
文仔说,要是时间能回到今天早上就好了——今天早上,我的手臂好好的,一点也不疼,头上脸上也没有伤,整个人都好好的。
老章笑,而且你还可以吃两只蟹。
文仔说,是啊,两只。
Mark说,可那时候你只想死啊,妈的要是直接来找宝藏不就屁事都没有了。
文仔说,我现在会死吗,我觉得很冷,我不想就这样死了。
老章摸了摸文仔的头,不会的。
Mark说,你舍得死吗,宝藏就在眼前了。
文仔说,真有吗?
Mark说,趁你现在清醒我说点正经的,你挂在悬崖的树丛,谁把你抱上去的?
文仔说,你。
Mark点头,没烧糊涂,好。老章也该记得,把你从毒蛇嘴里救下来的,也是我。
老章说,对。
Mark说,那咱们扯平了,我不欠你们的了,上午说好的分成重来吧,我五成,老章三成,文仔两成,因为——
老章说,都听你的,我没意见。
文仔说,两成能有多少钱?
Mark笑,买楼买车没问题。
文仔说,我想买一部摩托车。
Mark说,小意思。
老章说,都别做梦了,眼看就天黑了,洞口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Mark说,老头你确实老了,想都不敢想。
老章说,想太多自己白白烦恼,就算找到了能带走吗,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Mark说,照你这么说,什么都不用干了。一碗肉我先吃到嘴里,能不能吞下去到时候再说,想吃肉总有办法,富贵险中求知道不。
老章说,我宁愿稳稳当当的,就在这海边把衣服烤干了,好好睡一觉,明早5点半起来,看看日出,吃个早水鱼虾,轻轻松松平平安安地照着地图走,刚好赶得上8点半的船。
Mark哂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没法跟你说下去。
老章说,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老头子能干什么,唠叨两句罢了。
Mark说,不是,都这么近了呀,就要烫到手指头了。好吧——我承认怕的是我,马上就四十了,一个男人四十岁还没混出来,还能有多少次机会——
文仔喃喃地——开着摩托车在海边吹风,开着开着,海到天上去了,沙滩到天上去了,椰子树到天上去了——我看到了什么,我是不是要死了——
Mark皱皱眉头,老章顺着文仔的视线看去。
正是落日时分,雨雾未散,红云满天,迷迷蒙蒙中,眼前的景色竟然是倒过来的,海与树与港湾在上面,天空和云在下面,那座陡峭的山也颠倒方向,山顶朝下,能看见几只蝙蝠在接近山顶三分之一的地方乱飞着。
Mark突然叫道,少了两只蝙蝠!
老章和文仔不明所以。
Mark跳起来,飞进洞里去了,那里有山洞!
幻景足足持续了十多分钟,太阳下山,天地一下子暗下来。
大椰子树还在燃烧,他们又找了些树枝添进去,全靠这把火光了。
Mark捧着老章的手苦思冥想,山洞如果在半山腰,大圆石头在哪里,大盗怎么上去的,难道真的会飞?
老章抽回手,你慢慢想,我要小睡一会儿,身体吃不消了。
老章背转身睡熟,文仔却醒着,伤口又开始疼,他呻吟着。
Mark说,疼成这样,小子你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啊。
他小心地探了探文仔的额,很烫。
Mark皱了一会儿眉,我好像记起个偏方,来——
他在火边捧了把椰子壳的灰,掺了海水调成糊糊,扶着文仔的左臂抹上去,动作粗鲁,连手都糊上了,文仔叫疼。
Mark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擦擦。
他扯掉斗笠里的油纸,铺在文仔手上擦,老章醒了。
老章一睁眼就看到天边的月亮,浑圆无比的月亮,原来今天是十五呢,十五,他又看到不远处的海,似乎比他睡前更近了点,心里忽地一醒。
老章说,十五是大潮啊——
Mark叫道,月亮!
文仔说,怎么了?
Mark说,大盗藏宝,行径应该尽可能低调,只能是夜里,怕暴露目标所以不会点火把——
文仔说,他们会选月亮最亮的晚上吧。
Mark说,对,圆形标记不是石头,是月亮!按照月亮的走位,半夜12点正好照在半山腰的洞口。
文仔说,半夜12点,大潮涨到最高点。
Mark说,所以根本不用爬,船顺着海潮就能到达洞口,我们需要一条船——
老章说,现在几点?
Mark看看手表,9点06分。
老章说,那好吧,扎一条筏子时间应该够了。
Mark笑,老头你终于开窍了。
老章说,反正得一起走,注定的。
文仔坐起来,别丢下我,我也去!
Mark说,那当然,大家一起发财,注定的。
7、
夜晚23:30分,他们往港湾走。松树油火把燃烧着,偶尔噼啪一声,筏子简易,用树枝和藤条扎成的,拖着走,沙沙地划响。夜很静,只有海浪声,和草丛间歇的鸣虫。
月光雪亮,照着三个行走的人,Mark在前,文仔中间,老章最后,纵列的三个影子叠在一处,好像是一个很长的人。
老章望着远处,海滩上蓝荧荧一片,他忍不住,捡起块石头扔过去,溅射起的浪花是蓝的,闪闪发光。
看啊,快看——
文仔叫道,哇,太美了。
Mark头也不回,快点!找到宝藏你再说美。
老章唠叨,有些东西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你以为前面的更美,可真未必。
此时海潮已接近半山腰,他们将筏子放入港湾,文仔坐在筏上,歪歪斜斜地擎着火把,备好的松枝、石头和几只椰子也一并放在筏上。Mark和老章脱下外衣裤,准备下水。
Mark问,老头你行吗?
老章说,在水里我不比你差。
他俩推着筏子,慢慢向洞口游过去。
文仔还烧着,人却显得很兴奋,不停地说话。
他记挂着那片蓝光,追问老章是什么。
老章说了一大通,什么水下磷火微生物,什么多边舌甲藻鞭毛藻。
文仔说,老章你是生物学家吗?
老章说,年轻的时候想过,我喜欢这些。
后来呢?
后到——这个年纪,才来学了一点儿。
老章有点气喘,Mark放慢了速度,要不你也上去吧老头。
老章说,不用,还没老成那样。
文仔追着问,那你是自学吗?
算是吧,我一个人——搬到小渔村,每天在海边转转,研究树研究鱼,有时候也一个人出海——弄懂多少是多少,可是太晚了,眼神和记性——都不行了。
后悔了吧。
说后悔是要资格的,我只是常常遗憾。
今年我落榜了,如果明年还敢参加高考,真想报生物方面的,我也喜欢这些。
去吧,选个自己感兴趣的事儿——干一辈子,会很开心的。
Mark突然插嘴,千万别傻,学生物没钱,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的,没钱你不会开心的。
老章叹气,有一天——你会明白,钱不是把好尺子。
Mark说,咱们就来试试,等找到宝藏你有了钱,看看那些亲戚朋友会不会去找你,别说你住在小渔村,就算是住海底他们也会找到你。
文仔说,那我有了钱,就可以学生物了,Mark哥不是说,有钱就有自由。
Mark笑,学得真快。
午夜12点,潮水升至最高点,约莫到了洞口的三分之一,但洞内并无水浸,原来这里有两个洞口,状似化学课的U形管,使海水进出却不积留。
而此时,月光白白一片正满照进来。
海潮推着他们,进去吗?老章略一迟疑。
Mark使劲一推筏子,进去!
文仔将火把举高,好像死过一次,我什么都不怕了。
一只蝙蝠擦着耳根飞过,冷冷黏黏地,文仔尖叫一声。
这尖叫唤醒了更多的尖叫,成群的蝙蝠飞出来,撞到脸上怀里,被回音放大的声音一层一层地刮着耳膜。
三人拖着筏子,蹚水往前,洞内满是腐臭腥霉的气味,上方岩石不时有水滴落,掉在火把上,滋地响一声。
他们在洞壁上方找到入口,凿出的一段旋转石梯,长满厚厚的青苔。
石梯转了两个弯,赫然两只石兽,好像没有角的虬龙,苔痕斑斑,守着一道铁门,门上的大锁遍布铁锈。
把筏子竖在石阶上,Mark开始用石头砸锁。
老章说,咱们不能停留太久,现在潮水开始退了——
铁锁锈死,砸了半天也没动静。
Mark烦躁,狠狠砸了下门,那铁门长期被海水侵蚀,早已锈腐不堪,这么一下竟裂开道口子,再砸几石头便轰然倒了。
躬着腰进去,低矮纵深的一个洞,潮湿得厉害,壁上长了草,洞里胡乱堆着些渔网缆绳木桨、铁器火石灯油之类,不过是普通渔民的家常。
文仔忍不住呀了一声,他以为进门就能看到黄金。
尽头有条六米长的木船,舱骨拴着红布,没下过水的样子。
Mark举着火把,径直去掀舱板,舱板下方现出通道,Mark回头得意一笑。
往下走,慢慢地,避开一只生锈的捕兽夹,文仔踢了踢,那货毫无反应。
老章又说,我就怕再过几小时,想走也走不掉了。
Mark说,混到这个级别的大盗,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口,老头我和你赌一把。
他赢了,有条分岔的小径把他们带到一口井边,井上装置了滑轮和两个大吊桶,海水退潮,井水即干,坐着吊桶下去,爬过300米左右的岩层就是海滩。
他们在一个微亮的路口发现了主洞,这是个连环洞,外洞小,四壁挂满煤油灯,擦去厚腻的灰尘,现出黄铜灯座和玻璃罩子。
地上摆满箱子,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箱子,樟木的,黄花梨的,松木漆皮的,西洋铁皮的,南洋细藤的。
Mark和文仔兴奋起来,把煤油灯一溜点上,洞内明如白昼。
老章站在一旁,看着他俩翻箱倒柜。
老章说,带不走的就不要看了,动了贪念,人就不是自己了。
Mark打开一口箱子,扑鼻而来的香气,他捏着鼻子捡出块烂掉的树皮,扔在地上。
Mark说,老头,我这么对自己说,等老了千万不能混成你那样,没钱没胆也就算了,连点上进心都没了,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啊。
文仔也在翻箱子,翻出块发霉的毛料,动一动全是灰。
文仔问,贪念和上进心,怎么分啊?
老章说,事过之后,良心是否安宁。
Mark又开了个箱子,翻翻,骂了几句,再打开下一个。
几十只箱子除了速香乳香檀香之类的名贵香料,就是哔叽缎哆哕呢羽毛布这些当时最时髦的西洋布料。时间久远,岩洞潮湿,香料和衣料大部分都已霉变,打开的箱子各种气味混杂交汇,让人昏昏欲睡,不能多停留。
内洞微亮,空间狭长,两边陈设笼着重重白纱,轻轻一挑,白纱便在尘土里碎成丝缕。
亮晶晶的,露出排列齐整的西洋玻璃镜、玻璃瓶,映照着他们仨表情复杂的脸。
各人在镜中看着自己,有一刹那的迷惘,看了一眼还想再多一眼,可是看着看着,就觉得不认识那人了。
MarK骂道,我操,就这些玩意也敢叫宝藏?
老章说,在当时确实是。
文仔说,哎,大盗当成宝贝的东西,现在都不值钱了。
Mark说,不可能,肯定不止这些——
他向前方看去,微亮的那面岩壁,还蒙着大幅的白纱。
8、
白纱坠地,露出一面荧光闪闪的字墙。
每块萤石有半尺见方,以墨底镌刻一字,俊逸的行草体,镶嵌在岩壁上,百多块萤石布列成一篇文章。
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 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 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 余拏一小舟 擁毳衣爐火 獨往湖心亭看雪 霧凇沆碭 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 惟長堤一痕 湖心亭一點 與余舟一芥 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 有兩人鋪氈對坐 一童子燒酒爐正沸 見余大喜曰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拉余同飲 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問其姓氏 是金陵人 客此 及下船 舟子喃喃曰 莫說相公癡 更有癡似相公者
文后有行小字,直接写在岩壁上,字体和笔触不同,像是后来加上的。
一百六十四言 說的就是一個字
Mark走近,轻轻叩击萤石,似乎每块石头都能挪动,原来机关在这里。
Mark说,现在是考语文的时候了,哪个字?
文仔抢着说,看!题目的重点词就是看。
Mark去推看字,只听得垮拉拉石块移动声响,头顶突然豁了个口,流砂和尖利的石块涌泻而出,幸亏他们躲闪得快。
Mark骂文仔,你看完全文了吗,怪不得没考上,大盗都比你有文化。
这回三人不敢随便再动,静心屏气读文章。
Mark自信地说,是雪字,下雪了坐着船去湖心亭看雪,明显就是这个。
动手去推雪字,显然他错了,大浪般的砂石又从另一个豁口打下来。
只能灰头土脸接着猜,猜白字,到最后天地之间不是上下一白吗?错了。
猜喜字,大冷天遇到同样要浪漫不怕死的同类,可不是心情喜悦吗?非也。
猜痴字,你痴他也痴,大家都是痴人。还是不对。
Mark说肯定有一块是对的,文仔说咱们豁出去一块一块试。
可是也明白,一是时间有限,二是此时掉落的砂石已埋至小腿,等不到猜完所有字,他们不是被砂子埋了就是被石头砸死。
老章一直没说话,他喃喃地念着,眼里似有泪光,竟浑然把一切忘了。
他终于说,是独字。
Mark说,怎么可能是独,不是还有个划船的舟子吗。
文仔说,后来还遇到两三个人一起喝酒呢。
老章说,是独字,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焉得更有,只有最孤独的人才能写出这句——
反正都试试吧,MarK一手去推字块,一手抱着脑袋。
吱呀吱呀,悠长而喑哑的一阵响,萤石岩壁竟然慢慢地裂开,露出更长的甬道,甬道四周奇光闪烁,时而红,时而蓝。
Mark大叫一声,往里冲去,文仔兴奋之余还要再摸一下大盗的独字。
老章拄着手杖,慢慢地穿过萤石岩壁。
那大盗每来一次,就把手放在这独字上面,估计能到这里的也是他一个人吧。
他拥有那么多珍宝,他拥有过。
Mark的喊声在洞里回响,我要死了,这么多这么多,太他妈美了!
光色映照着人脸,一路走过去,脸色也变幻着,翡翠绿,软玉白,玛瑙红,水晶紫,松石蓝,琥珀金,不是颗颗串串或者块块,是座座,每一种宝石高大完整如小山,各自安放在独立的石窟里。
最后一座不是宝石,是座珍珠舍利宝幢,幢中琉璃瓶内藏着九颗闪闪发光的舍利子,幢身精巧繁复至极,用红玉髓、蜜蜡、砗渠、珍珠、珊瑚、金、银七宝制成,只是珍珠,就足足有四万颗。
看得瞠目结舌。
老章说,看过就好了,带不走的东西,其实还不如不看——
Mark笑嘻嘻地,老头,如果我说能带走呢。
老章说,不可能。
Mark说,等着。
等了一会儿,他哐当哐当地回来,拖着只大号漆皮木箱,打开来,抱出一大捆渔网放在角落里。
Mark得意地说,箱子放进拖网下水走,不占用船的限重,想吃肉总会有办法,规则是锁不住聪明人的,怎么样老头。
老章笑,我知道你聪明,就是别过头了。
文仔佩服至极,连说Mark哥你太牛了。
Mark正经起来,别忘了咱们说好的分成,我五成老章三成文仔两成,多的也带不走,就照这口箱子来,我装一半,老章三成文仔两成——
文仔说,装什么好呢。
Mark说,你爱装什么就装什么。
他俩已经忙起来了,各自提着煤油灯穿梭在洞与洞之间,拿刀拿斧拿锯的、讨论哪种宝石不占地方又值钱的。
老章自言自语,我不需要这些,都是幻象,都是过眼的幻象,带不走的。
他摸着翡翠,光滑的石头,他摸着珊瑚,粗糙的石头,他摸着水晶,寒冷的石头,他摸着软玉,温温的、润润的、柔柔的,他不忍离手,像什么呢?
像女儿的小手,像送女儿去幼儿园握着的她的小手。
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女儿,她出生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他没去看,离婚的时候他没争取抚养权,她结婚的时候他不知道。
他没送过像样的礼物给她,钱不是礼物,用到心的才是。
现在,他可以送份礼物给她,这么美好的软玉,打成一副手镯戴着,让她每天戴着,想起还有这个爸爸——
文仔跑过来,红着脸。
老章,你那三成用得完吗,我可能不够用。
没事,那你三成我两成。
太好了,谢谢你老章!
Mark插着腰走过来,老头,这么多没有你看中的吗,还真成了仙啊你。
老章问,现在几点了?
Mark把手表举给他看,凌晨3:15分。
Mark说,时间宽裕得很,你要是累了还可以睡一觉。
老章说,我不累啊。
Mark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六点钟潮水最低,我们从井口离开,大约八点能到船上,轻轻松松平平安安——最重要的是带着一箱子宝藏,大家一起发财。
老章笑笑。
Mark还不走,油灯够亮吗?
够了。
你饿不,给你拿个椰子过来。
不用,你看着点时间,五点钟多咱们就得走了。
嗯。
你去干你的吧。
嗯,老头,别太累着了。
Mark随手扶了下他的肩,老章抬头看了一眼。
叮叮当当敲击声此起彼落,各人自求多福。
老章用刀背和铁矬轻轻敲击软玉,开始只想敲一小块,想想觉得大块打出的镯子才厚实,说不定还能做一条项链呢,后来又想多做个枕头,软玉枕能治疗失眠多梦吧,这把年纪了,他也应该对自己好点儿。
9、
洞中不知时间流逝,他太专心了,文仔说话把他吓了一跳。
老章,我也想要一块这个宝石,这叫什么?
文仔吊着伤了的左臂,右手握着锤子和铁杵,他用牙固定铁杵,一只手敲宝石,竟也敲了一大堆。
老章说,你手还疼吗?
文仔说,好像没那么疼了,都好了,心也不疼了。
不伤心了?
Mark哥说的有道理,人最爱的应该是自己,我不会再为谁伤心了。
哪有那么快好的伤心,你以为疼走了,不知哪个时候它还会回来,你这会儿只是顾不上而已。
可能是吧。
也好,顾不上就渐渐忘了。
老章,两成你用不完吧,我看你只有这点儿。
你别管我用不用得完,那是我的事。
对对,那我去问问Mark哥,能不能换个更大的箱子。
问问他几点了。
文仔一路叫Mark,由近至远,又由远至近,无人应答。
老章站起来,起来得有点猛,头晕眼花,他紧紧握住手杖。
他穿过五光十色的宝石窟,走到山洞尽处,那座珍珠舍利宝幢不见了,只剩下空空的底座,他点点头。
走出来,那口漆皮大箱子还在,大敞着口,堆放着文仔的宝石,已经快满了。他捞起墙角那捆渔网,手指头用力搓搓,网绳尽数断裂,碎成泥尘。
苦笑,他高估了自己。多明白的人都有贪恋的一念,贪念让人昏了头,渔民佬出身竟然忘了,从前的渔网用的不是尼龙丝,是潮湿必腐的麻线。
文仔跑回来,拿着一只血迹斑斑的解放鞋,说是在捕兽夹上找到的。
他忧心忡忡,Mark哥是不是被人害了,我们得去救他。
老章说,这里只有我们三个。
顺着血脚印找到井边,此时潮水开始新一轮微涨,这里已经出不去了。
两只吊桶漂在水上,绳索被人割断。
老章说,绳子是他弄断的。
文仔说,不可能,Mark哥不是那种人。
老章说,潮水涨这么高了,我真糊涂,时间宽裕的话也信。
文仔说,到底怎么了?
老章说,他带着宝藏自己走了。
文仔说,不会的,Mark哥说过大家一起发财,谁也不能扔下谁。
老章说,说过的话真不真,你得用眼睛看。
文仔说,可是他没有地图,没有地图找不到船,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老章看看文仔,他有没有碰过你这只手?
文仔省起,他昨天给我伤口搽药,左手弄脏了,就拿油纸帮我擦干净。
搽什么药?
说是偏方,就是椰子壳灰用海水调成糊,还挺有效的。
太平洋巴纳巴岛人的纹身墨水,就是用椰子壳灰掺上新鲜盐水做的。
你怎么知道?
他知道的我都知道,那张油纸印了你的地图,他不会回来了。
静默了,潮水渐涨着,井里咕噜咕噜的水声。
文仔哭起来,我他妈的怎么这么傻啊!
老章说,你不傻,你只是善良。
有个屁用啊!都他妈来骗我!
有用,善良让你良心安宁。
我再也不信这些了,等着吧,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看看谁比谁更坏。
不不,你会遇到混蛋,可你不能也变成那个混蛋,你生来不是那样的,硬要长成那样子会痛苦,总有一天你会痛苦——
我不信,我要出去,我再也不信了——文仔哭着,在山洞里狂奔而去。
老章颤抖着握住手杖。他扶住井沿,海水汩汩地涌上来。
他喊着,章建文——
章建文——你会后悔的,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你会良心不安,天天晚上做噩梦,你会众叛亲离,孤老至死——
海滩上,MARK 惊慌地回了下头,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是幻觉吧,三人行习惯了,一个人难免有点怅然。
心里还是太乱,慌慌张张地,在洞里踩到了扑兽夹,踝关节伤得很惨,幸好那夹子严重生锈,要不然脚就没了。
他背着个大箱子,拖着个大箱子,脚疼得钻心,折了根树枝作手杖,他跛着脚行进。
对不起了老头,对不起了小子,我想不出办法了。一个快四十岁的胖子没钱没权,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他深呼吸了一下,看看表,把时针拨快两圈。
次日早上8:15分。离终点还有好一段路程,可是他实在走不快了,丢掉哪个箱子都舍不得,只能艰难地继续往前。
开始是微微的,然后愈来愈响地,大地震动了。
硫磺和焦土的味道窒息而来,天空黑蒙蒙一片,火山口浓烟不断,血红的岩浆涌出海面。
10、
高速公路尽头,转左边的匝道,出来大约三公里黑水泥路,路窄,仅能行一车,两边的植物像树又像藤,繁密的绿在顶上交缠成穹盖,穹盖里的天光正午却如日落。
时光小器正常营业。
推门进来的是老章,他戴着顶白色的渔夫帽,手拄铝合金手杖。
林先生请他坐下,把手机还给他。
体验如何?
如梦如真。
怎么没了,那个app——
用毕软件自动消失,使用权限一生一次。。
只能用一次啊,太少。
我有个问题,您今年六十五岁——
虚岁六十六。
好就算六十六吧,那么除了此刻的您,至少有六十五个选择——
而我只选了二十四和三十九。
是啊,为什么呢?
二十四岁,人人叫我文仔,那年我失恋、落榜、被朋友骗,对人生很绝望,自杀未遂——
三十九岁,我下海了,加入了一个外资的传销公司,起个洋名叫Mark,我卖磁保健床垫,一张3000块的床垫卖15000,亲戚朋友都被我掏空了——
当年为什么会那样,如今我也想不明白。
有一天你老了,眼看这条路所剩无几,你会想回到启程的时候,看看某个节点的自己,明知道什么也做不了,改变不了,甚至说不上一句会心的话。
其实你是想陪他们一段,或者说,让他们陪你一段,可是谁也陪不了谁,孤独就是孤独,注定的。
时间厚成了山,你是你自己的陌路。
老章看着自己的手,食指第一关节处隐隐有圈淡金色的细痕,好像戴了朵金色的花环。
这是什么?
动过时间的指头,总得留个记号。
有一点我不喜欢,三人行的界面为什么是黑色的。
你知道,至深的孤独是黑色的,没有光,连影子也没有。
不,应该是白色的。
白色,天与云山与水上下一白。
湖上焉得更有此人?
天地悠悠,大雪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