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前阵痛

产前阵痛

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2022.12.01 阅读 93 字数 10366 评论 0 喜欢 0

雨夜漆黑如乌鸦的羽翼,扇动的风裹挟冰刺的雨水打在脸上。视线在雨幕中胶着,眼前那团黑色愈发浓郁起来。你快去啊,快去。有人在我背后说话,我却肢体僵硬、转不过身,只能被那声音推着向前走。面颊像被无数利刃划开细微的口子,所以用力抹过脸的手上沾的是血也不一定。你快去啊,快去。声音被雨声淹没又浮出,一并浮出的还有浓郁黑色最深处鬼影般的轮廓。那是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孩子站在桥栏边。两个孩子一高一矮,高的扎着羊角辫,或许有七八岁,矮的那个像是男孩,三四岁左右。他们都背对着我,沉默得像一截草草雕刻的石头,或是线条粗粝的黑色版画。你快去啊,快去。声音幻化在雨里,又从风中钻出来,拽着我的心要贴进那幅版画去。被冲进下水道的落叶、融化在角落里的残冰、宇宙中无尽的黑洞、雨夜浓郁黑色的更深处。我做好纵身一跃,融入那无尽黑洞中的准备了。却在那时,矮个的孩子回过头来,眼睛里的光一闪而过,像在风中拼命擦亮的火柴。他的一只手被女人的背影紧紧钳住,另一只手向我伸来,张嘴哭喊却没有声音,那口型是在说:

“救我。”

1.

可能是胎动或饥饿把我从梦境拽离,又或者是这两者的合力。孕妇总容易吃饱又饿,毕竟胎儿体积增大会挤压到胃部,但一个人又要维持两个人的热量。我支撑着身体小心坐起,感受阳光跃过玻璃落在眼皮和胸口的温度。我被照顾得好好的。就在醒来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贾姨她来过了。

地板被擦过,骄傲地展示着木质纹理的光泽。飘窗上放着洗净烘干的毛衣,蓬松的毛絮在阳光下轻微颤动。散落一地的书又都回归书架,书脊朝外、整齐如列队的士兵。还有厨房炉子上咕咕煲着的鸡汤,洗手台光亮到能照出人影的五金,毛巾用香皂搓洗过的清香。所有一切都在散发一个母亲能带给家庭的力量,这些都是贾姨为我做的,虽然她不是我的母亲。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失去父母的孩子,作为其中一例我也没有太多可抱怨的,更何况我还有贾姨。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母亲的脸了,说到母亲一词,贾姨的面容和气息就会包围住我。五十开外的年纪,略微福态但手脚敏捷。跟大多数中年妇女一样,热衷于超市打折囤货、电视剧八卦,补东补西以及唠唠叨叨。但贾姨的特别之处在于,她身上有股子劲,就好像有股向上的绳子总能在关键时刻垂下,带她远离生活的泥潭。贾姨每次都能做到毫不犹豫、一把抓住那根救命绳,当然每次也不会忘记捎上我。

第一次见到贾姨是我八岁时候,住进福利院的那一年。十一月提前入冬,风从短了一截的裤脚里灌进去,蜷缩在墙根、躲着拳脚的时候就更显局促。因为不服院里大孩子的“调教”,我被几个高一头的男生架去没人的角落。哭得眼泪鼻涕一脸时,贾姨矮胖的身影从转角出现。冬季傍晚的阳光在她身侧映出一道金边,接着我就眼前一黑。等我醒来时,周围散落砖块和零星血迹,还有一颗刚掉落的人类的牙齿。贾姨抱着我、叫我的小名“楠楠”,帮我扶墙站好、整理衣角。那天的具体场景我已经毫无印象,但贾姨对欺负我的人一定没有手软。之后几天在走道里与其中一个男生迎面,对方下意识地捂住缺牙的嘴,唯唯诺诺贴着路边走,看我的眼神像看到了鬼。想不受欺负,要么融入,要么就跟他们拼命。这是贾姨告诉我的第一个道理。

贾姨告诉我的第二个道理,是找到你最能依靠的东西,然后紧紧抓住,不要松开,它就会自然地带着你往上爬。贾姨的依靠很简单。食堂打杂工、练摊、收集易拉罐去卖,天冷了裹一件边角磨白的男式夹克,热天那几个月总套着不知什么年代的衬衫;后来又发展出捡拾我旧衣服穿的习惯,明明是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姨,却成天穿着青年志愿者的T恤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靠着一天一天只进不出积攒来的钞票,终于在去年买下了市郊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我出租屋里放不下的书都先寄存在她那边。

我的依靠更简单。这个世界上没有孤儿的容身之处,但在书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一扇进出自由的门。手指滑过平整的书页,眼睛在排列整齐的油墨印刷间行驶迂回。我蜷缩于冷清的角落读书,却借此与外部有了联系。更重要的是,哪个大人不喜欢读书好的孩子呢?埋首书页的抬眼间隙,常常能看到贾姨在对我笑,弯弯的眼眉里有年轻时的影子。我上到五年级时,被学校推荐去省里参加作文比赛,竟然得了二等奖。那天晚上等到宿舍熄灯,我偷偷起床,从书包一角翻出那张薄薄的奖状纸放在枕边,用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纸张凹印的纹路和金色浮字,就像几年后摩挲着高中、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样。然后贾姨来了,在床边坐下陪我一起端详奖状,帮我盖好被子,给我额头留下一个吻。贾姨没有家人,过往如何我不去问,就像她也心照不宣地从不揭我的痂。即使没有提问和回答,我们早已认定彼此母女的身份。我用功读书考了第一名,抽屉里会有贾姨放上的一包糖果,我年轻气盛以后偶尔跟她斗嘴,她也会转身抹着眼泪进去厨房,在里面待上半天都不出来。

厨房只有贾姨一个人能进。她的手艺不错,轻松就能捯饬出好几道菜,有时候吃不完还会坏掉。寻着香味进到厨房,看来她今天又忙活了很久。鸡汤还在晃动的小火上煨着。电饭煲按在保温模式。台面上的三个盖子依次揭开,是我爱吃的红烧鱼、辣椒干丝和银鱼炖蛋,还有两副碗筷。一副碗筷是给我用的,另一副是给小弟阿木。

来吃饭了,贾姨烧的。我喊道。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秒针的声音滴答划过。一手撑腰,一手捧着肚子走到阿木的房间门口,推开门,一个瘦弱的男孩伏在书桌前肩膀耸动,或许是在咬牙忍住,因为我没有听到哭声。

我租住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的老小区,我和阿木各住一间,贾姨偶尔过夜时就只能睡客厅。说到这一点我有些愧疚,毕竟贾姨陪了我这么多年,老了我连个像样的安身之处也不能给她。来吃饭了。我又重复一遍,声音尽量轻柔,看到阿木瘦弱的肩胛骨,我不自觉地放下了抚摸肚子的那只手。

自己都管不好,还在外面捡拾啥孩子哦。贾姨的叹气回响在耳边。你不是也捡了我,把我拉扯大的吗?我当时压低声音争辩,却还是被缩在房间角落的阿木听到。他快要升四年级了,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口齿不清,脸上还有被打过的红印。贾姨叹了口气,默默进到厨房给饭锅里多添了两勺米。她也跟我一起承担阿木的开销,但远远没有当年照顾我的那份热情。也许是她年纪大了自顾不暇,又或者用贾姨的话来说,拉扯大一个孩子的滋味,尝一次也就够了。之后我和贾姨的几次争吵也都是围绕孩子。要不要留下怀孕的孩子,怀孕以后要不要继续收养阿木,要不要告诉孩子爸爸我怀孕的消息。每次争论,阿木都躲在自己的房间。每争论一次,阿木就变得更加沉默。

来吃饭了。我站在门口,又叫了阿木一次。他的肩头停止了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说自己吃过了。我只好重回厨房,发现饭菜确实有被动过的痕迹,瞬间也失去了胃口。

我失去胃口的原因可能是阿木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消息。

“莉莉姐来了。她打了贾姨。”

2.

我回过头,循着感觉找到了被人凝视的视线来源。班级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个女生留着乌鸦羽翼般漆黑光亮的头发,齐顺的头发在靠近脸颊的位置被修剪成锋利的锐角。她的眼睛应该是在瞪着我,嘴角却弯起若有似无的弧线。

“好久不见啊。”几天后,我一个人在学校草坪上发呆,她边打招呼边在我身边坐下来,说自己叫莉莉周。之所以好久不见,据莉莉周说,我们从小学一年级起就相识了。因为都是常常被遗忘了接送的孩子,虽然不在同班,却也免不了放学后被归并在同一个等待室里。“今天不是家校共建日吗?你爸妈呢?”我拔下一根草茎,她顺手拽过去,咬在嘴里,张开双臂后仰倒在草坪:“死了呗。”

阳光金黄温柔,草茎的植物清新微刺在齿间。我和莉莉周躺在草地里面对面注视着彼此。在遇见莉莉周之前,我陷入一种精神居无定所的焦灼已有一段时间。胸部开始发育,因为没有合身的衣服常被班里同学取笑。小学时这些外界的眼睛和声音没有打倒我,如今却轻而易举让我流泪崩溃。可能是忍受了多年、试着融入他们,却发现处境并无好转,或是意识到踏入未来的人生对我来说如同一场可耻的背叛。所以莉莉周提议逃课去一个好地方时,我没有太多挣扎,只问了一句:“下午的课怎么办?”

“去死吧那些课。”

去死吧高三一遍又一遍的联考,去死吧母亲节和父亲节,去死吧那些势利眼的同龄人,去死吧从没去过的儿童乐园,还有那些从不敢踏入的闪亮商店。莉莉周带着我去了不止一个“好地方”。坐公交车到底站去看掺杂着泥沙、并不清澈的海水,泄露的船油被浪花的泡沫推上岸,打湿我的鞋子。钻进老城区的市立图书馆,躲在角落里胡乱翻着《金赛性学报告》痴痴发笑。通宵电影票,在午夜电影院困了就睡,醒了再盯着变幻莫测的大屏幕发呆,假装没察觉到黑暗的角落有情侣们的荷尔蒙在发酵。我们像城市管道里两只疯狂的仓鼠,不分白天黑夜地想要以踏遍这所迷宫的方式证明渺小的存在。鼓足勇气推开纹身店的门,叫嚷着我要纹一个最恶毒的诅咒,出店后发现手臂上只纹了一只黑蝴蝶。莉莉周在霓虹灯的五光十色里笑得前仰后合,乌黑发亮的头发从肩膀上滑过去又滑下来。她说:“你十七岁生日是个大日子呢,我请你吃顿好的吧。”

新街口最高楼的旋转餐厅,我们在服务员诧异的眼神里点了一份双人套餐。莉莉周没怎么开动她的那份,只托腮看着落地玻璃的窗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城市犹如生命般舒展开高架桥的触角,拥抱着刚刚生长出的建筑物,一起在雾气中轻微呼吸、随风颤动。地面的车辆行人却渺小得滑稽,寄生虫样惴惴爬行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

“你在想什么呢?”我嚼着樱桃蛋糕问她。

她看着我没说话,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若有似无的嘲笑。

那天晚上我偷偷翻墙回了趟学校宿舍,想拿我平时积攒的钱还一部分给莉莉周。但是没有了。我塞在床底下,攒了这么多年的一个鞋盒里空空如也。我的心开始狂跳,浑身肌肉紧绷,不顾灰尘钻进床底下苦苦寻找。突然听见脚步声。一双熟悉的鞋子在我眼前停住。我抬起头,莉莉周居高临下犹如巨人,月亮的冷光让她的面部线条刻板又僵硬。“是我拿的。”她说。

那是我们的友谊第一次破裂。

我看着她,想起最初那天,发现被她凝视时的恐惧,此时正以数十倍放大,从指尖沿着手臂爬向喉咙。原来她恨我。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但其实她一直藏着恨意,这是十七岁的我无法理解的。我和莉莉周沉默对峙。我想要回我的钱,但绝不能开口求她,就像很多年以后我的东西一件一件被她夺走也不能哭出一声。

几天后贾姨收到一个匿名包裹,包裹里用一张复印纸包着我之前被偷走的钱。贾姨把被莉莉周揉皱扯碎的纸币一张张捋平粘好,又拿起那张复印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叹了口气拿去厨房的灶台上烧掉了。我趁她转身间隙看了眼复印纸,内容像是一则报纸新闻。

“楠楠,你的那个朋友来找过我了,”贾姨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你要离她远点。”

包裹出现以后,莉莉周也消失不见,学校里再也没看见过她的影子。想不受欺负,要么融入,要么就跟他们拼命。我按照贾姨教会我的道理,像莉莉周一样教训了嘲笑我衣着的那几个人,狠狠叫他们闭嘴。回到了油墨和纸张世界里的我,比以前更为投入。为了重新得到贾姨的肯定,在我意识清醒的所有时间,我都不会停止学习。终于在七月最炎热的时候,一所南方名校的录取通知书翩翩而来。开学报到那天,我一个人沿着学校围墙外的马路行走。圆拱形的白色大理石校门高耸,红色砖墙的建筑群在一大片宽阔的绿色草坪上延展,图书馆透明的玻璃外墙犹如水晶熠熠生辉。我隔着围墙,贪婪地欣赏我的大学,迟迟舍不得走进去。南方烈艳的灼热随落日褪去时,我却感受到身后熟悉的凝视。转过身,莉莉周双手插兜似笑非笑地看我,嚼着口香糖:“好久不见啊。”我这才发现她打了耳钉,口红鲜艳如血。“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怎么样?”莉莉周又发出了几年前的那个邀请,这次的我一言不发,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校门。

“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怎么样?”两年以后,我的男朋友,大二学生会主席说要给我一个生日惊喜。我微笑着点头答应。我在大学里“融入”得不错,贾姨说的那条要抓住的绳子已经带离我向上,脱离了弱小童年的泥沼和卑微青春期的迷雾。莉莉周很少出现,大学校园里的人大多聪明友善。教室、图书馆和学生会的忙碌分别给我带来了奖学金、期刊论文发表和一个男朋友。

从学校出发,坐公交转地铁再打车,我们花了两个小时到达城郊山脚下,又花了二十分钟坐缆车上到山顶。手牵着手往山顶的一处平台地走,原本绿荫遮蔽的地方被锯倒只剩树根,烈日肆虐让我睁不开眼。等到我走进平台搭建的凉棚处时,才看到南方瘴气升起的尽头有人正被绑上绳索。

“不是说你爱蹦极吗?今天我陪你一起跳下去。”男朋友还沉浸在他准备的惊喜中,拉着我的手往前赶。

被绑上绳索的人是一位女生,头发漆黑发亮如乌鸦的羽翼。她低头检查结扣,两侧的头发垂成锋利的锐角。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她是谁了,也知道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莉莉周在对我笑,嘴角的弧线刺痛了我的太阳穴。你快去啊,快去。男朋友推着我的身体向前,我想哭想尖叫但无法张嘴。她转过身直直站立,张开双臂像殉道者那样倒下去、坠落、消失在山谷里。

我猛然甩掉那个男人的手,跌跌撞撞往山下跑,膝盖和手臂被划拉得流血也顾不上。

那天晚上我的手机里多了两条短信。一条是我男朋友发来的,说他爱上了莉莉周。我删除了他的联系人。另一条是陌生的语音留言。

“你知道自己的心是什么样子的吗?被冲进下水道的落叶、融化在角落里的残冰、宇宙中无尽的黑洞,还有你我都熟悉的,雨夜浓郁黑色的更深处。在阳光底下假装欢笑,但每次看到这些景象,我都会跟自己说,一点不错啊,那就是我的心。”

说完以后是一个女生断断续续的哭泣,继而又笑。我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把那段语音听了一遍又一遍。从此我再也没有刻意远离过莉莉周,即使在那以后她对我更恶劣,想要从我这里攫取得更多。

3.

“莉莉姐来了。她打了贾姨。”

“啊,动手了?贾姨没事吧?”我急忙追问阿木。阿木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从他不连贯的描述里我大概拼凑出事情原委。就在上午贾姨做饭时,莉莉周登门,提出要在这里住下。贾姨拒绝了她,准确地说是要赶她出门,于是莉莉周推着贾姨的头撞上了墙壁。一下、两下,所幸并没有出血。我想象着贾姨被撞的情景,头也隐隐作痛起来,自责睡得太死,竟然什么也没听见。

“她有没有伤到你?”说来好笑,作为一个孕妇,现在遇到事情我浑身最紧张的地方是肚皮,好像被一张网罩住,有频率地收紧。 “没有,不过……她给了我一张纸,被贾姨抢过去撕碎了。”阿木在纸上划拉,黑色线条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一截截断笔像匕首撕裂纸面。笔头顿了顿,“你准备好当妈妈了吗?”

我一时没法给出回答。十个月前我告诉莉莉周:“我要把他生下来,这是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你碰也别想碰。”那次蹦极事件以后,莉莉周彻底融进了我的生活。有时我们的相处仿佛回到高中草坪上的那一天,我们去看展、旅游、打工、上自习,亲密如同一个人,但更多时候她是那个嫉妒又贪婪的莉莉周。我的论文上会意外出现她的名字,有时候是第二作者,有时甚至是第一作者。不知道她动的什么手脚,用了我的名字去办过网贷,还好发现得早,我和贾姨急忙还上才没有坠入利息的深渊。毕业以后我进了研究院,开始了一段逐渐走向婚姻的恋情,我自以为隐藏得小心翼翼,直到某一天在未婚夫的手机里看到了莉莉周的名字。那时我已怀孕,原本还在犹豫,因为莉莉周我决定要生下来。生下来,我就赢过了她。我有妈妈,就是贾姨,我还将成为妈妈,有自己的孩子,这是我跟莉莉周的不同,是她一辈子也抢不走的东⻄。但莉莉周已经开始行动了,她要住进房子,跟我们共处一个屋檐下,抓住每一次出现的机会把我的孩子变成她的。胎动频繁,肚子里的宝贝不安地在里面拳打脚踢,我得再次躺下。

睡眠把时空分成了一个个房间,有的房间是连续的,推开一扇门走过去接着是另外一扇,有时候却会在大片的空白里行走,外界的信号时断时续飘忽过来。好像有人在轻轻敲我的床头板,然后是悉悉索索指甲挠金属的声音。声音渐渐被放大,我才听出是贾姨和莉莉周在争吵,莉莉周又回来了。

“莉莉姑娘,听老人家一句话,你还是先走吧,这个房间太小了,容不下这么多人。”贾姨说。

“为什么是我?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也不该是我,这个碍手碍脚的家伙留着有什么用。”

莉莉周所指的碍手碍脚的家伙应该是阿木,我听到了他压抑的哭泣。

“阿木你管不着他,这是楠楠自己的事情,我怎么讲她都不听。”

“你们都还挺有意思,活得像模像样的。”莉莉周的讥笑咯咯传过来,化成乌鸦停在我的肩头,我却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等那个孩子生下来我倒想看看你们的活法。是跟他说实话呢,还是打算就这么蒙着眼睛过一天算一天?”

实话?什么实话?我第一次发现贾姨和莉莉周的关系比我印象中的要紧密得多。

“孩子生下来的抚养我们也帮不上太多忙了,只求不要添乱就好,尤其是你。”提到孩子,贾姨明显警惕了起来。

“我可不像贾姨你这么自觉。”莉莉周吃吃地笑,“孩子生下来的话,我也要在这个房间里住下来,我要天天陪着他。弥补我小时候的遗憾。”

“你何必呢?我们都知道你吃过苦,谁又不是呢?不是万不得已,谁会走到这一步?生活总是要向前看,往上走的。”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向前看,往上走的。只有我,就我一个人还留在那里。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我都看到那摊子黑色在对我招手;每天早上一睁眼,我就知道,我正在被过去的自己吞噬。”莉莉周的声音像是装满水的气球,嗡嗡摇晃,最后再也支撑不住爆裂开来,水花溅满整个房间。

“你们忘了黑暗的深处都有什么吗?你们往上升,我被拖下去,你们不想下去看看吗?从表面稳定的生活到突如其来的深渊,其实容易得很。黑暗是有引力的,它会吸引你进去,那里面什么都有。”

继续,一遍又一遍:

“你们一直想阻止我说话,闭嘴就能掩盖真相吗?我跟你们说,没用的。只要一松手,就可以滑下去。在下雨的夜晚,那些带血的事实会再次出现。那团黑色在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谁也救不了谁。楠楠她就是个废物,是个逃兵。”

“你走!你走!”阿木受不了了,他开始尖叫着哭喊。脚步声凌乱。

我想挣扎起床,可身体沉重如河底的石头。肚子里的那个小人蜷缩成一团,我的身体为了他,必须保持稳定的庇护。脚步声凌乱,是另一个房间那几个人的不安焦灼。推开一扇门走出去,风沙翻滚的悬崖边有几只豹子在孤独抵御入侵者,无处可逃的烈焰从空中投下箭矢。身后的山洞里有人类的孩子正在做梦。

撕咬、搏斗、翻滚,血无声滴落在草缝间,染红了砂砾。把身体当作弹药发射出去,忍住被撕裂的疼痛,把力量集中在爪钩的锋利,攫住、深挖下去,破开血肉。血液在体内燃烧,嘴里也是嗜血的味道。喉咙被掐住了,求生的意识像潮水一样上涌。全力挣扎,如溺水的人不顾一切,砂砾钻进伤口,血迹化作一摊。翻转、跳跃,给对手一击再一击。脚步凌乱、气喘吁吁、这里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悬崖边的风贪婪又危险,像镰刀收割着它的胃口。影子在烈日下碎成了无数细小的晶体,最后一个撞击完成我的使命,我的一部分和你一起坠落。

我推开门,阳台的落地窗大开着。贾姨面无表情站在窗边,白色窗帘被吹进屋内高高鼓起,如同受到惊吓般上下剧烈抖动。阿木躲在贾姨身后,看到我的第一眼就从崩溃里哭出声:“莉莉姐被……”突然意识到什么,偷瞄贾姨一眼又重新说:“莉莉姐掉下去了。”

我知道她是怎么掉下去的,我心想。我都看到了。

在我开口前,身体里的力量突然间安静下来,一股热流沿着大腿往下,从小腿肚那里开始滴落在地板上,很快连成一线。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喊:“羊水!羊水破了!”

4.

救护车在城市街道里呼啸而行,向周围的车辆和人群释放出求生信号。想滑向死亡的深渊很容易,想活下去只能争分夺秒,一刻不停地往前冲。

我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犹如漂浮在太空舱里。目所能及之处是一片一片被包裹的白色,白色的急救包、监测仪器、吸氧机,还有穿着白色医护服的人,他们都面色和善,小声安慰着我不要紧张,但我在寻找着贾姨和阿木。

车子在高峰路口停留时,贾姨和阿木上车了。贾姨说她去处理了现场,确保不会有事,并且以后也不会再有莉莉周了。阿木一上车就蜷缩在角落里,跟谁也不说话。

我明白莉莉周彻底消失是什么意思。除了在梦里,永远不会再出现,再也不会有人用那样似笑非笑的眼神提醒我黑暗的气息,不会有人在我耳边大吼着逼迫我去做什么事情。但是,也不会再有人陪我脱了鞋奔跑在倾盆大雨里,在那些流言蜚语溅落身上时耸耸肩说“去死吧他们”。我突然记起了和莉莉周的第一次见面,确实不是在高中,而是在我们七岁那年。那一天的雨大得像是要把整座城市淹没,我们在雨中对视。我好像被哪个大人抱在怀里,身上裹起毯子,黄色的雨伞盖在头顶。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成线,对面莉莉周的身影被雨帘割碎。那个女孩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周围喧嚣得如同灾难片现场,救护车鸣笛凄戾重复,变幻的光圈一环一环印在莉莉周脸上。我躲在雨伞下,她淋在暴雨里,我们死盯着对方的静默都不开口。雨一直下,一直下,好像要把地面所有的东西都冲刷干净。

救护车的鸣笛声盘旋在头顶,宫缩一阵阵袭来,疼痛感穿越了脊背。“楠楠别怕,有我在呢。”贾姨轻声唤我,阿木也急忙坐到了我身边。他不知为什么像刚被一场大雨淋过,头发在滴水。阿木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下定决心般一字一顿:“楠姐姐,我要走了。”

“你说什么?”我挣扎着想抓住他瘦弱的手臂。

“孕妇不要乱动,保持深呼吸!”医护人员把我按住。

氧气管插进了鼻子,呼吸时面前的世界变得模糊。阿木站起身,话音好像从远处传来。“我要走了,谢谢楠楠姐和贾姨照顾我。”顿了顿又小声说,“我把莉莉姐给的那张纸拼起来看过了。我必须得走了,继续留在这里不好。”最后他带着哭腔说:“莉莉姐是被我推下去的。”

“再见。”贾姨语气平静,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的到来,或者这个结局是她一手安排的也不一定。疼痛如同电击,一轮轮从腹部出发占领全身。这种疼痛好像是从身体里生长出的藤蔓,蔓延、捆紧躯体的同时又在抽打它。我已经无法说话了,只能大口呼吸,汗水和泪水一起模糊了视线。

阿木就这样走向车尾,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车内的地板上留下痕迹紧接着蒸发干净。他打开车门,一跨步跳了下去,面对着紧随车后鱼贯长龙的滚滚车轮。没有人阻止他的危险举动,我以为会有急促的刹车声和尖叫慌乱,但是也没有。门关上了,除了救护车的鸣笛穿透车体在耳边号叫,一切都还算平静有序。

我想自己应该是疯了,在我生产的这一天,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三个人有两个离开了我。我紧紧抓住贾姨的手,在她眼睛里看到我求救的脸。那张纸到底说了什么?

我还是看到那张纸了,在医院的产房里。

产房是个神奇的地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神经紧绷如同穿越在火线。躺在病床上呻吟或尖叫的孕妇就是战场上的伤员,或者实验室的待测试品,被时时监视、处理:宫缩频率正常、呼吸正常,继续等待。开三指了,测试完毕,孕妇要求上止疼泵。产程过长,孕妇宫缩无力,采取人工破羊水。胎心监测显示宫内窘迫,必须立刻顺转剖。产妇的呻吟是合唱,崩溃嚎叫是华彩篇章,最后伴随一声婴儿的啼哭,痛苦的声音如潮水般散去。我躺在产房的床上有半个小时了,只静静听着战场的炮火,咬住牙不发出任何声音。

你会是个好妈妈的。贾姨看着我笑,眼眉弯弯。可能是“处理”掉了她一直想摆脱的人,她神经亢奋,也因此打开了话匣。她说自己迫不及待想看看我的孩子到底长什么样,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告诉我帮我准备好了尿布奶粉等婴儿用品,已经放在了储藏室里。下单的育儿百科到了,给我整理在书橱第三排的中间位置。她帮我物色了一个月嫂兼阿姨,在孩子未来一岁里都会有人帮我负担。她还告诉我自己买的那套小房子,房产证上登记的是我的名字。她絮絮叨叨说着,神色似乎比我还要紧张,直到两位护士推门进来才闭上了嘴,警觉地看着对方。

护士并没有在意她的注视,进来先跟我打了声招呼就直接看胎心监测和宫缩的数据。“一切正常,可以进入下一产程了。”其中稍微年长的一位对另一位年轻护士嘱咐,后者赶紧点点头,掏出表格和签字笔。

“家属来了吗?来了的话家属签字。”

“来了一位。”我把头转向贾姨,“贾姨,你能帮我签一下吗?”

没有回答。一片安静。只有机器设备的运作声在空气里传递。贾姨愣了两秒,之后瞳孔放大,里面是无尽的黑洞。她奇怪地抽泣了一下,急忙转过脸去隐藏眼睛里的秘密。产房的墙壁雪亮,手术灯从头顶上无情照下,贾姨侧过去的脸一半在光亮中另一半在黑暗里,像是画了一条分界线。然后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脸来下定决心般地对我笑,无尽的哀伤从她的笑容里升起,幻化成的黑色的蝴蝶在产房里起舞、接着化成时间的细沙淅淅落下。

“她怎么了?为什么对着空气讲话?”年轻的护士疑惑发问,年长的那一位急忙小声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我还是感受到了两人的异样,透过眼角余光看到她们翻开我的医疗建档。一个护士指着档案中泛黄的一页纸给她的同事看,又快速指了指脑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莉莉周之前想给我看,贾姨藏起来,阿木读完以后消失的那张纸,一张新闻报纸。那豆腐干大小的油印文字我突然想起来了,每一个字都记得。

“2008年7月21日凌晨,我市一名成年女子携两名儿童(后经查证三人为母子关系)在红浦路大桥欲跳桥轻生。其中一名7岁女童从该女子的控制下逃离并被路人救下,另一名男童随母亲坠下,二人当场死亡。目睹这一经过的女童出现了应激性精神障碍,有身份认知错乱等病症出现。目前市精神中心已进行创伤干预治疗,后续将由当地福利机构予以妥善安置。”

我转过脸面朝贾姨那一边。贾姨还在对我笑,越来越多的蝴蝶从她身体里飞出,她的身体变得透明,接着脸也开始透明。最后一只蝴蝶停落在我的纹身上,扇动着翅膀一点点消失。

“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楠楠。”

那些该走的路,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走过,那些该吃的苦,却原来都有他们在替我扛着呢。

贾姨,莉莉周,阿木。在记忆消失前,我把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再默念一遍。

然后等待那声啼哭诞生前,最后阵痛的到来。

艾栗斯
Dec 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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