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港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大巴车停在二马路汽车站里,四周寂寞,只有不远处的一家招待所的门牌发着模糊的光。这一晚,天上没有星星,云彩很亮,它们在黑蓝色的夜空里迅速地漂浮游走,间或沾染上月亮的光辉,明亮而又狡黠。从空气沉闷的大巴车上下来,阿生感觉周遭的空气都是潮湿黏腻的,他胳膊上那块已经结痂的慢性苔藓此刻正蠢蠢欲动,那种钻心的痒感正逐渐变得清晰。
海风吹过脸颊,阿生觉得周身惬意,他伸出手,轻轻把花园眼前的一小缕头发拢到小而白净的耳后。他同她说,咱们这一晚就在二马路附近的旅馆住下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月亮湾。说话的时候,阿生觉得自己有些故作轻松,事实上,他和花园已经有一周的时间没有说过话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脸去看花园那幽暗的脸颊。此刻,她显得木讷,没有只言片语,她的沉默比周围深深浅浅的夜色还要浓重。阿生轻快地伸出手搂住她瘦削的肩膀,就像七年前他们刚恋爱时那样,也像刚搬进芳青公寓的出租房里时一样。只是,后来的许多个夜晚,她侧躺着朝向墙壁,羸弱的身子蜷缩成一只虾,阿生扳着她的肩膀,轻轻地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黑暗里,他伸手摸她的脸颊,却只摸得满手冰凉的潮湿。
花园的改变,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
那是个星期一,她很早就回到了出租屋,阿生记得花园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摆弄手里的一个机械音乐盒,那是一年前订婚时他送给花园的礼物,但在前几天的争吵中,这音乐盒被摔了一次,里面的细弦断了。他看了一眼墙上那块石英圆表,下午三点十分。平时这个点,花园都在中学里忙碌着。两年前花园研究生毕业,她考进了北京当地的一所中学,给一群刚上初中的孩子们讲语文课,天天早出晚归,每天早上阿生醒来的时候,花园早已经在去学校的路上了。她下班回家也很晚,总是要天色黑透了,阿生才见她一身疲惫地拎着一袋子菜回来。
那个下午,花园回来之后,坐在床头,闷不作声。阿生凑到她耳边问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她也不说话,有些疲倦的目光低垂到灰尘漂浮的地板上。阿生想花园肯定遭遇了什么沮丧的事情,他计划着等她的情绪过去,再好好和她聊聊,但却没想到,花园从那一天开始,一直陷在低落的情绪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那些开始突出她皮肤表面的骨骼让阿生想起幼年时田野里的那株发霉的玉米,干瘪而又没有丝毫的营养。
海浪的声音远远地起伏,听起来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阿生拉着花园的手,走向车站不远处的招待所。她的手冰凉,任凭他握着。周遭的夜色无边无际,他们像是摸黑行走在一只黑色的口袋里。这是一座没有夜生活的城市,读大学的时候,阿生曾带花园在港城的海边闲坐,八九点钟的光景,海边的人就陆陆续续散去了,还给海滩无限的寂寥。那时,他们刚在一起,阿生很想在人们散去的时候,偷偷地亲吻花园那微微抿起的嘴唇,但花园总是推开他的亲昵,她小声说她害怕。
这一晚,他们住进了车站附近的唯一一家招待所,红色的灯牌在夜色中发出狡黠的光,模模糊糊地看过去,他们看到了“七水招待所”的字样。站在招待所里的时候,花园显得忧心忡忡,阿生同前台的年轻男人报备着两人的身份信息,那男人嘴里衔着半根烟,长长的刘海下,一双发红的眼睛暂时离开面前的游戏屏幕。阿生客气地问他,明天早上最早一班去月亮湾的公共汽车几点经过门口的站牌。那男人仿佛没听见,脸上带着些不耐烦的神情。阿生侧过脸去看花园,花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走廊过道边的一只鱼缸上,闪烁着蓝色灯光的透明玻璃后,两只缀着黑色葡萄般眼球的金鱼正扭着身子游动。
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烟味,原本该放电视的位置被安置了一台游戏电脑,桌面上的烟灰缸里有两个干瘪的橘色烟头,桌面斑驳,看上去像是许久不曾被擦拭过。白色的墙壁上深深浅浅的黄色印记让阿生联想起那些从前的租客曾待在这屋里时纵情的场景。他担心这些潮湿斑驳的印记会让花园感到不舒服,但花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面床边的墙壁,她坐在有些潮湿的床单上,双手有些不安地放在大腿上,阿生看到她身后的白色床单上有几处殷红的血迹,血迹重重叠叠,浅淡褐色的或许是更早一些被人留下的,经过了反复的洗涤,上面有些细小的短毛正微微竖立。还有几处是颜色鲜红的,一看便是新近住店的人留下的,而招待所并没有更换干净的床单。阿生提醒花园说他们应该打电话叫前台来换个干净的床单了,花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不置可否,她的目光黯淡,没有丝毫的波澜。
花园同此前很不一样了。这些日子以来,阿生觉得花园像是换了一个人,那天傍晚以后,阿生也曾问过花园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同她说,园,我觉得你现在说话做事越来越隔着我了。花园只说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休息几天就好了。但花园的噩梦却持久地出现,她总在凌晨尖叫着醒来,那种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仿佛山间穷途末路的鸟禽啼鸣。阿生伸出手臂抱住战栗的花园,但花园却条件反射一般地用力地推开他,自己下床,趿拉上拖鞋,跌跌撞撞地径直走到卫生间去了。阿生回想着花园曾在梦里尖叫的细节:她自言自语地絮说着什么,模糊的话里总是重复地说又枯萎了一朵,这儿也有一朵。不久后,她就会呼喊着醒来,很多时候,她苍白的脸上挂满泪水。
或许是那个梦让花园变成了现在这样。在花园又一次战栗的时候,阿生盯着她惊恐的双眼追问,那个梦到底是什么。花园的战栗更加剧烈,她颤抖的身子像是深秋窗外就要摇落的树叶。他努力地回想花园变化前的一些蛛丝马迹,病因似乎有迹可循:出租屋的生活让花园歇斯底里,因为他们常常在吃饭时,看到褐色的蟑螂顺着三合板的缝隙正滴溜溜地往桌面上爬,花园说那些蟑螂让她想到身体里絮絮爬动的疼痛;花园总会跟隔壁合租的住户张姐发生争吵,她有慢性肠炎,吃点凉的辣的,不等食物消化,即刻就要拿着卷纸往厕所里冲,但张姐却总是关着卫生间的门,在里面慢悠悠地洗洗涮涮。花园无奈地坐在床边,揉着肚子,有的时候,着急得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下来;花园还说起过母亲的胳膊上又鼓起了一个硬邦邦的包,她很害怕,害怕母亲的身体会有什么事情,毕竟此前母亲已经做过一次切除手术。那些接连鼓起的硬包让她感到触目惊心;还有花园不断丢弃的小说手稿,那些纠缠一团的字迹被写在油渍斑斑的桌板上,揉作一团的纸巾里,甚至她的手腕皮肤表面,但大都只完成了一半,或者只有一个开头。
阿生这样推测着,但他很快就自我否定了这些想法,他觉得生活里琐碎的不顺心实在太多了,这些对花园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他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花园的,毕竟他们在一起已经有七年的时光了。
阿生打电话叫来了服务员。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有着沟沟壑壑的脸庞和老实谦卑的笑意,阿生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辛劳愁苦,这男人的佝偻轮廓让他想起操劳的父亲。他敲门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两条白色的床单。阿生说这床单实在是没法睡,你看看。那男人满脸歉意地说着对不起,是他们疏忽了,他拿来了两条干净的,可以换上。阿生便看着他把旧的取下来,换上另一条白色的床单,但新换的那条床单上也有褐色的血迹,除此之外,还有几滴浑浊的油斑,像是死去的鱼的眼睛。
要是放在从前,花园一定会不肯罢休地跟服务员说理,一定要换到满意才为止。阿生想起大学的时候,他和花园一起住在海边的旅馆里,花园每次进门都要先检查一遍床单被罩枕套,看看是不是干净的,她还会用热水壶烧好开水,一一擦拭房间的门把手、马桶盖、淋浴喷头,这些做完以后,她会换上睡裙,躺在阿生旁边看电视。港城旅馆里的电视通常只能收到几个台,基本都是当地的生活频道之类,电视节目里的人叽里咕噜地讲着方言,花园却看得津津有味,她说,靠在他身边看电视的时候,有家的感觉。阿生把她搂在怀里说,我们不久后就会有个小家的。
这一晚,阿生看着依然有血迹的床单,也不再说什么。服务员走后,阿生在床上躺了下来。花园坐回到床边,拿着手机,专注地凝视屏幕,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心里去。出发来港城前,他们经历了漫长的争吵和压抑的冷战。事实上,他们本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他们从去年就在筹备婚礼了,家里的婚房已经装修好,他们从去年夏天开始陆续地购买家具,他们一起去家具城,愉快地买下了花园最喜欢的那套北欧风的蓝黄色布艺沙发和红樟木的双人大床,到去年秋天,婚房里的家具已经添置齐全了。花园的购物车里放着几套婚纱,都是他们在闲暇时光里一起挑选的,七年的相恋时光即将画上句号,阿生无数次地想象过花园穿上婚纱走向他的样子。
但一切似乎都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阿生近来越来越感觉到一种无力。那个秋天的黄昏以后,花园辞去了中学的工作,整日待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她不愿意走出房门,哪怕是走到厨房洗碗这样的平常小事,她也显得无比抗拒。地板上,床头边,桌子板,到处都有她掉落的长发,花园说她的头发似乎已经停止了生长,半年的时间里,它们仍然是从前的长度,分叉的发梢停留在嘴边,分毫没变,而且发量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她看着那些掉落在房间各处的头发,心事重重。一点小事就会让她止不住地哭泣,譬如阿生在刷碗时,混淆了洗鸡肉的盆子和洗青菜的盆子,她总会忍不住烦恼地哭出声来。又或者她说了一句什么话,阿生正在打游戏,随口应了一句,再回头看她时,她的头已经埋在了膝盖里,肩膀颤巍巍地抖动着,哭泣得很伤心了。她总在黄昏时情绪低落到极点,屋里的蓝色窗帘被紧密地合上,天色暗沉,她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倚靠着那只白漆斑驳的床头柜,沉默着,瘦削的脸颊上坠着两行随时要跌落的眼泪。
他们原本计划在港城的月亮湾拍婚纱照,原本计划的就是在这个时候——快要入夏的时节。在北京工作以后,阿生常常想念月亮湾的那片海,在喧闹的写字楼和人群里,那片海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他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月亮湾的一切,他提出回港城拍婚纱照的时候,花园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但现在结婚的计划却不得不被搁置。
在仄狭的小出租屋里,阿生试了很多方法,想逗花园开心。他每天早早地起床做好早饭,尽可能地让房间井井有条。他拉着花园去体育公园跑步,夹在那堆遛弯的大爷大妈里,他给花园讲一些他们经历过的开心事。他隔三差五地会出门去买几朵小花,他总是买香槟色的郁金香,从前在月亮湾的时候,海边栈桥那有个卖花的老婆婆,他们散步时,花园总忍不住要停下来买两朵含苞待放的香槟郁金香。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些花朵,他把它们都插在空玻璃瓶里。但花园却总在某个瞬间就歇斯底里,她的情绪就像是一座活火山,不定时地就喷薄出来,愤怒和惊恐瞬间就吞没了懵然无知的阿生。不论阿生怎么摆放房间里的物件,花园总会觉得不顺眼,有时是一本没有完全塞进书架里的书,有时是没对齐的一双筷子,诸如此类的小事都会让花园情绪突然就低落下去。有时候,阿生正给花园讲着那些开心的事,但花园的目光呆呆的,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在公园里,阿生卖力地讲话,说得自己喉咙都喑哑,但这些话,对花园来说就像掠过耳边的风。这让阿生的热情遭遇了冰凉的泼头水。那些渐次开放的鲜艳花朵,也从来吸引不了花园的目光,她任由它们陆续枯萎,尤其是花朵行将凋落的那几天里,花园的情绪更加低落。
阿生不能想象失去花园的日子。那些争吵和冷战的日子,一切仿佛都黯淡下去了。他想象过,如果花园离开,三合板书架上的书会被花园都取走,那些每隔半月就要更新一遍的书籍里始终保存着花园最喜欢的两本书《昨日的世界》和《星形广场》。阳台边摆放着的锅碗瓢盆也会失去它们的喧闹,曾经花园最喜欢站在小锅旁细致地摆弄那些在他看来劳心费神的食材。小屋里将变得空空荡荡,花园囤在衣柜上面的花花绿绿的化妆品盒也将随着她的离开一并消失。
但他又实在无法在花园歇斯底里的时候保持冷静。就像是手臂上的那块慢性苔癣,发作的时候奇痒无比,如同蚁虫正在皮下啮咬,他很想忍耐,心里也知道抓挠只是短暂的痛快,过后那些已经结痂的伤疤会蔓延得更迅速,疼痛也会加倍。但花园的话总是那么尖锐,字字句句令人难过。譬如她喃喃地说她很后悔大学毕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分开,至少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花园说这种话的时候声音不大,但阿生却觉得像是她正用手指戳着他的脑门指责着什么,就像从前母亲和父亲争吵时,暴躁的母亲对父亲说话时那样。
连续一周的时间,在无比沉默的出租屋里,阿生彻夜难眠。终于在一个阴天的早晨,花园醒来的时候,他望着她疲倦的双眼说,我们去一趟月亮湾吧。他们感情的开始是在港城大学附近的月亮湾,那儿是一处浅浅的海滩,海水清澈,沙滩细软。因为海湾呈现出半月形,所以被当地的人称为月亮湾,那儿矗立着一座月亮老人的铜像,月亮老人笑眯眯地见证着一对对男男女女的分分合合。七年前,阿生和花园就是在月亮湾定情的,那个夜晚,他们坐在凉爽的沙滩上,月亮硕大,橙黄,令人感动得几乎要堕下眼泪来,在微凉的海风里,阿生亲吻了花园。
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不曾回到港城来了。此刻再回到港城,对这座久别重逢的城市,阿生躺在旅馆的床上,心里突然感到有些陌生,他们从来不属于这座城市,他们也只不过是这座城市的过客。他身边的花园,此时也如同这座城市一样让他觉得陌生。
阿生脱下了自己的T恤,铺在花园的身子底下。花园这一晚和衣躺着,她甚至连袜子都没脱。躺下以后,她依然把自己的脸冲着墙——那面满是层层叠叠的黄色污渍的墙。阿生躺在花园的身边,他没有像从前那样伸出来从背后抱住她,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相拥入眠了。他躺在靠近床边的位置,翻一个身就会从床上跌落下来。他想起第一次与花园相拥入眠,也是在港城,那一晚,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直到天亮都没分开。寂静里,白天流过的汗水此刻浸在牛仔裤里,返给疲倦的身体以潮湿和粘腻的感觉。不久他听见花园那细小的啜泣声,他感到她小小的身子如风中树叶般颤抖,便想伸出胳膊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但半梦半醒之间,胳膊上那块慢性苔癣的地方又开始刺肤地痒,他伸出手来抓挠一阵,竟然感到有些莫名的愉快。
阿生感到些奔波的疲惫,在来港城的大巴上,他有些兴奋地看着窗外那些苹果树和落地松,以及远处浅淡的海平面。他兴冲冲地指着远方给花园说那些旧日的痕迹,但花园的目光却依然盯着座位靠垫上的红色广告布,阿生听见她说,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接下来的日子也是一片荒芜。
阿生想起比去年秋天那个黄昏更早一些的一个夜晚,那天,阿生在公司加班。休息的间隙里,他看到了花园发来的信息,花园说,你现在方便早点回来吗?阿生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以为花园已经睡下了,但打开灯,却发现她正面朝十九楼的窗户静默地坐着。
那一晚,花园絮絮叨叨地给阿生讲了许多事。但那些都是破碎的,花园说,我刚刚一个人对着十九楼的窗户,看着外面的灯火,感觉它们就像一些幸福的人,眨着嘲笑的眼睛。花园常常这样,说出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话,但往往说完就一笑而过了,阿生也从不把她的这些话放在心上。花园说,你知道吗阿生,我现在越来越相信,那不是一个梦,那就是我的生活。在梦里,那片花园不久就要荒芜了,我看着那些花儿陆续死去。那些花的死亡并不是为了等待春天,而是一种彻底地凋零,它们花瓣凋落,根茎枯萎,化成黑色的泥。每次我发现有一朵花儿开得正茂盛的时候,就会发现在它的身边,有更多的花儿正在死去。
从花园混乱的话语里,阿生突然觉得花园很陌生了。他熟悉的那个花园,即使是在亲人离世的时候也没有这般脆弱。两年前的秋日,花园的父亲和爷爷相继离世。一年多前的冬天,花园的姐姐在家乡的百草河里溺水,送医院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这半年的时间里,花园常常提起母亲身上不断鼓起的那些硬包,她说回家的时候,她看见母亲站在百草河边咳嗽,吐一口是血团子,再吐一口还是血团子。每次她说起来,眼眶就跟着变得通红。但在阿生看来,花园一直是坚强的,亲人离世,她会躺倒在床上以泪洗面,但最长也不过是一月的时间,她就从床上起来,把冗杂的头发扎成整齐的马尾,走到厨房去或是客厅里,打扫卫生,做饭,出门上班。
但近来的时光里,她坐在出租屋的床上,披头散发,阿生劝她去医院看看,她就要现出狰狞的神色了。阿生只得把看病的计划往后延迟。这样陌生而又歇斯底里的花园,让他觉得无可奈何。他觉得她去医院,让医生给开些药,调理几个疗程,就能好。这种“精神感冒”是可以控制的,他有经验。这种经验来源于长达二十多年来,他对奶奶的观察。从阿生出生到现在,他记忆里的最浓重的部分除了父母无休止地争吵,就是独自待在水泥小屋里的奶奶了。奶奶有精神分裂症,她会在大雨的黄昏站在胡同口撕心裂肺地哭,也会在某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把小屋里的电视、收音机、锅碗瓢盆通通都扔到院子里。奶奶犯病的时候往往是没有按时服药的那几天,但只要吃上镇定的药,奶奶很快就会平静下来,并且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与正常人几乎分别不大,只是多了些发呆的时间。阿生想,要是奶奶早一些坚持服药,没准在后来的日子里,就和没发过病的人一样了。
花园辞去工作以后,常常一个人对着窗户坐着,阿生想起奶奶从早到晚地独坐屋里发呆的场景,他觉得这种看似压抑的时刻或许只是花园情绪的过渡,大家都有这样的时刻。只是,他和花园两个人一起待在出租屋里时,总是不可避免地争吵,就像是手臂上的那块皮革一样的癣,大夫说是神经性皮炎,每次抓痒过后,伤口就会再次溃烂,露出白花花的肉和脓血。他觉得他和花园也是这样的,他忍不住和她争吵,想着把话说开就好了,但冷静下来以后,他发现他们的关系更加糟糕了,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花园说话了。
花园无来由地哭泣和吵闹越来越让阿生觉得心力交瘁,吵得厉害的时候,他害怕自己又会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惹她伤心,便拿起一包烟和打火机,愤愤地转身,想到楼下去透透气,但花园却不让他离开,她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颊上,响亮清脆,又难以理喻。她信誓旦旦地说倘若你出了门,我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再也见不到我。这是最后一次。阿生不理会花园,继续往门外走,却听见扑通一声,连忙转过身来看,花园的脑袋已磕在了床板上,一块红肿的痕迹刺目而又令人战栗。但花园情绪发作之后,又总会变得无比冷静,就像是一块重又凝固起来的冰。她充满歉意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这样对你。可能是因为最近的梦,梦里只有几朵花了,她说,我或许以后也不是一个好的妻子。
在仄狭的出租屋里,阿生和花园的沟通总是那么艰难。在那些失眠的夜晚,阿生无意中浏览到港城月亮湾的一则旅游广告,他想,换一个相处的环境,回到月亮湾去,那些曾经的日子想想就让人觉得心潮澎湃,或许他和花园的关系也能缓和一些。他要同她一起重新坐在那片细软温暖的沙滩上,再一次亲吻她白皙清秀的脸颊。他还要再耐心地同她讲一讲从前的那些轻快的事情,譬如毕业后,他们兜兜转转,最开始时两个人都住在公司的宿舍里,见面成了一件很难得的事情,直到两年前终于租了房子,能够每天都相拥入眠,是多么不容易,该要好好珍惜,他还愿意每天早上起来为她做好香菇鸡蛋打卤面,他还愿意在她疲倦的时候,让她倚着自己的胳膊沉沉睡去。
这一晚,在港城旅馆的床上,阿生很快就酣睡过去,他很久都没有这么放松地睡着过了,他感觉自己的周身正缓缓下沉,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慢慢地舒展开来,就像舒展开蜷缩已久的翅膀。在睡梦中,他带着花园,沿着月亮湾熟悉的海边公路一直走。穿过高低不齐的礁石桥,挤在熙熙攘攘的游人堆里,花园看上去心情好多了。他在梦里温情地呢喃着,花园,花园。后来,花园的脚步越走越快,她甚至奔跑起来,就要拐进一处街角时,她在那儿站定,回过头来望向阿生,她的目光晶莹闪烁但又显得无比坚定。阿生使劲地呼唤她,但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循着花园消失的方向,走进了海边的一处公园,蔷薇和月季开得正好,鲜艳欲滴,沁人心脾。花园里的人很多,三三两两,似乎都是曾经在体育公园跑步时遇到的那些面孔,他们亲切地同他微颔致意。阿生循着路往前走,拐过一处街角,却发现眼前是一片荒芜。伶仃的花朵苍白病态,正在风中摇曳,随时可能坠落。大片大片的赭色和绿色苔藓正在蔓延。
阿生在钻心的痒感中醒来,手臂红肿一片,他忍不住用指甲一次次划过那厚重的皮屑层,直到挠出了丝丝的鲜血才肯罢休。这天早晨,阿生睁开眼的时候,没有看见花园。他不知道花园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后半夜似乎隐隐约约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但他沉溺在梦里,没有醒来。他躺在潮湿的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看着看着,他发觉天花板上的顶灯很是清雅,白色的圆灯罩周围,三只游动状的海豚栩栩如生。
快到中午的时候,阿生到达了月亮湾。那儿人很多,熙熙攘攘,和昨晚梦中一样,只是身边没有了花园。栈桥重修的入口那儿,海边沙地上的郁金香已然开到了尾声。栈桥的中间围了层层叠叠的人,他循着崭新的路标牌,走过参差不齐的礁石桥,又独自穿过一片陌生的海子。不远处围观的人指着白茫茫的海面切切察察地讨论,海风把他们的话吹得断断续续,他们似乎正在谈论一个昨夜凌晨坠海的人,那些话被海风吹得细碎但又无比清晰,阿生穿过围观的人,头脑空白地奔走到月亮湾栈桥的尽头去,远处,几个渔民正划着木船在海面上打捞着什么,拉船的柴油拖拉机孤独地伫立在沙滩上,手臂上的伤口正在化脓,阿生望着潮水翻滚的海面,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已经荒芜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