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朋友
(一)
“眼底出血。”她起床,对着镜子,看自己膨胀的双眼,脑中闪过一句话。
时间是下午一点。她努力扭了扭头,骨头因为宿醉而“咔咔”作响。她疼得又缩了一下身体。
“喝得真太多了。也许会死吧。”她脑子里快速地想,脸上的表情却很缓慢。她又看了看自己左臂的刀痕。
“不疼。”
一天接一天,愈来愈难醉。但最后还是会醉倒。已经忘了昨天是怎么回来的。所以昨天是……
“我操。”
她一扭头,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还在熟睡。床旁边还有一个吉他琴盒。
她懊恼地扭过头去。
“我他妈的……”
她为自己又做了傻事而神情恍惚。“我记得我没带人回来啊……”她仔细想了又想,“算了,其实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开始自顾自地穿衣服,同时回想发生过的细节。她依稀记起来拥抱时的温度,还有他们因为大醉而无法把持身体的歪歪扭扭的动作。他们好像还在一起大笑来着。
男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
“哎哟我操……”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哝。她立刻把思想刹住车,没有看他,只是继续自顾自地收拾自己。
他不动了。在背后没有了声响。她没有停手地收拾,像是想要快速地逃离这个犯罪现场似的。
“你起来之后把门撞上就行了。我先去上班了。”她踹上自己的凉鞋,并不扭头地甩出一句话。
没有回音。她不得不回头看男人是否听到了她说的话。
一双晶亮的、年轻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她为这眼神吓得一哆嗦,赶快把头扭过去,走向门口。
“你真好看。”背后有个声音说。
“砰”的一声,她把门撞上,同时也撞击了一下她的心脏。一瞬间,她疼得弯下腰来。
“不太妙。”她想,快步往楼下冲去。
(二)
短信声。“我是xxx,加我微信。”
她收到这样一条消息。为什么我要加你微信,她想。
“快,我不用iPhone,发短信贵。”紧接着又一条。
她加了他。
一个夸张的笑脸发过来。
“妞,你走得好急。”
她把手机一摔,继续写自己的文案。
“晚上一起吃饭吗?”
五分钟后。
“晚上在xxx吃饭,必须来。不用你花钱。”
她忍无可忍,对着手机微信开始说话:“咱俩熟吗?”
没动静。估计放弃了吧,她想。
她开始写文案,却总是觉得不踏实。
时间很快过去,临近吃饭的点儿,又是一条微信:“我到了,你快来。吃完就熟了。生米煮饭都熟了。”
她突然乐出声来,旁边的同事看了她一眼。
“我先走了。”她收拾好包,抽出一支烟点上,对同事挤了挤眼睛。
“傻逼,明天你不交策划你等死吧。”同事白了她一眼,对她挥了挥手。
(三)
他们对坐在小饭馆里,彼此点起一支烟,默默抽着。
她把下巴抬高,显出不耐烦的样子看着他。
他直视她的眼睛,又把她看得有点毛。
“操你妈。”她心里想,把视线移开。
“我们昨儿演得好吗?”他问她。
“还行吧。”
“你喜欢我们的歌儿吗?”
“你想听实话么?”
“不想。”
听他这么回答,她笑了。
“你还是笑好看。”他也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她把眉头一皱:“你叫我来吃饭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请你吃饭不行么?”
“不行,你看我像缺你这口饭的人么?”她继续反驳。
“那你请我。”他把烟灰一弹。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她有点生气地说。
听她这么说,他面露坏相地看着她:“这个,还真不知道谁略胜一筹。”
她在心里骂了一万个“操你妈”,为自己不知道昨晚到底干了什么而羞愧不已,脸红得一把拽过菜单开始翻看。
“老板,先来俩啤酒,冰的。”他举着烟说。
“还喝,还他妈喝,我不想喝酒了!”她抬头怒视他。
“我说让你喝了么?”他笑嘻嘻地盯着她看,“老板,再来一个酸梅汤。”
“你凭什么给我点酸梅汤?我不爱喝酸梅汤!”
“你必须喝,解酒,”他看着她的眼睛,“这么好看的眼睛,红了跟兔子一样,可一点也不好看。”
她觉得自己的肠子翻腾了起来。
“老板,十串大腰子。”她说。
“多少?!”他惊得探出头来。
“我没说我吃,”她抬起头,回视他的眼睛,“你吃”。
(四)
一串腰子两个。吃到第三串的时候,他一脸苦相。
“你是要玩儿死我是吗?”他可怜兮兮地问。
“少废话。”她吃着自己的一串。她最多能吃两串。
一串腰子十块钱。几分钟后,她想了一下,举手叫了一下老板:“老板,剩下没烤的不要了,吃不了。”
他面露喜色:“想通啦?”
她没说是因为不想让他花太多钱。看面相,他年纪肯定比她小不少,估计挣得也没有她多。
他开始高高兴兴地吃自己的凉拌菠菜花生,就啤酒。
“哎,你多大?”她又点上一根烟。
“我啊,91年的。”他一边嚼一边说。
她一口烟呛进嗓子里,咳嗽不止。
“咋啦大姐?知道你比我大,没事儿。”他继续边吃边说。
她没继续接话。
“那你多大?能问吗?”他停下筷子,抬头看着她。
她这才仔细看他年轻而没有修饰的脸,青春的味道似乎都飘散出来。
“我比你大8岁。”她缓慢地说。
(五)
“我操……”他面露震惊神色,半晌没说话。估计是后悔了吧,她想。
没事,反正我对自己自暴自弃。她又想。
“那什么,”他咕哝一句,“我……我能给你家孩子道一歉么?”
“我家孩子?”她一愣。
“你都30岁了肯定有孩子了吧!”他露出一种做作的绝望神态。
“你他妈才有孩子了!”她对他回敬过去。
“就知道你没有,”他又露出笑嘻嘻的神色,“而且你也没结婚。”
她不说话。
“而且,你也没有男~盆~友~”
“你丫说够了吗?”她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摔,“乓”的一声。
“哎哎,小阿姨,别生气~来来来,我给你倒一杯酸梅汤。”他笑嘻嘻地倒上水,“热菜来了,吃菜吃菜。”
小阿姨。她脑子里想着这个称呼。
“我有那么老吗?”她问。
“你想听实话么?”
“想。”
“有。”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没有愤怒,只把眼睛垂下去。不说话。
“别傻了,姑娘,”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头探到她面前。
“我都说了,你很好看。”
(六)
一顿饭吃了100块钱。他掏出钱来,她本来想说自己付了。
“演出费,”还没等她开口,他先说话:“还行,吃一顿饭吃得起。”
他们走出小饭馆。
“我回家了,你慢点吧。”她说。
他不说话,跟着她一起走。
“你干吗跟我一起走啊?”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啊。”
“我操……我是成年人好吗?”
他在她身边摇头晃脑,根本不理会她。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脸。
他突然伸手搂过她的腰。
“你干吗呢!”她挣了一下,没挣开。他高出她很多。
“别闹,快回家,啊。”
她使劲一挣。“你别闹好吗,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还得回家继续写策划呢,你让我赶紧走!”
他抬了抬眉毛:“我琴还在你家呢啊。”
“你出来时候怎么不带走?”
“我带着琴在街上走多傻逼啊。”
她站在月光下怒视他。他笑眯眯地耸耸肩。
这一切都是预谋。她想。但同时,她心里的海胆又抽搐了一下。
(七)
她打开家门和灯。室友正好出差一个星期,她觉得一个人生活更自在些。
他顺势要往里面走,被她一把挡住。
“怎么连门都不让进啊,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他在门口大呼小叫。
“你丫给我小点声,邻居听见了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啊,没什么不好的,是吧?”他继续大呼小叫。
她只好把他弄到屋里,同时在心里咒骂小孩子的可恶。
他喜滋滋地进门,把鞋脱了,很自然地走向浴室。
“你要干吗?”她问。
“我得洗个澡。”
“你出来时候怎么不洗啊?”她又怒骂。
“我不敢多呆啊,谁知道你家什么情况,一会儿你爸回来了把我打死了怎么办。”
“那你现在必须回家洗去,不要在我这洗澡。”
他转过头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
“姑娘,看看表,十点半了。我学校在郊区,早回不去了。你今天得收留我。我都请你吃饭了,你让我洗个澡,睡个觉,大家心情都好,你说是不是。”
她被这一切搞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我心情不好!”
他还是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被她扭头躲开。“我觉得你心情挺好的,”他说完,走进浴室,“你干你的活,我洗澡啊,别偷看。”
“谁他妈要偷看你!”她往门上“啪”的扔了一块卫生纸球,浴室的门关上了。
似乎一顿饭吃完,她觉得他们真的熟了。而且熟得那么自然。
(八)
当 她洗完澡开始吹头发的时候,世界仿佛一片静寂,只有风筒的声音嗡嗡作响。他安静地等待她把自己打理好,像一条英俊而充满力量的护卫犬伏在床沿。之后他从背 后把她揽到怀里,她的反抗佯装得不像样子。他吻她的脖子,她也吻他的,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记,让它青紫而发黑。他年轻的味道引得她的头一阵阵晕眩,说不清是 因为宿醉未醒,还是年龄差所造成的微妙罪恶感。“Smells like teen spirit”这句话,她在自觉衰老后才真正明白,一个人的年轻,是一种多么无与伦比的美妙。她觉得自己的心碎裂成了八块,漂浮在宇宙的上空。
他 的左肩膀上纹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她以为这是一只猫头鹰。“是枭,”他轻轻地说。她亲吻这个漂亮的纹身,一直向下,用细致的唇感带给他成熟女人所能做到 的一切。他翻身过来的时候冲动而富含力量,制造撞击,享受回声。他们彼此都讶异于这配合的到位,就仿佛一支乐队不用那么费力就可以找到合拍的同伴。一种难 以言喻的情感在这两个只认识了一天的人之间产生,而他们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就可以坦诚相对。这是命数。
也是劫难。
她想起她一个朋友写过的话。那个女孩说,“我们为什么需要爱。因为你不会突然很有钱,彩票中奖的机会是千万分之一。不会突然很美,基因无法改变,整容需要时间。不 会突然非常健康和聪明,没有这种药。可是我们就是能突然爱上一个人啊,全世界的星星同时落在你头上。在爱中,最平凡的人获得的喜悦和幸福,和世界首富或环 球小姐获得的是一样多的。”生活的经历告诉她,她正沦陷在这千钧一发的幸福中,然而之后的痛苦也显而易见。
(九)
她的策划案显然 是没有写完。第二天的早晨,她并非在宿醉,而是在一种比宿醉更dizzy的情绪中醒来。她慢慢歪过头,仔细端详身边这个男孩子的脸。他英俊而武断,聪慧而 幼稚,她甚至可以料想到他所有可爱和讨人厌的地方,以及所有由于这个尴尬的年龄差距所造成的问题。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能盯着他的脸看,同时悄悄地琢磨自己 的身体,是否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失去那种闪光的魔力。
“你醒了。”他说,并辅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她抚摸他的脸,未敢因为贪念而再多留恋这个时刻。她的内心矛盾并像塞了一团乱麻。“给我我的琴,”他说。她起身,把那把收藏得干净整洁的吉他小心地拿出来捧给他。他支起身子,在被子里开始弹一支曲子,手指颀长有力。
“silly girl, you‘re left behind
you can not see, i am no kind
silly girl, you are so blind
you just dont know, you ‘ve lost your mind……”
他边弹边唱,她流下泪来。无数过去看演出时候的回忆,像理不清的丝线一样缠绕起来。
“好听吗?”
“嗯。”
“比我自己的歌好听多了是吧?哈哈。”
“嗯。”
“我以后给你写一首歌,就会好听了。”
“不用。”
“为什么不用?”
“因为我不是Silly Girl.”
(十)
我的小说十个章节必须结束。所以当你再次想起她的时候,她心如刀绞,却已目光坚定。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丧失的痛苦,所以她不想再这么快地经历一次。
这就是她全部的理由。
她会记得所有他们相处短暂却美好的时光,就像那些沿着床沿唱起的他们都喜爱的歌曲,他们都爱喝的酒,都喜欢的文学,和都常用的骂人的话。
她面对着他像放一把火,当着他的面把这些都烧了。可她知道,这些回忆在她自己这里,怎么点也点不着。
不伤他人,必伤自己。所以我选择前者。她对自己暗暗而决断地说。
当听到“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的时候,他“哦”了一声,沉默了一分钟。
“Why?”他终究还是要问,“为什么啊?不是一切都很好吗?”
她收拾东西走出家门,还是和第一次的时候一样:“你把门撞上就好。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在工作的间隙和密友谈论他。他们都劝她说这样做是对的。她一直叹气。
室友回来已经很久,屋里的灯也不再是黑的。可当她打开门的一刹那,总希望还能看到那张笑嘻嘻的脸,没心没肺地说他要去洗个澡。
她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封信。这么多年,她不知道男孩还会写信。她一边看,一边觉得胸口的海胆每一根刺,都在更坚硬地扎向她最柔软的地方。
他说他带走了她的那条项链。那是有一天他们互相换着戴着玩的。
“我的那条你随时可以扔掉。你的这条比较值钱,我就留下了。”
(尾声)
后来她躲着不去看演出了一段时间,生活略微恢复正常,也没有再喝那么多。
有一天,她一个会纹身的朋友刚开了一家店,问她想不想纹个东西。免费。
她被他领着去店里参观了一圈,然后兴致勃勃地坐下说:“好啊拿我当试验品吧。”
“你有图案吗?”
“有。”
“纹在什么地方?”
“中指,戴戒指的侧面。”
“纹这么小吗?”
“对,要比较精细。”
“可够费劲的。这是猫头鹰吗?”
“差不多吧,就照着纹别问那么多了。”
朋友开始消毒工具,在她手上贴图样。
“我能放歌听吗?”
“能,别太吵就行。”
“不吵,接我iPod,循环一首歌就行。”
他连好线。
“叫什么歌名?”
“Silly Gir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