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没想到会有记者来采访我。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活生生的同类了。 

为什么？您是在这么重要又这么神秘的岗位上…… 

可能并不像你想象的，但也不妨聊聊，从哪儿开始呢？ 

先讲讲您是如何取得这一职位的吧。 

因为我的一篇论文。 

可以大致介绍一下内容吗？ 

好吧，我试着用浅显直接的语言跟你讲一下。那篇论文主要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一件事是发生了一次、两次，还是许多次，是相对的。一件事发生的次数要根据它所留下的痕迹来确定，我们可将世界想象为一台打卡器，事件的发生只有相对于这台打卡器才有所谓一次、两次、许多次。但是打卡器本身，也就是世界整体，作为一个巨大的事件，它究竟发生了几次？有没有可能所有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过两次、三次、许多次？这都是伪问题。世界本身无所谓发生了多少次。所以，世界的每一部分，从一种绝对的意义上说，也无所谓发生了多少次。 

奇特的想法。 

但没有实际意义，作为一个哲学家，要是没有某种危险思想，那他就是微不足道的，差不多等于零，所以他们才分配给我这项工作。 

好吧。接下来，我想问一个很多人感兴趣的问题，这个哨所平时是如何运转的，它又是怎样狙击时间旅行者的？ 

嗯，现在正好有个机会让你看一下全过程。看到这个显示器了吗？上面这组发绿光的数字2917—1796，这表示有人正从2917年向1796年移动。你过来，把眼睛对准这个小孔……对，就这样。看到什么？ 

一张脸，很兴奋，都扭曲了，有点迷醉，像…… 

像达到了性高潮。没错，那就是时间机器的驾驶者，进行时间旅行的人都是这副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 

鬼知道，不过时间旅行肯定跟性有着某种奇妙的关联。 

不可思议。 

现在看屏幕。这片灰色上的那个白点看到了吗，还在动。注意看，别走神儿……闪了一下，看到没？白点没了。那架时间机器已经被干掉了。显示器上的数字消失了。现在你再过来，从小孔看。 

好。 

死了吧？ 

死了！ 

就这么简单。屏幕上的影像本该是白色，这片灰色其实是大量时间机器的残骸堆积出来的。可以想见我们干掉了多少时间旅行者。现在不是旺季，旺季的时候，显示器上会布满绿色数字，这架机器会疯狂扫射那些旅行者，他们就像扑向时间的一大群苍蝇。 

可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这是两百年前的一项立法，那时的人类下达了对时间旅行者的格杀令，他们认定时间旅行是一种乱伦行为。这也是人类社会公布的最后一项法令。 

这对过去的人不公平，他们并不知道有这项立法，除非他们能做时间旅行。 

这项立法被延迟了150年才正式生效。那时，对于执行法令的人而言，不知道这项立法的人都已经是死人了，杀死死人，等于什么也没杀，对吗？历史在1806年就终结了，而时间之河还在流淌，直到一千年后才有了时间旅行的可能，但所有进行这一尝试的人全部死于距今两百年前的那项立法。这就是狙杀时间旅行者简史。 

我大概明白了。那么您本人如何看待时间旅行这件事？ 

我想我们最好本分地待在“现在”。但什么是“现在”？我常常想，“现在”只是一个瞬间，我们的感官根本无法抓住它，“现在”被说成是最真切的，但又逸出经验，那么我们就是立身于一个超验的点上。而“过去”，意味着你已经失去的。那“未来”呢？假如你还能活一秒钟，此刻你拥有未来吗？没有。如果还能活一分钟呢？还是没有。如果还有一小时呢，是否就可以说你拥有未来？其实仍然没有未来。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一百年，可能让你逐步建立起拥有未来的幻觉。如果一个人死于1763年，那么1753年的时候他拥有未来吗？他的确还可以活一段时间，但那不是未来。只要终有一死，就没有未来。只要没有无限的未来，那么从一开始未来就不存在。 

我相信不久之后，我们人类就可以实现永生。 

事实上，使人永生的技术已经被开发出来了，但一直被禁用。 

是这样？！为什么？！ 

说来话长，曾经有过一个案例。事情发生在2018年，大概经过是这样的：有个人得了失眠症，每天夜里都反复折腾，起夜，检查丢没丢钱包、钥匙，水管拧没拧紧，煤气关没关好，然后再躺下，可心里总也不踏实，辗转反侧，总之没法入睡。有一天，他下定决心，即使睡不着也要好好躺着，无论心里多烦也不睁眼。那天晚上从十一点上床开始，他就坚持静卧不动，双眼紧闭。后来据他自己讲，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睡着，他靠意志力克服了一次次睁眼起身的冲动，感觉就像一个牛仔骑在暴躁的公牛背上，竭尽全力不被甩下来，多维持一秒都很艰难，最后他实在没法承受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但是眼前的景象把他弄糊涂了，他不是在自家卧室里，而是到了一间病房。他的家人和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盯着他。平静下来之后，他们才告诉这个人，他已经昏迷快一年了。 

这能说明什么？ 

从那时起，有人开始研究“时间错觉”的问题，也就是时间与时间体验的分离。到了2571年，科学家已经掌握了永生方法，但是这些谨慎的人先做了一项实验，他们找到一位自愿受试者，人为改变了他的时间体验，在他的时间错觉世界里，他获得了永生。当在错觉中活了大约三万四千年的时候，他开始丧失时间感，又过去两千多年，时间感彻底消失，于是时间错觉也自然破除了。他醒了，但是时间体验再也没有恢复，他相当于死了。这就说明，假使我们真的获得永生，我们的时间体验就会丧失，即使我们拥有未来，最后也会失去对未来的感知。 

听了您讲的这些，我忽然开始怀疑，时间真的存在吗？ 

“时间”的观念开始于我们把两个不同的东西看成同一个东西，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和一棵光秃秃的树，我们认定它们是同一棵树，于是就有了“变化”的观念，接着就有了“时间”的观念，夏去秋来，树叶落了。时间被切分，一直切分到瞬间，各个瞬间是平等的，只是记忆，生命的内涵，不均匀地分布在这些瞬间上，我们这才区分了先后。这也是时间旅行的基础。我们不能说时间不存在，“时间”是一项设定，不是我们的选择。设定先于认识，认识先于怀疑，怀疑先于论证。 

那么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吗？ 

并不是。因为还有另一个设定，就是在“我”之外有一个世界存在。这个世界没有我，还会继续运转，它可以与我完全无关。这让我感到欣慰，并看到希望。 

不太理解您的感受。但世界也有终结的时刻吧？ 

那已经与“我”无关了。给我安慰的并不是世界的永恒，而是它可以与我毫无关系，这正是对我的救赎。 

还是不懂。 

没关系，我的想法毫无意义。 

可不可以问个私人问题，您结婚了吗，或者，有女朋友吗？ 

没有，我还是个处男。 

明白了。 

咱们休息一会儿，来点雾吗？ 

好吧，给我来一听雾。恕我直言，我看您一直在吸雾，就不怕迷糊了，放跑某个时间旅行者吗？ 

没有雾我一分钟也活不下去。况且这个哨所是全自动的，是机器在工作，我不起任何作用。 

那为什么要安排您在这里守着？ 

因为我不起任何作用。假如我在这里发挥了某种作用，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作用，就说明机器出了故障。在机器正常运转的情况下，我无从介入。如果我介入了，机器的自卫系统会立即杀死我，并以此警示我的上级，它出了问题，需要修理。 

像小白鼠。 

是的。 

但再一想，您还是起到了…… 

别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