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正月初一的清晨,中国东北大地在严寒空气的笼罩中沉默着。小县城的路边还留着一个多月前的残雪。那雪已经脏了,黑一块、灰一块、白一块。没有人在乎这雪,就如同人们还自顾自地沉迷在除夕守夜后的酣睡中。
“砰!”一扇门被猛地推开,身材苗条、长发及腰的馨妍拎着行李箱,逃了出来。她头也不回,房门在身后缓缓地关合着。就好像电影中的某个慢动作。来自同母异父的妹妹的尖锐嗓音,仙人球一样,从门缝中挤了出来,“快点走,这个家才安静。妈,你看看她,我是叫她哥,还是叫她姐?她就是个变态!”
馨妍没有回头,她以为母亲会追出来挽留自己,至少会站在门口叮嘱一句。那可是自己的母亲啊!馨妍一面走,一面竖起耳朵,留心听着。踏出十几步,她明白了,自己这个小小的愿望落空了。
农历俗谚说,“五九六九,河边看柳。”这灰蒙蒙的世界,哪里有一丁点的生机?馨妍被凌冽的空气紧紧裹住,瞬间被浸透了,从里到外,她冷得像一块铁,硬得像一块铁。
1
两年前,馨妍十七岁。
那个时候馨妍并不叫馨妍,也不是一个女孩的打扮。他是一个模样清秀、性格腼腆的小伙子。虽然父母离异,但他和自己的母亲特别亲。一有机会,母子两个人就会聊上很久。馨妍和母亲无话不谈,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喜欢的是男人。
馨妍每次想起这个秘密,都是又惊又怕。“我是不是有病?”“我怎么能去喜欢男人呢!”“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我自己是这样的。”天生的直觉在馨妍的脑子里不断地敲响警钟,让他在母亲面前也闭紧了嘴巴。
按照县城里的习俗,十七八岁的男男女女正是谈恋爱的好时光,早点结婚也能早点生娃,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
馨妍看身边的男同学、男邻居都有了女朋友,他也开始和一个女孩交往。直到一天,馨妍顺其自然地和女孩做爱了。他好像完成了一次探险,也像完成了一项任务。至少他知道自己是可以的。馨妍把这件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母亲欣慰地笑了。
有的时候,馨妍想到母亲的笑容,也会有所怀疑,母亲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他喜欢的是男人呢?
馨妍的个子不到一百七十厘米,身材瘦弱,说话声音温柔。他不喜欢很阳刚很男人的服装款式,总是穿着中性的衣服。
所以,当馨妍离开家乡小县城,来到中国东北地区最大的城市寻觅工作时,馨妍的同事总是认为他是一名男同性恋者。当馨妍工作时,几名同事偷偷翻看了馨妍的手机,发现手机里既没有同性恋交友软件,也没有登录同性恋网站的信息。通话记录里除了亲戚,就是同学。微信里也都是熟识的朋友。馨妍仿佛白开水一样平淡寡味的生活显然让同事们了无兴趣。
几位始作俑者把手机扔还给馨妍。内向到了极点的馨妍连不高兴都不知道如何表达,只是默默拿起手机,继续工作。关于馨妍是男同性恋的传言在同事之间也悄悄地死掉。
周末,同事们约好了去KTV放松。KTV的包房里,有人唱歌、有人喝酒,闹到了深夜。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一直坐在角落的馨妍也被同事们抓了过来。轮到馨妍时,他不敢选大冒险,他不知道古灵精怪的同事们会提出怎样让他尴尬又为难的要求。馨妍选择了真心话。大家沉默片刻,终于有人开口,“你是不是喜欢男生?”馨妍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随着简短的回答,诧异的目光扫射过来。馨妍明白过来,自己无法继续做这份工作了,毕竟每个人都知道了他是一个男同性恋。
也是随着这个回答,那天一起去KTV的一对女同性恋者悄悄地分享给馨妍男同性恋交友微信群。当馨妍加入到男同性恋交友群时,他心里那个沉甸甸的如同石头一样的秘密,终于落了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和自己一样,身为男人却喜欢男人的人,原来这并不是病。
然而,馨妍依旧没有如鱼得水的感觉。似乎一直遮掩着自己的乌云只是裂开了一道缝隙,只允许一丝阳光洒下来。这光还不够明亮,这温度还不够暖和。
一个月后,馨妍在“渔场”转悠。他看到了一个穿着女装、留着长发、化着浓妆的男人,不敢与人主动说话的馨妍破天荒地走了上去。“原来男的也可以穿女的的衣服啊!”馨妍羡慕地说。“你也想穿吗?”对方很大方地说,“走,去我家,我给你打扮打扮。”
那一天,是馨妍的重生,虽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跨性别”,但当从里到外的一整套女装放到馨妍面前时,他手忙脚乱地扒下身上的男装,紧张兴奋地把文胸、内裤、连衣裙、高跟鞋一样接一样地往身上武装起来。
馨妍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对方穿旧的,甚至还带着对方的一点体味。但馨妍完全顾不上这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那个苗条的身影,用手指轻轻捋了捋假发,又嘟了嘟涂了口红的嘴唇。
馨妍忽然能够畅快地呼吸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在房间里大声地笑着。馨妍终于找到了自己——一个被装在男性身体里的女性。
他成为了她。
2
仲夏夜,这个城市的人们酷爱的消暑方式是在路边摊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半明半暗的灯光下,鼎沸喧哗的人声里,活出了生活的新鲜热辣。馨妍这个初到世上还不到一个小时的女人,顾不上假发的闷热、文胸的束缚、高跟鞋的逼仄,她急吼吼地挽着那位教她穿女装、刚认识的朋友,走在绿化带树木的阴影里。馨妍有些怕,怕被人认出自己并不是一个女人,怕被人笑话辱骂。她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四处张望,嘴角却藏不住笑容。
馨妍在路上走啊走,走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当她回到宿舍,顾不上酸疼的双脚,连夜扔掉了所有的男装。
“我再也不要穿男的衣服!我是一个女人!”每扔一件衣服,馨妍就在心里高喊一次。
馨妍变了,她爱说爱笑,和谁都能聊天。她给自己了一个新的名字,馨妍。她说,“这才是我。”
雀跃的馨妍想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变化。她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无话不说的母亲。当听到这一切时,电话那端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母亲轻轻地挂断了电话。“我错了吗?”馨妍快乐的心揪了起来。她不敢告诉亲戚,她不知道亲戚会怎么议论她。她也不敢告诉朋友和同学。
此刻,馨妍才明白,当她找到了自己,却要和从前的一切告别。
学做女孩。这是馨妍接下来日子里的生活重心。
馨妍手里的钱不多,只能捡朋友不喜欢的旧衣服穿,只能戴朋友的假发,只能用朋友的化妆品练习化妆。
馨妍很快发现,要克服的困难,不仅仅是缺钱这件事。
馨妍不敢独自出门。她曾看过一个个子很高的同类被人指指点点。“如果那是我,我真的受不了。”馨妍老老实实地说。在公共场合上厕所,对馨妍来说也让她惧怕。穿女装的馨妍不能去男厕所,但去女厕所又担心被人发现,会被无故打骂。
每次出门,馨妍都要约着朋友,两个人彼此有个照应。
没有新衣服,旧衣服也让馨妍满足。约不到朋友,大不了少逛街。但馨妍不能不洗澡。
随着穿女装的日子越来越长,馨妍开始留起长发。馨妍可以告诉浴池的服务员,她是男人,但浴池的客人又如何能够接受她。
实际上,去浴池洗澡,对跨性别人群来说是非常大的困难。没有跨性别人群专用的浴池,很多跨性别人士,主要是男跨女,即身为男性、平时穿女装的人,是没有办法到公共浴池去洗澡的。一进门,就会觉得很为难——应该进男浴还是进女浴?进女浴,生理结构还是男性。去男浴,却穿着女装、留着长发,更有一部分人已经做了隆胸手术。“去浴池洗澡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有的权利吗?”馨妍柔弱地说。所以,跨性别人士只好努力寻找能接受她们的浴池,顶着男浴客好奇、窥探的目光,拼命让自己习惯这很难习惯的事情。虽然馨妍已经习惯,但她还是很期待,“要是有专门给跨性别人群使用的厕所、浴池就好了。”
馨妍认识了越来越多和自己同样的人,她才知道这叫做跨性别,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样,从心里就希望做一个女人,可生来却是一个男人。
这是一个新奇的世界,馨妍很快明白了这个世界中人与人的不同。平时穿着男装、偶尔穿女装、从未服用雌性激素的人,被称为CD。始终穿女装,做了隆胸手术,但还没有做变性手术的人,被称为TS。完成了变性手术的人,被称为变性人。
在中国东北,跨性别人士,特别是男跨女的群体,被冠以了一个统一的名字:妖儿。
3
有人改变生活,有人被生活改变。馨妍需要面对的,是重新生活。这个城市中的人们依旧忙碌,商业街上依旧繁华,而当用男性的身份面对这个世界十九年,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是一个女性时,这绝不像某一部搞笑电影所诠释的那样轻松。
穿女装半个月后,“坐吃山空”这件事挤进馨妍粉红色的梦中。馨妍需要重新开始工作。她寻找工作的唯一条件就是要全天二十四小时都穿着女装。馨妍已经无法接受穿着男装的自己,在她眼中那不是自己。
穿女装、戴假发去工作,就意味着和身份证是不符合的。身份证上的馨妍是一个男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别人解释这一切,她不知道解释了这一切又该承受什么样的目光。
馨妍只剩下唯一一个可以从事的工作:在夜场做反串表演。
“妈,我穿女装是为了表演、为了赚钱。”馨妍这样告诉母亲。母亲似乎接受了。
馨妍跟着其他的跨性别姐妹来到北京。期待在这里能让自己有一份好的工作和一个全新的生活。
馨妍不知道北京有多大,但她知道北京非常大。馨妍每天要跟着已经可以独立表演的反串演员们奔波于近十个夜场。光是开车走遍这些夜场也需要一个多小时。但在地图上看,这只是属于北京城的一个角落。
馨妍和其他的演员十几个人挤在一辆面包车上,还是学员、不能表演的馨妍要帮别人拿着各种演出的服装、道具。这些服装美轮美奂,馨妍盯着这些衣服,试图忘记身处在封闭、颠簸的面包车中。到了表演的夜场,保安会像赶着某种小动物一样,催促她们快点进场,表演之后再迅速离开,赶赴下一个夜场。
馨妍住在集体宿舍里。当结束了表演,回到宿舍已经是下半夜。馨妍只能缩在小小的单人床上,疲惫地睡去。如此辛苦,每一个演员最多一天赚二百元,刚开始表演的时候只有几十元。而馨妍不能表演,就没有收入。但是想住在拥挤的宿舍,每个月都需要交五百元的管理费。
馨妍每天都在模仿、揣摩那些在舞台上夺目璀璨的反串演员是如何穿很高的高跟鞋走路,如何化妆,如何在舞台上唱歌、说话。反串演员在夜场表演的最主要目的就是调动现场的气氛,让一切变得热闹快乐。
然而,不到一个月,馨妍就陷入了囊中羞涩的境地。她必须节省每一笔开销。比如每天只吃一顿饭。馨妍会在上班前,自己走路去附近的一家馅饼店。然后花三元钱买一张馅饼,打包带走。在路上,边走边吃。
很多时候,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饿得睡不着觉。馨妍就睁着眼睛,看着外面微微发光的天色,一边猜想还要多久天亮,一边想今后该怎样。馨妍不允许自己回家。母亲会接受她从儿子变成女儿吗?北京的机会这么多,她如果都赚不到钱,回到家里又怎么能赚钱?
馨妍在心里默默地叹气,自己没有退路了。
终于,馨妍感觉自己可以表演了,也再也撑不下去了。馨妍对团长说,“能让我试试演出吗?”团长给馨妍安排了一家夜场。原本计划表演十五天,馨妍整整表演了二十天。“坐住场子”的馨妍活了过来。
4
馨妍很妩媚。穿上演出服,更加光彩照人。
她在舞台上唱着歌,一个男人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馨妍仿佛一个漩涡,把这个男人的心深深地吸了进去。演出一结束,这位叫做虎子的男人就给她送花、打小费。馨妍站在舞台上,努力地从刺目的舞台灯光中望向虎子。灯光实在太亮了,馨妍只看清了虎子的剪影。
虎子不好看,但很体贴。他下班后,正好是馨妍上班。虎子会开自己的车去送馨妍。等到馨妍下班,再把她送回宿舍。馨妍清晰地感觉到虎子滚烫的感情。她故意逗他,“干嘛非要开车接送我啊!”虎子老实地说,“演员挤在一起,面包车的条件实在太差了。坐的车至少能让你舒服一些。”
从馨妍知道自己是跨性别人士之后,就无法接受男同性恋者了。她要的是来自异性恋男生的爱情。在爱情中,她希望做一个纯粹的女人,而不是一个穿着女装的男人。
“我喜欢你,咱俩在一起吧!”虎子表白了。馨妍几乎融化在这个男人的怀抱中。
和馨妍一起表演的跨性别姐妹们羡慕她、嫉妒她,“也许他就是图个新鲜”“这样的感情不能长久的”。人人渴望爱情,却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
馨妍不管这些蜚短流长,她只想和虎子好好地在一起。
四个月后,虎子对馨妍说,“你去做变性手术吧,然后我们结婚。”馨妍愣了。她的确想做变形手术,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但是这么大的一件事,馨妍是一定要和生育了自己的母亲商量的。
思来想去,馨妍决定从另一个角度试探母亲的态度。馨妍在电话里对母亲说,“妈,我想做隆胸手术可以吗?”
母亲在电话那端哭了起来,“儿子,对身体不好。咱别做了。”
馨妍在电话这端也哭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去做变性手术,不能成为虎子的新娘。
馨妍再贪恋这份爱情,她也不能狠下心来浪费虎子的时间。虎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家里一直在催着他结婚。
馨妍对虎子说,“我们分手吧!”
虎子不肯分手。他认定了馨妍。虎子下了班就到馨妍宿舍楼下等她。
馨妍不肯见他,也不敢见他,只能躲在宿舍里哭。其他的反串演员纷纷劝馨妍,“人家对你是真心的啊!”“错过了,可能就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了!”
馨妍难过得说不出话。她又何尝不想和虎子在一起呢!馨妍怕极了。她怕错过了他,就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男生。
但这就是生活,其中充斥了太多的身不由己。
为了让虎子彻底死心,馨妍放弃了自己在北京的表演工作,回到中国东北。
5
跨性别群体是一个金字塔。位于最顶端的,只有少数的一两个人。更多的跨性别人士处于金字塔的最底端。
并不是每个跨性别人士都像馨妍这样,有着不错的外在条件。很多人因为外形过于男性化,而挣扎在生存线上。
梦露是馨妍的一位跨性别姐妹。她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收入,欠了一个月的房租,又患上疥疮,被房东赶了出来。露宿街头的梦露没有钱治病。馨妍见她实在可怜,便把她接到自己和另一位跨性别姐妹合租的房子里。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梦露的身体不是一天两天能恢复的。馨妍让梦露住在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馨妍知道疥疮是传染的,但如果不伸手拉梦露一把,真不知道她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馨妍和室友挤了两天。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馨妍便花钱出去住,好让梦露安心养病。馨妍不能花钱让梦露出去住,不然敏感的梦露会感觉这是馨妍借给她的钱,她必须要还钱。
很快,馨妍的生活中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男人和馨妍并不在同一个城市。每个周末,男人会特意赶过来,和馨妍在一起。直到男人拿着戒指对馨妍说,“我们在一起。”这仿佛求婚的一幕,让馨妍沦陷了进去。
但馨妍很快发现男人是有家庭有孩子的。“我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不能去破坏别人的家庭。”馨妍对男人说。
男人舍不得馨妍,他在馨妍家里跪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一直流着泪的馨妍一边无数次心软一边又无数次地说服自己咬牙挺住。
回到单身的馨妍不敢向往爱情。馨妍的母亲不同意她变性,而她不做变性手术就没办法和异性恋男人结婚。性格刚烈的馨妍又不肯做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伤害无辜的女人和孩子。这注定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6
时间飞快,馨妍与母亲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和其他的亲戚也没有太多的联系。馨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亲朋好友。直到接到表姐的电话。
“弟弟,我要结婚了。”馨妍听到表姐的喜讯时,非常开心。她一直都没有告诉亲戚,自己已经穿了女装、留了长发。然而,当表姐提出让馨妍以小舅子的身份,按照中国东北的新婚礼仪去给新房挂钟时,馨妍不知所措。
馨妍认为自己不能穿女装回家。挂钟在婚礼习俗中是很重要的,要拍摄视频,并在婚礼现场播放。挂钟只能由女方的弟弟来完成。而此刻的馨妍完全是女性外形,她又如何能让姐姐看到这一切,又如何能让婚礼现场的人们看到女方的弟弟居然是一个“变态”。
馨妍更担心的是,如果姐夫一家看到了这怪异的一幕,就算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也是瞧不起她的,再牵连到姐姐,让姐姐在婚后被姐夫一家欺负。
馨妍不想让表姐失望,只能让自己为难。但为了家庭,馨妍愿意做任何牺牲。
馨妍借来一套男装,然后去了理发店。她闭着眼睛推开门,一口气地坐在理发椅上,对理发师说,“剪短。”
当理发师举起剪刀的瞬间,馨妍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她最爱的就是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直,这似乎是馨妍身为女性的最重要的证明。
馨妍哭到理发师都不忍心了,劝她说,“舍不得的话就别剪了。”馨妍倔强地摇着头,咬着牙、抽泣着,让理发师把头发剃得短短的。
婚礼很顺利,似乎没有人感觉馨妍做了多少牺牲。馨妍很开心,她希望表姐能一直幸福下去。而母亲呢?
馨妍不知道母亲过得好不好。她只知道自己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再婚了,还生养了一个妹妹。
两年多来,自从母亲知道她穿了女装、留了长发,就再也没有给馨妍打过电话。
馨妍每次打电话给母亲,两个人也没有了太多的话可以讲,干瘪的空气让两个人的喉咙长出了荒草。
馨妍和母亲之间通电话的次数,从一周两三次退减到三个月一次。而每次也不过一分钟的客气问候。
看看日子,就要农历春节了。馨妍试探着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妈,今年过年我回家看看你?”
这仿佛是一个宣判,馨妍屏住呼吸,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去年她也给母亲打电话,表示想回家过年。可是母亲却沉默着不肯同意。
而这一次,母亲终于吐出了“好”字。
馨妍鼓起勇气,穿着女装、留着长发,敲响了母亲的家门。
开门的正是母亲。馨妍和母亲对视了一眼,馨妍正挤满了笑容,母亲却扭开了目光,然后不自在地说,“进来吧。”
同母异父的妹妹正在客厅看着电视,看到馨妍,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转身回了卧室。
晚上的团圆饭,菜肴丰盛。电视里的主持人也打了鸡血一般,声音高亢。可是房间里只有沉默和压抑。
终于,妹妹忍不住了,“我为什么要和这个变态一起过年!”馨妍气急了,真想冲过去掐死她。她第一次感觉到这并不是她的家,这是别人的家,自己只是一个客人,只能坐在椅子上,默默忍受。
就算这样,馨妍还是将最后一丝生机寄托在母亲的身上,她多么希望此时母亲能为她说上几句话啊!或者制止妹妹的辱骂。可是母亲只是沉默着,远远地站在妹妹身后,看着馨妍。母亲的目光那么冷,馨妍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还是我的母亲吗?这还是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留给我的母亲吗?这还是可以和我聊第一次性经历的母亲吗?”馨妍拼命地低着头,她不想让这个房子里的人看到她哭得如此伤心、如此绝望,
正月初一的清晨,她落魄地逃了出来。
7
有家不能回。过年不能回家、几年都不能见父母一面。
怕父母伤心,怕家人不能接受,怕父母承受来自别人的耻笑。
馨妍知道自己绝不是个案,这是所有跨性别人士都要面对的世态炎凉。
然而,跨性别人士又有什么错呢?她们不过是希望做自己。或者说,她们只是希望纠正上帝犯的一个错误,做真实的自己。
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个选择,冥冥中已经做好,那就是成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是的,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从诞生开始就能按照天生的性别自由自在地生活。
跨性别人士却要因为做内心中认可的性别,承受太多的歧视、痛苦,甚至面对生死。
生活严峻。
馨妍却更爱笑,更爱和人打招呼、聊天。她成为一个更加勇敢的人。
当馨妍和另一位跨性别姐妹走在公园中,被一对情侣发现自己的身份,而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时,她神态自若地拉着姐妹走到情侣的面前,模仿着情侣的模样,对情侣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笑着。那对情侣吓得脸色大变、落荒而逃。
“可是人家也没有什么错。毕竟我们穿着裙子,留着长头发,太吓人了。”馨妍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可我也知道这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啊!”
据说有一位跨性别人士变性后和外国人结了婚,并在外企从事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我也很想过这样的生活,”馨妍说,“可这样的人又能有几个。”
馨妍努力工作之余,成立了一个跨性别人士互助小组,希望自己能为跨性别姐妹们做些事情。
馨妍期待有一天自己能得到母亲的认可,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而不是人们口中的妖儿。
只是馨妍不清楚,她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纠正上帝犯的这个错误。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选自中国三明治《破茧》,经授权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