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三十四岁
“在爱情里,懂得还手,却不懂得放手,这到底是恋爱还是恋战呢?”
小枝对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十二岁的夏天。父母已经分居快半年了。见面就吵,宁愿分居也不肯离婚。说是分居,却也住得不远,父亲就住在隔一条马路的小区里,那是姥姥姥爷买的房子,工作关系除了偶尔过年回来住以外,他们都常居太原。
“好好看书,少学电视剧里的人说话。”母亲对着镜子画着眉形,吸了吸鼻子,叫了一声“妈妈”,哭腔黏住了“妈妈”两个字。这是强迫性的口头禅,每当她觉得伤感时就会这样。
“有空吗?”母亲说。
“干嘛?”小枝捂住自己面前笔记本的最后一页。
“明天,我要你见你爸爸。”
“嗯。”
“帮我个忙吧。”
“什么?”
“你说我是染金色,还是黄色。”母亲举起双手上两盒染发剂冲小枝的房门方向晃了晃。
“哪儿有区别啊!”小枝说。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区别了。”母亲总爱说这样的句式。“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我为你好了。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你爸有多坏了。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上学有多重要了。”似乎倒置了因果吧,难道不应该是等你明白了这些那些,才算是长大了吗。但十四岁的小枝没法儿想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隐隐地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诶!要不你帮我染吧。”母亲说。
“我不会这个。”
“我教你,我帮你把染发剂调好,你看着涂在我头发上就行,决定了就染金色的。”
“我……”
“怎么?不愿意帮我啊?你跟你爸一个死样子,就是不把我的事儿当事儿,我就活该帮你们俩服务啊,在这个家,我是你妈,不是保姆。”
“来了来了。”小枝一边绑头发一边走到客厅。她站在母亲的身后,看着正对着门的镜子里的母亲,那一刻,她发誓这辈子都不要活成母亲的样子,她笑了,窃喜,幸好女儿像爸。
“你功课做了吧。”
“嗯,快了,还有一点就全做完了。”
“每天按量完成就行,可不能抢写,暑假还长,写完了你就疯玩儿,心玩儿野了,学的东西也就还给老师了,一开学你就傻眼了,基础都没了。”
“玩儿什么玩儿啊,你这不是还给我报了补习班吗?”
“不报行吗,你当我跟你爸似的,就会带你到处玩儿啊,他不上心,我就得操心。孩子小时候基础打不好,长大了运气再好,也得废。”
“我染哪儿啊?”小枝岔开话题。
“前面,两三簇,对,就这里,偏左边一点,然后依次往后染。”母亲似乎还是更关心自己的头发。
小枝刚下手就弄到了自己的手上,轻轻地啧了一声。
“怎么了?”
“弄手上了。”
“你就跟个男孩似的,笨手笨脚的,心细一点,我跟你说,这个可难洗,三五天都洗不掉。”
“没关系的。”小枝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想的是:看来你也弄到手上过啊,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个三五天都洗不掉呢!
“我跟你爸要是离婚了,你跟谁?”母亲总是这样冷不丁来上一句,口吻不咸不淡,极力地想要抹去所有情绪。
“谁也不跟。”小枝并不想安慰母亲,虽然她明知母亲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置身事外的答案。
“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活啊!你就是想跟你爸是不是,跟着他天天带你下馆子,没人管你功课,你就撒开了玩儿,能玩儿出花儿来啊,没有我,可能嘛!”
可能。小枝暗自发誓。
母亲问这样的问题已经不是头一回了,第一次抛出这个问题的时间远得难以追溯。小枝还没有上学的时候母亲就常常在饭后问这样的问题。那时候父亲常出差,就算不出差也是酒局不断,家里总是剩下母女二人。
“小枝啊,爸妈要是离婚了,你跟谁?”
“什么是离婚啊?”
“就是分开了,不住在一起了。”
“我跟妈妈,爸爸外面有好多朋友,我跟妈妈,妈妈有我。”
那时候的小枝还是只会说心里话的年纪。母亲总能被小枝的回答打动,同时又开始为母女俩未来可能会出现的寂寞生活而伤感。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了,小枝先睡,睡了就回来了。”
母亲没有骗人,只不过等小枝醒来时,父亲又早早地去上班了。这样的生活让小枝对于父亲的形象渐渐变得模糊。
父亲是什么呢?一个钱包里总是装着各种发票的男人,一个晚上不归,白天不在的家人,一个平时沉默寡言却在朋友或同事的电话里口若悬河的好兄弟、好员工。皮鞋很亮,裤子很长,皮带上挂着许多钥匙,衬衫很合身,除非必要否则从不打领带,除了假日,否则胡子刮得很干净,眼镜是没有度数的,母亲说,这是假斯文。头发很硬,很密,喜欢打摩丝。是一个一接到电话,就会瞬间消失不见的人。
“爸爸,这个周末你会在家吗?”
“看情况。”
“所以,起码礼拜天是在家的吗?”
“不一定。”
“我和妈妈想去逛商场,妈妈说,要给你买个新的剃须刀,电动的。”
“再说吧。”
小枝不会再胡搅蛮缠下去了,她知道,“看情况”、“不一定”、“再说吧”都代表一个意思——“没有空”。三个词一旦同时出现,就是快要不耐烦了。
“明天,你也去,你就说,补习班上课,你想爸爸开摩托车送你去,你不是特喜欢坐他的摩托车吗?”
母亲这一句话把小枝从回忆里打了回来。
“我不去。”
“那是你爸,你不去谁去。”
“是你自己要去的。”
“我为了谁啊?我还不是为了你,有个完整的家,你以为我愿意跟他过啊。没良心。”
不管母亲怎么说,小枝就是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好像自己才是他们生活之苦的祸根,但其实呢?小枝不过是他们不肯离婚的借口,是他们不愿彻底分开孤独生活的挡箭牌,同时小枝也成为了他们想要对彼此泄愤的最好的导火索。大人总是有办法在三言两语里把自己的心里话藏得一干二净,把生活苦闷的责任推得与自己毫无瓜葛。
第二天,小枝还是去了。但一句话都没说。
父亲回家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从马路那头到马路这头,也不过就是连公交车都不用坐的距离。但对于母亲而言,这是胜利,这是父亲的一次投降。
十六岁/三十八岁。
“有空吗?”母亲问。
“没空。”小枝已经学会拒绝了。
“耽误不了你几分钟,帮我染个头发,我跟你说,我已经有好几根白头发了,老了,老了。你就不懂心疼人,跟你爸一样。”
“我跟我爸不一样,跟你也不一样。”后半句咽了回去,白了无人角落一眼,像石头投进河里,冒了几个泡。
“我跟你讲,今年流行红色,都说红色特别衬皮肤。”
“红色?多扎眼啊!”
“瞎说什么,你不懂吧,看你也不懂,天天咋咋呼呼的,跟个男人似的,喏,是酒红色,懂了吧,看好,这个样子的,好看吧。”母亲拿出染发剂的盒子指着上面的图案。
“就是婶婶染的那个颜色。”
“对对对,也不对,她那是酒红色,我这个亮一点。”女人似乎总能分辨各种颜色里的细微差别。在这一点上小枝确实更像父亲。
“这次染多一点没事儿,之前我是要挑染,你这给我染得一大片一大片的。”
“我又不是学美发的。”
“就你这样还学美发,你这手笨的,不得给顾客打死才怪呢。”
“其实,我挺理解我爸的,真的,难啊,这日子。”
“啥?啥意思?”
“你也不容易,这脾气啊是天生的,你自己估计也够呛。”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你妈耍贫了。”
“我哪儿敢啊,多能说都说不过你啊。你瞧我爸,在人前多能说的一人,到您跟前儿,可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你爸那不是会说话,是会顶嘴,你可不能好的不学学坏的。会反驳不叫会说话,会说话的人是有办法让别人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不是自以为聪明地堵住别人的嘴。”
“喔,那您肯定没有堵过我爸的嘴,你多会说话啊。”
“你……给我好好染,别又弄手上了,女孩子家家的,手脏兮兮的丢人。”
“放心吧,不是头一回了。”小枝从抽屉里拿出一次性手套。
“挺全啊,考虑事情周到,全面,有计划,这点随我。”
小枝站在母亲的身后,看着正对着门的镜子里的母亲,那一刻,她确实觉得有点儿像,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爸这次出差要多久?”
“谁知道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着家,有时候明明公司放假,还假惺惺地按时按点儿地起床出门上班,演得跟真的一样,我能不知道嘛,我就是看破不说破,给他留着面子呢!你知道啊,男人的面子呦,重要的嘞,跟命一样。”
“您是怎么发现的?”
“你爸心理素质特差,一般如果是正常上班,他怕迟到,都起得特早,闹钟恨不得定三个。而且一起床就刷牙,一刷牙就干呕,说什么慢性咽炎,胃不好啊,都是幌子,就是紧张,觉得压力大呗。你哪次见他出门喝酒的时候干呕的?逢年过节放假的时候,起得多早都不干呕。”
“还是您缜密。”
“老夫老妻能瞒得住什么。但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就是得给男人留面子,以前我不懂,年轻啊,凡事都想争个输赢,特别是家里,总觉得输了一次,就是输了一辈子。一山不容二虎,生怕这日子越过越回去,当牛做马劳碌一生。现在想开了,男人要面子就给面子呗。”
“那您就不怕自己丢了面子了?”
“面子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你说面子重要不?”
“不重要,虚的都不重要。”
“傻丫头啊,你要是长大了就明白面子的重要了。”
“别老拿这话噎我,我已经长大了。”
“屁,这世上有多少东西不是虚的?菩萨佛祖,牛鬼蛇神,承诺谎言,男人的酒量,女人的化妆品,就说,我这染的头发,都是虚的,但是能说不重要不?”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说回来,面子重要吗?重要!非常重要,面子不是给自己的,是给别人的。给自己的面子,往往是祸根,给别人的面子,那就得真诚。”
小枝想挠挠头,才意识到自己手套上全是染发膏,只好忍着。
“你最近看什么电视剧了你,给祸害成这样。”
“这是阅历啊,男人就是太爱惜自己的面子,所以才老受女人的牵制。你以后找男人,听妈的,保你不吃亏。”
“真的假的?我现在可以找男朋友了?”
“呸,我是说以后,你现在才多大啊。”
“我说嘛,我还以为您开明了呢!”
“那你老实说,有没有,喜欢的肯定有了吧。有就说,反正有都有了,怎么着也不能瞒着家里,跟妈说,起码不让你被人欺负了,不是不准你做什么,是怕你吃亏,女大不中留,我心里能不明白吗,你那点儿花花肠子,还不够我年轻的时候使的呢!”
“看来,你年轻的时候……”
“少打听。”
“你跟我爸……说说呗。”
“我跟你爸没浪漫过,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是怎么结婚的?”
“到了结婚的年龄,不结婚还能干嘛?”
“这算什么,得爱啊,爱才能结婚啊。”
“什么爱不爱的,当时我跟你爸情况都挺合适,年龄嘛,也拖不得了。”
“年龄算什么?”
“你不懂,时代不一样,那时候别人总问你结了没,不结婚好像就是没完成一件大事。”
“那我爸呢?”
“为了单位的一套房。”
“什么?”
“以前单位只要结婚,就可以分房子的。不是这套,比这套小点儿。现在你奶奶住着呢!”
“你觉得我爸当时爱你吗?”
“没爱过?但不爱我,他又能爱谁呢?我们都不是热爱生活的人,能作个伴儿,熬过这辈子就算是福分了。”
“你们就没有想过离婚,我是说动真格的那种?”
“怎么没想过,这不是为了你嘛!”
“别,别为了我。”
“没良心的。”
“就算是为了我,我也希望你们别骗自己,反正我也大了。要是真的看彼此烦,离,我能接受。”
“不骗自己?那靠什么熬过来呢?再说了,生活里不只是你们小女孩想的那样,只有喜欢不喜欢的,还有责任。”
懒惰的大人。小枝心里这么想着。爱情里最可怕的是背叛,不只是背叛了爱人,更可怕的是背叛了自己。如果已经不爱了,就不该欺骗自己,更不要欺瞒对方,这不是负责任,这是敷衍,是懒惰。
二十一岁/四十三岁
“妈,有空吗?”
“干嘛?”
“过两天我回学校了,要不要临走前再帮你染给发?”
“算你有良心。”
“还是酒红色?”
“棕色。偏黑一点的。我拿给你,你就知道了。”
“好。”
“老咯,现在不染不行咯,白头发藏不住。”
也许年轻人都不曾在乎过,中年人也有自己的流行风向,从金黄色,到酒红色,再到棕黑色。从挑染到正片染,到如今着重为了遮掩发根生出的白发。时间似乎总是想在各种细节里凸显自己的存在,白发、皱纹、脾气、举止之中透出的状态都是证据。它在宣告胜利,没有人能逃脱它的掌心。爱也不能拯救什么。
“我爸呢?”
“去打球了。”
“他不是最不爱运动的吗?”
“不打不行了,啤酒肚严重的呀,这一年跟几个老同学联系上了,常聚一块儿打球。说是一枝花。”
“什么?”
“球队的名字。男人四十一枝花嘛,你爸就是穷得瑟,还一枝花呢,他大我四岁,都四十七了,奔五十的人了,不过好在戒酒了。”
“都戒酒了,还不老老实实待在家。”
“都习惯了,我也落个清净。这辈子我也是有点回过劲儿了,我平时没事儿就瞎捉摸,你爸也不是因为爱喝酒不回家的,真要是爱喝酒,在家也能喝,大不了把朋友请到家里来喝呗,他不也常去别人家喝嘛,他就是喜欢在外面。”
“那也不带上你,把你一个人丢家里。”
“怎么不带,是我不愿意去,没你的时候,你爸可愿意带上我了,管我爱不爱去,就带着我去显摆,我年轻的照片你看过吧,不给你爸丢人。后来有了你,就不跟着去了。也不全是你的缘故,我也不爱去,夜里,我就爱待在家。清净,看看电视,泡个脚,想说话了就打个电话给朋友,挺好。”
“头一回啊,你不说两句我爸的坏话了?”
“懒得说了,论花花肠子,你爸没我多,论心眼儿,你爸还不够格儿,他就是喜欢热闹。你别看他现在不着家,我跟你说,他打不了几分钟的球,到了晚上一准在你奶奶家,以前我赶时髦,觉得年轻人必须有自己的生活,不爱跟老人一块儿住,你爸依我,这些年我看出来了,还不如跟老人住一块儿呢,你爸,孝顺,爱热闹,哪儿热闹往哪儿钻。我又烦这个,过不到一块儿去,这不怨他,当然也不怨我。你也爱热闹,别以为我不知道,好几次学校放假,你都不回来。”
“就几天,来回跑什么呀。”
“拉倒吧,虽说不在一个城市,别说坐高铁了,就大巴车,两个小时也到家了吧。”
小枝已经很熟练了,两种牙膏似的药剂混在一起,调出适合的颜色,一只手拿着染发刷,一只手拿着梳子,一边闲聊,一边涂抹再梳开。
“我说句实在话啊,你别气。”
“你气我气得还少啊,跟你爸一德性。”
“你看你,你这脾气,这嘴巴,不讨人喜欢,你这些年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吗?就是老同学,老同事懂你这性格,不跟你计较。”
“你懂什么,讨人喜欢是什么,就是讨,特别想要讨人喜欢的人都自卑,我这是自信。”
“是吗,你这是哪儿来的自信啊。”
“被人喜欢就能自信啊。”
“谁能喜欢你这脾气啊!”
“你爸!”
“妈,你不懂,男人吧,都喜欢温柔的,只有温柔才会被疼爱。你以前不是常说,要给男人面子嘛,你怎么说的时候头头是道,做起人来又软不起来呢!”
“什么狗屁温柔才会被爱啊,是被爱着的人才能温柔。我不温柔怨谁啊,还不是怨你爸。”
“呦,你瞧,刚还说我爸爱你呢!”
“你懂什么,细水长流,哪有天天爱得死去活来的,那都是电视剧。生活就是一会儿爱,一会儿不爱,人在跟前烦,不在跟前想。想起来,全是好的,那就是爱的。”
“得,你这些东西说给自己听。你自己听得进去就行。我说,这么多年,你就真不担心我爸在外面有什么花花草草?”
“这夫妻关系就是放风筝。”
“别说这张老掉牙的比喻,放脱了线就傻了吧。”
“放风筝这事儿,讲的其实是不放。你就是这根线,线断不了。”
“你都哪儿学的这词儿。”
“好些年了,有一年春节前,雪下得好大,那雪下得感觉要出事儿似的。你爸出差堵在路上了,那时候手机信号也不好,我不放心,跑去你姑妈一朋友那儿算命去了,求个平安,那老阿姨摸着我的右手心说,平安。我问,真的假的。她说,你求平安的心是真的,就是真的。我支开你姑妈,又问了婚姻。老阿姨说,风筝有线,不怕上天,扯不回来,收得回来。临了,收了我一百块钱呢,跟你姑妈是很熟的朋友,这样还敢收红票子,说明有底气,说明是真灵。后来还一直陪我聊天儿,一直聊到深夜,那天你去你奶奶家睡了记得不?当晚你爸就回来了。第二天告诉你封路了。”
“这算命的工作性质是诈骗还是陪聊啊?”
“呸呸呸,信,就灵。”
“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信,是因为心里有记挂的人,真的担心,自然也就信了,既然是有个想要守住的人有个想要守住的家还怕什么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意思不是迷信,而是敬畏。等你长大了,你自然就懂了。”
“我早就长大了。”
“有男朋友了?”
“没有。”
“这不就结了,还是孩子啊。”
二十九岁/五十一岁
“过两天,小林要来吧。”母亲翻看着手机上的日历。
“看情况。”小枝头也不回地盯着电脑,下一个季度的方案还要在理一遍。
“这不是都说好了嘛,是出去吃还是…….”
“不一定。”
“这饭店得早点定,你可不知道,现在人都懒了,就家门口的渔人码头,每个周末都爆满,不提前订根本没位置。”
“再说吧。”
“跟你爸一德性,随你们去,那是你男朋友,又不是我的。爱订不订。”
母亲转身给倒了一杯牛奶,加热后放在了小枝的桌上。
“有空吗?”
“干嘛?”
“染个头。”
“前几天不是刚染吗?”
“这不是过两天就要跟小林一块吃饭嘛,说不定还有他家里人呢?”
“又不是什么外国首相,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你就是跟你爸一个样,女人就该有个女人的样子,起码的注意还是要有的,这是礼貌。”
“行,我忙完了,就去,你先调好,我一会儿就过来。”
这么些年里,染发渐渐成了母女之间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也就只有染发这段时间她们才能回到彼此的关系里好好聊上两句。
前几年小枝还说母亲染的颜色土气,要是她允许,立马染成白色。白,是那年的流行色。小枝都按耐不住想染一次玩玩,硬是被母亲给批评了一顿。人啊,就是这样的,失去什么就想要什么,母亲再也不染什么流行的发色了,染发从流行,变成了遮丑。母亲说,什么颜色都没有黑色好。一开始小枝还不以为然,但等她拨开母亲的头发,准备上手染的时候才心里一紧,那是一大片的白发根。那一刻小枝才意识到,有一种白是触目惊心的,坦白说,那一刹那真的不感人,也没有公益广告里那么深重的感恩情绪,那一刹那,是可怜的,对于衰老的无力抵抗与无力反驳,时间像是一个根本没有善恶之分的杀手,刀刀不致命,可每一下都像是催命符。
“白发再也黑不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一头黑发有多重要。”母亲像个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坐着。等待时光的倒转,岁月的仁慈。
一开始小枝是不耐烦的,母亲要挑染,小枝为了快点结束,整片整片地染。
后来,母亲的白发越来越多,像是密集的白色蜘蛛网,她却小心翼翼地,恨不得一根一根地染,不想让母亲发现,需要染黑的面积是那么多。
“别装了,磨磨唧唧的,我的头发我还不清楚吗?染好了你就去忙你的,不耽误你。”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忙着呢,一会儿还要做饭,你爸现在下班比以前早了,也不在外面吃饭了。”
“呦,惦记老公呢。”
“你爸可说了,退休了就带我出去旅游。可不带你啊,反正你有小林带。”
“别扯我身上去,我爸说带你旅游这事儿都说了大半辈子了,这你也信,以前说年假,说等我高中毕业,后来说等我大学毕业,现在可好,直接改退休了。你想去,我出钱,给你报个团,要么等我休息,带你去,你这旅游的梦想寄托在他身上,估计是难实现咯。”
“你不懂,幸福不是实现了什么,而是还心存念想。你爸说了带我去,就会带我去,他说,我就信。不像你们这些孩子,说的是山盟海誓,不都是分道扬镳嘛!”
“呸呸呸,你这不咒我呢嘛!”
“嘿,还别说,你这说话倒是越来越像我了。”
“就怕念想永远是念想。”
“人没了念想,就算什么都实现了,也没意思,人就是这么老的。等你爸回来,你给他也染染,他白得比我严重多了,自己偷摸着去理发店染,还不告诉我。”
“你也不防着点儿?你就不怕,他染黑了,不显老,一出门,野花野草……”
“我跟你爸两个人,一辈子,都过来了,还怕什么,两个人不设计,不设防是最起码的默契。这是尊重,这才是感情,你以为都跟你们年轻人似的,还偷看手机,贼得都跟二傻子似的。”
“一辈子,真的不厌倦吗?”
“怎么,你跟小林闹矛盾了是不是?你们这才几年啊?”
“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好奇嘛,一辈子诶,不是三五年,不是还有七年之痒这一说嘛!”
“厌肯定是厌的呀,厌而不倦吧。有这词儿吗?不知道啊,现编的。搭伙过日子呗,哪儿那么多讲究。”
小枝想起第一次给母亲染发时的场景,才十二岁的她是多么渴望爱上一个什么人,组成新的只属于自己的家,离开这个搭伙过日子的破地方。而如今的她却细细体会到,青春年少的感情是一场大火,为彼此燃烧。上了年纪的感情是搭伙,陪彼此文火慢熬。搭伙过日子从来就不是冷冰冰的丧气话,而是充斥着烟火气的港湾。
“其实吧,爱情到了生活的尽头就是搭把手,可不能小瞧,这些都是当年你姥姥说的。这搭把手的默契可是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岁月。老了,记性差了,甚至把过去通通忘了,可那份沉淀了无穷生活细节的习惯简直是无坚不摧。半夜咳嗽一声,她就醒了,递来早就备在床头的一杯浓茶。厕所穿来一遍遍冲水声,他就知道是马桶堵了,不紧不慢地赶来解决。好听的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母亲似乎忍住了想要吸吸鼻子,叫一声“妈妈”的冲动。
言语是不懂如何收敛爱意的孩子才使用的爱神之箭,总想一语中的,射中对方的心,可但凡是箭就会伤人,语言的乏味与空洞,贫瘠与歧义都是生活里的诅咒。不如搭把手来得自然、贴心。搭把手想要顺手,可不容易,你得忍受生活的不咸不淡,不温不火,孤独苦痛,某天你突然以为是失去了一切,然后转念,你可能就全明白了。
“当年尽是姥姥给姥爷搭把手了吧,不说他们,就说我爸,他这辈子给你搭过手吗?”
“左右手嘛,右手能干就多干点,但左手也不是多余的。就说做饭,右手拿刀,左手不得按着菜嘛,还得留神,切到手的多了。打蛋花儿,右手拿筷子打,左手不得拿着碗嘛,不然你以为一桌菜是怎么来的。”母亲仰了仰头,小枝顺势帮她按了几下。“太紧了,是得松松了。”
“什么时候去看看你姥姥吧。”
小枝眉间一紧,随之偷偷泄了口气。
“要带点什么吗?”
“要孝敬在世的时候孝敬,人不在了做什么都是玩儿虚的,看你时间吧,不急。”
此时小林打来电话。
“在干嘛呢?”
“帮我妈染头发。”
“送去美发店啊,我有卡,上次跟你一块儿办的那张,反正我也用不上。要不,我一会儿过来接你们去,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儿。”
小枝不想让除她以外的任何人看到母亲头上的白发根,就算是父亲也不行。她想了想,说:“不麻烦了,就染个头发,三个人带着两张卡去,回来的时候估计又多了一张卡。”
三天后,小林过来接小枝一家去出去聚餐。小枝还在帮母亲挑围巾。小枝的父亲还在衣柜里找年轻时带过的领带。小林就在小枝的书房里等着,书架上的书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最底下的是已经残旧不堪的漫画,小林傻笑,心想一定是小枝小时候看的吧,随手抽出一本,却掉出了一本暗蓝色的笔记本。
小林翻开,全是空白,拇指松开,一秒十来页地扫过。只有最后一页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爸爸妈妈不要离婚”。
鼻子有点痒,小枝对着镜子,吸了吸鼻子,一边抹唇膏,一边莫名其妙地喊了句“妈妈。”音色暗哑,黏在喉头。“小枝?是你叫我吗?”小枝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又下意识地撩起耳后的头发,仔细检查,有没有藏匿的白发。
小枝对着镜子伸了个懒腰,嗯,还是像妈妈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