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男孩的生活里都有一条蛇，它陪男孩成长，引领男孩做出最本心的选择，当它的成长速度超过了男孩，那么男孩便早熟。当它的成长速度比男孩还慢，那么男孩就会获得一种天真的快乐。

当我脑海里正在斟酌这句话的时候，听到了一记尖锐的声响，是咖啡杯碎了。我抬头看过去，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打扮入时，看起来穿衣品味不错，这份品味一半来自他挑衣服的眼光，另一半是因为他不错的身板。

“你别乱猜了，我们分手，就是我要跟你分手，跟其他女人无关，我没有出轨，你别拿你的脏心眼儿恶心我。”男生走了，留下了他的女友跟一只奶白色的小狗。他临走前还特意到吧台买单，礼貌地跟我道歉，表示愿意照价赔偿摔在地上的咖啡杯。我摆摆手说算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店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我从吧台里出来，拿上扫帚准备清扫分手现场。

“他一定是有了别的女人。”我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于是没有回答。

“你说，对不对。”看来确实在跟我说话，我出于礼貌地回答。

“我觉得他不像是个会出轨的男人。”我说完才敢抬起头。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我看了看她怀里的狗，才意识到她刚刚的话是对狗说的。

“那你说说，是为什么，又不是出轨，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也许是为了挽回尴尬的局面吧，她将计就计地把原本抛给狗的问题抛给了我。

“应该是因为你胖吧。”脱口而出的内容把我自己都吓到了。

她的眉心与眉心下鼻梁上的皮肤瞬间收紧，挤出奇怪的纹路，嘴唇抖动了两下，哇地就哭了出来。她确实胖，与刚刚走掉的那个男生的状态完全不同，如果细看的话，是会觉得两人的打扮都算时髦，有可能还是精心搭配的情侣款式，可身材上的差距让两人的气质出现了云泥之别。一个瘦子穿着宽松的衣服，会让人觉得自在慵懒，可一个胖子穿上宽松的衣服，只会让人觉得懒。

“你别哭啊，我以前也很胖的！”我说。

“你现在也胖！”她迅速反驳。

我舒了口气，让小肚腩微凸出来，点头同意。

“我要不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小心抛出友好的橄榄枝等待她的回应。

已经过去六秒了，她没接话，小狗突然冲我汪了一声，似乎在保护它的主人。

“乖乖，我们不咬人的，对不对。”温柔过后扭头对我喊道，“你倒是快讲啊！”

我怀疑，刚刚那个咖啡杯是她打碎的。

“等等，我要听恐怖的。”

“女孩不是喜欢听爱情的么？”

“听说，看恐怖片能减肥，所以我要听恐怖故事。”

“好吧，在很久很久以前。”

“老土的开头。”

“你到底听不听。”

“讲。”

有一个小男孩，有天，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他的枕边睡着一条绿色的蛇。它的身体细长、冰冷、湿滑，盘成了一个瘦弱的甜甜圈。小男孩的妈妈一推门，蛇就钻进被窝，妈妈一掀开被子逼小男孩起床，蛇就躲到了小男孩的枕头底下。小男孩明白了，蛇不想被人发现，似乎也不该被人发现。它成为他成长岁月里的秘密，成为心坎儿上的谜。

小男孩起床洗漱，明明时间来不及了，可小男孩没赶着出门搭车，反倒是坐下来，拿起面包一点一点地喂着盘在他袖子里的蛇。小男孩照常坐公车上学去，在倒数两站会上来一个学姐，常常有人给她让座。“不用谢谢，我还有两站就到学校了，您坐。”学姐的声音很美，但她的脸比声音更美，松垮的校服在她的身上像是一件精心搭配过的运动服。小男孩从没敢看过她的眼睛。只有在她面朝窗外的时候，小男孩才敢去欣赏她的侧脸。头发永远干净、轻盈、松软。窗子上偶尔会倒映出她的正脸，眼神与舒展的眉头袒露着一种自在。

小男孩坐着不动，等待着跟学姐一起下车。可今天有点不同，那条蛇从小男孩的袖子里一直缓慢地绕过后背，一股凉意缓慢滑过后背的皮肤，小男孩本能地打了一个寒颤，糟了，蛇要从衣领钻出来了，小男孩慌张地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一不小心发出“啊——”的一声。学姐回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没有。”小男孩迅速放下双手，手肘撞到了坚硬的车窗上。蛇也顺势钻了回去，他捂了捂手肘处，生怕刚刚钻回去的蛇会从松垮的校服里钻出来。

“手摔疼了？”

“不，没事。”

到站了，小男孩跟在学姐的后面下车。

“要我送你去班级吗？”学姐回过头。

“不，不要。”此时那条蛇突然在小男孩的手肘处咬了一口，并死死盘在那关节上。

“好像肿起来了吧。”

“没事的。”

“走，我送你去教室。”

“我在五年四班。”

学姐牵起小男孩的另一只手，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到了班级门口，学姐叮嘱小男孩的同座，不要碰他的手肘。周围的同学等学姐走后，围过来起哄，说小男孩早熟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连那个不常在家吃饭的爸爸都察觉到小男孩的胃口变大了。每天的饭菜都能吃个精光，妈妈为此很高兴，觉得小男孩已经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于是晚餐更丰盛了。没有人知道，那些食物都是时而盘在领口、时而盘在袖口的蛇在吃。它的动作敏捷，快到无人发现的地步，每当小男孩捧起碗时，无论是喝汤还是吃饭，那条蛇的舌头都会迅速地把碗里的内容卷进自己嘴巴里一口吞下。有时妈妈也会担心小男孩的胃，毕竟吃饭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蛇长大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小男孩的想像，它已经不能待在袖口了，开始往手臂、肩膀、胸口、肚子等地方蔓延。不到一年的时间，那条蛇就已经缠遍了上半身，而且它的身体越来越粗壮，小男孩不得不穿更大号的衣服，即使如此，稍稍松一口气，肚腩就露了出来。一到夏天，它会把一半的身体盘在肚子上，另一半钻进裤子里，紧紧地缠绕着大腿。这让小男孩的行动有些不便。

班上已经开始有人笑话小男孩是走不动路的小胖子了。

妈妈说，小男孩早熟了。

学姐似乎再也没有跟小男孩打过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不认识他了。

小男孩失落，他恨透了缠着自己的这条蛇，决定不要它了，可无论怎么用力晃动自己的身体，就是甩不掉，那条蛇紧紧地缠着他的身体，小男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脱光了衣服，他已经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整个身体都爬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绿色。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吃你的东西了。”蛇说。

这是小男孩第一次听到它说话，显然更害怕了。蛇从小男孩的身上一点点地爬了下来，从镜子里看，此刻自己的身体有点像是发廊门口的三色旋转灯。只不过小男孩看到的只有绿色与自己的皮肤。

当蛇彻底离开小男孩的身体后，小男孩更害怕了，镜子前是一个瘦弱的孩子，皮包骨，泛绿的经脉孱弱地笼络着发黄的皮肤与骨骼。小男孩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没有一件合身，自己像是被时间遗忘的游魂。早熟的孩子是长不大的，孩子一旦早熟，在很多环节上就等于停止了生长，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宣告结束，结束童年，结束青春，结束了最好的成长期。

蛇似乎看懂了，再一次爬上了小男孩的身体。

小男孩开始恢复正常的生活，蛇不再进食，粗壮的身体消瘦下去，小男孩的身体倒是变得健康且结实。有好些时候小男孩都忘了那条蛇的存在。很多年以后，小男孩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女孩，那女孩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确实有几分当年那个学姐的模样。可小男孩在心底反复确认过，他并不是在找一个替代品，一个人喜欢什么样的人，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无论谈多少次恋爱，换多少个恋人，总是会殊途同归的吧。此时的小男孩已经长大，可在父母的眼里，在儿时的朋友眼里，在恋人的眼里，在他自己的眼里，在那条蛇的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小男孩吧。

他们的感情进展得很好，终于到了要卸下最后一点防备的时候了，小男孩把女生约到了公园，小男孩要告白了，他是这样想的，告白成功后就一起去吃点东西，再去看场电影，最后送女生回家。回家路上可以聊一些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小男孩可希望有人能陪他聊天了。可小男孩有不好的预感。

“我可以亲亲你吗？”告白已经成功了，小男孩没有送女生回家，而是把女生哄骗到了一家酒店房间里。小男孩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碰女生一下的，他就是想在一个房间里，在一张床上，有一个知心的伙伴可以陪自己度过漫长的一夜，最好什么都不做，就懒洋洋地聊着天，等天亮，这样夜晚就会被拉长，他舍不得夜晚被任何其他的事情快进。可小男孩不知怎么，还是抛出了这样一个令他这一生都感到羞耻的问题。

“不，你不可以这样对我！”女生露出鄙夷的眼神。

小男孩点头，此时那条蛇突然从领口钻了出来，在脖间盘旋了两圈，迅猛地跳到了女生的脖子上，如果从天花板上往下看的话，那画面就像是一盘正在倒带的磁带。很快，蛇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缠在了女生的身上。女生简直就要叫出来了，可不等女生做出反应，那条蛇就在她的脖子上缠得更紧了。一口咬下去，女生抖动了几下后不再动弹。可另小男孩更吃惊、也更沮丧的是，女生的裤管里也钻出了一条蛇，那蛇是红色的，比他的那条绿蛇更加凶猛更加粗壮，红色与绿色在他们两人的身上交织、纠缠。啧，更像是发廊门口的三色旋转灯柱了。

小男孩瘫坐在地上，一个人等天亮。

原本美好的夜晚，被那条蛇毁了，他至今都无法分辨，那夜是变长了，还是变短了，那段记忆在多年后的回忆里失效，再也无法精准地判断发生过的一切。

奇怪的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更糟，反而更近了。

小男孩怀疑，女生爱的不是他，而是那条蛇。

小男孩怀疑，世上所有的人都有那么一条蛇。

小男孩怀疑，每一个人都喜欢讨好那条蛇。

小男孩怀疑，人们的爱，是由蛇来决定的。

人们掩饰蛇的存在，也听从蛇的安排，无人摆脱，或者说是无人愿意去摆脱。那条蛇帮人们做出各种最渴望的决定。人们却用毕生的精力去粉饰太平。

“难道我这么胖是因为我的身上也有一条蛇？”

“我乱讲的啦，别放在心上。”

“切，我又不傻，我知道，你说的蛇其实就是欲望，让小男孩变胖的是吃东西的欲望，让小男孩弄糟那个晚上的是男人的欲望。”

“也许是吧。”

“嗐，心灵鸡汤呗。”

被她抚摸着快睡着的小白狗突然炸了毛从她怀里跳到了地上，连着倒退了好几米。

“啊——蛇！”她指着我的脚惊叫。

“没事，它是我的宠物，跟了我好多年了，不咬人的。”我说。

“乖乖，我们不咬人对不对？”我说着把蛇重新放回了吧台下的玻璃箱里。

“它真的一次都没咬过人吗？”

“咬过一次，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咬了一下我的手肘，不过不疼。”

“啧啧，按照你这思路，它还咬过那个女生吧。”

“不，没有，其实它并没有咬那个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