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体》系列)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与我的小女儿茜茜在另一个世界重聚了。
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
请包容我。你知道我多久没有在另一个人面前呼喊她。
自从茜茜死了,她妈妈跟我说,不可以再提起这件事。她的眼神如此冷,我的情绪如此乱,就答应了。也忘了问她:只是在她面前不可以提起吗?
当时,茜茜只有五岁。那天,她妈妈不知忙着什么,就剩下我带着茜茜。其实,这样的情况也不奇怪。我常常一个人开着车带着茜茜到处兜。
那天,天气特别好,尤其是在我们的城市,难得啊。茜茜,让爸爸带你到野外去,好吗?
一路上,茜茜好开心,到处看,不断问我无从回答的问题。我还记得她突然大喊“牛啊牛啊”的兴奋,和指着前方的短短的胖胖的很可爱的小指头。
我把车停在一条我熟悉的小河旁边。那段日子,我的工作特别不顺,也想借河水让自己安静一下。
河水在阳光下闪着,茜茜抱着她的洋娃娃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我把香烟拿出来,但风大啊,我本能地转过身来点火。我忘了,转过身,就背着茜茜,看不到她了。
是我点了很久都点不到烟吗?还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可以跑得很快。
我听到她掉下水中的时候,已经太迟。
其后的一切,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洋娃娃浮在水面,脸是朝天的。我也好像看到水中的茜茜,一双手不断向上抓。短短的胖胖的很可爱的小指头。
可能是我的幻想。
就算是,也不奇怪啊。我天天想着这件事,我责备自己,但茜茜妈妈却不准我再提起这件事。沉默,是她哀悼的方法吧,但不是我的啊。我好想说啊,我好想说“我多难过”,我好想说“原谅我啊”。
有次,我忍不住,问她:你不挂念茜茜吗,怎么你可以如常生活,就好像从来没有茜茜这个人?
她站起来,张开了口,但什么都没有说,就跑出了大门。我听到车的马达声。到了第二天清晨,她才回来,衣服,头发,半湿的,浑身发抖。我想抱她,她一手推开我。
不是讨厌,是恐惧。
后来我看到一部电影,说一群基因出现巨大变化的人,也不知算不算人了,反正各有特异功能,有个少女,一头白发,她的特异功能就是伸出她的指头,一碰什么,什么就会马上毁灭。
茜茜妈妈当时给我的表情,让我觉得我就是这个白发少女。一碰什么,什么就会马上毁灭。所以,后来我很少很少触碰人。
我也不再提起茜茜。
我因此非常明白爱一个人却不能说出来的痛苦。
就算茜茜的骨灰,我也只能偷偷地放在一个她妈妈看不到的地方。茜茜妈妈根本不知道我决定把骨灰拿回家。那段日子,她什么也不管。对,他们找到茜茜,胀啊,尤其是本来已经短短的手指,可我依旧觉得可爱。
最后,我只能抱着一个瓮,冷冷的,轻轻的,有一公斤吗?
有时候,我一个人走到那条小河的旁边,对着河水,大声地喊着: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茜。仿佛每一遍“茜茜”就是一撮骨灰,撒到水里。而我发觉,亲爱的人的骨灰是撒不完的。
茜茜妈妈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这是我的秘密,只有小河知道。我答应茜茜妈妈不再提起,我就真的没有再在谁的面前提起过。至少我觉得河水的涟漪是应着我的呼喊。
我不怪茜茜妈妈。我怎能怪她。
但我的确想过假如她死得比我早,对我来说,是否一种解脱。当然,这样的念头,一浮现,必须马上让它沉下去。
哎,我又想起茜茜沉下去的样子了。
人人都有说不出来的痛苦,既然说不出来,谁知道呢?我怀疑我身边的人都是如此经营着他们的所谓平常,然后总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呼喊。
像我。
我不知道我和茜茜妈妈谁先离开。但假如我先走,我好想认认真真说一次我的秘密。
生不能说的,死了,可以吧。我用一生的沉默赚来一刻的诚实,可以吧。
茜茜,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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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离开了。你刚读过的是他留下来的一封信。啊,我当然不是茜茜。我是她死了以后他们再生的女儿。但大概你也猜到,我对他一点也不重要。他的信完全没有写过任何关于我的事。老实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会生下我。
他的心满是她,根本容不下另一个人。
偶然,他也会装作还是我的父亲,譬如说,伸手摸摸我的脸。但我觉得他的指头没肉没皮没指纹,摸我的是几根骨头。
关于茜茜,我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提起,不过,大人不说的事,小孩总有方法知道的。
一个我从来不想接受但必须接受的姐姐。她抢走了我的爸爸,她抢走了我的妈妈。当我还有能力希望的时候,我会跑到爸妈的身边,用尽方法让他们知道,我还在啊,我还在啊。
但这样只会更讨他们厌。
如果你刚才读着我爸爸的信,有一丁点一丁点觉得他是个好爸爸,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没写下来的,好像我。
我到了高中就决定离家了。幸好,我的爸妈都用工作去麻木自己,他们赚了很多钱。我十六岁的时候,去了瑞士。雪山下一个小镇的寄宿学校。
毕业后,我决定什么也不做,反正谁也不管我,也管不到我。我跑到小镇的一家面包店做帮工。
我喜欢面包的香,暖,我更喜欢一双手推着搓着面粉的那种感觉。是触摸的感觉。
没想到我却因为面包出了意外。那天,好忙啊,我睡得不好,客人排着队,一时心急,给切面包机切走了左手食指的一截。
指头掉在面包上。
我赶紧把它拾起来,就在店主张罗救伤之际,把它放进口袋里。
后来有人告诉我,面包店是出意外最多的地方。啊,越是以为温馨的越多见到暴力。从来都是如此,像家。
我决定有天把我的一截骨头带回家,然后掺到茜茜的骨灰里。
爸爸当然不知道我这样做。我常常幻想他抱着骨灰瓮,完全不知道当中有我的骨头。
他有他的秘密,我有我的。
在瑞士的时候,我爱看雪山。我觉得山上的雪,都是人间说不出的话,堆着堆着,直到春天来了,雪融了,孱孱孱孱的流下来,成了瀑布,成了河溪,清澈,冷。我喜欢在冰冷的河水里游啊游,感觉不到身体,更加感觉到我失去了的指头。
我死后,如果有人愿意,请把我送到日本或者台湾火化吧,听说他们不把一切烧成灰的,还剩下一些骨头。到时,你就随意捡起两根,一根抛到茜茜遇溺的小河里,一根埋在我住过的瑞士小镇的雪山上。
为什么?
我从小就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身体是对称的?左边一眼一手一腿一个乳房,右边同样一眼一手一腿一个乳房,正中的是鼻子嘴巴肚脐生殖器。从头顶一刀切下,一分为二,对称得离奇。因此,我相信,人生下来,以为是完整吗,其实是为了分裂。
两根骨头,散在两个地方。刚好。
XXX
2014.4.29-30/阿姆斯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