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偷心客

婚礼偷心客

“偷情就是偷情,不用说成偷心这么好听。”

2022.09.21 阅读 318 字数 10714 评论 0 喜欢 0

1、
“现在,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

左手边穿红色毛衣戴俩巨型珍珠耳环的胖妹叫倩倩,在图书馆工作朝九晚五,出一份份子钱,自然带着男朋友。右边的娘炮左耳上穿着宗教意义不明造型的耳钉,入座时朝我甩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已打定主意等下假装没记住他的联络信息。对面的姑娘看上去够辣,只可惜戴了副过于夸张的廉价睫毛,眼睛不断涌出的泪水表示那副美瞳也不是什么好货。坐落在这群人中我起先是心安,自信今天选择穿“AC/DC”T恤和浆洗多次而自然发白的仔裤还算出众,接着就开始担心挑不中一个足够心动的姑娘。

如果说我们这桌客人有什么相似处,那就是我们和新郎新娘都谈不上熟。

既不是婚礼主角的直系亲属,也非对他们的婚姻关系起到重大线索作用的NPC。我和新娘认识源于一次廉价购买的洁牙套餐,在我顺从地听医生的话花五百块补了那颗迟迟下不了决心的坏牙之后,她顺理成章成了我社交工具上的一员,说是要后续跟进我的牙齿情况,却变成了隔三差五的深夜自拍群发党,我们的主要语言工具是表情符号,没有必须要回复的礼貌。这段蜻蜓点水的关系结束于她发来的最长一段纯文字信息,婚礼请柬。刨去亲属,我怀疑来参加这场婚礼百分之五十裤裆松紧不一的男性都是新娘的牙齿客户,深夜远程聊骚党,没有开始的伟大友谊同伴,还可以这么说,潜在的婚后出轨对象。不远处那位金丝眼镜男伸手指抠龋齿的动作配合皱眉苦痛的表情适时给了我佐证。

而另外那百分之五十胸部形状各异的女性,大概是新郎的客户。婚庆公司精心安排的男女主角爱情叙事投影告诉我们,他也是一位牙医。

“这里是花的世界,这里是爱的海洋,这里是满载着幸福的婚礼殿堂。”

司仪提议大家一起向新人祝酒的时候那位穿吊带连衣裙的姑娘匆匆落座,专心剥虾的侧脸还蛮好看。一分钟后我百分之八十确定她就是这次婚礼我要找的目标。有谁会在参加婚礼时迟到一个半小时以上?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有谁会在迟到一个半小时以后还来参加这场婚礼?尤其我们这张还是距离婚礼主舞台最远的桌子,人人都知道我们和新郎新娘一点儿不熟,包的礼金绝不会超过五百块,在想着吃回本的婚礼混子和体验生活的编剧之间摇摆。所以这位食指上套着戒指的姑娘一定别有目的。

比如,和我一样,要在这场婚礼上寻找一位合适的24小时爱情对象。

我们都是婚礼偷心客,参加婚礼的目的只在于挑中一位合适的宾客来一段24小时的闪电恋爱,不在乎对方和新郎新娘是什么关系,是否单身,是否养猫,是否罹患绝症。是否刻骨铭心地深爱另一个人。我们只关心这24小时的爱情是否完美,节奏是否匀称,双方是否全身心沉浸,开始时和结束时是否同样眩晕。

脖子上挂着的AKG包耳式耳机确实略显做作,但今天的我一心想要来一次摇滚风的爱情主题,对方如果是不满24岁、学历研究生以下、夏天的一半时间都在穿热裤的姑娘,多半也就不会介意我这一份精心打造的青涩。

“下面,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我和对面这位姑娘已经通过一次集体祝酒交换了潜移默化的眼神,彼此投射的荷尔蒙讯号饱含了来自同一场游戏玩家的确认。这次就她准没错。游戏正式开始——

“来来来,大家加个好友?”

不出意料,倩倩的男友举起手机向我们这些形色冷漠的人发起提议。通常总是饭桌上最沉不住气的人提出动议,而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位往往是一个胖子。一分不自信,三分不自省,剩下七分不在意。一,二,三,加完了三位陌生人,我才故意点中她的头像,佯装看不出头像的照片是谁,“‘Nicole’是哪位?”她向我招手。每一步都在频率上,多么优雅的开头。

把微信名字取成英文名的女选手,多半不会带来后顾之忧。这不是金科玉律,是我的一点儿经验迷信。

我当然没有急着加完好友就和她打招呼。何时Say Hi是见机行事的艺术,但无论如何千万别在通过好友的下一秒就急不可耐地打招呼。我没犯过这个错误,却因为某次恋爱的开头对方的主动示好而坏了心情,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我对那个女孩人格的预判一样:进攻型选手的危险之处就在于他们往往并不是真正的玩家,只不过是借由一场随意的交媾抚慰他们很可能刚刚破碎的心灵。

手机亮了,显示有一条新微信。我差点为这位姑娘默哀,接着就庆幸地发现是另一个陌生头像,卡通风格,如果不是点进去显示“男性”简直无法分辨男女。名字是“安东”。

“你好。”

这位安东先生多半来自刚刚混乱中随手通过的这桌客人中的一位,我抬头打量,一桌十个人刨去倩倩和她男友,我的目标Nicole姑娘,娘炮和那个廉价辣妹,剩下四位恰好都在低头看手机,有三位是男性。出于礼貌,也是填塞等候合适时机进行下一步的间隙,我飞快按了回去。

“你好。”“你是?”

没等对方回复,对话框左上角的数字突然变成了1,我立刻切出去查看是谁,一条来自上司的工作消息,提醒我下周注意接待新同事。我回复了一个“好”,习惯性锁屏,与此同时脚背感到被什么东西砸中,我心中一动,来了——

俯身看,果然。一把勺子。多么可爱又别有用心的勺子。我掀开桌布去捡那把Nicole小姐显然是有意掉落的勺子。意料之内的指尖相触还是点爆了内心的前戏礼花,她手指冰凉。

是时候了。我拿起手机,发了个调皮得不像我这副模样的人会使用的表情过去。营造好感的第一步在于打破刻板印象。

“哈,不好意思啊。”对方回复。
“没关系。”

对方的这个破冰行动虽然不算有新意,但我喜欢。

然后依然是耐心的等候。

婚礼开始进入新人祝酒的下半场。我编了一条“婚礼很无聊吧”的讯息刚准备发出,突然,之前那个叫“安东”的卡通头像回了我:

“婚礼偷情客。和你一样。”

我呆了一下,再次抬头。那三位男人有一位已经放下手机,替辣妹夹了一只阿拉斯加蟹钳。

另外两位,一个是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用最新款手机的瘦子,左手戴着一块造价不菲的手表,看上去极有可能是金融男;另一个穿拽在裤子里的格子衬衫……好了不用往下看了,一定不是他。

“啥?”我回。

与此同时Nicole发了条微信过来,“婚礼很无聊吧?”

我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心中窃喜这次游戏进行得未免太顺利,并打开手机地图准备检索附近的酒店,突然——

“哥们,抽烟吗?”

原来是倩倩的男友。

婚礼在郊区一栋金碧辉煌的冷清酒店内举办,仿高迪后期建筑,搭配古罗马浴室内饰风格,再加上十二罗汉壁画,婚礼的主题是现代希腊,四面八方是大片大片的白纱。便宜易燃。“兄弟,不合适吧?”

“没事儿,谁操这份闲心?”

“我是说,不安全。”我揪起涤纶面料的桌布,抬头看二十米高的十二罗汉,“虽然这烟雾报警器是触不到的。”

他没理我,自顾自点了一根烟。我惊讶地发现他点烟的样子效果惊人地消解了那身多出来二十斤的肥肉。“嘿,看中哪个姑娘了?”他长吐一口烟,往我这边挪了一个位置,霸占了消失无踪的女友倩倩的座位。“对面那个?”他眯着眼睛打量,发出很长的一声“嗯”,语义是“懂”。

“什么?”我不自觉地把耳机从脖子上取下。
“你好,我是安东。”
“什么?”
“婚礼偷情客,和你一样。”
“……什么?”

为什么是婚礼?

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没有比婚礼这一混乱有序的场合更适合作为爱情偷心游戏的孵化池。体量大,戏剧化,时间短。那种需要奔赴另一个城市参加的住店式婚礼就更是合适不过。当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两位主角吸引的时候,不会有人看见桌布下一对对相互缠绕的腿,当然就更不会料想到此刻同一桌陌生人之间已经诞生了一对爱的魂灵。

“现代人开始接到婚礼邀请的平均年龄是23岁,正是一个年轻人的最佳恋爱时段。23岁开始,如果你身体健康,人际关系良好,价值观正常,平均一年会参加3场婚礼。你这是第几场了?”安东弹了弹烟灰,那盘子里还剩有一大半不会有人再动的红烧蹄膀。

我依然沉浸在安东和我是同一类人的震惊中没能恢复,不得不说,烟这一道具确实让他不一样了,起码对我今天的反社会摇滚小子的定位产生了碾压性影响。“第三场。”

“玩心很重啊,小伙子。”他说得没错,现在是四月。

“安东……老师?”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很难估计这个起初不起眼的微胖男人的真实年龄,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都有可能,但比起年龄来更难判断的是他的Level,“偷心,不是偷情。”我强调。

“叫我安东吧。”
“你说你也是婚礼偷心客的意思是?”
“怎么?不像?”

快消品牌打折卫衣,灯芯绒长裤,荧光黄运动鞋,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那块还算百搭的表。说他是Nerd偷心客还有点儿意思,要来婚礼这种百花齐放的人间大舞台嘛,竞争力确实谈不上强。

“偷情就是偷情,不用说成偷心这么好听。” 他打着火机,点上第二支烟,在我反驳之前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你觉得这是爱情啦,只不过维持短暂,等等等等。我告诉你,这就是个博弈游戏,只有所有参与者都是纯粹理性,才谈得上各取所需,才有点儿接近你说的爱情。”

Nicole正抬头向我这边打量,我知道刚发的微笑表情如果不在一定时间内配合第二条有信息量的微信,就会被她解读为礼貌拒绝的讯号。不管面前这哥们是什么样的神经病,我现在得终结这段小插曲了。“安东老师,不,大师,你说的我非常赞同。既然大家都有联络方式,不如我们以后手机慢慢聊?”

“不用了。”
“呃,那也行啊。”
“我是说你不用惦记那个姑娘了。她在等的是我,不是你。”
“啊?”

我终于认真向Nicole看去,她的视线和我有大约0.3米的偏移,正好落在安东身上。安东掐灭烟头,站起来走过去,将她很可能是捡勺子时特意遗失的耳环递过去,“给。”

言简意赅。

这种情况我当然遇到过,不止一次。最剑拔弩张的一次是在一个长辈的婚礼上,我一位远房表叔,二婚。那一次我本来没想怎么样,就是打算老老实实参加场真正的体面的无聊的婚礼——我父母就在旁边,我能怎样?所以一开始就在打手机上的游戏。直到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一抬头一个女孩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长得有几分范晓萱三十岁时的意思。

“当然没问题了。”

虽然我不喜欢进攻型的,但这一次毕竟是我的本色出镜——一位穿着在大街平均青年水平、戴黑框镜、热衷低智游戏的平庸男青年。如果非要说看上去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他绝对不是gay。为这姑娘能看透我的心灵美,也得加啊。

加完微信我才莫名感到压力骤升,一抬头果然看到另一桌有位男青年正对我虎视眈眈,我瞬间明白这姑娘敢情是在遍地撒网。我自然不打算再采取任何进一步举措——爱情游戏不是掠夺游戏,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位姑娘长得是像范晓萱三十岁而不是二十岁。结果我的无所作为反而挑起了姑娘频频示好的好奇心,自然,那位哥们注意到这幅尴尬的单向沟通画面,脸色更不佳。婚礼结束后,差点儿变成一场偶像剧里的八岁智商级别的单挑对决。

最终只能以我亮起戴婚戒的左手结束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幸好我有随身携带这一关键道具的好习惯。

而这一次呢?

看着安东坐到了Nicole身旁谈笑风生,我才注意到Nicole的腿形比我想象得还要优美好看。我不是一个不接受失败的人。就像我刚说的,爱情游戏嘛,不是掠夺游戏。成人之美,我懂。

我坐在椅子上,夹了一筷子蹄髈,然后吐了出来。操,烟灰。

对面那对男女“噗嗤”一声笑了。我起身去了洗手间。

冷静,余嘉琪。

我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期健身保持的1.78米65公斤体重,头发长度适中,价值三千块的自然凌乱风,五官不特别突出但还算清秀,单眼皮,感谢韩剧的流行。帅气,完美,别冲动余嘉琪!

洗手间门突然被撞开,一对男女激情拥吻破门而入,我乍一看以为是安东和Nicole,再看才发现是另一对陌生男女。哦,应该说是另一对急不可耐成功的婚礼偷心客。他们只愣了一下,然后就熟视无睹继续亲吻起来,好像我才是那个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男洗手间的人。我只好走出去。

也许是刚刚的这幅画面刺激了我,或者是安东这个竞争对手实在是让我不服气。总之,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叫Nicole的姑娘有什么特别。我是说,对我们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人来说,这种想法简直太危险。只要时机、气氛、每个环节正确,任何两个人之间都可以产生爱情。

我掏出手机,点进Nicole的头像,“【上箭头符号】这才是真正的无聊。”

只过了不到十秒,“啥?”

还好,看起来她还没有和安东聊到忘我的地步。

“刚刚过去的这十分二十七秒啊,我没有说话的时候。”

对方发了个大大的笑脸符号。

我嘴角扬起,往宴会厅里走,浑身的自信好像又回来了。

成人之美,我懂。

但今天我不懂。

走到原来那桌,Nicole正好一个人坐着,安东不知所终。大好时机。我走到Nicole旁边,“小姐,快到十二点了。”

“啊?”她回头看是我,咧嘴笑了。“怎么?”
“你还不走?”
“为啥?”
“还有2分20秒你的南瓜马车就要开走了。”

不得不说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确认没有成全安东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的一切几乎都水到渠成,我们找了个我熟悉的酒吧,然后是流于表面的互诉衷肠,当我告诉她自己失败的童年时简直要唤起她的同情。我相信至少有一半是真诚的。至少我失败的童年是真的。

我推开酒店客房门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安东,“小子,别乱来!”

我笑了,好在Nicole看不见,我们谁都没想开灯。

2、
星期一去上班的时候,周末刚刚过去的那场婚礼和那段24小时爱情早已被我忘在脑后。我是说,Nicole很好,当然。但是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婚礼偷心客,你必须懂得在时间结束时及时抽身,不管刚刚过去的24小时有多美好,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这一次我干得也很漂亮。

除了8点钟例会的时候,我拿出打印好的报告时,上面的一个唇印让我有些分神,这是啥时候印上去的?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前一晚我不可能带着这份报告啊。

老板紧紧地盯着我,轻轻发出一声咳嗽,才把我从这个细节中带出。

报告一如既往的精彩,鼓舞人心。实际上我知道公司的业绩一直在严重下滑。哦对,忘了说,我在本市最大的心理咨询中心上班,做的是恋爱婚姻咨询方面的培训。简单地说,就是教人谈恋爱的。听起来是不是挺讽刺。不不不,当我遵循严格的心理学手段为来访者解决社交情境中的障碍时,我并不觉得他们,大部分人所秉持那套传统恋爱观有什么错。真命天女,白头偕老,此生唯一。我尊重传统,而且真诚地愿意以这套标准为出发点帮助爱情绝症患者。

而24小时爱情俱乐部呢?

你不能把这简单地称之为一夜情,并不是因为我将之上升到了有完整价值观的哲学高度,而是,我相信这是爱情。甚至于,这是爱情中最美妙的部分。诚然,它缺乏一段长时间恋爱所带来的东西,却也没有那些熟稔之后的紧张关系所无法避免的缺陷。我并不是鄙夷所谓爱情保质期那套理论之外的爱情关系,实际上,我所秉持的东西跟那套理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是自由主义信奉者,相信多元主义和以赛亚·柏林,深深理解每个人对爱情的不同定义,只要他们自己相信,我也相信那都是爱情。只是,对我这样一个崇尚现代和文明的中产犬儒来说,在鱼腹极大丰富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吃完一整条鱼呢?谁知道我们会被哪个部分的刺卡住从而彻底丧失对鱼这一鲜美物种的全部欲望?

“你当然可以简单地叫我混蛋。自由而多元的前提在于尊重任何一种存在,包括你对我的存在的否定的存在。”

同事们传来了稀稀拉拉的笑声。我敢于在分析季度报告时,拿自己的价值观举例,就是因为我们这个部门,全是男的。男人和男人间往往就得这么坦诚,尤其是我们这样一种工作。

“混蛋!”

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我的讲话,我抬头一看。

会议室里原来坐着一个女人,她戴一副框架眼镜,一身职场装扮,头发束起,尽管和此前的形象天差地别,但我还是一眼认出——

Nicole?!

老板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局面,“前天不是发微信给你了吗,我们来了位新同事。”

“女的?!”我脱口而出后才觉察到为时已晚。

Nicole当场站起夺门而出。

“呃,你们认识?”

我看着报告上的唇印,终于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了。想必Nicole早上报到时,早已发现了这个巧合,这个唇印就是她给我的惊喜。

“算是吧。”
“那太好了。”老板说,“她是你的新搭档。”

我从老板的脸色里一点儿看不出“好”,反倒是一种幸灾乐祸。

“我们什么时候有搭档这玩意儿的?”
“就刚刚。”

我理解老板的良苦用心。咨询中心的整体业绩都不怎样,但我们这个部门下滑得最严重。移动互联网时代了,越来越多的人只用在网上和那些看不到脸的咨询师发发语音,甚至是动手发发文字,就以为能解决他们累积几十年的心理问题。那些半大小孩们更是以为在网上请教一个所谓的泡妞达人,或是在问答网站问个问题,就能解决他们的爱情难题。

当然了,他们会这么以为,更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根本就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交网友。他们觉得不见面不约会不吃饭不跳舞,光靠发发微信,一起打打Dota,就能成就一段爱情佳话。

幼稚。

就是这样的幼稚,才导致前来接受心理咨询和爱情培训的人越来越少。老板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取消我们的部门,合并到其他部门去。

开什么玩笑?!

这就是为什么我精心准备了这份季度报告,试图说服老板移动互联网造成的冲击只是一时的。“时间很快会证明那种靠虚拟网络维系的关系,根本不叫爱情。”

“嘉琪啊,我承认你的业绩过去,很辉煌。”
“别说虚的。”
“我是觉得,咱们是不是也需要引入一点儿新鲜元素?”
“所以你就招了个女员工?!”
“你直男癌心里藏着就好了,不用这么说出来吧?”
“老板,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个部门的特殊性。不是我直男癌,女性在这个问题上较为情绪化,不容易冷静分析两性关系……”

Nicole此时恰好闯进老板办公室拿材料,听到了我的这句话,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把门摔上,适时给了我佐证。

“你看……”
“啧,我招张妮可进来有别的原因。”
“啥?”
“人家是计算机科学博士。”
“我也是X大的心理学……我学历是没她高,但您招一计算机科学博士算怎么回事儿呢?!”
“小余啊,与时俱进,与时俱进,我觉得,你是不是没事儿也看看Z网站的心理学问答,看看怎么在网上指导指导别人恋爱?”

一听老板说这话,我瞬间就明白了。“您就直说吧。”

“我只能给你们恋爱咨询部最后一个机会,要是这个季度业绩还是这样……妮可会帮忙把整个部门改造为线上咨询部。”
“让那些小屁孩以为发几个表情符号就能把女神追到手?”我冷笑。
老板拍了拍我肩膀,“别这样嘉琪,我跟你一样痛心。大势所趋,大势所趋啊。”

呸!还不是嫌部门经营成本高,我很了解老板,商人的本性。说是部门改造,实际线上咨询压根用不了这么多咨询师,到时一旦改造完毕,大部分人都得拍屁股滚蛋,更别说那几个四五十岁连微信都不太会用的老家伙。

“这三个月张妮可就交给你了,你带她熟悉熟悉这工作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哪儿来的怒气。“行,我倾囊相授……三个月之后,要是业绩还这样,她上位,我走。”
“嘉琪,你这话说的,又不是演宫斗剧,她上位你走……线下线上,换汤不换药,公司还是需要你啊。”
“不不,线上那套东西我不懂。而且这个是原则问题。”
“原则?这么说你那套24小时爱情的鬼话也是原则咯?”

我懒得再跟老板多说一句废话,像Nicole一样重重把门摔上。

然后我就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像这样从别人房间里走出去了,因为那感觉确实很帅。

下班后为了欢迎Nicole,部门在附近常去的餐厅一起聚餐。气氛很沉默。除了四十多的老王和刚刚五十的老赵,大家都知道Nicole是为什么来的了,也知道了公司对部门将采取的打算。老王和老赵,大家很有默契地没有告诉他们,以示一种对前辈的尊敬。二十多年前,他们也是黎明和刘德华。我不想让Nicole觉得不自在,便替她解围。她却一点儿不领情,整场没有接我一句话茬。

我倒不觉得恼火,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从前的那些24小时爱情伴侣,我并不是没有在生活场合又再遇到她们。有一次对方甚至是我的客户。但我们都相处得很好,双方友善而礼貌。关系好像发生过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准确地说,像一位战友。有过某种共同经历的战友。我承认上午的会议语气是有点儿大男子主义,可也不至于遭人反感到这个地步。

除非——

3、
安东告诉了我答案。我没想到在第二次遇到Nicole之后,又能第二次再遇到安东。

那是在紧接着不久的另一场婚礼上,我是先认出捧着一本发黄的书聚精会神的倩倩,才警觉地意识到安东可能就在她附近。但倩倩显然早已不记得我。入席半小时后,依然不见安东的身影,我才稍微放松下来。这一次我本没打算坠入爱河,此刻却感到春心又起。

在此之前我需要确保一件事。

“Hi,你在看什么?”我向倩倩那边移动了一个座位。
“哦,一本小说,美国人写的,讲一个男人如何发迹之后追求他年轻时喜欢的女人,然后……”说话的同时倩倩把书的封面展示给我,《了不起的盖茨比》。
“呃,我看过这个。”我打断她曲折的讲述。
“不会吧?你会看这种书?”
“很奇怪吗。”
“我觉得你的气质不像会看这种书的人。”
“我不想否定你的想法,不过,我还挺爱看的。”
倩倩抬头认真看着我,“哦?”
“陀思妥耶夫斯基、赫尔曼·黑塞、海明威……”
“陀思妥耶夫斯基?”她怀疑地看着我,“哪些?”
“《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不是,姑娘,我就想问,你男朋友来了吗?”
“男朋友?”
“就上次那个。”
“上次?”
“哦对对,你可能不记得了。一周前?福禄大酒店?牙医的婚礼?”
“婚礼?不好意思,我这两个月参加了五场婚礼。”

这时,T型舞台上的节目又再进行到了耳熟能详的新郎跪求环节,光辉宏大的音乐响起,暂时淹没了我们这些群众演员。而我发现,安东正站在舞台上。

他是这场婚礼的伴郎。

“就是他!”
“什么?”
“我说的就是他!”

倩倩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哦,他啊。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但你上次的确是这么介绍的啊。”
倩倩笑了,合上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你觉得我会喜欢他这样的男人吗?”

我内心觉得还蛮会的。

“他是我朋友,上次为了方便和我一起参加我朋友的婚礼,就这么介绍咯。”
“他是……蹭饭的?”
“不算吧。他参加婚礼有别的目的。”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混蛋,无耻,罪大恶极。这是作弊。我玩心太重?他才是那个为了多玩几场游戏不择手段获取入场券的败类!

后来倩倩没怎么再搭理我,我也体谅她爱好文学的心情。仪式结束,一般来说我会在新郎新娘来敬酒前,和姑娘从后门偷偷溜走。这次我却定在了椅子上,打定主意要与安东来个正面相碰,找补一下上回的赢家之风。

当然了,也是因为我刚锁定的坐在隔壁桌皮肤小米色的运动风女孩,还没能接受我的挑战。这一次我竟然迟迟没能找到破冰之法。我还需要等待。

“哈?这么巧?”回到宴会桌的安东一眼认出了我。
“巧?在本市参加婚礼,想不遇到你才难吧!”我语带讥讽。
他一愣,很快明白我一定是从倩倩那里听到了什么。“这次还真不是,结婚的是我朋友。”
“哦?这次改你带你女朋友倩倩了?”重音在女朋友。
“不不,我们只是朋友。和你一样,都是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成员。”
“她?”我咽了口口水,“你是说倩倩?今天戴黑框眼镜和黑色羽毛耳坠,穿枣红色毛衣那个胖妹?”潜台词在穿成这样究竟有谁买账。
“对。”
“她成功过几次?”是真的好奇。
“我只知道她失败过一次。”安东掏出一支烟,“对方是我。”
“原来你也是挑的啊。”这已经不是挑衅,而是骂人了。
“不,因为那时我已经从这游戏里退出了。”
“退出?”我愣住了。

不得不说我相当怀疑他的话,尽管第一次他差点儿就赢了我,但我仍然怀疑他和倩倩一样,都是这个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loser,与其说退出,不如说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过。

“为什么?”
“你过来,”安东将我拉回酒店宴会厅门口,“从这数过去,一直到那,再从这,到那边,一共几桌?”
“八桌。”
“这八桌人,都是婚礼偷情客,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信仰者。”
“你开玩笑吧?”我疑惑地打量正在那八桌人中间穿梭的新郎新娘,他们都是我前同事,因办公室激情意外而奉子成婚,“另外,偷心,是偷心。”

“戴领结穿得人模狗样那个秃子,看见没?那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同伴,我和他在一场乡下露天婚宴上看上了同一个女孩,那个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我很意外输给了他,至今不知道那丫头喜欢他什么。”安东脸上浮现一丝往事如云般的笑容,“当然更意外的是那丫头竟然也是这套爱情理论的信奉者。”

“这桌数过去右边第二个女的,拿着冒牌巴黎世家包包的那个,是我一次游戏期间偷情女友的闺蜜。当时那女友还是个新手,不懂玩这游戏的一些基本法则,24小时过后不仅立刻跟闺蜜分享了这次恋爱,连我的号码也一起分享了。结果那个好奇心旺盛的闺蜜天天给我打电话追着我也要来一场24小时恋爱……”
“然后呢?”我开始听入神了。
“我唯一一次人工制造的24小时恋爱就送给她了。也得到一个教训,就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们这些纯粹恋爱的信奉者不就是看中一个命中注定吗。”安东踩灭烟头,“当然第一次会答应也是因为她有F罩杯。”

“嚯,那一桌,厉害了!”安东眼睛发亮。

我看过去,那是一桌五颜六色的男人,只坐着一个女人。“那桌人你都认识?”

“不,我就认识那个女的。”他顿了顿,似乎有意要让我惊讶,“剩下那些男人,都是她的男友。不,应该说是前男友。”安东扫视会场,突然哈哈大笑,“我操,她老公竟然也在。”
“啊?不会也在那桌里头吧?”
“在另一边,女方亲友桌那里。”安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是偷情而不是偷心了吧。”
“说穿了不就是些渣男渣女么?”我被安东那种过来人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他的这种论调竟让我松了一口。我和他们本质上不是一种人。
“你要以一般社会眼光看,这么说也不错。不过,有长期伴侣还玩这个游戏的,也不仅仅是为了刺激。”
“难道是为了找打?”
“爱情本来就可能在任何两个人、任何时刻发生,你就算结婚了,也会对其他人动心不是么?”
“忠诚本来就是爱情的一部分。”
安东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

他的赞同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反而有点儿惭愧,毕竟在这方面我也没什么底气,我没有一个超过24小时的女朋友,说穿了是害怕承担责任,逃避现实,寄希望一种审美式的生活。

“我同意你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说实话安东刚刚彰显完的辉煌过去让我刚刚对他产生了一些拜服之情,结果呢,你告诉我这些然后跟我说你退出了?

“我不相信。”
安东笑了一下,“我也不相信。”然后点了一根烟,“直到我发现我再也没法玩这个游戏了。”
“没法玩?你上次不还玩得挺欲擒故纵的。”
“那不是欲擒故纵。我压根没有在玩游戏。”
“不可能。”我回想起了上次安东是如何娴熟地在我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勾搭上了Nicole。
“真没有,我和那个姑娘只是单纯在聊天。”
“单纯聊天你会找一个婚礼偷心客?”

安东愣了一下。“她不是婚礼偷心客啊。”

“啊?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后来给你发微信让你别乱来吗?”

我回忆了一下,确实有这回事。只是那都是什么时候了?灯都关了你跟我说这个?

“没跟她聊天之前我就知道了,她就是个普通人,不是来找24小时爱情的。”

这下我知道Nicole为什么那么对我了。换了我刚刚和一个男人上了床,第二天就听到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宣布自己是个“渣男”,我得比她还生气。

没准儿是受伤。

大头马
Sep 2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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