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贵A 69358
2002年初夏的夜晚,一辆面包车停在草塘镇的街上,车上七个人,牢牢盯着不远处的桑塔纳轿车。
早上,他们横七竖八地在出租屋里睡觉,王发军接了一个电话,从床下拿出枪,朝外说了声,操家伙。几个兄弟立马穿上衣服,拿着砍刀,匆匆上了面包车。
面包车火急火燎地开到一个坝子上,还未停稳,车上的人就下来。
赌场设置在瓮安、余庆、开阳的交界处的坝子上,边缘地带,一是好招揽三个县的赌徒,二是山高路陡,好躲避公安的突袭。
此刻,赌徒们聚在门口议论纷纷,心有余悸。总之,王发军到了。王发军到了,就有人对这件事负责,有人对这件事负责,刚才被抢的钱就有希望被找回来。
放哨的狗儿唯唯诺诺地给王发军汇报,情况如下:
桑塔纳,贵阳牌照,贵A69358,两个男人,中等个子,有一把枪,抢了3万多块,车朝瓮安方向开走了。
赌场老板叫谢老三,他对王发军说,发军,我现在很被动。
王发军什么都没说,把枪举过头顶,嘭!一声枪响震彻山谷,众人大惊,不再言语。
王发军转身上了车,兄弟们也上了车。
狗儿上车!老潘说。
老潘是王发军的军师,帮会二当家,王发军很信任他。
狗儿也上了车,车朝山下飞奔去。
赌场是王发军照看的,对赌场老板谢老三来说,有两个意义,一是防止地痞无赖寻衅滋事,敲诈勒索,二是专人放哨,防止公安突袭。对王发军来说,除了每个月收取看管费,还可向赌徒放高利贷牟取暴利。这两年来,彼此信任,合作共赢,但谁知今天却被两个人抢了,对谢老三来说,这不仅是经济上的亏损,更是名声落地,人心大乱,对王发军来说,这是太岁头上动土,啪啪啪地打脸。
谢老三是个老江湖,一句“被动”胜过太多言语,王发军心里明白,但他不需要给任何人承诺,鸣枪立誓,要将两个人“绳之以法”,将钱一分不少地拿回来。
面包车兜兜转转,当在草塘镇发现这辆桑塔纳时,大家都很惊喜和紧张。
慢点,老潘说。
面包车像蜗牛一样慢,车上的人握紧刀,眼里闪着光,面包车离轿车越来越近。
就是这个车!贵A69358!狗儿说。
停车!老潘说。
车稳稳当当地停下,距离桑塔纳约一百米远。
黑色的桑塔纳停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车上好像没有人。
一个兄弟下了车,慢慢走过去,绕了桑塔纳一圈,又慢慢回来上了车。
车上没人,大家都不要动,既然车在这里,人就肯定在,等人上车,我们再行动,老潘说。
接着,老潘对此次行动做了具体的部署,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和王发军交流,王发军听完后说,按潘哥说的做。
天已完全黑透,终于见两个人走向桑塔纳,一个人打开车门上了驾驶室,一个人上了副驾驶。
是不是他们?老潘问狗儿。
狗儿睁大眼睛,使劲儿地打量两个人,说,呃,不太清楚,好像是。
王发军手一挥,面包车朝桑塔纳飞奔去,嘭-面包车撞在桑塔纳上,发出巨响。
搞死!王发军一声令下,面包车里的人飞出来,王发军朝驾驶室开了枪,车玻璃被打碎,兄弟们手上的利器在桑塔纳上下了一阵雨。桑塔纳慌忙启动,狼狈逃离。
王发军一伙人在后面追。
嘭-嘭-王发军又开了两枪。
此时,副驾驶上的人摇下窗子,向后开枪回击,嘭-嘭-
王发军突然停下了脚步,弯下了腰,桑塔纳跑远了。
老潘看到王发军大腿上红了一片,朝兄弟们喊,回来!
把车开过来,快一点,老潘喊。
老潘脱下了衬衣,蹲在地上,为王发军包扎伤口。
兄弟们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旁,眼神里全是慌乱。
老潘扶王发军上了车,车调头,开走了。
老潘点了两支烟,一支递给王发军,一支放在自己嘴里,王发军抽了一口,脸色惨白,没有说话。
面包车在狭窄的国道上飞奔,二十多分钟后,面包车开到了瓮安县城,在一家诊所门前停下,王发军下了车,老潘拉住了准备扶他的兄弟,王发军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诊所里没有病人,柜台上放着一把木质算盘,“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诊所的医生正在教小姨子打算盘,医生的妻子多年前死于车祸,小姨子读完高中后就来诊所帮忙打理生意,邻居开玩笑问,小姨子的屁股有没有你的一半?医生连忙摆摆手说,哎呀,这种玩笑开不得。
瓮安县城十个被砍伤的社会青年八个都是他缝的针,他与社会人士保持着微妙的关系,见过风浪,自然宠辱不惊,气定神闲。
王发军走进来,医生淡定地看了看他,问,怎么了,发军?
王发军的兄弟们把诊所围得水泄不通。
受了点小伤,又要来麻烦你,王发军笑笑说。
先坐,医生说,又转身对小姨子温柔地说,你先回去休息嘛,没事的。
小姨子走了,老潘在医生耳边悄声说,枪伤,医生皱了一下眉头,穿上白大褂,用剪刀剪开了王发军的牛仔裤,看到伤口后,又皱了皱眉头,王发军的电话响了,他从兜里掏出,随手递给了老潘,是赌场老板谢老三打过来的。
老潘拿起电话走到门边,说,你放心,交了一次手,问题不大。
医生仔细检查了伤口,对老潘喊,婷婷!
兄弟们反应过来,老潘的书名叫潘婷,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
老潘挂了电话走到医生身边,医生悄声说,可能要往县医院送,但是医院可能不受理枪伤,可能还要报警,事情会搞麻烦,我没整过枪伤,我实话实说。
你有多大把握?老潘问。
百分之六十,医生回。
老潘没说话,他走到王发军身边,耳语几句,王发军点了点头。
搞!老潘对医生说。
医生花了很长的时间将子弹头夹了出来,说了句,还好没打到骨头上,接着,消毒,用凡士林纱条填塞伤口引流,王发军脸色惨白,全身被汗水浸湿。
老潘看到子弹头,问狗儿,他们带的什么枪?狗儿说,是火枪,两只手比了比,又说,听他们说,有那么长。
老潘愣了下,眼睛里闪过一丝焦虑,没说话,又点了两支烟,一支塞到王发军嘴里,一支自己叼着,轻声说,快完了,发哥。
王发军点点头。
此时,一个人背着一个人跌跌撞撞走进了诊所。
狗儿看到他们,眼睛里闪出光亮,像礼花绽放在黑夜那么绚丽,他迟疑了一下,走到老潘身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关门!老潘大喊。
卷帘门“哗”的一声被关上,屋里物件横飞,叫骂声,击打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分钟不到,诊所里安静下来。
王发军手上的烟也燃到了尽头,他起身,掀开沾血的屏风,看到外面一片狼藉,进来的两个人被捆得严严实实,一个跪着,一个躺着。
老潘对王发军耳语几句,又对医生说,没事,整坏的东西我们赔。
医生嘴巴上叼着烟,用一条毛巾擦了擦手上的血,不耐烦地说,赔,赔个卵!
电话递到了王发军手中,他拨通谢老三的电话,说,找到了。
2唐平诊所
陈彪正在打台球。
张青走进来,陈彪看了看他,没说话,瞄准一颗球子,推了出去。张青坐在一旁,掏出一支烟点燃,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陈彪又输了一局,他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对手,朝老板喊,摆球。
张青起身对陈彪说,有个事想和你说,陈彪愣了一下,跟着走了出来,张青掏出一支烟递给他,陈彪接过,正准备掏火机,张青就把火点上了。
张青说,有个好事情,想和你一起做。
俩人来到一个光线昏暗的茶吧坐下,张青告诉了陈彪自己的想法,陈彪抽着烟没说话。
张青说,你考虑一下。
张青走后,陈彪琢磨张青的话,俗话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没有什么事是不承担风险的,而且,自己也决定要到广东打工,做完再去也不迟。但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张青这个人,他不是什么善类,如果事成后,张青不兑现自己的承诺怎么办?这也算是风险的一部分,陈彪陷入沉思。
张青确实不是善类。
昨天他在麻将馆输了钱,心情非常糟糕,去一家酒馆,说丢了200块钱,要讨个说法,酒吧老板杨勇赶过来后说,这样,多的不说了,酒水免单,你走吧。张青说,我走哪里?我怀疑被你这个服务员偷了,我要搜身。女服务员哭了,说,勇哥,他冤枉我。杨勇说,算了,给个面子。张青说,现在不关你的事,我要搜她身。杨勇说,不可能的事。张青摸出一把刀狠狠插在桌子上,说,我就数三声,一,二……杨勇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声说,到外面说。张青跟着杨勇来到外面,好说歹说,给了他150块钱,张青才罢休。
县城不大,能占的便宜都占了,够捞油水的都捞了,自己吸毒成瘾,钱是不能断的,所以他决定做一件大事,赚点大钱,但一个人势单力薄,得找个人一起,他身边熟悉他的人都不会相信他,只有找一个不是很熟,而且有点能耐的人,他听说过陈彪之前的一些事迹,在社会上也算是没丢过脸的人,所以他决定找他。
陈彪回去想了一天,决定和张青干这件事。
第三天清晨,陈彪骑着摩托车,载着张青到了余庆县丁旗镇,俩人进了一家刚营业的小馆子,准备吃点东西。
你看到那辆车没有?张青朝外指了指。
陈彪看到对面马路上,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
你以前修过车?张青问。
陈彪点了点头。
搞得走不?张青小声问。
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的摩托车,我们先把车骑到一个地方,张青握住一个玻璃酒杯,移动到一边,压低声音对陈彪说,我们开这个车去把事情办了,把车丢在一个地方,张青又握住另一个玻璃酒杯在餐桌上画了一个圈,对陈彪说,你想想,他们肯定会找这辆车,这时候,我们骑摩托车就走了,张青又把之前的酒杯移过来。
陈彪点了点头,他觉得张青的想法不错。
俩人碰了一杯酒,走出了饭馆,把摩托车骑到一个地方放好,又返回来。
陈彪用一根细铁丝打成一个小圈,穿到车门内,再将小圈套在反锁扣上,轻轻一拉,门就开了,俩人上了车,不一会儿,汽车就开走了。
桑塔纳朝山上开去,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山头上有两个青年在嗑瓜子,他们在谈论《古惑仔》里谁最有魄力。小虎说,肯定不是陈浩南,应该是山鸡,狗儿说,你晓得个卵,应该是靓坤,B哥全家都是他杀的,真正的有魄力。
正当俩人争辩之时,小虎用望远镜看到了远处的桑塔纳,他说,有个车过来了,狗儿夺过望远镜望了望。
要不要通知?小虎问。
不要慌,我先看看,狗儿说。
车子越来越近,狗儿走到路上,站在路中间,桑塔纳开了过来,停在面前。
副驾驶的张青伸出脑袋问,兄弟,堂子里有人没有?
你们是搞哪样的?狗儿冷冷地问。
来过的,你忘记了?张青下了车,走到狗儿面前,掏出遵义牌香烟递过去说,吃烟。
来过的?狗儿接过烟,有些疑惑。
上回和老七来过的嘛,张青笑了笑,掏出火机给他点上。
老七?狗儿还是疑惑。
这个是贵阳来的朋友,有钱,带他来感受一下,张青指了指车里的陈彪小声说。
哦哦,狗儿点了点头,放行。
赌场里,三张大方桌拼在一起,当庄的坐中间,左右两边的赌徒将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的钞票放桌上押注。
张青和陈彪下了车,张青走在前面,陈彪背着帆布包走在后面,快进门时,俩人又摸出黑色头套戴上,轻轻推门进去。
张青拔出枪,朝天鸣了一声,火药味窜进每个人的鼻孔。
张青大吼,哪个动打死哪个?把钱全部放在桌子上!搞快点!
所有人都吓呆了,把手上的钱放在桌上,陈彪打开帆布包,麻利地把钱收进包里。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开口说,兄弟,有什么事好好说,我谢老三是认账(明事理)的人,做点小生意,你这样搞我很被动。
张青拿枪对准这个男人说,你觉得你可以(厉害)得很是不是?
男人举起手说,没得。
没有人再敢说话,陈彪收了钱,使了个眼色,张青用枪指着赌徒们,俩人退出门,迅速上了车。
车子开到了瓮安县草塘镇。
张青弄了些海洛因回来,坐在副驾驶上,熟练地注射,陈彪抽着烟,看着窗外不说话。
张青满意地闭上眼睛,将针管丢向车窗外,漫不经心地说,走。
去哪里?
开到遵义去,卖了。
不是说车不要吗?
我现在决定要。
我只和你上赌场,车的事我不想搞。
你怕啊?
这个车不是我们的。
现在就是我们的,走。
我不参与这个事。
你赌我不会开车?
随便你。
什么意思?
现在这个车主肯定在到处找我们,说不定还报警了,第二,王发军也不是吃素的,肯定在到处找这个车,我们现在开这个车上路,有什么必要了?
你觉得老子怕他们是不是?
事情做好了就行,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操!张青骂了一句下了车。
陈彪咬了咬牙,腮帮鼓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最终,车子被丢弃在草塘镇路边,两个人打摩的回去,找回之前的摩托车。
陈彪心里很不舒服,一是他看到张青注射毒品的场景,二是张青出尔反尔,咄咄逼人,事情做成了,还没提分钱的事,这让他感到愤怒和不安,钱在张青那里,自己现在很被动。
俩人上了摩托车,陈彪问,现在往哪里走?张青说,去瓮安吃点宵夜,摩托车朝瓮安县城开去。
在一家路边宵夜摊,张青点了几笼蒸饺和啤酒。
什么时候分?陈彪问。
不要急,张青顿了顿,拉长语调说。
陈彪没说话,将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钱放在包里是死的,我想,怎么让它变活,张青喝了一小口啤酒说。
什么意思?陈彪问。
很简单,这包里有3万多块钱,我有个朋友在搞工程,如果把这笔钱投资出去,我们俩占个股,每个月都分红,这钱就活了嘛,你说是不是?张青说。
我对怎么让钱变活不感兴趣,之前说的,我们四六开,你把我的那部分钱给我,至于你怎么让钱变活,那是你的事,陈彪说。
陈彪明显地感觉到张青想独吞的意思,他抑制心中的怒火。
做人,眼光要放长远点,张青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
如果不急用钱,我不会和你做这件事,现在事情办成了,就不要扯其他的,把钱分了,大家都没话讲,陈彪说。
我要是不分了?张青看着陈彪,目露凶光。
陈彪冷笑一下说,你不分,我也没法。
哈哈哈哈,张青笑得很聒噪。
开个玩笑,喝酒,张青收了笑容,举了举杯子,自己喝了。
陈彪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决定要在一个忍无可忍的时机,用刀捅死他。
一个男人下了摩托车走了过来,陈彪看到了他,但张青背对那人,没看到。
那人走到张青背后,突然用手臂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用匕首在张青的腰腹间狠狠捅了几下,陈彪吓得从凳子上弹起来,往腰上摸匕首,这时,张青已经躺在地上,张大嘴巴,发出惊恐的叫声,陈彪看到了那个人的脸,是一张陌生的没有表情的脸。
倒在地上的张青,露出了腰上别着的火枪,他还未来得及拔枪,就被那人缴了过去。陈彪不知所措,那人看了他一眼,转身骑着摩托车走了。
救我!张青喊道。
陈彪回过神,看了看地上的张青和一旁的帆布包。
救我,兄弟,我们五五分,我说话算数,张青央求。
陈彪走过去,将帆布包挂在脖子上,又将他扶起来,他还是决定救他,见死不救,他良心过意不去,他们在路边拦车,但是路过的黄包车都没有停下。
一个路人说,那边有个诊所。
张青看了看那人指的方向,背着张青,气喘吁吁地穿过一条巷子,他看到了一块红十字的广告牌,上面是“唐平诊所”四个字。
3七十年代酒馆
有天晚上,席贵溜进一条巷子里,把一户人家晾在门口的衣服取了几件下来,换在身上。
他又到农田里弄来几根黄瓜吃,但肚子里没有油水,饿得慌。
第二天,他决定要到附近一个镇上去弄点钱,他像只孤魂野鬼走在路上。
不远处,一辆摩托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流星花园”白衬衫的黄发青年在座位上,像在等人,席贵捡了一块石头,看了看,丢了,又重新捡起一坨,有牛的心脏那么大,掂了掂重量,合适。
黄发坐在摩托车上,在反光镜里吹了吹眼帘的长发,欣赏自己的面容。
席贵背着手,轻飘飘地走到他面前,黄发吓了一跳,正准备说什么。
下来!席贵对黄发说。
黄发正懵逼,席贵的石头就猛地砸在他头上,他倒在地上,发出惨叫。
搞哪样?马路下方有人问。
是黄发的同伴,他在马路下边的田里拉屎。
有人搞我!黄发说。
哪个?同伴问。
席贵扔了石头,跨在摩托车上,准备发动摩托车,黄发从地上爬起来,拉住摩托车后座,席贵转脸哈了一声,准备吐痰,黄发赶紧撒手。
杂皮,站住!田里的同伴提着裤子跑到马路上,边追边骂,摩托车一溜烟儿骑远了。
摩托车在路上飞驰,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席贵感到了一种自由的速度,仿佛所有的烦恼和顾虑统统被甩在身后。
直到汽油表上的指针快指到零,摩托车停在了一个废铁回收站。
老板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凳子上抽烟,地上的玻璃茶缸装有三分之二的浓茶。
席贵问,摩托车要不要?
老板眯着眼瞅了瞅他,半晌,开口说,不要。
席贵转身准备离开。
你要多少钱嘛?老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席贵说了一个价,老板点了点头,席贵把钥匙丢给了他。
席贵进了一家小商店,买了香烟、打火机和几包头痛粉,在一家小馆子里吃了肉,喝了酒,又在路边的理发摊上坐下,叼着烟的老师傅麻利地给他修面刮胡子,席贵看到理发师挂在墙上的一块招牌,上联:一双拳打通天下人人不还手,下联:三寸铁销抹平世界个个低头,横批:行走江湖。
付了钱,准备走,老师傅突然问,你要去哪里,年轻人?席贵顿了顿说,江湖。
他在农贸市场买了裤子、皮鞋、袜子、内裤、衬衣、皮带,在一家名为“六六顺”的旅馆洗了澡,换了衣服。傍晚,他来到一户人家门口,他准备敲门,手却迟疑在空中,他看到窗帘紧闭,窗棂上已布满厚厚的灰尘,他转身离开了。
他曾和燕子在这里生活。
回到旅馆,躺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
他又梦见了燕子,她苦苦哀求,抵着门不让他走,他一只手提着刀,一只手粗鲁地把她推开,冲了出去,听到身后燕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杨勇被砍了,他必须挺身而出,这没什么好商量的。虽然他准备下个月向燕子求婚,但在社会上混,他坚信“义”字当先。
他出了门,却跌进一片雾气蒙蒙的森林,他赤身裸体,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天越来越黑,森林里传来了奇怪的叫声,又仿佛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迷了路,久久走不出去,心中的恐惧和焦虑越来越重,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人窒息。
他猛地惊醒,湿了一身汗,喘着粗气,他一直重复这个梦。外面的天色很暗,分不清是傍晚还是清晨,他看到挂在墙上的时钟,五点五十,原来是凌晨了,他睡了十几个小时。
如果当时听燕子的,今天会是怎样?但是没有如果,他劝慰自己,这是命,逃不脱的。
他退了房,拦了第一班去余庆县城的中巴车。
他要找的杨勇在余庆县,打听到他经营一家叫“七十年代”的酒馆。
夜晚来临,酒吧里灯红酒绿,他走进去,坐在一个很不显眼的角落。
酒吧里有个女人在唱一首老歌——《让我轻轻地告诉你》,靡靡之音,让人酥软,这活色生香的的人间。席贵喝着酒,思绪万千,他被这首歌感动着。
杨勇还是发现了席贵,俩人起身走出了酒吧,来到一个僻静的巷子里。
点燃烟,两个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有时候忙,都没去看你,贵哥,杨勇说。
不说这些,兄弟,燕子在哪里你晓不晓得?席贵问。
燕子?我还以为她一直和你有联系。
没有了,一年多没联系了。
我也是一年多没看到她了,但是听说她好像生了一场病,就不晓得去哪里了。
我现在不方便去找她,你帮我个忙,找人给我打听一下。
没问题,我找个地方,你先住下来,少出门,我让一个兄弟给你送饭。
不用,打听到燕子的消息后你来告诉我就是。
我在哪里找你?
就在这里,我会出现的。
此时,杨勇的电话响了,他接通,说,这个杂种,好,我马上过来,挂了电话,表情焦虑。
怎么了?席贵问。
一个吃药(吸毒)的,经常来闹事,我先过去一下,贵哥,杨勇说。
我和你去看看,席贵说。
不了,你现在不方便,等我处理完,我来找你,杨勇匆匆离开了。
一个醉酒的无赖闹事,他说自己的钱不见了,他拉着一个女孩要搜身,杨勇出来解围,这个无赖还是不依不饶,杨勇好说歹说,只得掏钱平息。
席贵偷偷跟到了“七十年代”酒吧,看到了这一幕。
席贵只是静静地看着,要是以前,他早就出手了,只是现在身不由己,他觉得自己是在忍耐,但内心却很平静。
第三天,在那条巷子里,杨勇告诉了席贵关于燕子的消息。
贵哥,你拿着,杨勇把摩托车钥匙递过来,说,有个车方便一些,油加满了的。
不用,不麻烦,席贵说。
我这里还有点钱,你拿着,兄弟现在没什么能耐,你要是不收下,我心里难过得很,杨勇声音有些哽咽。
保重!席贵接过了钥匙和钱,拍了拍杨勇的肩,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摩托车从余庆县出发,两个小时后经过瓮安县城,在北门的宵夜摊前,他停车吃东西,却看到了一个面熟的人。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吧里敲诈杨勇的就是他,他又想起杨勇刚才和自己的道别,突然感到难受和压抑,他骑着摩托车走了,但这种难受和压抑没有消失,反而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愤怒,他调头回来,把车停在路边,下车,从腰上拔出匕首,径直走过去。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办了一件事,心情舒畅了许多,他继续启程,朝遵义方向出发。
天快黑的时候,南北镇的“红红发廊”才开始营业。发廊里灯光昏暗暧昧,一个风尘味很重的中年女人提着饭盒走了进来。
快来,今天吃饺子!中年女人对几个穿着妖娆的年轻女人说。
一个胖女人赶紧凑过去揭开盒子,说,哎哟,好香哦。
二妹,你不是说要减肥了吗?梳妆台边化妆的女人说。
哎哟,老子管不了,吃了再减,胖女人回。
燕子,快来吃,中年女人说。
我不想吃,樊姐,燕子说。
哎哟,燕子,你也要减肥?你身材已经够好了嘛,梳妆台边的女人说。
吃不下,这两天心头慌,眼皮老是跳,燕子说。
眼皮跳?哪一只?樊姐问。
这只,燕子指了指右眼。
没事,可能是没休息好,樊姐起身,走到门外,从对联上撕下一小个角落,蘸了点口水,贴在燕子的右眼皮上。
贴上就好了,保你平平安安,樊姐说。
哎哟,樊姐好关心你哦,偏心,梳妆台边的女人说。
老子哪个不关心?快吃,一会儿冷了,樊姐说。
席贵的摩托车停在发廊门口,他在车上抽了支烟,走了进去,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燕子,燕子抬头也看到了他。
发廊里的其他人都愣愣地看着席贵,樊姐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席贵就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燕子出来,俩人走在街上,席贵走在前面,燕子跟在后面。
俩人走进一家叫“来生缘”的茶吧。
4来生缘茶吧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何冰和李磊来到一片坟地,潜伏在草丛里。
之前他们找到席贵的母亲,她哭着说,没有见过他。
席贵,故意伤害罪,原判13年,余刑7年。席贵父亲过世的时候,他正在监狱服刑,现在他逃出来了,正值清明,可能会来上坟。于是他们决定在坟山上蹲守,俩人都没说话,也没抽烟,坟头上白色的挂纸随风飘荡,森林里传来不知名的鸟叫,李磊心里都瘆得慌,悄声问,冰哥,你怕不怕?何冰说,怕。
怕鬼?
何冰说,老子怕蛇咬我。
蹲到快天亮,也没见到个人影,俩人打道回府,回到丁旗镇。
一宿未眠,困得睁不开眼,找了个旅馆,倒头便睡。
起床的时候已是下午,俩人准备去车站看看,退了房,下楼,却发现车不见了。
车是李磊在二舅那里借的,桑塔纳。
俩人发疯一样四处寻找,最后,一家小卖部的老板说,好像看到车从这边开走了,俩人朝指的方向跑去,在一泥泞处,何冰蹲下身查看车辙,又看了看远处,远处是延绵不绝的山,以及越来越窄,消失在山间的路。
何冰非常沮丧,他说,车是你借的,回去不好交代,我一定要找回来。
要找的人毫无线索,借的车又丢了,祸不单行。
李磊说,冰哥,人比车更重要,我们重点还是先找人,找人的难度更大一点嘛,先找人。
李磊表现得云淡风轻,尽管他心里也是热锅上的蚂蚁,但他需要做的是,把何冰从情绪的泥淖里拉出来,如果两个人都乱了套,事情肯定会越来越糟糕。
何冰的电话响了,监狱传来另一条线索——杨勇,五年前,席贵帮他报仇,故意伤害被判刑,杨勇在余庆县经营一家叫“七十年代”的酒馆,他曾来监狱里会见过席贵。
俩人赶紧坐上去余庆的中巴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售票员喊,草塘到了,要上厕所的搞快一点,李磊起身下了车,朝那个简陋的公厕走去,突然,看到不远处的黑色轿车。
李磊看清楚了面前的桑塔纳,贵A69358!他正准备喊何冰,却发现何冰正好下了车,他们站在桑塔纳面前,一头雾水,很快又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惊喜里。
售票员大声问,你们还走不?何冰头也不回地甩了甩手。
俩人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部门前坐着,决定看是谁上车,捉个现行。
从中午到下午,再到夜幕降临,还是没有任何人走向这辆车。
李磊丢下烟头说,算了,冰哥,估计是丢赃了,找到就行,找人要紧。何冰叹了叹气,起身,俩人朝桑塔纳走去,上了车,李磊发现,只是点火装置被轻微地改动了一下,他很快整理好,发动引擎,准备开走。
还未回过神,桑塔纳被猛地撞了一下,后方一个人举着枪朝驾驶室走来,何冰一边用手按住李磊的头,一边大喊,开车!李磊一脚踏在油门上,紧接着听到嘭的一声枪响,又听到各种利器砸在车上发出的尖锐声,好在车及时飞了出去,何冰这才看到,几个人在后面穷追不舍,他拔出六四式手枪,平定呼吸,瞄准,果断开了两枪,隐约见后方持枪的人一瘸一拐放慢了脚步。
车开出几公里后才停下,俩人惊魂未定,半天才缓过神来,仔细梳理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始终搞不明白刚才何许人也。
找人要紧,俩人开着车到了余庆,找到了“七十年代”酒馆。
进了酒馆,何冰坐在吧台前,要了一瓶啤酒喝起来。
何冰说,这个啤酒厂在乌当区,离我家不远。
吧台里的杨勇点点头说,你从贵阳来?
何冰说,是的,有些小事情要来麻烦杨老板。
杨勇心里一怔,没说话。
何冰慢条斯理地说,生意不错啊,杨老板,天气那么热,疲惫的路人都愿意进来,喝点啤酒解解渴。
杨勇说,小生意,混口饭吃。
何冰说,我们要找的人,如果他路过这里,肯定会像我们一样进来,杨老板可能还见过他。
杨勇说,这位朋友,我不晓得你在讲什么。
何冰说,不重要,你当我是一个醉酒的顾客,胡说八道而已。
何冰接着说,有一年我们也在找一个人,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老是在找人,后来我们找到这个人了,他反抗,我当场就开枪把他打死了,事情还没有完,我们又抓了一个人,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窝藏罪,判了一年。
何冰喝了一口酒,不再说话,气氛凝固而压抑。
杨勇的表情很复杂,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何冰说,杨老板,你是生意人,俗话说得好,多个朋友多条路,你当我朋友,我们大家都有路走,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要是杨老板停业一年,那损失的就不止是钱啊,杨老板,我是讲规矩的人,我们如果连朋友都做不成,你说是不是很遗憾?
杨勇很尴尬地笑了笑,说,警官,我真的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何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杨勇一脸惶然。
何冰的眼睛像一双利剑,问,他在哪里?
杨勇回过神,脸色惨白,说,无可奉告。
何冰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瓶轻轻地放在吧台上,说,机会,我已经给过你了,说完,起身准备走。
借一步说话,杨勇说。
三个人进了桑塔纳,说了一些话,不一会儿,杨勇就下了车,他赶紧用手擦拭眼泪,调整情绪,回酒馆去了。
桑塔纳朝遵义南北镇飞奔。何冰拨通电话汇报,目标锁定,在遵义南北镇,我们从余庆赶过去。
遵义南北镇,“红红发廊”霓虹闪烁。何冰和李磊站在门口,拔出枪,准备进去探个究竟。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有人跑了出来,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何冰和李磊飞奔过去,在“来生缘”茶吧门口定了定神,又一下子冲了进去。
在包房里,席贵躺在地上。
不要动!不要动!俩人大喊。
子弹从席贵的口腔穿透后脑,血在地上蔓延,他没了气息。
后来,侦查结果是:席贵饮弹自尽。
在提审室里,燕子说,我刚出来,就听到枪响,回来一看,就发现他躺在地上了。
何冰问,之前你们说了什么?
燕子点了一支烟,轻飘飘地说,他让我跟他一起走,我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还要上班,然后我就走了。
何冰说,你咋不愿和他走?
燕子冷笑一声说,还能走哪里?
何冰说,你晓得他的情况吗?
燕子说,我晓得他是跑出来的,那个傻逼。
燕子把目光投向窗外,白桦树的叶子把阳光裁成碎片,洒落在老旧的墙上,夏天来了。
那年,她那么笃定要嫁给他。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想起了什么事,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