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
她摘下口罩向我打招呼时,我正准备播放耳机里的音乐,享受难得的午后时光。
起初,我没认出她是谁,但她说出了我的名字。我搜刮能想到的所有记忆,先是熟悉的场景,我看到自己站在教室中;再是熟悉的声音和气味,我嗅到孩子身上特有的充满活力的味道,听到尚未变声时的稚言稚语。这股记忆仿佛一条溪流,从记忆深林中款款流过,连同她的声音一起,带来了相当的清爽。
我时常想,假若有一种极其强大的力量,能够操控自己的整个人生,那就是命运。没有什么比命运拥有更多权力。对我来说,命运是决不可预测的东西,而它又不同于未知的未来——在未来之中被提前决定,却又不为人知的,才是命运。
所以,如果讨论到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我想,我更多的原因,应该是想要知道命运为我铺开了怎样的人生。
一年前,我对市中心的生活开始感觉烦腻,于是退居到城市边缘,找了份薪资不高,但足够养活自己的工作。我住在面积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户型公寓里,顺便收养了一只花色流浪猫。
生活很简单,也相当足够了,起码拥有了住在市区时不曾有过的自由。那自由绝不只是多了可控时间,而是躲开了林立高楼后,思绪能够畅通无阻到处飘浮的自由。我知道,可能早在我出生之前,未来就早早成型。我会做出这番决定,以及今后我看似主动性地做什么,也都在命运的掌握之中。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眼前的女子曾是我的同学。小学毕业后大家一哄而散,各奔东西;我不擅长交际,没留下同学的联系方式,关于她,我只听说似乎去了另一座城市读书。再长大些,记忆就不清楚了,那是考试成绩高于所有存在的阶段,不允许有任何多余的记忆。因此,我也总会自问,那样的教育,究竟想让我们成为何种样子的人。
我说出她的名字,她用笑容告诉我回答正确。她身穿浅蓝色毛呢大衣, 白色衬衫和阔腿牛仔裤,很难想象,全然没有记忆中的样子。那是很遥远的往事了,回忆潜藏在心里,如今被她一一唤醒,实在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十几年前的画面,竟然要比十几天前的经历要更加清晰。
见我陷入沉思,她粲然一笑,问我准备去哪。
“槟水,”我说,“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出发了。”
“槟水,真的?”她瞪大眼睛。
“还能有假呀。”
“去工作吗?”
“不,去转转。”
她撩起长发,露出耳朵,坐在我身旁。可能因为有别于室外的寒冷气温,候车厅内要温暖得多,她的皮肤洁白,耳廓却透出清澈的鲜红色泽,依稀还能看到青色血管。霎时间,我仿佛感受到她耳朵上的温度,继而失掉了交谈的能力。
“我,也要去槟水。”她说。
“真的?”
“还能有假呀?”
我和她哑然失笑。
不只是她,连我也一样,虽然我们彼此相识,但十几年鱼雁全无,如今坐在一起,难免有陌生的情怀。不过,随着话题从回忆小学延伸到长大后的日子时,那种腼腆也随之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生活不同的感悟。一旦需要展示自己成熟的一面,也就会下意识隐藏幼稚的一面,可我不想这样。我想,她之所以将我认出并走来打招呼,大概也是出于缅怀童年的缘故。
童年对每个人生都意义非凡,童年中存在的人更是一样。尽管如此,我却无法再施放出童趣特有的情感了。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说我好像变了很多,只有面容还能依稀看到小时候的影子。
我常自己觉得欠缺了一种东西,该怎么说呢,应该称其为“完满性”更为合适。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点我毫不质疑,但重点是,每个人在独一无二的基础上,却没能拥有完满的自我。
由于大环境的影响,导致本该独特的某些个性变得与他人高度重合,我一直试图摆脱这种影响,但这并不容易,人潮是比浪潮更值得恐惧的东西,或者说,就像没有任何遮挡物地站在雨中,几乎不可能做到不被淋到。
“反正,我不愿意主动判断什么。那个事情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我不会主动去思考,除非万不得已必须思考。”在列车上时,她对我说。
“不然呢?”
“不然?不然就会越来越迷惘。越是力图认清什么东西,就越会迷茫的呀,我是这么认为的。”说罢,她露出笑容。经过日光滋养的笑容,有着格外浓郁的韵味。
她说的不无道理,可能在她看来,意志必须位于理智之前——这很浪漫。也可能是我理解错误,我想要她继续讨论下去,不过既然她说不要试图认清什么,也就没有追问的必要了。
列车缓缓开动,车门自动关闭,乘务员前来检票。我和她相隔两节车厢,于是取了中间一节,找了处空位并肩坐下。
她提着高度触及膝盖的行李箱,看上去是要在目的地长居一段时间。为此,她解释说是打算搬到朋友家住。
“这段时间要准备考试,就把工作先放下了。”她说。
“啊,你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
“之前听说你去了另一个城市。”
“是这样,不过高中就回来了,现在又要走了。”
“在槟水考试?”
她点点头,脱掉大衣,绕过手腕折叠一下,裹在怀里,从手提包中拿出保温杯喝了口水。此刻,她就坐在我的身旁,两人的胳膊甚至会有意无意地触碰到,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顺从心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因为会显得有失礼节。我便望向窗外,看着匆匆掠过的田野,看着一棵棵品种相同的枯树,仿佛看到无数个命运从中交错开来。我想象着在目之所及的地方生活会是怎样的感觉,那里的孩子大概会猜测,列车上的人都要去向哪里。
若不是她叫醒了我,恐怕我会神游更久。
“你呢,去槟水转转是什么意思?”她稍一歪头,盯着我的眼睛。
“去转转,”我说,“坐高铁去看看海,散散步。”
“踏秋呀。”
“什么?”
她抿起双唇,笑意从嘴角涌上眼睛,眼睑微微弯曲:“踏春,踏秋——这样。”
“对对,踏秋没错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一句话,又把我带回童年。在球场上打篮球时,眼看着天昏暗下来,朋友便会问“你什么时候回家”。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甚至还会嗅到从居民楼里飘出的饭香味,回家的路上,它们常常伴随炒菜的滋啦声一起刺激大脑神经。至今,我还能清晰记起很多味道,虾汤、辣椒炒肉、酱骨头等等。那熟悉但遥远的味道,也是童年的一部分。
列车中途停站五分钟。我们起身走出,走到站台上,打算活动活动身体。我点燃香烟,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想到她,又对她举起烟盒,她摇摇头。
“只穿衬衫不冷吗?”
“没事,风柔和得很。”说着,她毫不避讳地挺起胸脯,紧闭双眸,深深吸了口气。
天空很清澈,但不算亮堂,日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在外,可以肉眼直视。偶尔几阵风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好改变站姿,朝风吹来的方向站立,以免面部被头发遮住。
迎风而立,那藏在衬衫底下的身型轮宽逐渐清晰,两条对称且弯曲有度的弧线出现在腰间。
“来。”我对她说。她跟我走到护栏前,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幢五层高的烂尾楼。“那里有人住,第四层,是个老奶奶。”
“是吗?”她踮起脚,极目凝视。“没有啊,没看到有人。”
“平常会看到晾晒的衣服,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你好熟悉。”
“经常坐嘛,每一站的景色多少都能记得一些。”
哨声响起,我们走回车厢,这次换她坐在靠窗的位置。
少了一部分乘客,车厢内更空荡了。乘务员推车走来,我摇手叫住她,要了瓶果汁。“喝什么?”我问。“也喝果汁吧。”她说。我向乘务员点点头,她微笑致意,递来两瓶果汁。
她拧开瓶盖,喝到一半时,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急忙咽下去,问道:“你刚才说,经常坐高铁?”
“是啊。”
“工作出差吗?”
“那倒不是。”
“只是喜欢坐?”
“嗯。”我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正为她说出了我的心声而窃喜。我本不想过多解释,既然她猜到了正确方向,于是继续说:“喜欢这样的感觉,自己明明不动,却感觉路过了很多地方。啊,我不太会表达……”
“坐着不动,就能看到不同的风景,就像不同的时空正在发生的事一一展现眼前。”她试着总结说,“小到计程车和公交车,大到飞机和高铁,都有这样的魔力。”
“对,对,是这样的感觉。”
她轻吁口气,露出得意神色,沉默得恰到好处。
至此,我才发觉,她似乎拥有完美表达出他人感触的能力——这是连职业作家都要苦苦学习的本领。听她说话,内心总会涌动起连绵柔情。不需要周到照顾,不需要甜言蜜语,只要在合适的时机说出合适的话,就会让人欲罢不能。
我从未记得她在小学时期有这般技巧,所以只得归功于成长。不管怎么说,她正在往最适合不过的方向成长,我在心底由衷地赞叹。
“所以,你也会经常坐公交车吗?”她问。
“会的,更喜欢坐环形路线的,从原点出发,坐走一圈后还会回到原点。”
“有机会我也试试。”她比出OK的手势,“平常在高铁上都会做什么?”
“看书,听歌,看风景……”
“想事情。”她补充说。
“是了,没错。”
经由她一说,我才想起在候车厅遇见她之前在思考的问题,不过由于中断时间太长,已经记不起该从哪里重新连接了。大概是想着“命运”这回事吧。除了对命运有更清楚的认识之外,我还意识到,命运为我的未来埋下了无法被我所理解的种子。就像灵魂一样,它本身就是抽象的东西,而人还不具备将抽象之物实体化的能力。
当我认为自己独一无二时,不仅仅因为我的过去无人能够复制,我的思想无人能够夺取,还因为未来会永远为当下的我腾出一个位置。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时间一直存在,那空位就只能由我填补,无人能够替代。这不仅仅是我的思想,而且是朝这个方向思考下去,会稍稍感到慰藉。
“这是哪座城市了?”高铁中途停站时,她在站台上对我说。“风太舒服了,太阳也很暖和。”
我再次点燃一根香烟,思索此处是哪个城市。这条路线我坐了四五次,明明途经的每个城市都熟稔于心,现在却偏偏想不起是在哪里。
“烟抽多了人就没精神了。”她是这么说的。
说起香烟的危害时,她的双眸直直盯视着我。
因为阳光从我背后射来,她瞳孔犹如呼吸一般慢慢缩小,呈现出金褐交映的颜色,细而长的睫毛也变为了雪花般的银白色。
那感觉如一股旋涡,逐渐席卷到全身。我不想再思考什么未来了。当下,我只想思考当下,也就是同她偶遇这件事。刹那间,我想着,当此刻的我与未来挂钩时,她也一定要牵扯其中。
她转身走向护栏,背对着我伏在上面,环视远方的风景。
我也走上前,看着天际线下的连绵高山。
“最近有什么烦恼?”她转头问道。
“什么?”
“你闷闷不乐的。”
“很明显吗?”
“写在脸上了。”为了不让我太难堪,她刻意伸了个姿势俏皮的懒腰——简单的动作,就能避免话题太过沉重。“还是说你平常的表情就是这样?”
“大概吧。”
“大概吧。”她故作轻蔑地重复一遍。
坐回座位,她哼起了歌。旋律格外耳熟,我却说不出歌名。
见后座没人,她放低了座位,换成半躺的姿势,把大衣盖在身上,依然哼着歌。见她目光在上方,我也就没再搭话,继续看向窗外。
沉默持续了十几分钟,再一回头,发觉她已经悄悄睡着了。双手从大衣下伸出,一上一下放在腹部,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指甲染成了桃红色,如此看来,倒与唇上的口红相当般配。一缕头发从她的额头绕至嘴角,粘到了嘴唇上。她下意识伸出舌尖,想将发丝顶出,反倒将其舔入了嘴中。
我也拉低靠椅,与她在同一水平线躺下。
她睡得很浅,可能没有完全入睡,只进入了更深层的意识。
闭目凝神之际,鼻尖嗅到了从她身上弥漫出的清香。清清淡淡,仿佛是从自然界中精挑细选出的香味,全然没有劣质香水那种直冲大脑的架势。
待自身安静下来,渐渐感受到车轮的轰鸣声。从脚底传来的震动仿佛与内心深处产生了共鸣,我也被她的困意所感染,于是找好姿势,闭眼休息。
朦朦胧胧中,眼前浮现出一根指针,像指南针一样的指针,同时指向两个方向。它的中心被固定在一个圆盘上。有个声音告诉我,人的一生就在这圆盘上,是指针尖端从起点旋转一周,回到起点的过程。而指针末端所指的方向,则是代表与当下对应的未来。也就是说,当下所经历的每一步,都与未来的某一时刻相连。
那么,或许在遥远的未来,那时我已步入老年,而故事就像今天一样,我在候车厅与她偶遇,并坐进同一辆列车,向同一座城市出发。
昏昏沉沉睡了半小时,被她的手指戳醒。
“下一站就到啦。”说着,她穿上大衣,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箱子。
看着她一步步为下车做准备,我意识到,今天的魔力正开始慢慢消逝。想到这,心里突然有些不舍。在无数个乘车的日子里,我还从未经历过这般奇妙的事。不论公交车、飞机,还是高铁,坐在其中时,我只顾注意窗外的景色,让自己成为旅客。我想象着窗外的人的故事,始终没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通过交通工具,我看到了太多不同的人生,在春雨中接吻的人,在夏日中奔跑的人,在秋夜中哭泣的人,在冬雪中摔倒的人……如果世界有七十亿人口,那么在一秒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就有七十亿种人生的缩影,紧接着的下一秒,又会出现七十亿个可能。而我所看到的,只是车窗所呈现给我的七十亿分之几。
这仅仅是人生。那些拥有灵魂却并非人类的生灵,也同样拥有命运——在整个星球,或许乃至宇宙,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如此想着,不管苦难也好,幸福也罢,只要站在最为独特的角度考虑,一切也并非无法接受。
终于,列车在槟水停站。走出高铁站,我们站在出口处,因为她的出现算是一个小插曲,所以途中没怎么考虑到站后去哪做什么。初衷总归是来看看海的,反正这里距离海边不远,繁华商圈也在那边,随便在步行街找一处酒店就好。于是,我便问她打算去哪。
“要去找我的朋友了,”她说,“把行李放下,然后收拾收拾房间。”
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根衔在嘴上。
“本来想和你再去海边散散步的——你是来看海的,对不?”
我点点头。
“可惜啦,今晚我还有网课——来这儿是为了考试嘛。”她招手叫住一辆计程车,把行李箱放进后备厢中,随后望向我:“下次来之前,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
“那我走啦,拜拜!”
说罢,她坐上了车。
目送车离开后,我点燃香烟,吸入肺底。我总觉得,她的离开实在有些仓促,也可能是的确要赶时间的缘故吧,谁知道呢,我本想和她再聊聊天气。
空气相当湿润,地上也湿漉漉的,不久前大概下过雨。斜阳染红云絮,在其中氤氲开来,犹如一滴落入清水的深红色浓墨。空中,依稀还能看见正飘溢着无数抬头仰望之人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还能嗅到他们的思绪的味道,惹人哀怜。
我想要再聊聊这些。
少顷,海风轻轻吹来,身处其中,有种无忧无虑的恍惚感。那些沉压心底的情绪,也都被海风吹去了重量,渐渐飘散。
我掐灭香烟,坐上计程车。摇下车窗时,与风声一起涌进的,还有她在身边时哼唱的旋律。
此刻,我不再思考任何事情,只想吹吹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