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下旬去了趟柬埔寨,归来后,有人问我你对什么印象最深?巴肯山的宁谧日落?小吴哥的安详倒影?高棉微笑的神秘壮观?我摇摇头:“这些都很棒,但给我触动最多的,却是临行前最后一晚乘坐热气球的体验。”
“乘坐热气球”这项旅行体验国际上最负盛名的应该是土耳其,和土耳其成百上千热气球同时升空、平稳着陆后大家一起开红酒庆祝的盛况相比,柬埔寨的乘热气球俯瞰暹粒根本不值一提。唯一有点特别的,是起飞之前工作人员发给我们一包糖果:“一会你们飞跃暹粒城市上空的时候,地面上会有很多孩子追着你们要糖果。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把这些糖果丢下去给孩子们。”
在热气球上面往下发糖果!听起来是多美妙的事情!“糖果”、“孩子”、“热气球”,这些词汇任凭哪一个单独出现都代表着幸福和美好,让我想到飞屋环游,想到Treat or Trick……那种童趣满满、鬼马兮兮、快乐多多的画面,哪怕只是设想一下,都让人禁不住嘴角上翘呢。
气球刚一腾空还没有拉升到安全高度,地面上就有许多孩子一路追随着跑起来。他们原本聚集在我们的出发点,零零星星,三三两两,可是当热气球飞起来的时候,从上往下看过去,你才惊异地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的孩子!高的,矮的,男孩,女孩,大眼睛的,塌鼻梁的,长头发的,短头发的……不同的是性别、发型和外貌,相同的则是——他们都有黝黑的肤色和充满渴望的眼睛。
这些孩子常年驻守在此,已经熟悉并且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议程:每天的日出和日落时分,会有两拨游客集中前来乘坐热气球。于是,一天中对他们来说最容易得到糖果的时段到来了。只要追着热气球奔跑,就有捡到糖果的可能;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捡到十几颗。这比起那些在各大景点操着汉语和英语赤裸裸讨要说“姐姐,1美金”、“Hi, one dollar”却通常被拒绝的孩子,收获要大多了。而他们需要get的唯一技能,就是跟着热气球飞行的方向,不知疲惫地全速奔跑。
热气球开始平稳飞行后,便有游客向下抛掷糖果。由于有高度差,这边游客刚扬了扬手,那边孩子们就开始加速奔跑,甚至挥舞双手奋力腾跃。常常是丢下的糖果不过三五颗,却吸引了数以十计的孩子。那种景象只能用“壮观”来形容——你有过在旅游景点撒鱼食喂鱼的体验吗?小小的一个池子间,一把鱼食抛下去,满池子的鱼都聚集在同一个点,鱼群密集得简直让人恐惧。同样的场景,疯狂聚集的是鱼儿时你会觉得有趣,疯狂聚集的是孩子时你却会觉得心酸——这些不问意义不计目的不知疲倦一路奔跑的孩子啊,就为了这寥寥的几颗糖果,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动作,得着同样的甜头,他们当下的快乐也许是真实的,可是会否有那么一天,他们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在追跑的孩子当中,有一个赤裸上身的小男孩特别引人注目。他的肤色比其他所有孩子都要黑些,速度也比其他所有孩子都要快。不一会,他就凭借过人的速度抢到了更多的糖果。热气球一直在飞,越来越多的孩子气喘吁吁放慢了速度,也有新的孩子从另外村庄的其他角落不断加入,只有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追着我们跑,高速地匀速跑,看到糖果被抛下时突然发力猛然提速,以极高的精准度命中他的“猎物”,宛如一只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小豹子。男朋友在一旁感慨说:“他一定是个好的足球运动员苗子。”我点头称是,却不免想:这个本应该坐在课堂里读书的男孩,这个本应该当成重点培养对象训练球技的男孩,这个拥有出众体能速度惊人的男孩,难道他的童年时光,就该在这追逐糖果的奔跑中度过吗?
热气球上的众生相同样值得玩味。我身边的白人女孩,一路匀速抛撒糖果,所以得到的总是跑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几个孩子,她说这样是奖励先进最直观的表达;另一位来自中国南方省份的男士,尤其喜欢在三五成群的孩子间丢下数量少于孩子总数的糖果,然后得意地说“多像‘二桃杀三士’的典故,我就是要告诉他们强者才有可能胜出”;我则喜欢看到有新的孩子加入时再抛糖果,目的是努力做到见者有份利益均沾……可是渐渐地,渐渐地,连我自己也困惑起来:到底哪一种方式是正确的?还是哪一种都不正确,热气球上的我们,向田野上的他们投掷糖果的这种行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就是一个错误?一开始,我们以为我们表达的是善意,可当看到他们如同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被我们指挥得团团转,为了一颗糖果而追逐抢夺的时候,我们的善意结出的真的是善果吗?
柬埔寨是一个经济相对落后的国度,即使是暹粒这样的旅游城市,当地居民人均收入也只有每月200美元左右。在暹粒大大小小的景区,都能看到正值学龄的儿童用外语乞讨:“给我1美元。”如果被拒绝,他们就退而求其次地说:“给我糖果。”我甚至还遇到过有个小女孩指着我头上的发饰说:“给我这个。”在去柬埔寨之前,我曾查阅过当地的旅行攻略,其中一个专题叫《负责任的旅行》,当中写道:“郊区的孩子家里相对比较穷,如果真想帮助他们,不如带一些衣服和文具,而且最好交给学校和慈善机构,由老师发放到他们手中。避免让孩子养成索要东西的坏习惯,尤其是为索要财物而辍学更不值得。”
如果你在土耳其卡帕多西亚的热气球上向下抛撒糖果,那么参与抢糖果的可能既有大人也有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会带着那种轻松欢乐的表情,他们会觉得这是生活中一个好玩的小插曲,但也仅此而已了。但在暹粒的热气球上,我看到的是孩子们流着汗水却又郑重其事的面庞——他们把“抢糖果”这件事,当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任务,那份郑重的表情让我感到沉重。热气球上的我们,仿佛拥有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那么假如你可以定义并修改别人的人生,你会怎么做?是发更多的糖果周济众生?是停止发糖鼓励孩子们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是制造激励机制优胜劣汰?是贯彻公平原则雨露均沾?我真的失去了评判的能力,也许停止了发糖,这些孩子中的一部分人会回到课堂上专心读书,未来成长为出色的人物;但也许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终其一生都要过着困顿的生活,停止发糖就是停掉了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甜头和念想。于是我明白了,即使有一双上帝之手,即使有一部“人生修改器”,要操纵和定义每一个个体的人生都是极其困难的,哪怕你是出于莫大的善意。哪怕是上帝,也很难对他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当晚我乘坐红眼航班回到了北京,第二天清晨就开始上班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中,当我路过国贸地铁站看到汹涌的人潮和每一个人困顿麻木的面庞时,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群追糖果的孩子——上帝在天上看着都会中辛苦劳碌讨生活的我们,是否也如我们当时看着他们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