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宝丽是个异数。名牌大学传媒专业硕士毕业。姿色不凡,气质文艺中带几分干练,工作表现一等,穿衣打扮上,也是颇有品位,从不潦草对付。可是,在电视台工作三年有余,这样一个搁哪儿都应是炙手可热的当家花旦一样的人物,除了同事,从来没人见她跟哪位男性出双入对过——顾宝丽至少空窗三年(至少表面是这样的),成了电视台公开的秘密。
于是传闻四起,有传她是拉拉,有传她被来历不明的多金大叔潜着,有传她的男友出国之后遇车祸去世从此她一蹶不振……宝丽时不时会在茶水间、楼道拐角处、同事凑的酒局上、业务饭局上直接或者间接地接收到这些传闻的讯号,她从不反驳,别人向她求证真伪时,她总是带着几分暧昧的讥笑反问:“你觉得呢?”对方表情里通常都会闪过一丝慌乱,在当事人面前,路人的八卦之心就像上不得台面的小姐一样,在他们的眼帘下闪烁了一下身影,就识趣地躲开了。
伴随着传闻而来的是一大拨好做月老红娘的热心人,介绍的对象五花八门,宝丽的态度让人有点捉摸不透,她几乎是来者不拒,但无一例外,这些相亲从未开花结果。风闻那些相亲对象几乎清一色都对介绍人表示出对顾宝丽恋恋不忘之意,以及自己有心栽柳柳却无意的遗憾之情。时间一长,宝丽闺阁前的月老红娘日渐稀少,介绍对象也从最开始的潜力股公务员、内涵系富二代、名校老师,渐渐过渡到离婚男、丧偶大叔、理想性感饭囊骨感文艺男,最后的最后,顾宝丽的闺阁前,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只剩她自己独钓寒江雪了。
世界能量守恒,别人眼中情场失意的顾宝丽,在职场上拼杀得却格外卖力,从一开始跑社会新闻的小记者,三年多下来,已经当上了一档情感节目的核心编导。职场上的顾宝丽,有一股子老黄牛的吃苦耐劳精神,还有猎豹一样的嗅觉和速度,对领导交付的任务,她从不挑三拣四,更不娇嗔抱怨。领导们总拿她当新进员工的榜样,“学学人家宝丽!”几位赏识她的领导一度都想给顾宝丽牵线做媒,后来渐渐听说了她的事情,也就不露痕迹地把花开两朵的赏识变成只表一枝的器重了,对宝丽的关心也渐渐从“宝丽,谈恋爱了吗”变成“宝丽,好好干”。
宝丽的节目是一档名叫《爱情不等式》的周播节目,探讨男女关系之中的平衡之道。节目做了一年整。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终难全——情爱的幸福总是相似的,情爱的不幸却是丰富的,相似意味着乏味,丰富意味着生机,正是这些痴男怨女的小小不幸组成了一幅叫做无常的百看不倦的生命图景人性画卷。
顾宝丽看着镜头里那一张张悲极而喜,喜极而泣的脸,通常都是抽离冷静的超然态度。她的冷静一开始让跟着她的新丁们都有点战战兢兢,不知道是应该往你侬我侬团圆欢喜的琼瑶阿姨风格上煽情,还是应该往戳破人性温情虚伪面纱的爱玲奶奶式深刻上用力。时间久了,他们也就渐渐摸熟了宝丽的路数:对于负心男女坚决打击教育,要让他们认清自己的无情虚伪,以及对他人造成的血淋淋的伤害,并且从此痛改前非;对于情爱中的弱势男女醍醐灌顶,不求授之于鱼给他们带去一个全新的爱情,但求授之于渔带给他们看破爱情纷扰的一双慧眼。
在宝丽的理念指引下,节目初期办了一批“陈世美”“潘金莲”式的男女,观众反应热烈,收视率一度在台里周播节目中位列第二,仅次于王牌综艺节目《超级周末》。观众纷纷来电来信,老观众们称赞节目在忠贞过时背叛流行小三横行的恶劣世风下,不惧流俗,树立了一种健康的情爱观,年轻观众们则觉得节目精彩刺激,挖出了人性深沉的脆弱和灰暗地带,不落俗套。
到底是中庸的国度,揭开伤疤救人治病的行为,一开始总是众人叫好,拍手称快。时间一久,糟心的东西看多了,心看冷了,当初治病救人的义举不觉像是戳人痛处的不义之举。渐渐地有观众反映宝丽的节目缺少同情心,逮着人家一点小缺点就往死里挖,有利用人短强作文章之嫌。一开始,宝丽和团队的人没把这些声音当回事,小同事还取笑打这电话的人多半自己也做过亏心事,看别人被揭了面纱,就感觉自己也被脱光了衣服示众似的连带受了侮辱,替别人打抱不平,其实是在为自己辩白叫屈。但是,这样的声音多了,就成了舆论。有好事者还在报纸上写了评论文章,来“探讨”宝丽的节目,最终的观点是:应当与人为善。
成了舆论,自然渐渐就影响了收视率。拉高收视率的舆论都是正面的,拉低收视率的舆论那都是致命的。宝丽的节目在一些致命的舆论声中,迎来了收官和改版。在别人眼里,这是顺风顺水的顾宝丽入职以来面临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尽管她自己并不以为然。
节目换了总制片,宝丽和核心团队仍然留下。坐在会议室,看着对面新任制片人傅必辉那张写着有为才俊四个字却又不露破绽的脸,宝丽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敌意。
“我在综艺部做了六年,新闻部做了六年,跟大家算是老同事,新搭档。这次奉台长圣谕加入咱们这档重量级情感类节目,是老驴拉新磨,还不太上道,今后希望大家多帮衬,大家一起再创辉煌。”傅必辉说话语速不紧不慢,不卑不亢,话里有话。几句话,即表明了自己的资历,也表达出新来乍到的谦卑,同时还树立了目标,拉拢了人心。一场短会下来,并不见有新官上任的刻意变革,说了一些意见,也都不温不火。宝丽心想,知道下面的人最讨厌新官上任的人摆出革命一切的嘴脸,所以故意收敛着,这城府,真不能小觑,且等看着他下面的招数吧。自己其实是无所谓的,不是非得做这个节目,然而,也不是非得不做这个节目。自己愿做能做的,无非本分二字。
第二天,傅必辉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沟通改版事宜。他微笑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其实,我是你节目的粉丝。”
开场白便如此放低姿态,不是一般路数。宝丽暗想,回以礼貌性微笑。
“你的节目和别人不一样。犀利,冷静,深刻。不过,优点似乎也是惹人口舌的地方,有点过于冷静,明明已经感动到肺腑,却掉不下来眼泪。说句大白话你别介意,有时候我看你节目,会觉得多少有点刻薄,虽然不是大呼巴掌那种类型,可是绵里藏针,针针见血,我这一类的观众是喜欢看的,但是普通大众的心理接受倾向不同,时间长了会有反弹,这中间我个人觉得其实也就是一个度的问题,不妨善待一下观众,有破有立,帮他们释放一下眼泪。或者,我们的收视率也可以‘释放释放’。”
“释放”这个词从傅必辉嘴里跳出来时,宝丽心里的某根神经像是被牵扯了一下。这牵扯好像是要从黑森森的古井里拽出什么东西,她有一瞬间的走神,继而很快警惕地唤醒自己,回到现实之中。
一贯的不疾不徐的语调,貌似的商量口气,实则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宝丽并未直视傅必辉的双眼,她略低着眉眼,微笑着应对,“想必傅总心里已经对改版胸有成竹,我资历浅,进台三年,做这档节目也不过一年,和傅总的丰富经验相比,我只有做学徒的份。我们会按照傅总的思路,做好改版。”
傅必辉点头笑笑,似乎很满意宝丽的合作态度和柔软身段。
换制片人之前,节目因为经费问题,已经停档一期。两个急着向前走的新进记者怕前程也这样断档,赶快跳到了一个黄金段的日播节目中去了。办公室虽然只是换了一扇隔壁的门,临来道别时却仿佛是下辈子才能再见的不舍。她笑笑。送过去一个表示理解的微笑,换来一个释然的背影。
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时光太漫长。总是等不及,等不及地向前跑。现在已经知道光阴韶华都是多么短暂的东西。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情,碾碎过后就轻若烟,转眼散去,连同记忆。没有什么真的不可以失去。然而,这样也并没有什么真的不好。现在,她学会了慢慢走。放慢了去看过往那些匆忙的脚步,才知道,所有的错,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并没有偶然。
倘若她没有放陆唯兹出国追逐梦想,倘若她没有因为要照顾病重的妈妈放弃出国,倘若没有托付自己同在国外的中学闺蜜王羽诺照应人生地不熟的陆唯兹,那么三年前2月15日的黄昏,她就不会接到羽诺的那个电话,电话那端,羽诺犹犹豫豫的口气,没有说几句话,但是每一句,顾宝丽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墓志铭一样,刻在她心上的一个石碑。
“昨天陆唯兹来找我了,陪我过了节。看了电影,后来……在我那里过了夜。他问我是不是在乎你,要是在乎就不要告诉你这件事,可是宝丽,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你知道的,我爸妈离婚得早,在他身上,我好像找到了父爱的感觉。我想,你会理解我的,是不是?”
电话这端的宝丽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嘴里嘟囔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和所有突遭重大厄遇的人当下的心理状态一样,宝丽感觉平静极了。只是,心里像是轰隆落下了一道厚厚的石壁门,将世界一分为二,外面是陆唯兹和王羽诺以及整个世界,里面是自己,古墓一般。
第三天,傅必辉开始行动。节目名称更变为《注视》,仍走情感路线,却不再只是男女之情,报道对象延伸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尤其是更需要社会关注的弱势群体。
这哪里是改版,完全是另起炉灶,真是刮骨疗毒,已然没有了之前节目的影子。不过人家已经领了台长的尚方宝剑,只要不反党反社会,节目可以在最大尺度内改头换面,甚至面目全非。唯一要的,不过是收视率。这是他所谓的“释放”吗?宝丽低着头,做着笔记。
会后,在茶水间外,听见几个新闻部的编导在里面议论纷纷。
“听说老傅这次可是主动请缨的钦差大臣,在综艺那边不是做得好好的吗,听说本来就要提频道总监了,跑过来接这烫手山芋,真搞不懂他怎么想的。”说话的这位欢欢,老公是总台办公室主任,她的情报多半不是捕风捉影。
“不会是看上了顾宝丽吧。”号称“绯闻制造机”的娜娜又开始发挥她神秘莫测的想象力来。
“切,你也太高看顾宝丽了吧。虽然有几分姿色,出了名的单着,可人家老傅家里那位可是原来综艺那边许台的侄女,忘啦。许台虽然退了,余威到底还在三分的。老傅虽然没什么背景,可是靠着他家里那位,只要自己不出岔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至于来招惹咱们这位冰清玉洁不可亵玩的宝丽妹妹吗?”欢欢撇撇嘴,不以为然道。
“这年头,有点位子的男人,谁不是采花高手啊。老傅看上去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可越是这样,越是可疑。”在男女关系上,娜娜有一种坚定的执着,认定天下男人,没有一个不会凡心春动的——至少,在她面前。
“照我看哪,动机不管是什么,肯定没那么简单。这年头,像老傅这样的后备军团里的战斗机,说好听了前途大好,可一天没站上去最高位,到底还只是个前途,小情小爱神马的,在他们眼里,估计只是浮云了。”说话一向深刻的密斯陈总结陈词道。
“依我看,就算老傅有情,顾宝丽未必有意呢,你看她那档《爱情不等式》,像跟普天下负心男女有仇似的,我看那节目,老觉着顾宝丽心里面像是住着个李莫愁,阴森森的。哪个男人敢招惹李莫愁啊。”娜娜又摆出一副深谙男女微观之道的模样。其他两位听到娜娜说顾宝丽像李莫愁,像是被点了笑穴似的,一起吃吃笑了起来。
“哟,说什么这么热闹呢。”宝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含笑着大声招呼道,拐进茶水间。
那三位吓了一跳,密斯陈强作镇定,讪笑着答道,“聊新版《神雕侠侣》呢,最近复播,看了么?”说着推搡着其他两位准备离开。
“我哪有你们几位好命,下岗在即,最近压力大得感觉都有点心理扭曲,跟苦大仇深的李莫愁似的,恨不得天天杀人解恨。”宝丽摆出一副玩笑样子。
“切,你要是下岗了,我们三个该去扫大街了。”欢欢岔过话题,和密斯陈和娜娜刺溜闪了出去。
电视台里的女人果然个个都是白骨精。想吃唐僧肉无从下嘴,却拿个不相干的妖妇撒气。宝丽嘴角浮起一个不经意的嘲笑,白白替个李莫愁打抱不平了一回,何苦来。
第一期节目是一对夫妻。妻子得了奇怪的病,肌肉不停萎缩,行动不能自理,渐渐的,言语能力也没有了。两个人没有孩子。丈夫老董从工厂辞了职,在家门口摆了个水果摊。妻子的手是和床头的铃铛绑在一起的。需要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摇一摇。采访的时候,宝丽问老董,想过扔下妻子没有。老董吸着呛人的劣质烟,说道,“扔过”。买了车票想离开这座城市的,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可是坐了一站,一看时间,是妻子该吃药的时候,又跳下车了。“她可怜。我现在每顿都吃很多饭。抱她需要力气。我怕自己老了,就没有力气再抱她了。”
节目录完。宝丽跑到茶水间,冲了很浓的咖啡,扶着饮水机啜饮着咖啡,忽然头一低,哀恸似的低声抽泣。这时,傅必辉正好进来,看见宝丽的背影,不由一惊,恍惚着呆看了两三秒,他拿着空水杯,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宝丽叫到办公室,递给她一个文件夹。“这是下一期打算做的福利院的选题,几个外国年轻人来做义工的事。你把老董这片子交给下面人剪吧,晚上先准备下这个。明天跟我先碰个头,聊聊思路。”
她摇摇头,笑了笑,“没事。都不耽误。第一集是头炮,肯定得我自己来,要不然心里没底,万一搞砸了,原谅自己总比原谅别人容易些。”
他笑笑,点点头。
片子剪完,已经夜里十二点过了。宝丽收拾好东西下班,经过他的办公室时,傅必辉居然还在。
“我专门等着送你回家呢。路上跟你把福利院那个选题聊聊,明天上午你可以晚点来,我带个摄像先去趟就行。福利院那边打电话来说,下周他们就要搬到郊外建的新址去,一些画面得赶在这之前拍好,否则来不及。”他把头从电脑前探出来,边说边站起身,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物品。
想要拒绝都让你找不到理由。顾宝丽一面笑着在门边等待,一面忽然对傅必辉的周全产生了一丝说不出是疲倦还是厌倦的反感。
深夜等待忘我加班的女下属下班,真真是展开办公室恋情的经典桥段。到底逃不掉。一边扣安全带,宝丽一边暗自想着。嘴角又不由自主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
“你总是这么笑么,像看不起什么一样。”傅必辉的语气里带着戏谑。
宝丽怔了怔,收敛了神色,扭头看着他,笑嘻嘻地问,“有吗,傅总?就凭我这么个城市民工,能够自保已经阿弥陀佛,何德何能敢看不起谁啊?”
“表情是会出卖人的内心的。心理学有一个细小分支,专门研究人的微表情。回头可以找个专家研究研究你。”傅必辉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道。
“破解点明星的小暧昧小表情没准还能上个头条,破解犯罪嫌疑人的小动作没准能破个大案,破解企业家亦真亦假的太极表情没准能打赢一场商战,破解我这种路人,创造不了任何价值,白白浪费宝贵的专家资源,您可别替我找骂了。”宝丽并不想顺着傅必辉的话说下去。
“那可不一定。一粒沙里看出世界,一朵野花里见天国。有些路人,其实比所谓的名人有意思。”傅必辉又把话题绕回了自己的方向。
“在你掌里盛住无限,一时间里便是永远。”宝丽不知为何竟然顺着傅必辉的话轻声念出后面两句,《天真之歌》,周作人译的,她最喜欢的版本。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咱们的一点共同爱好。”听见宝丽念出那两句诗,傅必辉看上去似乎并不吃惊。他总是能轻巧地把话题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导引,暧昧中似乎又有几分冠冕,亲密中又好像有几分距离,暗示着什么,却似乎可以任由谁解读。这个人开始让顾宝丽觉得难以捉摸。
“那必须要的,我跟傅总现在可是一个团队,没点默契哪成。”宝丽也堂皇起来。她打定主意,无论傅必辉打什么主意,她安守好自己的本分,便是不变应万变的最好对策。
“你这话让我感觉有点惭愧啊。”
“嗯?”宝丽有几分诧异。
“你这么信任我,可貌似我这才刚来,就给了你不小的委屈呢。”
傅必辉语气一诚恳起来,宝丽倒有些听不懂了。
“没有啊。傅总,说话别尽打哑谜,我这IQ、EQ,实在着急。”宝丽着实好奇起来。
“不巧看到你今天录完片子在茶水间偷偷哭鼻子。不是故意的,不过让我有罪恶感。感觉是我什么地方让你受委屈了。”傅必辉倒是有话直说。
原来当时背后一闪而过的声音是他。怪不得下午塞给我其他的选题,不让我自己剪片子。宝丽这才恍然大悟。
“没有……”宝丽忽然语拙起来。
“你对我现在还是很客气的,我知道。这节目要是个孩子,你就是他亲娘,我来,顶多也就算个后爹,要动这孩子一根汗毛,估计亲娘心里都不大乐意,何况现在这动静,差不多已经算毁尸灭迹,我自篡了亲娘的位,生了个儿子。所以,你的心情我多少是明白的。不过,我来这边之前,台里面对改版的大方向,其实已经差不多定了,我也就是个执行的。老实说,按照目前的思路,改版是否能够成功,我也没底,所以,一些话扛着没说。不过,看你今天的样子,八成对我的怨恨不浅。”傅必辉一副先自罚三杯的样子,即便心有怨恨,这么一番话,倒让人也不好意思说实话了。
顾宝丽心里明白他的这些小心思。可此刻她的心思,傅必辉似乎毫不知情。
“傅总,你确实想多了。我下午失态,的确不是针对你。我自己以前也跑过两年社会新闻,不过吃苦力、抓爆点之类的居多,像老董和他老婆这种需要走心的,接触得并不深。这类题材跟之前《爱情不等式》里面那些小情小爱处理方式完全不同,我今天也才第一次上手,还不太适应。所以情绪上控制得不太好。” 沉默了片刻,宝丽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我感觉咱们这次改版,能成。” 又过了片刻,她加了一句。
傅必辉侧头注视了顾宝丽片刻,又转头继续看着前方。
“这么说,你是因为感动,所以哭了。”傅必辉的声音里有一点点压抑着的激动。
“……也可以这么说。”感动,这个词,顾宝丽现在感觉还是有点陌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暖可消。
“宝丽。谢谢你。”傅必辉一字一字从嘴里吐出这句话,像是如释重负。
宝丽看着隧道里绵延不断的指示光标,笑了笑。“您这么客气,也太见外了,现在咱们可是利益共同体,或许我不过是自己的东西越看越欢喜,换了别人不一定喜欢,您也别太相信我。别回头再埋怨我,我可消受不起。”
“原谅别人总比原谅自己艰难些。”傅必辉笑语道。
“你……这……”宝丽愣了愣,想起自己下午说过的“原谅自己总比原谅别人容易些” 。
“我可以收版权费么?”她歪着头,恼笑着看着傅必辉。
“我不过是小粉丝反用一下偶像金句。偶像应该不至于这点气量也没有吧。”傅必辉耍赖起来。
放低自己,果然是耍无赖的不二法门。宝丽心里暗笑。
“那我估计应该是世界上最寒酸的偶像,粉丝独此一个。”她取笑道。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粉丝可以这样选择偶像,偶像又为何不可呢?真正值得的,一个其实就够了。你觉得呢?”傅必辉举重若轻,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傅总,偷换概念,不算君子哦。”宝丽轻轻闪过。
“我从未说过我是君子。”傅必辉仿似亮出底牌。
直到宝丽到家,傅必辉也没有提及福利院的那个选题。宝丽一路被他牵引着话题,几次想聊也插不上话。虽然她知道选题多半是个幌子,不过幌子倘若晃都不晃晃,自己倒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
所以,开门下车之后,她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傅必辉摇下车窗,宝丽探过头去提醒道,“傅总,好像我们忘了聊最重要的事情——福利院的选题。”
“我们已经聊了最重要的选题。你好好休息,中午过后再来上班。”傅必辉又留给她一个哑谜。
宝丽做了一个梦。再也未见的陆唯兹和王羽诺穿着结婚礼服站在了她面前。她对他们说:我原谅你们了,祝你们幸福!
醒来的时候,宝丽一摸额头,汗渍渍的。
这是全世界只有她知道的一个秘密。
接到那通电话之后的半年时间里,羽诺不断打来电话,告诉宝丽她不断梦见她。宝丽在心里冷笑,难怪我天天做梦梦见他们,敢情人家天天梦见我,真是不枉费做了六年闺蜜四年男友,隔着一座太平洋,还这么有默契。
羽诺从未向宝丽说过一句抱歉之类的话,倒是一直在越洋电话里劝宝丽去教堂。
“宝丽,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我当初失恋时也痛不欲生,我知道那种滋味。后来,我跟同学去了教堂,才慢慢活过来。你也去教堂吧。基督会爱我们,会拯救我们。”
以宝丽多年对这位闺蜜的了解,她很悲哀地知道王羽诺这番话是掏心窝子百分百真诚的。这个闺蜜仍然爱着自己,想要像从前那样对自己。然而,这种劝慰越是真诚,在顾宝丽心里,却越是显得讽刺与可笑,近乎荒唐。她越发恨上了这位连背叛都如此真诚的前闺蜜。
“如果我重新爱上了一个人,我就原谅你们。”这句话,她是在梦中对陆唯兹和王羽诺说的。他们站在她面前,像罪犯一般诚惶诚恐。他们面前的顾宝丽,像个女王,冷漠又悲哀。
或许这世界上真有一些愿望是宁愿成空的。顾宝丽在醒过来的这一刻,忽然明白了这三年多来,自己抗拒爱上一个人的原因。她不愿意原谅他们,哪怕赌上自己的爱情。这一刹那,她也忽然看清了自己决绝与狠毒的那一面——这句话她选择在梦里而不是现实中对王羽诺说,是她根本就不想给王羽诺被原谅的希望。
然而,为何现在忽然做梦,原谅了他们?
宝丽忽然感觉到可怖的暗寂。一次看报道,一个女人说,在一个有很多人的房间里,她只要走进去,环顾一周,立刻就能知道自己会爱上谁,谁会爱上自己。这就是女人可怕的直觉。她说。
不幸,顾宝丽正好也有这样的直觉,无论她如何跟潜意识的自己竭力否认。
她没有告诉傅必辉的是,在茶水间里啜泣最秘密的、自己根本不想承认和面对的原因——她真切感觉到了对他的心动。一些东西在她心里被点亮了。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仿似有强悍生命力的感觉。它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她内心生长。她感到害怕。
夜里在车上的一番拉锯,她好像耗尽了力气一般。这让她深切体会到,拒绝承认动心,并不比失恋省力。
宝丽当然知道这样的感情毫无出路。可惜,职场上风风火火百毒不侵的女金刚,一到情场多半都会被打回原形,露出她们柔肠百转凡女子的真肉身。可即便她无心插柳,却阻止不了这感情的萌芽生长,绿树成荫。旁人若知道这内情,或许会为她唏嘘一叹。被一段感情埋葬很久之后,刚被另一份爱情搭救,却发现是另外一条没有出口的暗道。
骄傲固执的顾宝丽当然不允许自己犯这样低级的错。她开始对自己进行洗脑和催眠。
这只是一个幻觉——顾宝丽在梦醒之后,洗了个冷水澡,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她龇牙咧嘴恶狠狠地对镜子里的那个人说。
下午到台里,开选题会时,她坐在傅必辉对面,一反低到尘埃里的常态,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傅必辉的脸。傅必辉被她盯得有点犯怵,摸了摸下巴,看着她问道:“宝丽,我脸上有东西么?”
果然是个幻觉。她心里暗自骂了一句,瞬间元神回体。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考虑您刚才提到的,应该从哪些角度来体现这群老外在福利院所做的这些工作,他们的许多做法更加人性化,这跟他们自己的文化背景密切相关,或许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比较,把这个选题做得更有深度,也可以为国内的福利院义工工作提供借鉴。”宝丽噼噼啪啪说了一通。
听着顾宝丽的一番侃侃之辞,傅必辉频频点头表示肯定,他的表情暗藏一份古怪的笑容,让宝丽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过分认真轮上谁都闻得见的傻气。她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二百五。
福利院的片子拍完的那天,全新的一档大型深度情感访谈类节目《注视》正式开播。片子还没播完,节目热线便被打爆了。既有关注节目本身的,也有想通过电视台帮助老董的。片尾字幕结束之后,宝丽离开充满欢呼声和电话铃声的办公室,自个儿走进了茶水间。
当她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又默默啜泣的时候,背后的脚步声提醒她有人来了。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住,并未离去。她转过身,看到傅必辉靠在墙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貌似一碰到好事情你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喜悦啊。”他挤兑道。
“那是,眼泪多珍贵啊,干吗浪费在糟心的事情上。”顾宝丽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回道。
“你哭过之后声音动听了不少。”他继续调侃道。
她还了个白眼,表示不屑还击。
“知道为什么吗?”他开始自问自答。
“感性的魅力。其实感性本来没什么迷人魅力,不过你平时表现得太过于理性,所以物以稀为贵,在你身上它就闪闪发光起来了。”傅必辉继续戏谑道。
伶牙俐齿的顾宝丽此刻成了笨嘴小孩,她透过发红的眼眶呆呆看着墙边的傅必辉。心里问自己:这是幻觉吗?
傅必辉靠过来扶起她,“来,组织有请,喝酒庆功去。”
顾宝丽却像是未酒先醉起来。她站起身,还像是梦游一般,呆呆地看着傅必辉。
“是幻觉吗?”她问道。
“你觉得是就是,你觉得不是就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把一个虚的不能再虚的问题回答地笃笃定定结结实实。
他一定以为我在问他节目的事情。她心想。
她一定以为我不知道她所谓的幻觉是指什么。他心想。
庆功宴选在一家带自助餐厅的卡拉OK。酒酣耳热之后,众麦霸开始疯狂抢麦。
一轮过后,傅必辉被大家拱着上了台。
他点了一首巫启贤的老歌,《只爱一点点》。作词人来头不小,风流才子李敖大师。
“扬长避短,给你们来一首高大上小众内涵系的。本来是男女对唱的,不过估计这首歌对你们而言基本就跟出土文物似的,今天我就雌雄同体一回。”
宝丽窝在沙发角落里。一看到歌名闪出,她心里就“疙瘩”响了一下。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傅必辉把手插在休闲裤的裤兜里,站在提词器前,偶尔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朝宝丽这边扫过。原来温吞吞的曲调被他即兴改了改,加上富于磁性的低沉嗓音,这首原本像是白日海边暧昧男女轻浅情话的歌,好像找到了魂,忽然缠绵悱恻千回百转,带着千帆过尽后的一丝沧桑与惆怅。
顾宝丽一句一句在心里跟着傅必辉唱完这首歌。二十岁时手抄过这首诗。两相比较的心境不同是,那时的“你”是唯一不二的敞亮女主角,男主角只肯给一点点爱,不过是不屑于与满仓廉价的爱情作比,内心骄傲自负,因为自信“浓缩的是精华”;现在的“你”是不能出场的隐形爱人,男主角只能给一点点爱,不过是因为粥少僧多,一点点的爱也不过是稀释之后才能摊派到的一点凉薄口粮。顾宝丽自顾在心里给这首歌加着自己的注脚,一时间,竟然满眼萧索起来。她想,她已经完全明白傅必辉所要跟她讲的意思。
心绪不宁之下,宝丽酒力发作,提前告退。
她坐上出租之后,才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人。傅必辉。
她瞪着他。这人,到底想要怎样?
“师傅,麻烦去江岸公园。”他看了一眼瞪着他的顾宝丽,完全不理会她神情里的愕然与不满。
“靠我肩上先休息休息吧。估计你也累够呛了。”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看宝丽依然瞪着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把她拽了过来,硬生生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宝丽不想讲话。她像一时吞食了太多难以消化的食物的动物,闭着嘴,在一旁安静反刍。很快便睡了过去。
等傅必辉把她从出租车里拽出来,再把她拖曳到江边的长凳上时,江风一吹,宝丽的酒基本醒了一半。但是她仍然不想开口讲话。
傅必辉看了一眼她,歪着嘴笑了笑。自顾自开始讲起话来,像说给他自己听似的,压根不理会顾宝丽的心情。
“知道我第一次对你有印象是什么时候吗?”傅必辉问道。
宝丽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你来面试的时候。”
“我在旁听席。你是研究生毕业之后一年才找的工作,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因为照顾生病的妈妈,是吧。”
宝丽点点头。
“你落落大方,应对机智,人也漂亮,很难让人不记住你。不过,你的眼神让我印象更深刻。像遭过大劫死而复生一般,寒意凛冽。当时我想,这孩子,想必是在寒冰仙炉里折腾过一番。”
“后来,我知道你被招录了。虽然同在新闻部,不过你跑社会条口,我负责深度报道,没多少交集。经常看到你拿着话筒跟摄像匆匆忙忙去跑现场的身影。很快你就出名了,好几个领导在我面前把你夸得跟你是我们台的闾丘露薇似的,好奇心作祟,你做的片子我全部调出来看过。不得不说,你好像天生就是做媒体这行的。”
“再后来,你做《爱情不等式》,那些普通人的小情爱故事被你折腾得跟直通天地神灵事关生死攸关似的,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你在这个节目上投注了太多的自己。你的才华为你在一开始赢得了掌声,但你的走火入魔招致越来越多的质疑,直到让你快走不下去。”
“当然,这期间我听到无数人在我面前津津乐道地八卦你的相亲故事,甚至还有不少人到我这里找资源,顾宝丽的婚恋成了电视台的一桩大事似的,可别人当大事,你却像在和所有人开玩笑。一开始我也像看客一样看你,看久了,忽然发现看不下去。所以,我做了一个让别人费解也让自己意外的决定,找了台长,提出做你节目的制片。”
听着傅必辉不紧不慢的讲述,顾宝丽像看到一个原本塑成了秦俑的傅必辉,身上一块一块掉落之前她加诸于他的假想。
情节离奇得像韩剧。如同泡沫般的幻觉,实实在在压在她心上,她不想再听下去,径直问道:“你爱上落难的灰姑娘了?”一反常态的直接,无非是谈判之前摆出保护性的免责条款。
傅必辉似笑非笑了一下。“倒真有怜香惜玉英雄救美的一点意思。地球人都知道。”
“难道就没有一点点……一点点……你唱的。”宝丽反唇相逼。
“也许,一点点。”傅必辉抬头看着天上的一丝弯月,意味深长地喃喃自语。
“你这么慷慨赴义,就不怕我感恩图报,自投罗网,死缠滥打,一路纠缠?”宝丽摆出反守为攻的姿态。
“我最不担心的就是这个了。”傅必辉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吗?”宝丽嘲讽道。
“我是对你有信心。”傅必辉自卫道。
“对我有信心?”宝丽不解。
“你之前的节目风格无非证明一点,这位编导有一颗无欲则刚至清无鱼的金刚心。这样的人节目上往死里虐别人,可下了节目,其实谁也虐不了,只会往死里虐自己。典型的内伤型无公害好市民。”傅必辉玩笑似的调侃,针针见血。
“被你说的,好像你在我的私人生活里安装了针孔摄像头。再说,自虐怎么了,又不伤天害理。”宝丽不屑答道。
“也是,不伤天,只伤心。”傅必辉不依不饶起来。
“傅总,虽然您大义凛然来英雄救美而且确实也得逞了,可是别搞得门清得已经可以为我写编年史似的。您真的了解我吗?”
傅必辉看透了自己。让宝丽忽然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受伤和愤怒,她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傅必辉急忙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宝丽的胳膊。“话还没说完呢,怎么这么没礼貌。咱们台的员工素质教育看来得抓抓了。”
“傅总,现在是下班时间,您想教育我,可以利用明天上班时间,我一定随叫随到。”宝丽挣扎着想要甩开傅必辉的手。
“坐下。”傅必辉放开手,低沉的语气里,有命令,有愤怒,也有恳求。
宝丽低着头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又坐回傅必辉的身边。
“知道为什么节目要改版成为关注面更广的方向吗?并不是情感类的不能做,而是你不适合再做,明白吗?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节目的问题就是你的问题。除了你自己。”傅必辉第一次用这种严厉的语气和宝丽讲话。宝丽一时愣神,无言以对。
“我是不了解你的过去。没有人了解。因为你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是对所有人封闭的。钥匙在你手里。你不愿意打开,谁能进得去?不过不管那里面关的是什么,我只知道那些东西一直在伤害你,而你也任由它们伤害。于公,这已经影响了你的工作和事业,我看不下去。于私,或许因为了解,希望能做点什么,让你远离那些东西。”傅必辉摊出了底牌。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宝丽兀然侧过身去。城市的雨季早已过去,她的雨季姗姗来迟,潮湿汹涌而下。
傅必辉轻轻揽过宝丽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沉默着等待她的平复。
“知道吗,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不爱上你。”宝丽平静下来之后,傅必辉恢复了惯常的游走在严肃与玩笑之间的口气。
“在我看来,爱一个人和懂得一个人是两码事。爱情是一次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旺盛分泌带来的美妙幻觉,多半盲目。懂得一个人是理智的,需要睁开眼睛,才能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我问过我自己,二者是否可以两全。答案是,当然可以,只要你情我愿。条件是,能够开花结果。或许个性使然,任何事情我都会提前做风险预估,我看重过程,但更在意结果。倘若一眼便可望穿是无果的结果,走到头注定是恨意,我一定放弃。所以,我选择懂得。爱情是暧昧不清时的幻觉,当足够了解一个人,便是幻觉消失之时。
“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傅必辉宣读完自己的爱情理论,静静等待宝丽的回应。
人山人海,不期而至,在千万人之中独看见那一个,为之牵动,为之悱恻,这是逃不开的宿命,纵然格式化掉记忆重新遇见也会重演的一幕。换作另一个人,那一点点的爱或许早已泛滥成恣肆汪洋,拉着她不管不顾乘风破浪而去了,他却看透这是一场盛放无果的花事,最后免不掉溺水覆舟的下场,两败俱伤,或者三败俱伤。所以苦心孤诣,另辟蹊径,拨散所有幻觉的烟云,连盛放也要省略,只留一颗种子。
她不由浮起一个解脱般的微笑,撑着长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江水独有气味的空气。
“每一个人山人海中独孤求败的自我放逐者,当然都是有故事的。”
“然后呢?你和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听完宝丽用平静如水的声音讲述完她与陆唯兹王羽诺之间那段爱恨情仇,傅必辉抄着胳膊,用恰如其分的语调继续满足着自己的好奇心。
“我了解他,他不是喜欢脚踏两只船的人。选择了别人,说明他已经决定好了,要与我彻底了断。还有联系的必要吗?再说,他的关心也好担心也好,自然有更合适的人帮他带到,何需亲自出马,落得尴尬。藕断丝连是他这种人最不喜欢的麻烦。”宝丽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傅必辉点点头,波澜不惊。似乎在顾宝丽身上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觉得讶异。“可是,水至清则无鱼,宝丽。”
水至清则无鱼——宝丽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可惜她心里现在只剩这一汪一眼到底冰冰凉晶晶亮的冷泉了。
“前些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对他们说,我原谅你们了。”宝丽幽幽地说。
傅必辉听她讲了之前她在梦里向他们扔下的一个恶毒的誓愿——“如果我重新爱上了一个人,我就原谅你们。”
他安静地注视着江面,眼底却好像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地震,海啸扑打过来。
“给你科普一点有趣的植物学知识。”宝丽忽然岔开了话,“你知道世界上最古老的种子,在地下埋藏了多少年吗?”
傅必辉侧头看着宝丽,笑着摇摇头。
“六千多年。”宝丽继续说道,“是古莲的种子。后来这些种子被发现后,科学家加以精心的培植,最后,沉睡了六千多年的古莲种子开出了一池莲花。”
傅必辉若有所思点点头。
“做一颗休眠的种子不是也挺好的吗?并不是所有的种子,都需要开放。你说呢?”宝丽浅笑着看着傅必辉侧脸好看的曲线。
傅必辉转头看看宝丽。她整个人浸在月光里,笑意盈盈,宛若初生,傅必辉忽然觉得,此刻如果有钟声响起,她就会化作泡沫消失在自己眼前,像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梦。
他知道这一点爱是真的。并且不会随着时光的拍打或增或损。他也知道这已经是全部。
她也明了,她爱上他的那一刻,离别的笙箫便已呜呜响起。
终于,她还是听到了他,并且心动,而且离开。
江面的灯火,被细碎的波浪揉碎,化作烟花,无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