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林淼失联大概两个多月的时候,我突然被叫到昌平派出所里头。派出所问询室的窗户开口很小,因此阳光射进来的很少。两个民警坐在我对面,他们拿出来我和林淼多次在微信上转账记录的打印单,单单凭此打印单,交替着问询威吓了我很久。我坐在他俩对面,被问到几乎崩溃,但又因为终于考过编制,多年努力得偿所愿,不久就要政审的原因,对他们问询的事情我始终都没有承认。于是在彼时,我面对着两个大汉,后背全是大汗,期间只是机械地重复我和林淼是朋友,转钱是她借我钱,我不知道她干的工作这些。为了让我的谎更真一些,我后来又搬出我俩认识一年之久,经常一起吃饭一起玩之类的事情。
“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查那些饭店的录像。我说的真的是真的。”说话时我血液上涌,溢到脑门,几乎要从其上喷出来了。
我说的不是真的,但我不能说真的,真的一说就没法变假了。于是在那一小段我被狭窄窗户落进的小束阳光煎灼得形如蚂蚁的时间里,我一边撒谎,一边几乎疯狂地担心那刻不知身在哪里,但肯定比我更加煎灼的林淼。我并不是担心她的煎灼和安危,我只是担心我自己——我担心她无情,把我方才撒了很久的谎轻松地揭露给民警。况且她还是个爱钱如命的人,因此很可能为了少罚一点钱,轻易的就把我供出去。
婊子无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后来,当我在派出所的问询室里头待了快一个小时,被他们反复盘问得即将松口的时候,门外又有位民警进来,他俯身在问询室里之前两位民警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就告诉我,我签个字就可以走了。而我因方才短时间里同一个谎重复次数太多,几乎让我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只是个作为朋友的无辜者。我无辜惶恐的眼神看向面前的警察,他带丝可惜可怜的面对着我。他边把我从所里送出去,边对我说:凡事不要太难过,也不要犯冲动,你还年轻,什么事很快就过去了。
我喝罢这碗卅城口音的心灵鸡汤,站在派出所的门口,所外空气清新,天空蔚蓝如梦,我倍感庆幸。庆幸之余我回顾自己在里面大汗淋漓的一个小时,进行自我分析:可能是因为我一直都没有松口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我每次转的钱数略大,看起来不像嫖资的原因,又可能是因为我对于林淼真实生活有了解,也有体面的工作,看起来像个无辜的人。
总之我安然无恙地从派出所里出来——这除了我的毅力,也证明了林淼竟是个如此讲义气的人。
我对此很是感谢。
后来自她出乎我意料的讲义气,救我于水火之间后的大概半个月。那天中午,我正开车载着一位姑娘在通州无人的街道上兜风,风很舒爽,我也很爽。我在心中边窥探她妖娆的样子,边盘算如何说服她同我去到一个更无人地方的时候,林淼突然打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那头,用一种像是被人揪掉肠肺之后的惨淡语气跟我说,她想要麻烦我一下。她问我能不能拿上身份证去昌平派出所接她一趟。我听完问询了几次,又自查了百度,终于确定去派出所接她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后,才答应了她。林淼便和我道了谢,道谢完毕,又莫名其妙地和我道了歉。
记忆中我遗憾地抚慰着那个女孩,开始从通州回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不过太阳仍旧很亮,云朵悬挂在天上。此间在我对着前方天空发呆久看之时,恍惚间觉得天空云朵洁白丰满,有些像林淼微圆的脸。之后因此,我又顺带回忆起林淼与脸不相匹配的瘦至显骨的身子和笑起来的酒窝,我也不免想起林淼在派出所里救我一命的讲义气——我政审已过,对于林淼相当感激。
之后我终到昌平,通州至昌平之间许多公里,到达时已经几到黄昏。她从派出所里和我一起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无比憔悴,身上以往那股妄图翻山的执着以及浓郁的香水味道都消散了。她坐在副驾驶上,仿佛换了个人一样。因她的精神状态,我把车子一直向前开,直到我们抵达一处不知名的山上。
山上很僻静,夜色带风,旋转晃动,林淼终于从面如死灰的沉默中倒退了出来。她如我所想,回过神之后就一刻不停地哭了好久,周遭夜色飘荡,她哭声在夜色中从呜咽起始,一直上扬。
在其间,她边在哭声里把身体弯曲到整个上半身埋在腿上,边用一种肠肺回归,却又被扇叶搅到稀碎的声音,颤抖着跟我讲。
“他们把我钱全没收了,什么都没了。”她一边哭,一边失魂落魄地重复着。
时间倒转。
我第一次见到林淼,大概是去年八九月份的时候,深夜,在立水桥附近的一个酒店。那天白天的天气很热,太阳明媚,媚到把人烤出焦糊味。在那股焦糊味里头,我被朋友介绍过来,于第一次“品茶”之前,在酒店里,面对着相册里的几十个女孩进行了长时间的精挑细选。斟酌了许久,我选中了林淼。选择林淼原因不光是第一次“品茶”,怕被骗不敢选得太贵的原因,还因为在我反复细看之间,从她清秀眉目里看出来一种咬牙切齿的执着感觉。我被这感觉吸引,毕竟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类型的好看不很常见。
既然是“茶”,那就自有贵贱。林淼略贱,一千一次,两次千五,包夜三千。那晚她从外面进来,我因第一次体验这般体验,且她服务又周到,真人也好看,于是一次续成两次,两次又续成包夜。续成包夜之后的林淼,服务更加的齐全,让我边互动,边不住地啧啧赞叹。后来夜被包毕,大概凌晨四点,她要走时,我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夜色浊黑,云朵肉眼可见的低垂,看起来要下暴雨。于是在那番温情刚毕的场景里,因我对于这种交易而来的温情还不够熟悉的原因,对面前这个漂亮姑娘便生出一丝不必要的担心。我询问她怎么回去,她停了几秒回复我的时候已经完整的穿戴整齐(林淼是我至今见过穿衣服最快的女人),她扭头冲我露出个职业的微笑,说距离并不远,她去楼下扫个自行车回去。
“希望下次能见。”她对着我用那种社会接触多年之人常用的,虚到发假的客套声音说。
可能是怕打扰到我即将的睡眠,在林淼穿衣时候只开了厕灯,那天没有星光,屋里昏暗如烟。此中听罢她要骑车回去,我起初很惊奇,而后因此转头看住她在昏暗里被稀疏灯光反成暗橘色的脸——这颜色我曾多次在火车站口的发廊见过,是淫靡的颜色。这淫靡蛊惑住我,让我那一刻忽然像许多刚刚见识到这种职业女人的男人一样,很可耻地陷入到了一种意欲劝妓从良的荒谬想法里。
于是我打算帮助这个漂亮女孩一下。
“外面要下雨了。”我边说边完整地撩起窗帘,让她去看窗外黑恶的长天。
“没事。”她看了眼外面,只是轻微皱了下眉,瞬间就又舒展了。舒展完毕,她打开手机,熟练地又确认了下收款,拿起包准备出去。我见她要走,于是被那股荒谬感觉撺掇着从床上坐起来,拉过来自己的裤子,从裤兜里拿出来车钥匙。
“我开车送你吧,一会就下大了。”我边叫住她,边跟她晃了下我的车钥匙。
倘若自那往前细数,我来卅城工作之后的这些年,一直都和大家一样,持续不断地往变烂的方向发展,在那些发展之间,我曾在许多个深夜,对许多个女孩,提过许多次送她们回家的邀请,但倘若初见,她们无一例外,全都拒绝。因此那天林淼站在房间门口,犹豫了几秒,点头同意的时候,我那股荒谬的拯救欲立马消散了,且自然而然地从她身上看出一种性工作者特有的卑贱。
太难不值得,容易觉卑贱。我后来回想我们之间的相处时反思自己,感觉这种想法恰好是映证了我的卑劣——像我这样卑劣的人,往往看不起自以为的卑贱,但又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欲。所以等那天林淼答应我送她回家,我们开车在卅城乌云聚拢的街道上夜奔的时候,我看着后视镜里霓虹后退不停变成的渺小恍惚光影,在其间感受到了一股新奇。这股新奇控制着我的驾驭。方才救林淼从良的荒谬想法早已消散,而因觉她卑贱生出的占有欲却越发强烈。我突然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在她这种女人,已经恶如污泥的生活里,不用负责任地来回践踏几遍——毕竟她的烂来自本身,这让我可以随便践踏,也不会有负罪感和责任产生。
想完这些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瞥了林淼一眼,她看到我在看她,于是朝向镜子里的我讨好地笑了下。这份讨好太不值钱,我来自林淼的新奇完全消除,转化成了许多零散的好奇,我突然很好奇她这样的女人,生活怎样、人生如何、为何做过这些事情。于是后来,当我们在路上夜奔了将近半个多小时,跟着导航停在沙河一所公寓门口的时候——当时已经下起暴雨。林淼回头对我道谢,我趁着这个出口的感谢,对她提议说:如果真的感谢,那应该让我进去先避一避雨。
我们面前的公寓是城中村里那种随处可见的廉价筒楼,它们沉默拥挤,如墓碑一样立在一起。她在“碑”前,因我方才的提议呆愣了几秒钟,而后看着口型,是打算要拒绝。
“我加钱。”于是我晃了晃手机,提出了自觉有用的补充。
我的猜测很有道理,在我补充完毕,我们前后并排穿过夏日凌晨的大雨,下车进到面前的公寓。她屋子在公寓的一层,里面只有床和厕所可以显而易见地区分,而且因为那几天卅城连续的暴雨,屋里泛起一股充斥逼仄的潮湿气。在这股潮湿气里,我转钱完毕,她确认收款低下头就准备再次服务。我打住了她,高尚了一下。我边高尚地感叹这种女人确实足够懒惰也足够的贱,为钱瞬间就能出卖尊严,边脸上笑眯眯的跟她说自己进来真的是为了避雨。她听罢,拿一种我很不喜欢所以能瞬间分辨的市侩眼神,狐疑的看了眼手机。(该眼神挂在林淼清纯的脸上很不搭,好比姚明穿了洛丽塔。)我大概了解她的想法,可能是怕我反悔问她要回钱,所以心里鄙夷更甚。我等她看罢手机,而后她可能是感觉收钱之后总归要做点什么的缘故,便站那问我为什么要进来避雨,车里也能避雨。我回她说只是想进来看看,于是她就又没话找话地顺着问我为什么想进来看看的原因。
我对她解释: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做这种工作的人,又或者是我之前见过,但不知道她们是这样的人——不知道就算不是,所以客观来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因此好奇得很。
在我的解释里面,我感觉自己表述的已经相当委婉,但可能是“这样工作”这种不确所指的词语天生就会给人一种暗有所指的难堪,她听罢不免滞了一下。
那时在她的“滞”里面,我莫名感觉到了一丝不爽,既然穿着衣服收了钱,那就应该不假思索地让我愉悦。我已然消费,却没有得到物有所值的愉悦。屋子太小,她此刻只能站在我的对面。
“那看完了吗?”她靠着厕所的外墙问我。
“蛮惨的。”我因方才停止的不爽,没有忍住想让自己的消费钱有所值——我以为她此时所交换与我的商品包括尊严,“惨”字带种嘲讽,我想以此暗着蹂躏下她的尊严。
在那天我因自己已然的消费,说出带有贬低的“惨”字的时候,她眉头又轻微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她发出来一声很轻的类如“呵呵”的声音,这“呵”过于地轻,听起来像是自嘲时夹带的呼吸声。
“是了。”她冲我迎合且自嘲地笑了下。
在接她那天,我自通州开车回返的时刻,我走了很久,终于进到昌平,不多时就到了沙河。我路过沙河时候,曾意图上望看一下林淼住着的公寓,但这些楼太密太多,后面都被前面挡着,我因此只能回想,并不能上望。她住得始终很惨,从我们认识到失联,据她说是为了住满一年收回那一千块钱押金的原因,所以一直都住在沙河那个简陋逼仄潮湿的公寓里边。卅城的阳光也贵,因此城中村里这些廉价的公寓建筑拥挤,每一栋只能分走少许的阳光。这些廉价公寓里的房间也分三六九等,林淼所住的屋子位于第一层——是廉中最廉的那一层。她四季见到的阳光往往因为楼房间过多次数的折射和遮挡,在进屋前就已经变成暗色。在这种暗色里面,林淼屋子里衣柜和做饭的地方紧密地并列在床和厕所之间。衣柜里的衣服很整洁,而衣柜旁边做饭的塑料柜子里摆满了瓶瓶罐罐,上方电磁炉上厚厚的油渍表明了她只要有时间就会负责自己的三餐。
那天我避雨不久,大概是一次互动的时间,她不再同我对话,于是我开车离开了她家。虽然对于她生活状态的问题有了一些解答,但我好奇更多了。之后我回到家里,洗漱完毕,回顾今天,就又打开了朋友推来的“品茶”相册——她当时还是用的我认识她之后的第一个假名字“水水”,照片挂在相册里靠下许多的位置。
之后过了好几个月。
在几月之后,因为那天避雨生出的想法,那几个月我非常专一地光顾了她许多次。如我所望,她始终听话又热情,初时只是在我消费的时间,后来因频繁的光顾,她的听话和热情也扩散到了我们联系的所有时间。通过这些频繁的光顾,我们从中介转到微信,她不用再被抽成,而因此她收费也相应地下降,彼此实现了共赢。当我们开始共赢,她第二次解答我好奇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真名,且她也已经知道了我在哪里工作,收入多少这些。
那天我们完毕,她趴在酒店窗台的旁边,窗外灯火点起黑夜,天幕因此成为暗淡的橙红。她边看着外面边对我抱怨说,现在行业竞争过于激烈,这几天又有几个00后的小姑娘入行,搞得她越攒不下钱了。既然不能开源,那就更得节流了。
她看我有听的兴致,于是知趣地继续。她扳着指头跟我数了她在卅城花费上的缩减——她一个月只花两千,算上房租,而因为她节流的想法,她决定再削减二百。
在我工作以来,身边的人们都很少在意以百元来计的东西,所以对于她说的我不免有些好奇。
你这么拼命地攒钱干嘛?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从窗户那里回过头来,后面全是卅城高楼里闪烁的灯火。
“你是准备拯救失足妇女吗?”她转移话题来逗我。
“是的。”我跟她点头说,她听罢就笑了。
林淼笑起来很好看——尤其是那些看起来脱离了职业的时刻。她笑时脸蛋上的肉向上汇集,左边脸颊有个单独且又深又小的酒窝。我不能分清她笑的是发自内心还是来自职业,毕竟我们有隔阂,我始终是个消费者。不过作为消费者的我,因对林淼光顾得固定,所以除了每次消费带来的愉悦,还有一些其他的收获——我虽不保守,但世界观尚完整。在我完整的世界观里面,以躺下为基础的交易,毕竟是一个泯灭掉人的特征,物化人为商品的事情。但我只光顾林淼,于是我们由随便转为固定,这让我在光顾之时,渐渐自觉程度上升,和她成为一种几乎朋友的关系——我曾为此询问过她,她像以往那样对于我的询问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我们作为几乎的朋友,和朋友不同,和女朋友更不同,她很知趣,不会否定我,也从未让我不高兴过。而与此同时,几乎作为朋友的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买卖的关系——我从来没有免费过,就算共赢,我也是花了钱的。
花钱可以让我成为这种关系里的高位者,这让我很舒适,而林淼也可以拿上她喜欢的钱,我想这让她也很舒适。那时作为几乎的朋友以及固定的客人,为了维持这种舒适,林淼时常会对我在微信上发出邀请,且因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选的时间一般都是周末的白天,以免打扰她晚上的生意。白天我们完毕,倘若我心情还好,就会带她出去吃饭,在改善自己伙食的同时,找人一起打发我无聊又不值钱的时间。对于这种可以占便宜的事情,她总会保持不声不响的乐意。每次吃饭完毕,因她很识趣,我也会送她去上班——周末她一般下午两三点就开始上班,忙碌到凌晨三四点,工作强度堪比很多工科研究院。
共赢后的几个月,我送了她多次,对于她的勤奋以及努力印象深刻。后来我们关系随时间又更好了些,她为我解答其他好奇的时候,我询问过她为何工作如此勤奋刻苦,生活如此简陋节省的原因。回答时候她坐在自己家里,边化妆边对着我,讲出了我至今都记忆犹新的那番谬论。
谬论如下:她说她生活一直都很苦,学历也因为生活的苦而相应地低,而生活又因学历的掣肘而继续着苦,这三者环绕就像是个闭合的笼子,她就像是其中奔跑的小白鼠。在未来卅城之前,她一直都在这个笼子里努力奔跑,但又一直没搞清楚这个笼子蕴含的道理。后来她十六岁来了卅城,在其中卖力奔跑时候,见到了很多笼子之外,并不卖力就可以活得很不错的“体面人”。她羡慕了他们多次的“体面”,也经过漫长的思考对此做出了总结,结论就是穷人才有笼子,笼子会一代一代“传承”。而倘若生下来就是个卅城人,那么生下来就会有很多好的资源,他们不用很努力,就能活到她想要的坐着赚钱的地步。于是在总结之后,她又不免去思考如何成为一个卅城人,之后又经过她多次的思考和观察,发现成为卅城人的第一个硬性标准就是有个房子——她只算个下等人,但房子将让她留在卅城,也将让她和她的孩子成为一个“体面人”,去掉从前的笼子,改变她的命运。
听到这里,我突然很想看一下她是哪里显得下等。她除去赚钱的方式,和我所见过的所有“体面人”没有什么不同,这说明女娲甩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偏恶她,且她自觉下等时候尚未成为一个躺着赚钱的人。于是而后,我们一起出了她家,走到高架桥上,在其上我顺着她的目光和她一起从两旁的车窗射出去,在卅城起伏的绵延高楼上面不停的起跃。
那个时刻,我忽然觉得世界有些畸形,信息让人脱离了无知,就算读书很少,也什么好的东西都能知道,但资源的倾斜让阶级的开口越来越小,如果读书很少,父母不好,那上一层的好的东西什么都得不到。而因太多人想变得“体面”,于是买房这个可以获取“体面”的方式就更难。后来我又想,就算是她许多次地躺下,以卅城的房价,她也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命运,让她变成一个“体面人”。
她的想法,如妄想翻山。
但我不想打击她,毕竟事实已经很残忍,她也应该想得通。在看我不说话的时候,可能是为了活跃气氛,她又继续对我讲。她说她攒钱的第一个梦想就是买房,这样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然后她再嫁给一个像我这样学历和工作都“体面”的男人,以他们为阶梯,让他们的孩子有机会去做进一步的上升。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性服务者的梦想,和我从《今日说法》里听到的截然不同,她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期待,于是我不免自上而下地生出一丝悲悯。悲悯之余,我想起她的逼仄潮湿的房子,以及她夜复一夜的主动躺下以及日复一日,忽然觉得很可惜。
我恍惚间看到林淼坐在各个酒店,每每衣服很快地脱下又穿好,不停跃回这个世界,成为其中一颗美丽污泥的时候,光在楼间经过多次反射之后进来,落到低矮楼层里她的身上,杂糅成她那股用力时就会出现的咬牙切齿的执着痕迹。
可能是因为表述梦想的缘故,她罕见的主动打断了我的遐想,回归成为一个女孩,对我眨巴了眨巴眼。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想成为一个普通人。”她刻意加重了“普通”这两个字。
“你因为觉得自己做这个不普通?”我此刻因为悲悯,顾及她的想法,换了个尽量文雅的词汇,免得伤她的自尊。
“不是。”她很合心意地从副驾驶扭过头来,面对着否定我。
她对我解释说,她觉得自己算不上普通,因为变得普通起码要像我这样可以实现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不用只想着怎么活下去,能够享受享受。她一点都不能享受,因此只能算是人中的下等,算不上普通人。
她完整了自己的谬论,期间一直谈钱,让我觉得她很物质,这不符合我的三观,于是开口劝她。
“你不能一直钱钱钱钱的,人生下来又不是为了钱生下来的。”我对她说。
她回归了听话,但还是忍不住回复我。
“那是你赚钱太容易了。”她回复我说。
在她讲毕“体面”谬论的后几个月,我们更加频繁地一起在卅城的各个地方穿行,毕竟卅城孤独,我叫她她便来,这样予取予求地做伴是个很舒服的事情。因我那天起对她意图的“体面”产生了悲悯,于是对她好了很多,她也因此更加地热情。我们之间的友谊在此之间更加的增进——她又降了价,从七百变成五百,包夜还是多加三百,倘若她没有客人的话。包夜比带抽成还拿得低的原因是我自愿成为她的司机。在那时很多不用加班的入夜时分,我从西二旗出来,天色落入暗红,我开到林淼家,载着她去送给客人。林淼因此非要给我包夜降价,我想她是想以此鼓励我包夜,并让我送她,获得共赢。
后来在我们同处的时候,她时常翻着自己各个银行卡的余额,边扳指头小声累加,边跟我叹气。她说如果早知道要干这行,那还不如早早地干,反正早干晚干都是个干。她到现在还没攒够钱,且工作艰难的原因就是因为入行太晚。
期间她同我扳着指头讲过,来卅城之后,她做过服务员,做过收银员,做过商店售货员,但这些所有的这员那员都没让她赚到钱,中间她爸得病死了,她妈也得病死了,她记得她妈得病死的时候她总算有点能力,然后在ICU里不到一个月就花光了她在卅城攒了七八年的积蓄。
她每次说完,都会不好意思的笑笑,可能是因为觉得这些“死”字可能会打扰我心情的缘故。
我并没有被打扰。这世界并不友好,打仗是打仗时候的不好,盛世是盛世时候的不好,这很难解决,但我总归是期望它可以更好一些。我多次听罢,对于林淼所讲的所有进行了拼接,在其中对于林淼买房的梦想有了一部分的理解。在我看来,她可能是秉持着买房来获取安全感的期望。如今的社会,在卅城买房往往代表着阶层翻越,越高的阶层因为下方的基座越厚,安全感就越多一些。但很可惜的是,此刻阶层几乎定好,谁都不想下坠,翻越难如登天,可能也是因此,她才只好道行于险。她所行的道路并不是个什么好事情,于是那时候在悲悯里我又常生出救她从良的念头。我不想买房,也不想实现更高的阶层翻越,因此有很多闲钱和空闲的时间。那时为了让她早日脱离躺着赚钱,我一次往往会给她打我一两个月的消费金额。每每互动完毕,她常常不知恭维还是真心地羡慕我,她说我每天坐在那里一天就能赚几千,我听罢有些不好意思地纠正她,只有不到两千,而且她躺在那里,一天就能赚好几千。
她慌忙否定自己,说自己这是快钱,如果有机会的话,她肯定要成为我这样。我善意的鼓励她“一定可以的”,之后,她又扳着指头对我讲,再这样工作下去,大概再有两年,她就能回武汉买房了——当时她的梦想已经退了一步,从卅城变成了武汉,从一线的“体面人”退成了二线。
我们认识久后,我发现她很喜欢扳着指头这个动作,我问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分析觉得可能是这个动作自带一种拥有感,可以让人生出自我肯定和满足的感觉。不过就算看她扳了许多次指头,但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赚了多少钱,我问过她,她也没告诉我,因为我们毕竟只是几乎的朋友,还尚不是朋友,也永远成为不了朋友。不过她自第一次提起之后,以为我爱听,便又多次对我提起过买房这个事情,她在其中透露出那种隐约咬牙切齿的执着总是不免让我心生敬佩。虽然我没有告诉过她,但每次在她家等她,看她边化妆,边被那种暗色包裹住的时候,总是不免想起来从前在书上看到过的,在昏暗砖窑里头用力改变人生的孙少安——他们身上都有相同的品质,只是因为时代的改变,让过程发生了逆转。
有人写过一首诗很适合。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人间交换许久,后来已经过了严寒,又到了春天。在春天的时候林淼曾经破天荒地回了一趟老家,据她所讲,是土地并购,她家里剩下的几亩地要被村里买回去盖楼。那件事情里,我记得清楚的场景是,自我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大气”。她回来北京,第二天突然叫我出来,她递给我几盒很沉的家乡特产,说谢谢我。
那些特产非常的沉,林淼告诉我说,她坐着绿皮火车,中间差点没有提回北京。当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那也是她第一次请我吃饭。她又跟我提起来自己买房成为一个“体面人”的梦想,她对我讲她大概再有一年就能回武汉,因为村里赔了一些钱,增加了她的积蓄。而后她又幻想,倘若她真的买了房,作为在卅城,也可能是全中国此刻她唯一的一个朋友,她一定会找个方法来感谢我。
“那我能一起住吗?毕竟这感谢比较实在。”我调侃她。
“你愿意吗。”她趴过来问我。
“愿意啊。”我逗她说。
那天因为离心心念念的事情近了一大步的原因,她很高兴。我说“愿意”的时候,我俩并肩坐着,她甚至笑嘻嘻地攀上了我的脖子,突然亲了我一下。
这亲很突然,但我瞬间想到在饭店这种地方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职业,不知道就是不是,她的好看应该会让旁人艳羡,于是我也回亲了她一下。
后来回想,客观的说,在那亲之后不久的失联,我的做法也有一部分不妥,但你也知道,婊子就是婊子,不是什么性工作者,也不是什么躺下的人,以上都是我源自善意才这样说的。她的工作就是躺下坐起,合离本就随意,她们在需要你的时候到来,在你没有价值之后,就立马离你而去。但很搞笑的,我们失联时,我的“没有价值”却并不是不想再花钱什么的,而是她自觉上升,想要做回一个“同我一样”的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
失联那天距离她亲我没有过多久,不是周末。当时她忽然打电话叫我,语气刻意严肃,又有点掩饰不住的喜悦。我那天工作未完成,因此拒绝了几次,不过源于我们几乎朋友的关系,我最后仍旧是出来了。
那天在我们一起去便宜坊吃烤鸭之前,(林淼请我,这是她最大气的时刻,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见面不久,林淼就凑过头来,以一种让我不很适应的距离神神叨叨地提问我。她问我什么级别,我起初没很听懂她问句里级别的意思,她忙对我解释了一遍,是工作的级别。我听罢对她讲说自己负责项目,带着几个同事,一起为资本家打工。她听罢在公路上忽然就开心得晃了起来。风从车窗外吹来,她随之左右摇摆,纤细身子摇晃时像风浪中晃动的海带。
她以一个海带的姿态跟我讲,她现在终于和我一样,脱离了群众,成为了一名小小“资本家”,说话时她语气洒脱又愉快,没有平常和我在一起时那种刻意压低自己以迎合我的感觉,这让我很疑惑。她看出来我的疑惑,又开心地对我解答说:她前不久拿出来一部分钱,招揽了几个00后的小姑娘,站在终于可以荣升经理,大概类似于我的级别。在那天的林淼口中,她千辛万苦终于从躺姿中坐了起来,成为一名她自认为可以和我一样坐着赚钱的普通人。
我承认我对她有过悲悯,也时常保持着一种敬佩,但以上的两种都是源于一个高位者向下俯瞰时的内心姿态,这就好像是孩提时看到蚂蚁被水流冲走,却奋力反抗的那种。于是那天她开心时对我讲那句“和我一样”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一股别扭,这股别扭冲散了我的悲悯和敬佩。顺着这股别扭,在吃饭完毕,我不免想起我们吃饭的钱是她躺着赚来的钱,这很不干净,用它很侮辱我。于是我喉管里泛起一股恶心,而后我就边恭喜林淼,边说要给她转之后一两个月的钱,以在内心说服我自己——我花的自己正经工作的辛苦钱。
我找了个借口,跟她说是当作贺礼。
林淼可能是被自己方才自以为的“和我一样”而带来的跃升感冲昏了头脑,她一反往常,竟然没有要我的钱。她一脸严肃地摁住了我的手机,我看到她眉目里有我当时第一次见她照片时候那种隐约咬牙切齿的执着神情,仿佛是要对抗这世界将发生的许多事情。
她对我讲,她已经金盆洗手了。
听罢,我为了缓解尴尬,很有礼貌地问她。
“和我一样,成普通人了?”
“即将。”她纠正了我一下,而后和我一起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之后秉持那股别扭,我送她回家。回家路上她坐在我身边,对我幻想她自己。她对我讲说,她以后都不会再问我收钱,但毕竟终于可以和我产生源于同类的坚固的友谊,所以她每天都有时间,只要我想找她都可以。她又对我讲说,除去这几天花的这二十多万,她还有七十多万。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到底攒了多少钱,这是我未曾想过的数字。我心中突然有种弯绕扭曲,它包裹住我,瞬间就成为一种我不想承认的妒忌——我付出了多年的学习和努力,给她花了那么多次钱,她只是躺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读过,只是做过这员那员这种不入流的工作之后,就攒了她这样人本不应该有的钱。如今她靠着自己出卖自尊的躺姿,从我这样普通人身上吸血般“偷”下钱,就快要完成我以为如同翻山一样妄想的事情。
这很不公平。
那股妒忌始终焦灼着我,直到后来到她家里,我都没有泄下去。后来她开心的坐在那个逼仄潮湿的屋子里,拿出手机给我介绍她招来的那些年轻漂亮姑娘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我很想伤害她一下,以此去告诉她我们始终不是“一样的人”,她也只能接受我富有教养的愉悦践踏。
我跟她说,第二个女孩确实好看,你毕竟老了。你不干的话,那我以后就多照顾照顾她,也算照顾你了。我说话时让逻辑显得很有教养且善解人意。
林淼听罢,她可能是自觉跃升的缘故,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我职业地笑一下,而是没有说话。这让我心里嗤笑了一下,我突然又很想变本加厉的测试一下她自觉上升的此刻,怎样程度就会生气。她如果生气,那就证明我此刻践踏的效果,如果不生气,那就证明她始终都是个婊子,在我多次付钱之时,已然习惯性地把尊严送给了我。
打我心底,我从来不觉得我们是一种人。在我以那样的方式认识她的那一刻起,此生、来生、永生,她都将低我一等,永远不能和我是同一类人。
怜悯和敬佩完全消散了。
“那下次我点你俩,一老一少,一起的话行情价是五千吧?”我继续笑眯眯地问她。
在那天晚上,林淼没有给予我想要的回答,她始终没有说话,于是我之后又心理扭曲地跟她陈述一起服务时候具体的细节要求——以一种我认知里最能伤害别人的轻松语气。
她没有迎合,也没有生气,只选择一直不说话。后来她未曾再邀请过我,但我是不太在意的——世界上那么多人,这样妄想翻山,靠卖活着,却自觉高尚的,是最下等的。
那天我从昌平派出所里接上林淼的时候,我们坐在车里,外面天地空旷,群星坠落,成为世界温暖的灯火。
因为她之前足够的讲义气,我的不爽已经消散了。而她钱全都被没收,这让我悲悯又升起来,且升得更密更多。我开始秉持善良安慰她,并通过转移话题借以对她慰藉。我问她你怎么进去的,当时竟然没有说出我这些事情。她没有回答那些,只回答了“为什么没有供出我”的这个问题。
她说那天民警问她的时候,她在回忆里犹豫了许久,终于跟他们说。
“许峰之前是我男朋友。”
以一种平静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