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方和小娟躲在黑漆漆的柜子里,屏着气,一直等到那个中年男人检查完整个水绘园,确定没人然后离开。苏大方听着那个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传来一阵锁门的咯吱声,整个园子便安静了。苏大方推开柜子门,爬了出来。他站起身,对柜子里面的小娟说:“出来吧,人走了。”小娟这才伸出手,让苏大方把她拉了出来。
小时候他俩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小学一个班,五年级时就开始谈恋爱,后来初中虽然不在一个班,但也是同一个学校。两个人吵吵闹闹,分了好几次但最后都和好了。到了高中两个人商量着又到了一个班,上课下课形影不离。终于高中毕业了,苏大方成绩太差,没考上大学,直接去了小城的技校,小娟去了南京上大学。四年后她选择了回小城,不过这时候苏大方已经在城管队上了两年班,还找了个新的女朋友。
小娟第一次出现在城管队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苏大方吓了一跳,但他很快镇定住,站在那里笑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我要找你结婚。”小娟说。苏大方头低了下去:“我没出息,你上了大学应该在外面找个工作。”小娟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说:“我们还在一起不是吗。”苏大方看着小娟的脸,就把之前那个女朋友忘在脑后了,他发现过了四年自己还是想和小娟在一起。于是二月,他俩领了结婚证。他俩蜜月的第一站就是自己老家的水绘园。
小娟是个瘦瘦的女孩,很精神地站在柜子前面,那是个摆着两炷香和一盏橙光灯的柜子,幽幽的烟缓慢地升着,后面的墙上挂着两张画像,一个是秦淮名妓董小宛,另一个是她的情人冒辟疆。传说这对才子佳人晚年就是在这个园子里度过的。
最近几年小城搞旅游开发,把这两个名人挖掘出来了,还真有很多外地游客跑过来,就为了看看他俩住的地方到底好不好。两张陈旧的画像在黑暗里的灯光下时隐时现,苏大方搂住小娟,看着董小宛和冒辟疆的脸,发了很久愣。
那天下午苏大方和小娟就在园子里逛着了。水绘园虽然不大,但风景确实好,宅子旁边是一片湖,湖岸柳树依依。庭院里走廊曲折,颇有江南遗风。不过他俩来这里纯粹是为了度过无聊的下午,不用上班,也没有其他的事情。
苏大方记得自己小时候来过水绘园。那时他就看到过董小宛的样子,印象深刻,对冒辟疆反而没什么记忆。董小宛长着一张椭圆的脸,往后梳着头发,眼睛眯着,看上去并不怎么漂亮好看,也许是古代人的审美和现代人不一样。苏大方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小娟,没想到遭到了她的鄙视,她说:“这叫内涵与修养。”苏大方听了嘿嘿地不住笑。
整个下午,他俩几乎研究了园子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板上刻的诗句,还在琴房听一个女人弹了很久古筝。傍晚的时候,他俩爬上了发霉的狭窄楼梯,每一脚踏上去都发出“吱吱”的声音。小娟生怕苏大方把它给踩塌了。
楼上是董小宛和冒辟疆睡觉的地方,不同于楼下的繁杂摆设,那间屋子显得很空旷,椅子上摆了个花瓶,插着几支月季,剩下的就是东墙角一张雕花大床,白色的帐子把里面遮住了。
那张雕花床引起了他俩极大的兴趣,苏大方和小娟掀起帐子,坐在上面。虽然铺着一层落灰的褥子,但还是感觉又硬又凉。两床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的最里面。苏大方用手把床单上的灰抹掉,然后两个人并排在上面躺着,感觉很舒服。有人上来看到,他俩也不在乎。
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个门卫,一个粗鲁的男人,把本来就经不起折腾的楼梯踩得扑通扑通响,爬了上来。他看到了慌忙坐起来的两个人,大喊道:“谁让你们坐在床上的,没看到旁边的牌子吗?快站起来。”苏大方瞥了瞥床边的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游客勿靠近。苏大方厚着脸皮说:“还真没看到。”不过说完他就拉着小娟在门卫的注视下走下了楼,中间差点踩空直接滚下去。
天快黑的时候,那个男人开始把水绘园里面的人都赶出去,他要关门下班。苏大方和小娟坐在一个走廊的拐角处。小娟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我有一个想法。”“嗯?”苏大方听着。小娟的表情似乎在做出一个伟大的决定:“我们晚上不回去了,就躲在这里。”“那我们晚上睡在哪里呢。”“那张好看的床上呗,我还从来没睡过那样的床呢。”苏大方听了立刻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俩趁门卫没注意爬进了柜子里,把门关好。
这会儿他俩已经能在夜晚的水绘园里自由活动了。整个园子就剩下了他俩。
于是苏大方和小娟在黑暗里的水绘园重新开始了一次探险。很多东西在夜里变得不一样,那些树即使再靠近也看不清粗糙表面的纹理,它们的无数枯枝在夜色的笼罩下随风颤抖,就像是一团团黑色的妖怪的影子。
他俩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庭院和会客堂,有些屋子里门灯亮着,能看到里面昏暗的桌椅与字画,而另外一些没有灯,他俩就摸索着往前走,时刻得小心着脚下的门槛。后来他俩走累了,就坐在某个屋子里的椅子上休息。苏大方记得那里是冒辟疆和董小宛吃晚茶的地方,据说董小宛自己吃得很清淡,但是为了满足冒辟疆的胃口,她能做出很多精致味重的食物。
苏大方借着橙色的门灯看到小娟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在他俩中间有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些甜食与贡品,其中还有小娟喜欢吃的董糖,据说是董小宛亲自发明的糕点。于是苏大方伸手把两块董糖拿了起来,对小娟说:“接着。”说完他轻轻把它们抛给了小娟,小娟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就看到两样东西飞了过来。她没接到,不过董糖却很准确地落在了她的裙子上。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你确定吃了没事?”小娟这样说着,手上却已经经不起诱惑剥开了外面的纸,把糖放进了嘴里。苏大方说:“有事没事反正你已经吃了。”
然后他俩跑到了琴房,白天那个请来的女人弹得还不错。夜里琴房里只有董小宛的一尊雕像还站在古筝旁边,小娟走进去抬头就看到了它,吓了一跳,因为琴房就在湖边,一缕月光正好照在了董小宛的脸上。苏大方因此嘲笑了她,不过他觉得如果是自己先进来估计也会被吓到。小娟坐到了古筝面前,她用手指在弦上拨了一下,一个单调的低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还造成了几次回音,最后屋子又安静下来。
“很好玩。”小娟扭头朝苏大方笑了笑,然后她便开始胡乱地弹起了古筝。
苏大方听到了一首奇怪的曲子,毫无章法,却也不像噪音。高低交错的音节一个个蹦出来,在琴房和湖面上回荡。看着小娟弹得那么开心,苏大方忽然开始想着很久之前,坐在这里的董小宛,她弹琴的样子,弹出来的曲子。于是他很自觉地幻想了一番,小娟的脸渐渐成了那张画像上的女人,但这曲子却怎么也变不了。苏大方很想笑。
忽然,他听到了一种断裂声,然后所有的音符都消失了。小娟站了起来,跑到他身边,一脸做了坏事的表情,吐了吐舌头:“我把古筝的一根弦弄断了。”“快跑,门卫要来抓你了。”苏大方这样说着,拉着小娟离开了琴房。
半夜,小娟蹲在两棵树之间,脱了裤子拉屎,她骂着苏大方:“都是你的错,好好的让我吃那个东西,真的肚子疼了。你说会不会有毒啊。”苏大方站在前面帮她站岗,虽然这个时候不会有别人。“不会的,最多是发霉过期了。”苏大方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都怪你。”小娟闻到一股臭味,自己也把鼻子捂了起来。
解决后,他俩又发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没有擦屁股的纸。小娟蹲在树边,无辜地望着苏大方:“你说没有草纸的时候人都是拿什么擦的啊。”苏大方从旁边的树上扯了好几片没落的枯叶子,递给了小娟:“应该是用这个。”小娟拿着叶子,瞪了半天,接受了这个提议。
过了十二点,苏大方和小娟都有些困。他俩互相搀扶着摸黑爬上了楼梯。楼梯发出的咯吱声在黑夜里也不一样,像是某种骚动不安的动物,不时打破原本的寂静。狭窄弯曲的楼梯两个人都觉得走了很久才到二楼。
他俩屏住气,忽然有些害怕。二楼的卧室并不是漆黑一片,月光透过打开的窗户照了进来,在床边能看到泛着微光的湖面。苏大方和小娟看了一会儿,然后直接坐在了床边。苏大方记得白天看时,床头竖着一根红蜡烛。苏大方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按下开关,火苗蹿了上来。他把蜡烛点亮了。虽然感觉不到有风,但烛光依然微微晃动。
苏大方扭头看到了小娟的脸。小娟也望着他。苏大方忽然觉得小娟的这张脸有些陌生,他俩从小一起长大,恋爱,几乎形影不离,但各自的容貌却好像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让苏大方有些难过。
小娟有些胆怯地问苏大方:“你看什么。我害怕。”苏大方这才回过神:“没什么。”他说,“有我在,你怕什么。”“刚才你就像另外一个人。”小娟说。苏大方笑了笑:“另外一个人,难道是冒辟疆吗?”小娟被他逗笑了:“你是冒辟疆,那我就是董小宛。”
“那他俩以前睡在床上会干什么?”“他俩都是风雅的人,会吟诗吧。”小娟想了想说。“那我俩也来吟两首。”苏大方冷不丁地想到了一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该你了。”小娟也想到了一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然后他俩再也没想起一句完整的诗来,虽然本来觉得能吟出好多来。
他俩一致觉得冒辟疆和董小宛也是人,不应该会半夜三更作什么诗。他俩会做些更有趣的事情。于是苏大方和小娟躺在床上互相亲吻,脱光衣服把被子盖上,做了好几次爱,然后累得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那个看门的男人到水绘园门口时,发现已经有一个外地旅行团在等了。“这破地方也有人大早上来。”他边想边开了门,让那些人跟着导游进去参观,自己就坐在门口,跷起二郎腿,泡杯茶喝。
过了一会儿,有只乌鸦落在了水绘园的牌子上,叫了两声。
男人忽然觉得整个情况都不对了。他站了起来,走进园子,跑到会客厅一看,发现柜子门是打开的,墙上的董小宛头像不知怎么歪了。男人有些慌张,继续往里走,本来桌子上摆得整齐的贡品被弄得一团糟,好像还少了些东西。他真想把刚才那个旅行团骂一通,肯定是他们干的。
经过琴房,来上班的弹琴的女人哭丧着脸对他说:“弦断了一根,不是我弄的。”“谁知道呢。”他这样对她说着,更糟糕的是他的鼻子一向很灵,很快就在琴房旁边的树下发现了一大片稀黄的屎尿痕迹,还有几片枯叶子盖在上面。男人已经有些想揍人了。那群旅游团的人上了楼,于是男人也气哄哄地爬上楼梯。
他看到那群人正围着两位古人的床榻,很有兴致地互相交谈,不知道在看什么。导游是个小姑娘,她发现了男人,赶忙朝他招手说:“床上真的有冒辟疆和董小宛哎。你们水绘园连这个都准备了。”
男人跑到床边一看,昨天的两个人就在被子里躺着。他俩刚被围观的人吵醒,睡眼朦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自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