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后商会是出售照相机的商店,坐落于银座西七丁目,虽说是后街上一家朴素的店铺,但像他们这样在银座持续开二十年的商店并非很多。老板是第二代。上一代人奠定基础,于昭和初年不景气时代,勇敢地进驻银座。
丹后商会一年有两次慰问旅行,分别于盂兰盆节和年末进行。六名店员,一名掌柜和一名老板,清一色男子八人结伴同行。上代老板开始规定的这一活动,是进驻银座第五年以来历年的惯例。每次外出,均由每回都参加、一次不落的掌柜吉村负责选址和联系旅馆。
他的意见动辄倾向于风雅,尽可能远赴京都,参拜社寺庭园,点茶品茗,顺便去某地闲寂的怀石屋(注:怀石料理店。怀石料理,即饮茶前简单的饭菜,取僧人怀抱温热石块以暖腹之意,后发展为高级日本料理一大菜系)举行句会(注:吟咏俳句的诗会) 。然而,他的意见遭到老板和店员们的激烈反对。他以真诚和老练的待客技巧成为店内不可或缺的人物,但他这种故作高雅、似是而非的风流,也颇使大家困惑不堪。自打今年春天做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套双料西服,他的装腔作势愈演愈烈。他那位从少女时代起靠唱打夯歌养育五个孩子的老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有时,他谈起自己的母亲,总是说:“我刚故的母亲……”听到这话,很叫人为他害臊。
经大伙儿讨论,一致决定去箱根。
七月中旬,一行人将于星期二一大早出发前往芦湖,在那里乘船、游泳,度过下午,傍晚下山去强罗,到旅馆尽情欢闹一番,住一夜后回到银座商店,正好赶上十一点开馆。
出发这天早晨,天一亮就开始飘荡着今日一整天的暑热之气。八个人个个挎着店内打折出售的相机,乘上平日空荡荡的开往沼津的火车。吉村重新统一为大家保管车票。一旦丢失就麻烦了。根据老板吩咐,在每个纸袋里分别装入采购来的巧克力、奶糖、口香糖、一盒“光”牌香烟和一枚三宝柑(注:和歌山县特产,一种果柄突起呈椭圆形的蜜橘) ,每人用车票交换一只纸袋。店员们领到之后,人人都向坐在车窗旁的老板扬起纸袋,轻轻注目,表示感谢。
松原秀夫是店员中最不起眼的皮肤黧黑的小个子青年。他在多子的丹后家里兼任学仆。这个从小受到老板特别照顾的店员,虽然还是一副年刚二十一岁的娃娃脸,但处世已经相当圆熟,就连年长的朋辈也都自叹弗如。新进来的店员没有首先向始终带着严肃表情的掌柜讨教商品等级,而是首先选择了秀夫,向他请教。这位戴眼镜的娃娃脸老兵,自然就有了威信。
说起秀夫,比起看棒球,他更喜欢读小说。他做一般性运动,臂膀有力,但对棒球却满怀怨恨。初中时代,右手小指被球撞击了一下,不仅不能自由伸屈,而且有些变形,尽管不是很明显。他每当同女孩子对话的时候,生怕对方看到他的小手指,总是躲躲闪闪,打手势也显得很不自然。这样反而引起对方的注意,好奇地盯着问他:“您的小手指怎么啦?”
他主持正义,诚恳率直,凡是关系到商店的事,只要被他抓住把柄,就连老板他也不放过。一天晚上,商店闭店之后,喝得烂醉的老板,误把批发商希望张贴的新产品广告画,看成是鲤鱼挂轴,借以炫耀自己,差点儿毁坏了那幅画。秀夫一把夺过来,藏在背后,而且从正面注视着醉汉的面孔,高声呼喊自上一代以来一直受其恩顾的批发商店主的名字,说道:
“老板,干这种事儿,对得起川村先生吗?”
他半带着哭诉的纯情的谏言使得沉醉中的老板醒悟过来了。几天之后,为了使秀夫逐渐坐上吉村继承人的位置,便吩咐他去学习会计工作。
就是说,健全而可靠的庶民道德,在秀夫心中依然具有生命力。这位青年穿着时兴的夏威夷风格的薄紫色衬衫,且十分正直。借朋友的书三两天之内必定返还,丢了钱包也不愿求人,为了回丹后家,曾走过四五公里的夜路。他在维护正义时,偶尔也会有些美中不足。为此,他曾经同那些泼皮(街头小流氓)干过架,实在是没有必要。他在晦暗的横街为了援救那些受欺侮的卖花姑娘,发挥了骑士精神。这样的膂力往往成为电影中常有的恋爱故事的起因。然而,害怕由此惹祸而逃走的卖花姑娘,没有看清楚秀夫长什么模样儿,所以两三天后在街上会面,仿佛素不相识,交肩而过了。不巧,她和秀夫都是近视眼,秀夫为了帅气并没戴眼镜。而且打架时先摘掉了眼镜,等他重新戴起来样子早变了。于是,眼镜使他们互相回到一般路人。正如人生和我们之间,总有个像眼镜般看不见的障碍物存在。这也是秀夫获得这一教训的好时机。两三天前秀夫有点儿感冒,他隐瞒病情坚持工作,这种十分感人的悲怆、好奇而天真的欣喜,本是他战时义务劳动 (注:原文作“勤劳动员”,亦称“勤劳奉仕”,指为所谓公共目的参加无报酬劳动)以后养成的病根,今天也同样如此。全员一致行动的慰问旅行,是丹后商会每年必有的活动,照他的说法,就是“应该重视的社会接触”。因此,秀夫强忍逐渐加剧的头疼,拖着一副晃晃悠悠的身子,加入了今早的队伍。
从小田原换乘箱根登山电车,当接近强罗终点站时,气温降回东京黎明时分的清凉。沿线山崖随风飘拂的一株株紫阳花,擦窗而过,使得这些“城市小儿”睁大眼睛。紫阳花简直就像火车抛下的一团团白色烟雾,慌慌张张掠过一排排车窗。
“听说紫阳花的别名又叫‘七幻化’,浮现于窗外的那副酥松柔软的样子,完全就是一种幻化。”掌柜说。
“什么叫幻化?”最年轻的店员问。
“哎?不知道幻化?没读过神话故事吗?”
“就是妖怪啊。”不到四十就秃顶的老板说,他身穿开襟衫,看起来人很精明,“为了使大家不在箱根遇上妖怪,还是请妖怪代表先去行个见面礼吧。”
除吉村一人表情严肃之外,其余六个年轻人突然爆笑起来。原来吉村的诨号就是“妖怪”,只有他本人不知道。
不久,他们一伙儿到达强罗,乘上一个月前刚开通的早云山缆车,前往乌帽子般高耸的早云山山麓,至终点下来,从那里乘大巴去芦湖。
根据吉村的节约计划,芦湖畔的午餐是从银座买来的果酱面包和煮鸡蛋。去时的车子里,吉村一路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些煮鸡蛋。他担心包袱皮没有扎结实,鸡蛋会破裂,出发前用丹后商会的包装纸连裹了三层。到达目的地茶馆,放在餐桌上摊开一看,包袱皮内八个煮鸡蛋,没有一个破裂,大家齐声叫好。吉村首先剥开一个来,只见鸡蛋浑如圆石,在正午湖畔的阳光下,裸露出光亮的乳白色内里。
他们不打算去芦湖旅馆,于是大家到茶馆里间,脱掉身上的衣服,准备游泳。秀夫也不甘示弱,一切学着别人的样子。不一会儿,他们就一同浸在湖水里了。秀夫的腿脚触及水草,那番绿色蓦地使他感到一股预料中的寒气。岸边有小小的石斑鱼游动。那些在夏日的阳光下暖一暖脊背、死一般漂浮于水面上黝黑的龙虱(注:一种水上昆虫,体长约 40 毫米,体扁黑,侧缘有黄褐色条纹,后肢长,生长毛,捕食其他昆虫及鱼类),一旦与游泳的手所泛起的波纹接近,便猛然活跃起来,一头扎入水底。酷似赝品而呈现完美形状的富士山,在湖面上晃漾不止。
秀夫简直被寒颤和高烧彻底打倒了,他硬是咬紧牙关,决不负于朋辈。其间,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天上的太阳是一把光锥,直向他颅顶刺来。他终于不堪忍受,回到岸上。他的嘴唇失去血色。他看见在茶馆下棋的老板和掌柜,两人雪白的衬衫连在一起。秀夫摇摇晃晃走近他们身边,好不容易回到里间有榻榻米的房子,在那里躺倒濡湿的身子。老板和掌柜惊讶地走过来。
秀夫高烧接近四十度,为了去强罗看病,他穿着夏装在肩膀裹上毛毯,随同掌柜先行前往强罗已经预订的旅馆。为了不使这次的慰问旅行变得扫兴,老板考虑,在那些到湖心游泳的伙伴回来之前,暂时隐瞒这桩突发事件。同事们只会认为秀夫是又想起那些不值一提的道德伦理才返回岸上的吧?老板望着五个游泳的人,他们搅起的水花没有丝毫的犹豫与不安,满怀信心地渐去渐远。
秀夫很可能患上肺炎,随即注射了青霉素。他躺在旅馆厢房内一间稍微闲静的房子里休息,其余七人挤在另一端的房间里吵闹着,喧嚷着。
令这帮人照例吵吵嚷嚷的,是因为一种怪论:大伙儿都一致担心秀夫的病。当然,我们相信近年发明的这种特效药的威力,提起肺炎也不必像从前那样慌张了。不过,朋友在另一间屋子受苦,这边的屋子却高声吵嚷,这种事儿总是令人高兴不起来。
“但是,预计总是预计。”迷信神明的吉村说,“这可是惯例啊!十五年来,从未有过因有人生病而中断。诸位,能尽量做到的还是要坚持做好。我也是在为这座店而忍痛不肯离开,因此,照顾厢房里病人的事,一概委托战时担任过卫生兵的八木君了。诸位,让我们大家共同努力,尽量干下去吧。”
说着说着,他精打细算中堪称最奢华的重大项目——三位温泉艺妓出现在宴席上。青春的虚荣心忽然对她们发出热烈的鼓掌。鸟子、鹿子和小夜里三位坐在围成半“口”字形的七人面前,开始殷勤劝酒。八木有些恋恋难舍,将工作推后,接受她们敬酒。及早演唱了《炭矿小调》(注:日本福冈县民谣,从事选矿作业时唱的歌,战后作为闹歌和盂兰盆歌推广到全国各地)。这里的艺妓会弹唱的曲目很有限,问哪首哪首不会,非常扫兴。于是,她们主动提议演唱《炭矿小调》。
老板起身装作如厕,打算去看望秀夫。正在走廊上同旅馆老板娘商谈什么的鹿子看到他,问道:
“到哪儿去呀,老爷?”说罢,天真地跟在身后。
回头一看,她依然跟来了。
“好奇怪呀,厕所(她竟直言不讳!)和浴室都过去了呀!放着年轻人不顾,好忍心啊!好吧,有我盯着,抓他个把柄。”
鹿子一头出席晚宴的卷发,身子颇有弹性。强罗夏季的夜晚,照理说宴席上不会太热,但她穿着一身本该很凉爽的浅蓝色绉纱衣服,似乎依然觉得燥热。总之,她的穿法十分拙劣,一副坚实而肥胖的身体,宛若紧紧裹在一起即将发送的邮包,一点儿也不灵动。
鹿子绝非不美,但却长着一副寻常面孔。这是一张渔家女儿单纯而倔强的脸型。因为不曾化妆,看起来显得简素、朴实。
“哎,哎。”搭在肩头的手指相当有力,老板不由打了个趔趄,抓住女人的手指。于是,被一种东西硌疼了。
“哎呀,是戒指!”
“是钻石的呢。”
要是钻戒,还是保持沉默为好,等对方问起再回答才更能抬高身价,然而鹿子却应声而出。这样的回答总显得有些可怜兮兮,处于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就是说即使自己佩戴钻戒,也担心别人会不会当成玻璃看待。
“瞧!”她举起手臂,走向廊缘的电灯光下。“很亮,对吧?周围不是闪闪发光吗?”
“哎呀,真了不起!”
老板看也不看,随口应和道。接着,将手伸向厢房的唐纸隔扇。“马上就到,你先回宴席吧。”
“不不,半路回去,太薄情啦。”
斜眼一瞟,一双黑眼眸,比起性感更能迸发出强劲而富有精力的东西。
“有人生病,不信你进去看。”
老板说道,他思忖着,声音若更大些,将会影响病人。
按理说,病房里应由旅馆的女侍照应着,但她似乎去干别的事了,不见人影。病人黑色的肌肤微微泛红,带着一张宛若煮透了的面孔睡着了,脸盘儿比寻常显得小了些。
鹿子从老板身后偷偷窥视病人的面容。她依然站着不动,两手捂着脸,“哎呀”惊叫了一声。
“请医生了吗?”
“请了。”
鹿子听老板说,先不惊动病人,因为店里很忙,打算明天留下秀夫一人,其余的人一概回东京。
“要是病情加重怎么办呢?”
“明天早晨再看如何。”
鹿子终于坐在榻榻米上了。她考虑问题时,必须坐下来才行。她仔细瞧看病人的脸,摘掉眼镜的秀夫的睡相,总显有些松弛,比起寻常来似乎更加单纯、天真。鹿子凝视了好一会儿,连忙说道:
“余下的都交给我吧。白天没生意,我可以照料他。”
“那太让你费神了。”
“没关系,真的。”
他本想制止鹿子当场做出决定的用心,但一时又找不到好的办法。老板总觉得鹿子对这个小伙子感兴趣,但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病人再有两三天就能乘火车了,短暂的看护时间,不至于闹出大乱子来。再说,这类义务性的看护,可以省却一笔钱财,因此,老板一开始就不打算跟十有八九提出异议的吉村商量,随即答应了鹿子的请求。第二天早晨,鹿子穿着浴衣走进旅馆秀夫的房间时,已经是十点多了,丹后商会一行人已经离开两个多小时。
来到秀夫枕畔的,是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女子。
束着刚洗完的头发,浴衣外系着粗鄙的红带子。她走到枕畔,说:
“我是护士,受您家老爷之托,每天过来照料您,直到痊愈为止。您喝茶吗?”
她端起盛着粗茶的茶碗。秀夫摇摇头。
玻璃门紧闭,屋内很热。房帘映着淡竹的影子,庭院里是钢筋混凝土堆砌的极不自然的峨峨岩石,没有一丝凉风。这是一座舞台大道具般的庭院。
秀夫回忆起芦湖死寂般清澄的湖水。他的高烧促使他这么想。
守在一旁的女人不知他要干什么,但想起今天一大早出发的他的那些同事,打那时起,以后的记忆似乎变得暧昧起来。
艺妓鹿子虽然也说些职业性的玩笑话,但她从来不笑。她单纯认真的眼睛里,充满着对自己所想到的“看护”这一牺牲性的好奇。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插入秀夫胸间,他大吃一惊。退热剂起作用了,他的胸脯渗出汗水。
“哎呀呀。”鹿子仿佛洗晒衣服忘记收的女人,高声叫喊起来,“出了好多汗啊,不擦去会有害的。”
她叫女侍拿来换穿的浴衣和浴巾,让秀夫脱掉浴衣。鹿子帮客人脱衣的手法颇为娴熟而富于职业性。不过,从一旁看来,只能是这种印象。鹿子认为,作为护士,必须采取稍稍残酷的脱衣方法。
鹿子为秀夫擦去汗水,对他说:
“您睡一会儿吧,我一直守在这儿。”
“你是谁?”
“我是谁都没关系,您还是快睡吧。”
“我不想睡。”
“那就给您讲个故事吧,我的悲恋故事。”鹿子说出“悲恋”两个字,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
睡在病床上,突然听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谈起私房话,秀夫立即有些惊慌失措。虽然这则悲恋故事讲到那个男人服毒自杀就结束了,但也花了一小时。
“他跟着我追来了,非要和我结婚不可。我说自己都离家出走了,凭这副身子,不能和你结婚了。他辩解说:‘虽然是情不得已,可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你的犹豫不决。’他半晌不言,接着问道,‘不是吗?’谁知,等一回到东京,他就服毒自杀了。还是个学生啊!报纸也刊登了消息。这么一小点儿。”
她用手指描画了一个报纸最下面的新闻方框给他看,大小相当于一块方糖。
“你说‘凭这副身子’是指什么呢?”
病人追问。
“就是这副身子嘛。我是艺妓呀,真的。我叫鹿子。请关照。”女子说。
鹿子直到晚上都在细心照料病人。当按约定要去筵席演出时,她换上衣服回去了。夏季里,强罗市区的强罗旅馆,随处都有没完没了的宴会,尤其是车站后街的两三家旅馆,更是应接不暇。总之,都是平价的色妓,几乎连日陪宿。她们舍不得花钱雇用人力车来往奔驰于山间各处旅馆,而是乘坐登山缆车上上下下,其余的路程还需自己迈动双腿。上行车和下行车,在没有中间站及其他任何建筑的地方交相通过。黄昏时节,随客游览芦湖归来的艺妓有时同那些前往山腹旅馆出席宴会的艺妓,上下擦车而过。她们凭依窗口探出头来,互相尖声地打着招呼:
“姐姐,今天挺高兴吧?”
“哪里呀,心情总是不爽适呢。”
“为什么?”
“一个女人家,竟然扯着嗓子大叫,太不像样子啦。”
这样的对话进行于刹那之间。随后,声音倏忽被抹消,继续上行的车窗内那位喊叫的艺妓,眼望着对面下降而去的车灯,不知不觉变成夕暮黄昏的一点灯影,不一会儿,被包裹在下方车站与土产店的雾气里,融汇于一派潮润润的灯火群中。
夜里十一点光景,鹿子潜入秀夫的房间。她一进来,仿佛用四条腿俯伏在榻榻米上。女侍前来制止,她学小孩子耍赖,声明自己付住宿费。
“热度怎么样?”鹿子问。那双眼睛没有醉。
秀夫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他有点儿自责,即使面对如此的关怀,也只能作出冷淡的回应。他虽然听说老板给他留下话来,让他充分静养,等病好之后再回店,不过,请这样的艺妓看护,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同早晨见到时相比,鹿子穿着宴会礼服,化了妆,秀夫看到她头发和面颜都很美丽,但他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快,真想一脚将她踹出门外。
他不愿被女人触碰。
“出去!”
秀夫说罢,转过脸去。鹿子从背后望着他,一直等待着。女人忖度着,您总会朝我望一眼的吧?
鹿子在他身后趴着,似乎微微晃动着身体。“我喝点儿水。”
她打开水瓶,向枕边吃药的杯子里倒了一杯水喝了。
她喝水的声音很大,秀夫看着她,有些恐怖。
“说真的,今晚有约定陪宿,我是私自溜出来的。”
她这么说着。醉意似乎鞭打着女人的身体,那是来自外部被恣意蹂躏的醉意。她剧烈的喘息,反而使病人负有看护她的义务了。女人央求让她睡一会儿,说罢,衣带也未解,就滚进秀夫的被窝里了。枕上头碰头,他从旁斜睨了一眼,女人双目紧闭,犹如一条紧绷的细线,眼角里渗出的清泪,顺着鬓发流淌下来。另一条泪痕干涸了,闪闪发光。
秀夫想为她排遣一下心中的凄苦,蓦地将手伸向她的腰带。木材般又冷又硬的衣带解救了他。秀夫用手指轻轻拉一拉衣带,叩击着。只听到剧烈的响声,女人一直静寂不动。秀夫停下手来,女人依旧死一般毫无反应。这样的沉默很可怕,秀夫再度伸出手指,使之发出老鼠啃物似的声响。
好一会儿,鹿子依然闭着眼睛,伸出手臂揿灭灯笼状的台灯。秀夫觉察到女人用腿夹住了他的腿。重如铁锚!秀夫想。他感到,自己的双腿仿佛同铁锚连成一体了。
翌日,鹿子带着刚刚退烧、感冒尚未全好的秀夫外出散步。不过,与其说秀夫获得了爽快而奇妙的恢复,毋宁说是体内感到一种不可指望的过于透明的恢复,因而,他主动答应她一同散步的请求。
女子登上石阶,打算去强罗公园。她的手牵着秀夫的手催促着。陡峭的路途上,青年气喘吁吁停住脚步。他并不认为那是因为生病。沉浸于自己无力的欢欣之中,这样的心情还是头一次。
平日早晨的温泉街只能听到蝉鸣,一片闲散的景象。但山坡路上的各家旅馆的大门、刚刚揩磨洁净的阶梯,竞相放射着静寂的光亮。慢了二十多分钟的午前十点时钟的响声,从账房的木格子中漏泄出来。
艺妓和店员手挽手登上斜坡,立即进入强罗公园杉林围绕的大门。沿着石阶穿过树丛一直向上攀登,正前方,早云山犹如绿色的神祇伫立不动。
秀夫为生来第一次恋爱而兴奋不已,其心情略有些鲁莽。他想到那众多的荒唐事,其中最使他费尽思索的是,莫非鹿子真的是处女?稍稍年长的男子,在怀疑处女这方面,因感到自我满足而洋洋自得,但像秀夫这样的青年,处于对世上任何不合理的事情皆抱有信赖的状态。不仅如此,鹿子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体,确实充盈着处女般未熟的经得住咬嚼的深味儿。
两人听到向早晨的天空喷水的声音,听到高高树枝上小鸟的鸣啭。登到尽头是一块圆形台地,被一座绿草镶边的巨形水池占领了,中央岩石建筑的烛台形状的喷泉池,水花高高飞扬。生长在喷泉下面岩石上的茂密的夏草,由于不断沐浴于水里,呈现出醒目的绿色。所有的长椅上不见一个人影,因而,他们为坐在何处而犹豫。猴舍是看不厌的景点,讲究人道的某外国兵,借口冬季严寒,猴子太可怜,命令町长安装暖气,但终以预算不足为理由请求其谅解,随之建了这座附设的猴舍。老猴子待在巢里,小猴子蹲在猴舍中央树木的梢顶,动作老练地吃着煎饼。
两人心不在焉地望着猴子,这时,鹿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袋里掏出口香糖投给小猴子。猴子立即吃了,最后将手伸进嘴里,将长长的糖丝尽量拉扯出来,逗得大家一阵欢笑。
正直而富有道德的青年,从浅蓝色夏威夷衫的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认真数了一遍,转向坐在面对喷泉的长椅一端的鹿子,一时摘掉眼镜,用一只手的指头摆弄着,惶恐地对她说:
“鹿子小姐,承蒙你热情照顾,谢谢了。我今天下午即将回东京,真的多亏你了。再说,病也好了……”——他用“深深感谢”的语调叩首,“在您百忙之中打扰了,对不起。”
他在考虑是否将身边的钱全都交给她,为此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老板虽然为他留下住宿费,但假若在这里将零钱全部给她,那么回去的路费就没有了。不过,将数好的钱抽出两百元留作路费,这也显得太吝啬了吧。干脆将情况如实讲清楚,从已经交给她的全部金额中,重新将路费要回来。
他很笨拙地将钞票塞给女子。
“给,请用这些钱买点儿点心什么的吃吃吧。”
这种台词似乎是在哪本低级趣味的小说里学来的。
女人倏忽瞟了一眼,空举两手,粗鲁地打了个哈欠。
“钱吗?那一点儿顶什么用?啊,好困。”
“惹你生气,对不起。不过,要是万一生下我的孩子……”
他有些难为情地用眼睛默默数了数手上的钞票。
“生什么孩子啊?别提那档子事儿啦。告诉您吧,我呀,堕过两次胎。那种苦可不是好受的。早知道还不如干脆生下来好。一把小银匙似的东西,周圈儿刮了一遍又一遍。接着,一块块碎肉丁流了出来。我当时是,一、二……一共出来五块。第二天肚子疼,到厕所一坐下,又出来一块。要是留在体内,会出大事的,好可怕!”
听她的口气,似乎在讲别人的事,说起这些事情心里很痛快。不过,这些类似白痴画的画一般不知羞耻的故事中,完全没有猥亵的感觉。
“看来,你的意思是,你对我好不是出于职业,而是为了爱。是吗?”
“是的。”
鹿子做了一个用浴衣袖口擦擦面颊的动作。她望着喷泉的水雾对面树林莹润的影子,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流下一大滴眼泪。秀夫看到了。于是用一副感激的语调颤抖地说:
“本来嘛,作为男人,我要负责任,我绝对要负这个责任。和我结婚吧,回到东京,我就跟店主说清楚,请求谅解。”
鹿子听罢,面色简直难以形容,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随后,如此单纯的表情之上,又呈现出一脸绝望、嘲笑和各种奇妙钝感的神情。
“那可不行。”她满心不快地重复着,“那可不行。别看我这副身子,租金五万元哩。”
“五万元!怎么办?这么贵,我可付不起。”
“所以,不谈那种事儿。不过,细想想,还有个办法。但真要做了,我还是人吗?那可是不合义理的事啊,连畜牲都不如。”
秀夫问鹿子是什么办法,于是她特地把过去秀夫瞟也不瞟的自以为傲的钻戒,从指头上脱下来给他看,一边讲了下面的事。
原来,很早以前有位老爷打算付给鹿子五万元,这位老爷是小田原一家老字号鱼糕店的老板,当时他再三表示,要不要付五万元都按鹿子的意思办,如果想成家,可以随时请他帮助。此外,因空口无凭,便赠给她这枚按时价值六七万元的小粒钻戒。因此,钻戒可以说是送她的,如何处理那是鹿子的自由。然而,要是卖了钱作为自己的赎金,跟人家“拜拜”了,那只能说是有悖于人伦。倘若卖钻戒时,想获得老板另外一笔五万元,那必须他点头才行。那样一来,她可以一方面
使得指头上的五万元始终银光闪闪,一方面又将自身的自由捆绑在另一笔五万元上。
满怀正义感的青年,听罢讲述,更加深爱鹿子了。理由是,鹿子那种慑于义理人情没有走上安逸之路的表现,使得秀夫肃然起敬。他认为,人就应该这样。这个堪称淫奔之妇的温泉艺妓,一颗耿耿赤心令他大为感动。
秀夫为之激动,又忽而感到寂寞。自己并非处于这则美谈之外,美谈不知不觉变得对他不利了。
“听到这件事,我似乎打内心里迷上了鹿子。但糟糕的是,要想两人结婚,即便不合道义也只能卖掉这枚戒指,没有别的路可走。然而,鹿子要是出于爱我而卖掉戒指,恐怕又会使我厌恶她了。”
他蓦地从夏威夷衫的袖口里感到一股寒气。太阳升高了,蝉声徐徐增强了喧骚,然而,他却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严寒。
一只蜻蜓忽然停在空中,看那样子似乎一直凝视着两人的额头。秀夫催促鹿子离开。当时,他为脊背袭来的寒战而感到欣喜,心想,没关系,要是再发烧,今天下午就不必回东京了。
这时候,一阵“啪唧啪唧”手拍水面似的歌声越来越近,是一群小学低年级学生。他们有人绊了一脚,有人摔倒了,有人带头儿,有人殿后,有人拐进小路捡拾路边的废纸屑……他们排着队向喷泉池走来。
“哎呀,喷泉!”
大家惊叫起来。孩子们将吊在胸前写有各人名字的手帕,高兴地朝向晴朗的天空,奇怪地仰望着喷泉的飞翔。那姿态,恰似一只被捆住双足极力挣扎着的巨大而透明的天鹅。
当天午后,秀夫再次发烧躺倒了,东京打来询问电话,随即如实报告了热度。他感到顶着冰囊的额头渐渐失去了知觉,一心巴望刚才在强罗站前告别的鹿子快些回到他身边。
鹿子没有来。秀夫于自己从金库里掏出五万元后被老板发现的噩梦之中,高喊一声醒来。当时,他渴望着鹿子能来握住自己的手,然而,问问女侍,得到的回答是,或许去出席哪里的宴会了,不知人在何处。
翌日早晨,依然是过了十点钟,鹿子身穿麻叶浴衣,手执为药店做广告的极便宜的团扇,前来探病。
“昨晚到哪儿去了?”
“去唱筵席了,就是那位老爷。前天被抛在一边,昨晚受不了啦。不过实在可厌,馋嘴猫儿似的老爷子。浑身的鱼糕臭,简直就是个老色鬼。这不,今天一大早就去请医生了。”
“干什么?”
“这还用问?冲洗呗。我喜欢他那副好心情,每次都感觉像处女。”
秀夫嫉妒得近乎发狂。他觉得鹿子晃动于浴衣胸脯上的一对乳房很肮脏。于是,那种肮脏使得他所渴求的人儿,在他眼里水一般地消泯了。
鹿子照例细致入微地讲述了昨晚的闺房秘事。听着听着,病人狂躁起来,说了本不想说的一些话。
“再等一周,我一定能搞到五万元,一定拿五万元娶你。”秀夫说。
鹿子星眼微饧,满含兴味儿地听着。过一会儿,她这么说:
“可您呀,打算怎样获得这笔钱呢?”
“亲戚中有富贵人家,我刚才想起来了。”
“偶尔想到的亲戚,往往都不是有钱人。啊,没关系,等搞到五万元了就结婚,两人可以去哪儿打工。最近我看了美国电影,我喜欢西部开发的片子。”
当晚,鹿子住到秀夫房间里,第二天,秀夫还没有明显退烧。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天,再没有出去散步,一半是借着装病泡在房里幽会。谁知,掌柜突然从东京前来探病。
“还不能动吗?但住宿费不好再增加了。这点儿热度也还是能走动的,不是吗?”
时常来这里的不太精明的女侍,打算应合他的口气,说道:
“两三天前还出外散步呢,没问题。”经她这么一说,秀夫在吉村眼里,就成了一个阴险狡猾的人了。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老老实实的青年,没想到这么快变成了战后派(注:原文为法语:après-guerre,这里指反对战前旧传统、旧道德的青年)。”
“是。”
“总之,今晚跟我回去,要向老板报告。今日下午这种热度,回东京慢慢静养会好得更快。”
“是。”
秀夫穿着浴衣,缩着双膝规规矩矩坐在铺垫上。这位青年心里,泛起各种奇奇怪怪的欲望。他甚至想杀掉眼前这个掌柜。
“这么看来,一定是临死前琢磨过哪位改写的辞世句,道是这只妖怪的风流不死身!”
他只是这么想,丝毫不能使自己获得安慰。他的心不道德地颤抖着。秀夫甚至将散步以及昨天和今天的装病看作是给老板丢脸,基于这种理由,干脆破罐子破摔,从金库中窃取那笔已经约定的五万元钱,朝着“失敬的诱惑”迈步而去。
总之,今晚必须动身回东京,这是按照这位风流掌柜预先设想下的一道严格命令。秀夫为了立马见到鹿子,托女侍给她前往演出的宴会打电话,对方回答说,那家旅馆正巧同公园接邻,利用他出发前的短暂时间,鹿子可以离开筵席前来公园幽会。
朴实的青年向掌柜请了半小时假,他一走出旅馆,就凭借得以恢复的劲健的双腿,快步登上一段陡坡,接着,一边沐浴着被美军接收的强罗旅馆后面窗内的灯光,一边奔跑。都市的夏夜,纳凉客都群集于公园里,而箱根的凉夜却可以于房内尽情品尝,因而,不见一个进入公园的人影。
秀夫忽然听到蓊郁的杉树林各处的夜蝉,发出一种响亮的鸣声。那时断时续的嘒嘒蝉鸣和白天不一样,使人感觉比起蝉鸣更像嫩舌初试的小鸟的歌唱。他登上石阶,到达空无一人的喷泉的台地。路灯照耀着喷泉,宛若白色的幽灵伫立在那里。
他坐在椅子上等待着,森林远处传来地动山摇的响声,那是上行登山缆车的声音。
鹿子宴会服的裙裾高高卷起,动作犹如玩跳房子游戏,从一侧的石阶上跑下来,到他跟前时果然醉了。
“听说您要回去?我不放您走。”
她吐着满嘴酒气,一下子咬住了秀夫的耳垂。接着,身子俯伏在男人的膝盖上,哇哇地哭起来。这是预先设定好的程序。
开始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后来才弄明白,原来她一边痛苦挣扎,一边反复叨咕着一个词儿——“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有件事我瞒着您下了决心啊, 哇——哇——”
“下了什么决心?”
“我有预感,虽说我并不认为您今晚会真的带我走。不过,就在刚才,我已经答应了。”
秀夫未曾发问之前,不由悲从中来,一边哭一边摇撼着女人的身子。
“说说看,答应什么了?”
“回答前我先问您,您说能拿到五万元,恐怕是想盗取店内金库而远走高飞吧?”
“怎么会呢。”
“不,准是这样。凭我的直感我知道。您肯定从昨天起就在打这个主意,对吗?”
“啊,正在爱着的女人,脑子好厉害!确实是这样,我是坏蛋。”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不能眼看着您犯罪而不管。今天下了决心,我答应了老爷,我已经是老爷的人啦。”
秀夫已经无法继续置身于鹿子自我牺牲的爱情之中了,他严厉谴责她的背叛与不诚实,强烈非难女子只顾浅薄的自我陶醉,背叛险些导致自己犯罪的爱情行为。
公园上头,四面展开着七月末美丽的星空。喷泉时而飘曳,时而伫立。枭鸟在周围树木的梢顶啼鸣。哭喊的情侣往往能抵达自私的正确,冷静的情侣则易于犯下客观的谬误,两种事情相反相成。一方面,鹿子好容易才答应秀夫关于延迟支付老爷赎金的要求;另一方面,秀夫发誓绝不会再干那些陷自己于黑暗洞窟的事情。于是,他俩不知不觉所抵达的只能是不顾义理人情的结论——卖掉那枚钻戒。
“我决定将它舍弃……要是在箱根卖掉,立即就会传到老爷耳眼里……您若回东京,可在东京马上卖掉,然后快速将钱带来。我真的交给您,行吗?不要弄丢了啊,阿秀!”
鹿子恋恋不舍地脱掉戒指,十分珍爱地对着星空照着给秀夫看,对他说:“怎么样?挺亮的吧,同星星一个样儿。”
※
秀夫回到东京,第二天一早,拿着戒指急忙赶往银座贵金属商店。鉴定时间不到五分钟,结果是价值三百元的玻璃戒指。
鉴于鹿子一直相信戒指是真货,秀夫在送还戒指之前,先发一封快信探寻她的意向。他遵照鹿子将戒指卖掉的指示,问她三百元肯不肯出售。鹿子一直没有回信。一星期过去了,他有些焦躁。两星期过去了,他慢慢冷静下来,变回原来那个谨慎正直的老店员。一个月过去了,他渐渐遗忘了。只有玻璃戒指无言地留在他的手上。
鹿子知道那枚戒指是假货吗?还是根本不知道?
这段时间,秀夫依旧每天若无其事地来店里上班。和从前不同的是,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假的女式“钻戒”。女人虽是戴在中指上的,但青年的小手指好不容易才套进去。同事们自不必说,这枚戒指甚至成为那些熟悉的顾客们调笑的材料。秀夫只能默默地红着脸不作任何说明,蜷起小手指将戒指遮掩起来。他这样做也有一得:由于隐藏戒指,也顺势隐藏了平素羞于见人的畸形的小指。
不过,使得秀夫感到心情不快的是,多少了解些情况的性格爽直的老板,凡是有人向他问起那枚戒指,他总是从远处意味深长地凝视着秀夫的手指,说道:“那可是箱根工艺啊!”
译/陈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