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个礼拜天下午,我送外公去跳舞。本来他坚持要自己去的,我妈不放心,叫我陪着他。我妈说,一个人也是打的,两个人也是打的,你就跑一趟吧。前几年外公在新客站那边的昆仑舞厅跳,后来舞厅嫌不赚钱,关门了。好在外公他们很快找到了新场地——老南市一家酒店的顶楼。地方装潢得还不错,木地板,大立柱,落地窗,可以望见黄浦江和城隍庙潮水般涨落的人群。平日里是咖啡吧,周日下午改成舞厅,五十块一张门票,不算便宜,含一杯饮料,汇源果汁或者咖啡。我对经理说,我不跳舞,我送我外公来,经理就不收我钱。我不可能在这里跳舞,来这里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最小也在七十朝上。女士提前染了头发,细心化了妆,衣柜里挑出最好看的旗袍或裙子;先生西装笔挺,皮鞋铮亮,仅剩的几根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几个钟头前,他们还是弄堂、新村里普通的老头子和老太太,买菜,遛狗,听健康讲座,在电视机前瞌睡,然后时间到了,南瓜变成马车。我注意到,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认真的、近乎庄严的表情,像第一次参加舞会,又像是最后一场。
外公不是为跳舞而去舞厅的,他的主要目的是唱歌,这里有乐队现场伴奏,唱完还有听众拍手,我觉得可以满足他的虚荣心。乐队成员不年轻,有个弹夏威夷吉它的,今年刚好60岁,裤管里露出一截红袜子,被人“小姜”、“小姜”的叫来叫去——小姜,拿杯咖啡来,小姜,帮我看看这个微信怎么弄,像差遣实习生。领班叫老吴,兼任键盘手,据说77年恢复高考后,老吴报考过两次音乐学院,第一年考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第二年考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要考么,就考最嗲的地方,老吴说,不老卵的事情阿拉不做的。两次落榜后,农场负责人拒绝再为他开介绍信,老吴从此混迹各类歌舞厅,赚得倒也不少。后来老吴听人讲,那年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只录取了一个人,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曲作者金月苓。这对老吴是个不小的安慰。我想,大概也只有他们这个年纪的老头子,才可能知道外公唱的那些歌。唱歌要钱的,一首歌三十块。这完全可以理解,租场地、租音箱,都是成本。一场弄下来,乐队其实也赚不到什么钱,吃顿小老酒都不太够。他们跟我外公一样,纯粹为图个乐子。
外公一般唱四支歌,心情好的时候六支,老头老太们在他的歌声中翩翩起舞。说实话,外公唱得不赖,英文发音尤其标准,就是有点喜欢拖音。我算过,一个尾音拖三秒钟,相当于投币机,咣当一声,五毛钱硬币丢下去。唱完一首,他那些老朋友们就拼命拍巴掌,起哄再来一个什么的。我朝他们看看,心想,再来一个你请啊。
音乐响起,慢四,曾小姐来邀舞,“老孟,来一个吗?”曾小姐今年72岁,算小字辈。外公笑眯眯点头,我扶他起来。曾小姐搀着外公,缓缓步入舞池。外公去年中过一次风,病好了,腿脚不太利索。我看见外公努力跟着节奏,慢慢挪动脚步,曾小姐配合他,轻轻地摇摆。
一曲终了,曾小姐送外公回座位。外公坐下,转头对我说,跟乐队讲一下,我今天唱六首。第一首是,As time goes by……
二、
蒲石路迈尔西爱路口,有一座兰心大戏院,二层观众厅,设皮质座椅。马路对面是法国俱乐部,沿迈尔西爱路往南,路过一排高级成衣店,能看见国泰大戏院高高的尖顶。再南边,是红房子西餐厅、法国公园、阿斯屈来特公寓、白俄的洋葱头教堂。小时候,孟平原以为,这就是全部的上海。
孟平原的家在兰心大戏院隔壁弄堂,淡黄色三层小洋房,地中海式建筑,望过去像一块千层蛋糕。阿爸走进孟平原的房间,叫他的小名,小弟,快换衣服,我们去兰心看电影。
孟平原雀跃起来,问阿爸,今朝放啥片子?
阿爸说,Waterloo Bridge。
兰心大戏院、国泰大戏院、杜美大戏院、南京大戏院、卡尔登戏院……上海有那么多家影剧院,每一家都在上演悲欢离合的故事。好莱坞最新的电影,隔一个礼拜就能看到。上海和洛杉矶的时差,是七天。孟平原觉得,电影院是最好的地方,关了灯,漆黑一片,现实世界隐退,黑白世界上演。在那个世界里,情人终成眷属,正义总会胜利,就连离别时纷飞的眼泪都那么动人。孟平原尤其钟情那些电影插曲,《北非谍影》的“As time goes by”,《翠堤春晓》的“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乱世佳人》的“My Own True Love”……回家路上,他拉着阿爸的手,霞飞路霓虹满目,迈尔西爱路车水马龙,阿爸唱一句,他跟一句:
For auld lang syne, my dear,
For auld lang syne,
We'll take a cup of kindness yet,
For auld lang syne.
走到家门口,阿爸摸摸孟平原的头说,我不进去了,你要听话,别惹你姆妈生气。
孟平原点点头,阿爸转身走了。孟平原一步步走上楼梯,心情黯淡下来。他有些忐忑,害怕看见姆妈那张失望的脸。
从他记事起,阿爸便很少回家过夜,有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不见了踪影。外婆抹着眼泪对孟平原说,你阿爸这个人呀,太坏了,一点良心没有。孟平原低头不说话。外婆又说,你姆妈也是傻,跟她讲,这种男人要不得的,要不得的,她就是不听。你姆妈算是心高气傲,到头来给人家当姨太太。姆妈冲进来说,跟小囡瞎讲八讲啥。外婆发了耿劲说,跟我凶啥凶,有本事对男人凶去。母女俩吵了一场,姆妈垂泪道,你以为我愿意当姨太太,要不是当时肚子里有了伊,我会跟嫁给孟梓夫吗?外婆抱紧孟平原,自己造的孽,把小孩子扯进来做什么。
日本人已经打进上海,租界似乎不受影响,舞照跳,麻将照搓,“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难民多了,发国难财的也多了,反像是愈加的繁荣。孟平原不晓得阿爸在做啥事,只见他衣冠楚楚、神色匆忙。有时他听见阿爸姆妈在客厅说话,心里盼望着,阿爸一会带他去看电影,不看电影也可以,坐下来,听他弹一段克列门蒂,他已经练习很久了。可是大多数时候,阿爸只是走进孟平原的房间,摸摸他的头,说一声乖,转身离开。
后来,弟弟毛子诞生,再后来,日本人开进租界。孟平原从学校回来,发现家里狼藉一片,箱子被打开,衣服扔了一地,沙发四脚朝天,墙纸被刺刀捅破,姆妈坐在地上哭。阿爸被抓走了。他这才知道,原来阿爸一直从事秘密情报工作。太平洋战争爆发,日美开战,租界这柄保护伞失去了作用,阿爸领导的地下组织也就被连锅端。
孟平原听阿爸讲——那是很多年后的事了——他在狱中受了严刑拷打,命悬一线。多亏汪政权中还有几个老熟人,重庆方面也一直在跟日本人斡旋,这才幸免于一死。阿爸说,那天他被蒙住双眼,押上汽车,心想完结了,这记肯定是枪毙。没想到汽车七弯八绕,弯到了龙华机场,他被押上飞机,落地已在香港。阿爸被移交给国民党在香港的代表,等养好了伤,辗转经昆明到重庆,继续从事抗日工作。
那个时候,姆妈已经在卖房子了。姆妈对孟平原和妹妹说,我们到重庆找你们阿爸去。姆妈的声音很轻,可孟平原觉得,姆妈是用全身的力气在说这句话。房子三钿不值两钿卖掉,家具等于半卖半送,好歹算筹得一笔路费。姆妈、孟平原、妹妹、弟弟毛子、毛子的保姆,加上几个打算投奔重庆的青年学生,一共十二个人,打算过了年就出发。大姑父请大家在德兴馆吃饭,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虾子大乌参、红烧甲鱼、青鱼秃肺、乳腐扣肉……大姑父给孟平原夹了一块甲鱼裙边,说:“多吃点,吃个够,将来也忘不掉上海。”
姆妈的计划是,从上海北站坐火车到常州,换汽车到宜兴,步行穿越日军封锁线,到达皖南山区,再经江西、湖南、贵州,最后抵达重庆。
孟平原记得那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山路,不期而至的大雨,擦过耳边的乱枪。大多数时候依靠步行,运气好时能搭一段船或者汽车。孟平原经常半夜冻醒,睁开眼睛,头顶是雨点一样的繁星。途经一个叫黄冕的小镇时,孟平原生了一场重病,高烧四十多度,姆妈找来当地的郎中,按土方子抓了药,日夜照料他。等孟平原稍微好一点,姆妈雇了一辆马车,继续前行。不知不觉间,从冬天走到了夏天。一个闷热的下午,孟平原坐在汽车上昏昏欲睡,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揉揉眼睛,车已经停了,路边站了一个身穿白色西装、头戴白礼帽的男人。孟平原扑了过去。回头看,姆妈也在揩眼泪。
三、
很小我就听我妈说,新疆有个外公。据说我出生时他和外婆来过上海,我三周岁时也回来过,给我妈带了不少和田大枣,可惜我完全没印象。后来外婆去世了,我妈去了趟新疆,半个月后回来,人瘦了一圈,没听她讲什么。我九岁那年,外公又来过一次。那天我从学校回家,脖子上挂着钥匙,晃荡到三楼,看见有个老头坐在我家门口。老头高大瘦削,穿一件四个兜的干部装,身旁搁着四五个行李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问,侬寻啥人。他咧开嘴笑了。我帮他把行李抬进家,拉开一看,满坑满谷的巴旦木、葡萄干、枣子、杏干、无花果干……解开层层衣服,里面埋了个哈密瓜。外公又掏出几枝植物,告诉我是雪莲。我有点失望,花瓣黑乎乎、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像《白发魔女传》里的样子。
不一会,我妈下班了,姨妈和姨夫也来了,我爸赶在小菜场打烊前买回一只鸡,一家人围着小圆桌吃雪莲炖鸡汤。这顿晚饭大家吃得比较克制,没有想象中久别重逢的欢喜。我妈闷头吃了一会,开口说,阿爸,现在姆妈也不在了,你啥时候回上海?姨妈帮腔道,工作上的事,胡同志应该会帮忙落实,再说,你也没几年就退休了。外公低头扒饭,像一根伐倒的硬木,一声不吭。
我陪外公在市里逛了两天,有一整个下午,他都在延安东路的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门口挑“拷带”。当时上海有些人家里有海员,或者有海外关系,从外面带进来一些磁带,用双卡“四喇叭”翻录,上海人叫“拷带”,后来发展成一个地下产业。外公上来就开英文,Magic is the moonlight有吧? 小贩一呆。外公说,《出水芙蓉》插曲,老电影了。小贩说,有是有,这两天没货。外公又问,Over the rainbow有吧?《绿野仙踪》主题曲。小贩蹲在地上,翻着眼睛问我,你爷爷?我说是外公。小贩问,大资本家后代,还是教会学堂出身?我不吭声。小贩说,老先生懂经的。第四天,外公跳上52次特快列车,70个小时的硬座坐到乌鲁木齐,再坐一天汽车回到石河子,一个人又在石河子生活了四年。直到94年退休,他才回到上海,在当时还算远郊的嘉定买了套小房子。现在来看,那时的房价便宜得令人发指,但也花光了外公毕生的积蓄,外加卖掉石河子一套带院子两居室的钱。说来也巧,房子附近的几条路,墨玉路,和田路,米泉路,昌吉东路,都是新疆的地名,像结下什么不解之缘。想一想也对,嘉定在上海西北边,不就是上海的新疆吗。
外公上了个老年大学,认识了一批唱歌跳舞的朋友。我很诧异,沉默的,甚至看上去有些孤僻的外公,是怎样交朋友的。事实上,他们相处得还不赖。每周,或者隔一周聚一次,唱唱歌跳跳舞,打发一个下午。我妈也觉得蛮好,老头子嘛,就剩下这点爱好,随他去吧。至于花掉的那些钱,相比于房价的上涨,都不算什么。
我问外公,你那些英文歌什么时候学的?老头子几分得意地说,这个么从小唱的呀。我说,以为你唱唱维吾尔民歌,顶多是苏联歌曲,喀秋莎红梅花儿开什么的。外公说,还是英文老歌好听,唱过了,一辈子忘不掉。想当年我拉大车运水泥的时候,这些歌在心里一首一首过。我说,你不是老师吗,还拉过车?我妈白他一眼。他像意识到自己的多言,咳嗽一声,硬生生把话吃了进去。
那天谁说了句,外公对音乐的痴迷,大概源自他的父亲。对这位老先生,我的太外公,我妈一直缄口不提。我只隐约地知道,外公去新疆,外公的妹妹去黑龙江,外公的弟弟死在青海,应该都跟这位老先生有关。
四、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孟平原刚吃完夜饭,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听见报童喊“号外”。远处,第一串鞭炮响了,紧接着是第二串、第三串……学生上街游行,饭馆卖出了最后的存酒,人们用鞭炮、锣鼓、眼泪和酒精纪念这一刻。山城成了一口沸腾的火锅,孟平原就是锅里的一粒花椒,上下翻滚,晕头转向。
阿爸先走一步,回上海负责接收事宜。数月后,孟平原和姆妈搭乘军用运输机回到上海。父亲的司机老林来接机,一家人上了车,兜兜转转,在西藏中路“一品香”旅社前停下来。姆妈的脸色变了。姆妈说,老林,老孟现在不是住五原路吗?不带我们参观一下?老林干笑。
姆妈的预感落实了,阿爸把乡下的“正室”一家接来上海。当晚,阿爸来到“一品香”,大吵一场后,摔门而去,姆妈委顿在地,无可奈何。孟平原去拉姆妈,姆妈闭眼,一动不动。孟平原说,姆妈,算了呀。姆妈双手捂脸,无声剧烈地颤抖。孟平原第一次觉得,这个穿旗袍的女人很可怜。姆妈哽咽,早知是这样,我还带你们辛苦辛苦去重庆寻伊做啥。后来姆妈用娘家积蓄买了老西门的一进石库门房子,阿爸更“忙”了,偶尔来一次,也免不了争吵。吵到后来,也没啥新花头,无非是以日常琐事为导火索,以姆妈一个人哭泣为结局。外婆摇头叹息,你姆妈这个人啊,是一根筋。
转眼烽烟再起。1949年初的上海,风雨飘摇。有天老林送阿爸来,阿爸摇头说,他们又在催我去台湾,说飞机都准备好了。孟平原问,你要去吗?阿爸苦笑,台湾弹丸之地,我再跟着他们跑,又有什么出路?
5月的一天早晨,孟平原下楼买早点,看见大街上睡满了兵,兵的帽子上有星星。孟平原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目睹江山更迭。
姆妈陪阿爸去公安局自首。姆妈带了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生怕阿爸一去不返。中午不到,两人回来了,阿爸满脸喜气,说都交待清楚了,公安局的同志讲,没啥问题,就叫他先回家,还夸奖了阿爸一番,说他弃暗投明,站在人民的一边。姆妈也挺高兴。中午,一家人围着小饭桌吃砂锅炖蹄髈,姆妈说,里弄小学通知我去面试,我可以当代课老师,教教小学语文、算术。阿爸点头说,新社会了,妇女也能顶半边天。孟平原慢吞吞地说,中学快毕业了,我想考军校。毛子兴奋地叫起来,阿哥要当解放军喽。阿爸点头说,读军校好,小弟实科成绩不错,是军校需要的人才。只有姆妈有点忧心忡忡,姆妈说,现在都讲出身,讲家庭,军校能收你吗?
一个多月后,通知书来了,孟平原被武汉解放军电讯工程专科学校录取。那天孟平原在家中收拾行李,阿爸来了。他说,小弟,你今天没事吧。孟平原点头。阿爸说,跟我到外面走一走。
两人步行至华龙路上的法国公园,在喷泉边上的长椅坐下。阿爸开口,小弟,我知道你从小喜欢音乐,喜欢文学,可这种文艺的、意识形态的东西,不是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应该学的。孟平原说,嗯。阿爸柔声道,现在蛮好,你去学技术,将来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我也就放心了。阿爸又讲,我已经自首,尽量戴罪立功,想必你到了军校,组织上应该不会为难你。
从法国公园出来,正是午饭时间,路过华龙路的小吃摊,两人点了炸猪排和罗宋汤,外加果酱面包配白脱。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风景有一种萧瑟的美。一群鸽子飞过,转了个弯,向锦江饭店方向飞去。阿爸站起来说,我先走了。孟平原也站起来。父亲拍拍孟平原的肩,说,好好读书,以后多多写信给你姆妈。孟平原点头。阿爸说,也不要忘了我。
五、
八十年代初,统战部派人来新疆找过外公,当时外公在石河子一家职业技术学校当老师。统战部来人姓胡,小胡问,老同志,生活有啥困难吗?外公摇摇头。小胡又问了几句,合上本子,准备起身走人。外公叫了声,胡同志。小胡坐下,老同志请讲。外公说,要是可以的话,希望把我的小女儿调回上海。
小女儿是我妈,护士学校毕业不到一年,在石河子市人民医院上班。上头一个姐姐,也就是我姨妈,已经结婚,嫁了个当地中学的老师,也是上海人。当时我妈正跟一位农八师子弟打得火热,外公瞒着她,直到手续办完,我妈完全傻眼。哭闹、上吊、绝食、撞墙,在外公面前完全无效。外公像个铁面无私的劳改干部,押着我妈去乌鲁木齐站坐火车。
那天直到傍晚,农八师子弟才知道我妈离开的消息,这个点,去乌鲁木齐的长途班车早没了。子弟往自己脑门上贴了三根鸡毛,去哈萨克牧民家里借来两匹伊犁马,一路换着骑,一夜赶到乌鲁木齐。第二天一大早,我妈提着大包小包正准备进站,听见一阵惊呼,她转过头,看见一匹枣红色大马分开惊慌的人群,朝她冲了过来,马背上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人和马动作协调一致,像一座半人马座的图腾。我妈捂住嘴,生怕心脏从嘴巴里跳出来。那一刻,她渴望这尊图腾将她掳走,像一阵风似的绝尘而去,消失在天山褶皱深处。去他妈的上海吧,要去,让老头子自己去。我妈是一路哭到上海北站的。很多年后,她给我看一张黑白照片,我妈扎着小辫子,白衬衫,黑色或藏青色长裤,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眉眼有点像《庐山恋》里的郭凯敏。两人并不十分贴近,若即若离的样子,介于“亲密战友”和“革命伴侣”之间的关系。我妈得意地说,比你爸帅吧?那时我妈已经不后悔来上海了,她在静安区一家地段医院当医生,离开南京路不远,每个周末都可以约上小姐妹逛新世界、中百一店。新疆对于她,真正的像是一场梦了。
过了几年,我阿姨和姨夫也相继调到上海,只剩下外公外婆留在石河子。外公在那所职业技术学校做到校长。他开了一门课,名叫《外国歌曲鉴赏与批判》,亲自教学生们唱英文歌。等他退休,这门课也宣告寿终正寝。
外公离开的时候,那么多老同事、从前的学生都劝他,莫走了,回球上海,新疆多巴适,新疆你都待了三十多年了。外公笑笑说,叶落要归根。
然后这老头就坐在我面前,吐出一个不完整烟圈,骂道,归个屁根。
我曾问过外公,新疆真有那么好?老头一下子坐直了,说新疆好啊,新疆怎么不好?脸凑过来,扳着指头跟我数,阿图什的石榴,伽师的瓜,英吉沙的小刀人人夸;吐鲁番的葡萄,库尔勒的梨,阿克苏的苹果顶呱呱……我怕老头要唱起来,赶紧打断了他,我说这么好的地方,干吗还要回来。他嘴角咧开自嘲地笑,说我也不知道,干吗还要回来。算一算,六十岁之前,待在上海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十二三年,却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个上海人。过了一会,他喃喃地说,那种感觉很奇怪的,就是你站在上海的地界上,哪怕是郊区,是乡下,你都觉得,心定了,可以去死了。
六、
毛子写信给孟平原,告诉他阿爸被逮捕的消息。孟平原赶回上海,家里空荡荡。毛子回家,告诉孟平原,阿爸的罪名是“美蒋特务”加“现行反革命”。孟平原问,姆妈晓得不?毛子说,怎么不晓得,公安局来人找姆妈,姆妈当场表示要跟阿爸划清界限,打报告离婚。孟平原说,啊。这时姆妈推门进来,看见孟平原在,姆妈说,毛子,是你告诉你阿哥的?毛子不说话。孟平原说,姆妈,离婚的事,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商量下。姆妈不说话。孟平原说,姆妈,你也相信阿爸留下来,是为了搞情报吗?姆妈面无表情说,孟梓夫有两个老婆,新社会不容许,我早就想跟他离婚了,至于情报的问题,么啥好多讲,我相信政府。孟平原说,可是姆妈。姆妈说,没有可是。就算孟梓夫现在不是特务,讲伊出身剥削阶级,讲伊是国民党余孽,讲伊生活腐化乱搞男女关系,讲错了吗?姆妈情绪激动起来,你晓得,现在学堂里到处讲我是特务的小老婆,还要开大会斗我,我能怎样,我又能怎样……
姆妈哭起来。好一会,姆妈止住了哭泣。她擦干眼泪,望向孟平原,你以后不要叫他阿爸了。他现在是人民的敌人,你应该跟他划清界限。
孟平原站起来要走,姆妈一把拉住。孟平原想甩开姆妈的手,姆妈死拉住不放。孟平原说,放手呀。姆妈颤声道,小弟,你听姆妈一句话,你是进步青年,不能毁在这个人手里……
孟平原晓得,阿爸出了事,自己留在部队是没有前途的。回军校后,孟平原打了转业报告,报告很快批下来,组织上安排他去北大荒农场。几年后,孟平原报名参加生产建设兵团,去了新疆。
毛子来信。
阿哥:
展信好。
五原路来人说,父亲昨日于家中病逝。我去五原路看了,父亲满头白发,几乎不认得。平汉阿哥讲,死因是脑血管硬化。父亲被关了十八年,单独关押在小间,每天写交待材料,长期无人交谈,以致大脑萎缩。年初接回五原路时,已基本丧失了语言功能。听平汉阿哥讲,父亲去世前,手指老西门方向,口唇翕动,似唤你名字……姆妈不肯去,这几天不去学堂上课,坐在家里,也不哭,也不说话。
阿姐来信,说她在呼玛农场很好,叫我们不必牵挂。街道通知我去德令哈报到,下月启程。我已去单位办理手续,棉衣棉被及生活用品若干,下周一并采买。
其余一切都好。
盼复
毛子
一九六九年九月廿四日
孟平原提笔回信。
毛子阿弟:
展信好。
来信收到,不胜悲痛。父亲尚未平反,我不敢面露戚容,昨日跑到山上大哭一场。“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感觉,现在大概可以理解。死亡面前,人如此之渺小,世情凉薄,不值一提。
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姆妈。你走后,姆妈一个人在上海,身体又有病。我想把姆妈接到石河子,我这边多少可以照顾她。你觉得如何。不知兵团领导是否批准。
听说德令哈海拔高,早晚温差大,你保重身体。有空来信。
此致
平原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八日
孟平原闭上眼睛,眼前是黑白电影,法国公园,霞飞路,冬日萧瑟风景,鸽子飞过天空。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爸。
七、
回去的出租车上,我问外公,今朝唱得开心吧。他摇摇头,没发挥好,有个高音没唱上去,回家再练。
他闭上眼睛假寐。出租车好不容易挤上了高架,又遇上堵车,我有点心烦。外公睁眼问,暑假你有安排不?我说暂时没什么事。外公说,有时间的话,陪我去趟石河子好吧。我说好,正好一直也想去新疆,去尝尝你那个什么石榴什么瓜。我说要叫上我妈不,不知那个农八师子弟现在怎么样了。外公笑起来。外公说,趁我腿脚还走得动,回去再看两眼,也好给我姆妈扫扫墓。我说,啊,太外婆是在新疆走的。外公说,是啊,那时候还没你呢。我阿爸走了后,我不是把我姆妈接来石河子吗,八几年,公安部十局通知我,适当的时候,在上海谈我阿爸的问题。我买火车票回上海,和五原路的平汉阿哥一道去了。十局的同志见到我们讲,你们父亲的问题清楚了,他不肯跟国民党去台湾,是爱国的,是相信党的,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给孟梓夫同志平反。十局的同志问我们有什么意见,我们说,没意见,谢谢组织。最后十局的同志说,人死不能复生,组织上决定,发给孟梓夫家属抚恤费一千元,你俩各拿五百,这件事情就算做个了断。我和平汉阿哥拿了钱,一声不响地出来了。回到新疆,我问姆妈,孟梓夫现在平反了,你后悔不后悔。姆妈说,离婚这件事,我不后悔。我插嘴说,太外婆大概是觉得,太外公没有对不起国家,唯独对不起她。外公说,有这个可能。过了不久她也去世了,死前嘱咐我,墓碑上只刻她一个人的名字,又说,以后我们如果回上海,不必带她走。
车下了高速,沿于田路向北行驶,到昌吉东路左拐,米泉路不到一点,就是外公的小区。我想起以前跟外公开玩笑,说怎么没有石河子路,不然房子就买在那里好了。外公笑笑,说石河子倒是有条上海路,离他住的地方不远,穿过两条马路就到。眼下我问外公,下礼拜唱歌还去吧?他说去,干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