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瓴烫了个非主流波波头,她可爱的小脸很适合这种调皮的发型。这种发型在十多年前流行过,那时候很多女孩子都去烫这种古怪的发型。她并不喜欢,是菲菲姐怂恿她去烫的。菲菲姐说既然有客人喜欢,要赚钱就得迎合他们。
她住在白沙泉东二巷70号三楼朝南的房间里,刚刚醒过来,头发蓬乱,她又睡到傍晚。白沙泉挨着宝石山,也挨着黄龙的耳蜗,这里很像她的山城,几条主要的街道都沿着宝石山的山体往上走,参差不齐的建筑群挤成一团。夜色拾级而上,在坡道最平稳的地方,附近的饭馆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店门外面坐着许多等待吃饭的男女。白沙泉的年轻女人此时大多坐在美容店和美发店里面(白沙泉大大小小的美容店和美发店跟饭馆一样多,汇集于街道各处,就像失去秩序的蜂房),匆匆忙忙地让美容师和美发师帮她们化妆、做头发,这里的女人比男人可多得多,而且还是好看的女人,她们是夜中大水,也是黑暗之光。
宋瓴的房间里亮着一盏彩色玻璃灯罩的装饰灯,就像教堂里那种静谧的蓝色、红色和黄色为主的颜色,最后的黄昏,窗外掩藏在树影里的路灯发出频率并不稳定的白绿色幽光,照进她的房间,交织着屋内斑斓的灯光,让她古怪的脑袋深深地沉向自己。“小气鬼。”她自言自语,突然想起昨天没有帮她充话费的客人,但马上又把他忘记了。她也忘记了窗外正在醒过来的夜色,以及与山城一样热闹的白沙泉街道。
她光着脚丫子坐在床边,衣服也没有穿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故意把她与周围热闹的一切事情拦住,在别人眼里,她看起来总是那么不痛不痒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连跟自己第一个男人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上过床,就慢慢地分手了。甚至两个人都没说分手。她不是不喜欢他,他来找她,她会很开心,可他不来,她也不会很想他。一点都不想,也不想别的男人。她们都说她吃亏,还傻得很,不知道自己在吃亏。菲菲姐也说她不长记性。她老是犯同样的错误,又从来不会吸取教训。她不认为自己是笨蛋,可像她这样对什么事情都不痛不痒,还喜欢挖苦自己和别人,跟笨蛋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能再这么下去。”她对自己说。对面的床铺是空的,没人喊她起床,她是自己醒过来的,真奇怪人怎么可以自己从梦里醒过来?
跟宋瓴睡在同一个房间的秦红艳还没有回来。如果秦红艳在的话,她会温柔地叫醒她。尽管她觉得这种温柔更像是模仿,可她还是很开心,她会开心地揶揄秦红艳急着去陪她的男朋友们,秦红艳就过来掐她的脸。她并不讨厌秦红艳,不像其他姐妹那样嫉恨她却又和她走得很近,她们和秦红艳在一起,是因为她很懂打扮和吸引男人的门道,比菲菲姐还要眼尖。她们都是菲菲姐带出来的,可秦红艳却不知不觉走到所有人前面,她已经23岁,不再是当初从不入流的酒店迎宾员,她现在的身份是“车展模特”,干她们这一行,这可是里面的佼佼者。秦红艳正在超过她,举手投足都在超过她。干她们这一行不能轻易掉队,一旦落后,就容易被打回原形,掉入低人一等的地方。她们都深知这种危险。所以大家都紧跟着未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用什么手段都好,都要努力挣到未来。钱能够买到未来,这是经验,不用别人告诉她们,她们已经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开窍了。她们在很年轻的年纪就把一个女人一生最糟糕的事情都经历过了,所以她们不可避免地过早成熟,才20多岁,却用30多岁的口气说话,一点都不害臊。
宋瓴是她们中间最不积极的。菲菲姐常要骂她,她才懒懒地去打扮自己。姐妹们都对她更好一点,既是因为她年龄小,才19岁,也因为她们心中多余的善意总要找个不会令她们充满警惕的人来释放,但她自己看得出来,她不像秦红艳那样对每个姐妹都产生威胁,让每个姐妹都深恐落后于未来。
宋瓴打开手机,还早呢,没到6点,她想再等等,看看秦红艳会不会回来喊她一起去吃晚饭。她们两个常常一起汲着拖鞋,妆也不化,就疯疯癫癫地赶去楼下吃螺蛳粉。老板是个长着塘角鱼头的中年男人,常常用下流粗俗的语气跟她们打招呼,秦红艳并不介意,还会主动跟老板逗趣,也因此老板认为她们没有别的年轻女孩惯有的架子,就喜欢关照她们。宋瓴喜欢秦红艳带着她、催促她,温柔机敏地帮她解围,也只有在此时,她才能跟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产生联系。她觉得是秦红艳是这根纽带,没有秦红艳,宋瓴就会迟钝得连一只可怜的蜗牛都不如。
她打开微信,把昨天加她的客人都验证通过,有两个客人马上就回复信息向她示好,可她一点都不想回复他们,她又把他们通通拉黑。姐妹们平时都当作玩笑提起过,跟客人在微信上面聊天,要记得哄他们发红包,不用对那些自作多情的男人们客气。但千万别轻易答应他们出去陪吃饭。要先吊足他们的胃口,等到他们甘愿为你掏钱,就可以陪他们吃饭、逛街,接受他们送的礼物,但绝对不能跟他们睡。有不少姐妹都收到过客人送的礼物,有几百块的项链,也有两三千的手机。
“真讨厌。”宋瓴关掉微信,点进斗地主打发时间,她的左手不时摸着右边大腿的内侧,那上面长出几点小疙瘩,好痒,还是潮湿的,自从大腿内侧生出这些东西,下半身就一直感觉是潮湿的。
有人敲门。“开门啊,是我。”
门外那个看起来令人猝不及防的女人扎着一条闷青色的麻花辫子,闯进房间之后,她很快就把房间与里面的人打量一番。发现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就马上安心下来,变得随便又不以为然。她穿着凸显身材的白衬衣,搭配卡其色的短裙和黑丝袜,指甲涂着Dior-306的熟女灰色,在昏暗的光里更像杂志画报中炫目自信的都市丽人。可她一说话,就暴露她很重的口音。公司里面男的都叫她红辣椒。她说话常要夹着方言,用普通话表达不出来的时候,就把家乡话生硬地换成普通话。尤其说到男女之间那些不堪的事,她就喜欢用辣这个字眼。说到男人私下里搞女人,就说那叼毛又去辣货。
“怎么不开大灯,这么暗。”红辣椒摸到墙上的开关,把日光灯打开。房间一下子就亮堂起来,宋瓴很讨厌这种把人完全暴露出来的白光。但她不会反对红辣椒这么做。
“手里拿着什么?”宋瓴问她。
“我给你们带新衣服,菲菲姐在微信里让你们过去拿,你们两个都没回消息,我就拿过来了。是不是该请我吃饭?秦红艳呢?”
“她没回来。”
“又跟男人出去睡啦?那你就帮她把她的新制服带到公司吧。”
“什么衣服?”
“你自己看。菲菲姐订购的新制服,刚刚快递才到。”
宋瓴撕开包装袋,是一套红色短肩的旗袍、一套白色的晚日式情趣和服以及一套开肩的豹纹连衣裙。
“今晚新的套餐活动,菲菲姐让你穿豹纹。”红辣椒坐到宋瓴身边,捏了捏她的大腿,“真讨厌。你身材真好,不过你的皮肤没有我白。一会换上新制服让豆豆给你拍照P一下。菲菲姐让你一定要去拍,不准不去。可以让他给你P成‘豹纹白领’。不过你看起来太小了,还是比较适合做学生妹。”
红辣椒戴上一副黑色的眼镜,没有镜片,做出一副撒娇挑逗的样子,“这样子性不性感?”
“男人肯定都会喜欢你,排队去搞你。”
“我才不要排队的男人,都让给你。”
红辣椒进来之后,房间里的味道马上变了,她抽烟抽得很厉害,房间里秦红艳那股非常整洁的味道,马上变得浑浊,而且僵硬。冬天悄然而至,立冬刚刚过去,气温不知不觉就变凉起来。烟味令房间变得空荡荡的。
“你为什么抽烟那么厉害。”
“没办法,嘴里老是会有那股恶心的味道。”
“我也是。”
“要抽吗?”红辣椒把烟递过去给宋瓴。
宋瓴接过来抽了一口。有点呛。然后满嘴都是干涩的苦味。她又把烟递回去给红辣椒。
“菲菲姐又想忽悠我们过年留下来加班,提成会更高。过年你回去吗?”
“不回。”
“你不想家吗?”
“不想。”
“你男朋友呢?你不和他回去?”
“不管他,我很久没联系他。”
“你真怪。”
“你呢?”
“我也不想回去,我前男友结婚了,还生了小孩。过年回去又得跟这些叼毛聚会聚会。心烦。那叼毛奉子成婚,他老婆怀孕又来找我,还说跟我搞最爽。操他妈的,傻逼。”
两人都躺在床上沉默起来。
“快穿衣服,去吃饭吧。”
“我已经吃过了。”宋瓴缩回身子,斜靠到床头。
“少来,你都没穿衣服呢。”
“点外卖吃的。”
“我不信,吃剩的饭盒都没有。你要请我吃饭,我好心拿衣服给你,可不能让我白跑一趟。”
“好吧,你等我一下,我先去洗漱。”
“快点,你动作最慢了。”
红辣椒催促她,她才开始听到声音,没有别人催促,宋瓴自己会忘记声音。原来白沙泉已经这么热闹,楼下还有别的许多人来回。原来还有别的声音,宋瓴心里又高兴起来,她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丫跑进卫生间。
离开白沙泉,可以走捷径绕过旁边的儿童图书馆到公交车站去搭车。平时能看到很多父母带着孩子来图书馆看书或者参加活动。晚上,白沙泉里面和外面都很吵,只有这里一片沉寂,图书馆里闪耀着金色的灯光,高大的樟树把灯光藏在深处,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庇护所,总让宋瓴羡慕。那里面很热闹,却不对外界传出任何热闹的声音。父亲在陪伴孩子,母亲在陪伴孩子,或者父母都在陪伴他们。宋瓴也想偶尔去图书馆里面。她喜欢图书馆里面金色温柔的亮光,这会让她觉得很舒适。她想着要是能和秦红艳到里面去坐上一会随便翻翻书,会是多么惬意的事。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一点都没想过,她没想过这种生活。
她对亲生父母没有太多的印象。在很小的时候,她就被过继给二伯。等到年龄稍长,每逢榨季收甘蔗,父亲才让母亲把她接回来帮忙。他们得从早干到晚。深夜里,她拿着镰刀站在成片光秃秃的甘蔗地,身边没有别人。大家都忙着干活,没有人跟她说话。虽然都是自己的亲人,可她觉得自己跟他们请来的几个雇工一样。四野空旷,近处没有山峦,只有一些栽种速生桉的土坡,公路面零散横着被过往汽车压烂的甘蔗条,现在已经很少有车来往。成熟的甘蔗秆比成年人要高出许多,风搅过尚未收割的甘蔗田,干枯的叶鞘与叶片相互厮磨,发出比波浪更加尖锐又急躁的声音,会令阳气不足的人被飞鬼侵扰。那是飞鬼在夜间徘徊寻人的声音。可她没法对哪个人说,他们不会再把她当作小孩子。
“你喜欢看书吗?”她问红辣椒。
“喜欢啊。我经常用手机看网络小说。”
“不是。我是说你想到这里面去翻翻书吗?”宋瓴指着图书馆。
“干嘛要去那里看书?而且都是小孩子。我很烦小孩子。”
“你不觉得那里面看起来很舒服?”
“还好吧。你要是想去,下次可以陪你进去看看,现在可要赶时间。”
“不用。我只是觉得那里挺好,没说想进去。”
“你真无聊。”
她们继续走出去,有一会,宋瓴又听不到任何声音。但那不同于秦红艳不在她身边时,她在房间里听不到声音。她觉得听不到声音是因为图书馆那种温柔的灯光,那种寂寂旋转的灯光,把她能听得懂的声音卷入图书馆。她喜欢这种灯光,她好像能听得懂这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夜色。她的心里会难得得扑通跳一下。
上晚班的女孩子得在18:55前到公司报道,然后在化妆间里面开个10分钟的小例会,由值班经理通告当晚活动的具体内容,以及活动要统一穿的制服。7点10分确认第一张单子。化妆间的门是不能开的,可进出的人太多,她们也就懒得关。进去之后还得再拐进一道门,才能进入化妆间。可那些下钟空闲的女孩子就坐在外面,她们还穿着裸露的工作服,毫不在意地岔开双腿躺在椅子上抽烟、修剪指甲,或者双脚蹲在椅子上面,腹部露出过早臃肿的褶皱,双手抱着膝盖玩手机。刚上完钟又被客人预约的技师急匆匆地回到化妆间用施奈德林消毒水漱口、化妆、整理头发,她们穿着内衣进进出出,跟外面安排房间的部长确认单子。这些本该是女性生活中隐私的姿态,此时却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负责打扫的是一些没有姿色的中年妇女,她们抱着这群男女欢好之后剩下的肮脏的布团,满面愁容地经过这些年轻的女人。客人身边陪着已经准备妥当随时上阵的技师,她们精神抖搂挽着客人的手臂,跟他们说些调情的话,旁若无人。而客人好奇地看着化妆间里这些褪去商品属性的女人,这些女人也在用轻蔑的眼神还击,双方都在打量对方,却永远不可能理解对方。
宋瓴来到房间,是个年轻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看上去挺结实。宋瓴慢悠悠地脱下衣服,没有羞涩,也没有尴尬,她的动作落落大方,反倒让那个年轻客人误会,他看着眼前这个不够干脆的年轻女人,还以为她有点害羞。等她脱下轻佻可爱的豹纹连衣裙,露出粉色蕾丝胸罩与丰满的胸围,年轻男人的欲念就被这种缓慢的气氛给撩拨起来,他一把抓住她搂进怀里,动情地看着她的脸,却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没有化妆并不够妩媚的脸蛋,有些失望地说了一句:“原来你不是很好看嘛。”宋瓴本想反驳他说“你也不够帅”,可她没有说出口。是她自己没去化妆,贴上美瞳和眼睫毛,把眼睛弄得大大的、水汪汪的,也没有擦粉把脸弄得白净一些,把上面那些小小的青春痘给掩盖住。她的皮肤没有红辣椒那么白嫩,是亚热带南方人沉默晦涩的黄皮肤。
她挣脱出男人的臂脖,熟练地把他压到床上面,开始认真地做服务。她的脸靠近男人的脸,用手抚摸男人身体。男人问她一句,就答一句,不会多说一句话。这让他以为自己碰上一个刚出来做的。那年轻男人就挑逗她,想要勾起她的情欲,以为自己有本事能够搞上这个“懵懂”的技师。这里做的是半套生意,明令禁止提供性服务。可在里面另有内容,谁有本事,就私下里把技师上了,不管是用小费、礼物还是靠脸蛋,或者是别的什么方式。那男人想要上她。可宋瓴慢悠悠地拒绝了。
“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来怼我。”
那男人马上说:“我当然喜欢你啊,你很可爱。”
“那好,我很想要一部玫瑰金的6plus,你可以送给我吗?”
男人愣了一下,马上改口说:“等发工资就给你买。”
“那我等你送我6plus,就跟你做。”
男人还不甘心,想去亲她。她没有扭过头,不过只跟男人轻巧地碰一下嘴唇,就闪开了。宋瓴的举动还带着一点稚嫩,正是这点稚嫩,让男人们看不出她的好恶。以前她会非常排斥男人去亲她的嘴,后来客人对她的投诉多起来,菲菲姐就生气地教她怎么敷衍客人。菲菲姐教她要会利用自己的舌头,不愿意亲嘴就要利用舌头,女人伸出舌头,会像蛇一样令男人心里涌出无数的邪念,轻轻地碰一下他们,大部分男人都会吃这一套。秦红艳也告诉她没有关系,然后她会做出媚态,趁宋瓴疑惑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在她的嘴唇上面轻轻地碰一下,她们两个就会开心地笑起来。宋瓴接了5个单子,每个单子80分钟,其中有4个男人不厌其烦地尝试要挑起她的情欲,想要亲她的嘴,想要搞她。他们都自大地以为自己能令眼前这个懵懂迟钝的小东西对他们产生情欲。他们甚至都不肯花钱来交易,来打动女人。这样的男人,会被红辣椒毫不留情地称为傻叼。中间几乎没有什么休息时间。时间真漫长,没有人来掐她的脸,那些忙碌的声音会一直纠缠她,她没法退回自己身体里没有声音那种安全。没有秦红艳在身边,她不能放松下来。宋瓴开始厌倦起来,以前她从没有这么厌倦过。
不是周末,预约的客人只排到凌晨1点,场内已经稀稀落落。她们可以提前下班。红辣椒和几个小姐妹非要拉着宋瓴到mimosa酒吧去玩。“菲菲姐在那边开了卡座招待我们,有4个男生,我们4对4刚好。”红辣椒告诉宋瓴,她没有说4个叼毛,而是4个男生,她充满期待。
酒吧是认识人的好地方,在那里能结识到所谓的人脉。至于能不能钓到对自己有帮助的人,就看个人的本事。她们一起叫了辆奥迪的专车开到mimosa酒吧门口。菲菲姐提醒过过她们,不要叫出租车,出租车很low。楼下有几个穿着西服的咨客以及肥胖的保安,她们穿过安检门,就上到2楼。一进到场子里面,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氛围了。整个空间都挤满了人和光线。灯光师在操作各种光线和烟雾,让整个场子随时处在嗨爆的状态。菲菲姐常带着她们去赴约,去给一些出手大方的熟客陪酒。其他女孩子都经常来,她们都很兴奋,对这里非常熟悉。宋瓴没来过几次,她不喜欢这种音响开得很大,充满侵略性,把内脏震得出腔的地方。
对面隔着好几桌的卡座那里,男模组的领队可乐带着四、五个男模在一桌女客人面前摆弄姿色。可乐是男模的头子,自己也是男模,但他现在更多是做营销,把更多好看帅气的男性介绍到这行里面,供给客人消费。他会培养有潜质的男模,让他成为领队。那些男模身材高大,发型和衣服闪亮,都是模仿那些现在流行的电视明星的造型。红辣椒偷偷跟其他女孩子说:“你看那个吴亦凡,就是白头发那个男的,上次我看到他在卡座那里跟女客人亲的,手扣进那个地方,水都滥热出来了。”红辣椒又说了一个奇怪的词汇。不过大家都被她撩拨起来。她们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碰上还算不错的男人,给他摸得全身发热,只要对方肯给小费,那么在房间里搞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她们跟卖的可不一样,她们不是卖的,她们自己这么认为,她们是挑着人来的。
红辣椒厌恶地跟她们说,她用一种蔑视的口吻夹着方言的普通话,数落这些不要脸的男人。他们在那些有钱的女人面前摆出让她都感到丢脸的姿势。那些姿势伸展、提臀、双手拥抱、或者做出明星炫酷的手势,模仿做作的表情。他们不停地变换动作造型,直到某个动作攫取女客人灵魂深处最渴望的姿态。
尽管如此,红辣椒对mimosa酒吧里这些时髦的新鲜事都会感兴趣,她参与其中,这也是她在朋友圈里炫耀的资本。她学着如何用手指举起香槟杯,学着如何摇晃红酒杯,如何品鉴红酒。或者认真听那些男生解说格兰菲迪、轩尼诗的来历。她马上就进入状态,跟其他人玩起来。她跟男生玩起骰子,在这里根本没法正常说话,每个人都得贴着对方的耳朵大声喊,于是谈话很容易变得轻佻起来。有女孩子提到在淘宝购买新款内衣的事,借着酒兴,红辣椒就亲昵地把她的裙角翻上来,差点露出底裤,然后她们就互相打闹起来,触碰对方身上那些敏感部位,故意逗在座的男生玩。
有个40多岁的男生,穿着平整如海豚般干净的白衬衫,衬衫袖口上面的每一个纽扣都透露着那种普通人无法企及的精致。他看上了宋瓴,正在跟宋瓴搭讪。他说了很多好听的恭维话,可宋瓴的反应却让他很尴尬。宋瓴连酒也不喝,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菲菲姐就加入进来,在一旁提醒宋瓴,还一边跟那个男人解释,宋瓴很笨,是女孩子里面最单纯的一个。
到3点钟左右,红辣椒她们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有点兴奋,跟着那些陌生男生到舞池里面去扭起来。宋瓴和菲菲姐陪着那个40多岁的男生玩骰子喝酒。有好几次,宋瓴也在酒精作用下兴奋地玩骰子,可马上又冷淡下来。她翻出手机的,发现秦红艳给她发了消息:
小瓴,你睡了没有?
我打算离开龙宫了。
过几天我才回去。
宋瓴没有回复。菲菲姐和那个40多岁的男生继续怂恿她玩骰子喝酒,还怂恿他们玩惩罚游戏,输的人就要被亲一下。她跟他们喝到4点多。宋瓴喝得晕乎乎的,没有人管她。那个40多岁的男生扶她去厕所吐了之后,就想把她带出mimosa酒吧。可他叫来出租车之后,宋瓴就甩开他,自己跑了。
宋瓴自己走到快速公交车站,在那里等第一班车。天气开始变凉,没有多少人来赶第一趟车。晨光熹微,天边薄鳞片的云层渐渐化作金鳞,将还未升起的阳光提前反射到万物身上。停滞的车辆、电线,以及弥漫的大厦(它们仿佛在光里重新汇聚成形),都开始呼吸,所有在夜里失去心脏的静物又开始动弹起来。它们又被还回心脏。可宋瓴却仿佛没有被还回心脏。她有很多话想跟秦红艳说。她想跟秦红艳说话,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好。如果秦红艳在她身边,她会做很多必须要做的事情,让宋瓴忘记要和她说话这件事。她会问宋瓴要吃什么早点?渴不渴要不要买矿泉水?公交卡带了没有,哦,又忘记带,身上有没有零钱?没有。那就去旁边的煎饼果子摊那里换点散钱。宋瓴心里空落落的。秦红艳喜欢网购零食,她们两个人的床头柜都摆满了各种打开包又没吃完的零食。她们常常在凌晨3、4点下班回到房间里,饥肠辘辘又不想出去找宵夜摊,就一起吃零食,秦红艳会坐在她床边,两个人一起看胡歌的电视剧。
宋瓴往往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根本不关心看到哪里,对剧中人物的命运也不在意。秦红艳非得看穿结局不可,而且看完电视剧,她还要刷牙、洗脸、喝半杯温开水,检查门窗,把窗帘拉上,把妨碍睡觉的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才会躺到自己的床上去睡。她怕宋瓴会躺在自己的床上睡着,所以每一次都是她钻到宋瓴的被窝里去看电视剧。如果宋瓴先钻到她的被窝里,那她就会在宋瓴打瞌睡时就哄她回到自己的床上去。每天都是宋瓴睡得最早起得最晚,而秦红艳总是被亮光刺痛眼皮醒过来,再也睡不下去。然后她就开始计划今天要做的事情。中午跟人约好去吃饭,在这之前要先把衣服洗好,然后拿到附近的干洗店让人熨平。下午要陪菲菲姐去试衣服,顺便去买化妆用品。之后回到宿舍休息一会,等到晚上5点半左右,她就叫醒宋瓴,跟她一起去吃饭,再到美发店弄一下头发。然后上班。除了大姨妈,每天都会这么忙忙碌碌的。甚至有段时间,秦红艳还要利用大姨妈的休息时间去驾校练车。
看着宋瓴睡得这么舒服,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她也一直是这样,从来就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这地方赚这些快钱,她实在没有任何赚钱的动机。她只说养活自己,不靠别人脸色。那秦红艳呢?她的动机又是什么?听菲菲姐说秦红艳这几年下来也赚了一些钱,这些钱有不少她寄给母亲,自己也存下一部分打算考虑购置房产,甚至她还打算听从某个客人的建议要去读个夜校领一张本科学位证,可这些就足够说明她的目的?
“那个男人,我见他经常来找你,你喜欢他吗?”
“以前喜欢。”
“那你以后会回去嫁人吗?”
“不会。”
“家里人不说的?”
“我不想跟他们联系,我要自己过。”
“为什么?自己过不会很难受?”
“不会啊,我挺喜欢。跟你一起住也喜欢。”
“可我以后会走呢。”
“要去哪里?”
“不知道。也许要去更大的城市。”
“这里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要想自己过你得有自己的打算。”
“那就是你已经打算好了?”
“也许吧。”
“有什么打算?”
“哼,不告诉你。”
“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也不告诉你。”
宋瓴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呼呼地睡过去了。第一趟公交车已经发车,她完全没有意识。她做了一个梦。在一个充满水、众多树木都在蜕皮,光亮盈足的地方,但好像挺热闹的。这地方尽管都是水,却没有任何潮湿,这里的水并不渗透,像是脚下的倒影,又像是悬挂在树上,干净自持,并不打算将不同的事物混淆在一起。宋瓴见到认识的人,但她没有打招呼,他们聚在热闹的房子里。她注意到房子外面,水边简陋的栈道,站着一个贪玩又沉静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弯斜的眼角在盯着她看,她的脸蛋很稚嫩,可从容的嘴唇又仿佛熟悉故人。她是在等她吗?水面忽而窜出很多青蛙,房子里的人都被逃窜的青蛙打乱计划,开始追逐青蛙。这片水域点出许多水纹,充满热闹却没有声音。那小女孩也往水里走,水很浅,才没过她的脚踝。宋瓴想跳下去陪她,可秦红艳在船上喊她不要跳下去,下面危险。宋瓴一犹豫,回过头,这片水域就变得广阔起来,水已经没过小女孩的腰身。船在变得急躁。水面上的青蛙在躲避她们乘的船。秦红艳在船上开出去很远,宋瓴一慢下来,想要跟上秦红艳,就开始忘记那小女孩。她长得什么样?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想去找她?她完全忘记那个小女孩子,可她却记得那种青蛙四处窜的奇怪场景。那是得不到安慰又不期待的幽趣,热闹却又置身其外,令人心生愉悦又无比心痛。她在等待久违见面的故人,又似乎怀揣着初次见面若即若离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