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路上的302号房

绿萝路上的302号房

他想田子期和自己一样失败,而且都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承认这样的失败,好在他们发现了彼此,可以短暂地在这种相处里面对自己的无能。

2022.02.26 阅读 681 字数 19619 评论 0 喜欢 0

绿萝路普瑞小区2栋302,是田子期心里很特别的一个地址。
因为,许况住在这里。

普瑞小区是一个很老的小区,没有电梯,楼梯间黑仄仄的,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那是许况父母的房子,他父母在前几年相继去世之后,许况就把自己的小公寓卖掉,然后搬了进来。现在302里,除了许况,还有一只猫、一只兔子、一缸热带鱼,算是热闹得很。302并不大,一室一厅的小户型,是那种很老的小区房,看起来灰扑扑的,站在阳台上,望出去的都是同样破旧的小楼。

房子的格局也不够好,厨房不透光又狭长,厕所密闭而低矮,客厅当西晒不说,也是小小的。许况还买了一个巨大的木茶几放在客厅,这样就更拥挤了,每次田子期去,都觉得在这间屋子里转不开身。他家也没有沙发,有几张极不舒服的塑料椅子和两只木凳,田子期第一次来就想,这样的构造,真是一个不欢迎来客的主人。

但许况家里总是有客人来,几乎每周末,都会有些朋友自己带着酒菜去他家,也不在意房子小,更不在意坐得不舒服,大家一进门,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张罗,下厨的下厨,倒酒的倒酒,甚至有些女孩子,看不过眼单身的许况家里乱,还会帮他顺便扫个地,把堆在床铺上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洗一桶。所有人都觉得许况家里和自己家没什么区别,觉得那儿宾至如归,觉得自己随时可以造访,甚至觉得许况一定是愿意家里多些人的,毕竟他父母双亡,又好像三年也没有交过女朋友了,哦,也可能是四年。

大家都认定了,许况很寂寞的。不然,他又为什么养了这么多动物,也没有拒绝过任何人的到访。但田子期想,这不是因为寂寞,只是因为这就是许况。

当然她还是曾跟着这些人一起去过好几次许况的家,每次去,她都惶恐不安,感觉没有地方落脚,还为打扰了许况感到不安。谁愿意自己的家里那么嘈杂呢,那么多也说不上多亲密的人,在房子里吃肉喝酒,用他的厨具,摸他的那只老猫,把他壁橱里所有的威士忌都翻出来喝掉。这对任何一个主人来说,都是可怕的事情。田子期会冷静地站在一角,看着许况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暧昧不明的笑容,有时候加入那些人中间,有时候只是自己一口口地喝酒。田子期很少在那样的场景下和许况说话,许况偶尔目光瞟到她身上,会对她点点头,说句来了啊,然后就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田子期也希望许况别注意到她,她也感到被许况招待,会有些不安。

跟着大部队去了几次之后,田子期就不愿意再去了,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潜意识里,她好像不想让自己成为许况讨厌的那一类人。因为田子期在心里判定,去许况家常做客的人,一定都是他很不喜欢的人。

只不过田子期也知道,许况永远不会告诉那些人,他们其实是不被欢迎的。

1、客人

田子期认识许况,是因为钱良。许况是一家小蛋糕店的老板,而钱良是许况的房东,也是许况十年的朋友。钱良的家就在许况的楼上,上面住人,下面开铺,点心铺子开门晚关门早,对房东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租客。

那天钱良带田子期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2点了,喝到烂醉的田子期挂在钱良身上,两个人一起摇摇晃晃地从出租车上下来,刚要上楼,钱良却嘟哝了一声:“怎么还没关门?”

钱良忽然问田子期:“想不想吃一点小蛋糕,有很多奶油的那种?”田子期茫茫地听见奶油二字,忽然少女心一阵萌动,搂着钱良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好啊,要在你身上吃奶油。”于是这么两个醉鬼,就扭头拐进了许况的蛋糕店。

许况看见他们却只是习以为常那样问:“来干吗?”钱良紧紧地搂着田子期,带着几分得意对许况说:“她想吃奶油蛋糕,有没有?”钱良又对田子期说:“别看他邋遢相,做的甜点倒蛮好吃的,我一个大男人,还经常来吃。”许况忽然哼了一声,看似面无表情,又有点讥讽的味道说:“每次都是带女生来吃的。”许况站起来,去拿来一块抹茶奶油芝士,装进盒子递给钱良:“喏,拿上赶紧走。”钱良瞅了一眼蛋糕,肉麻地对田子期说:“你看起来和这块蛋糕一样好吃。”

田子期正好穿着一条抹茶绿的裙子,是真丝的,很贵。她咬了好几次牙终于去买回来,穿在田子期身上的确很好看,衬得她温柔可人,十分有女性魅力。钱良对她献了一晚上的殷勤,终于在田子期喝到八分醉的时候,钱良附在她耳边说:“和我回家可以吗?”田子期把头靠在钱良肩膀上,妩媚地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然后也轻声地说:“那我们现在就溜走吧。”田子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那天她的心情其实非常差,差到她只想把自己丢到一张大床上去,让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带来一种原始的安慰。

许况听见钱良的话,才终于打量了一番田子期,他的眼神有点扑朔,看了几眼后问田子期:“是你要吃蛋糕?”田子期没想到许况会和自己说话,倒是一愣,借着还没消除的酒劲她迷迷糊糊地答道:“ 哪个女孩不爱吃甜品呢?”许况笑了,他点点头说:“有点意思,拿来做广告语好了。好了,不收钱了,你们快走。”

钱良也就拿着蛋糕和田子期回房间去了,那晚他们并没有能上床,田子期吃了两口蛋糕就开始吐,吐得钱良一身和一床都是,然后就彻底昏睡过去,钱良只能自叹倒霉,独自收拾了半宿,终于窝在沙发上也睡着了。

等第二天酒醒已经是下午,两个人都没了那种意思,两个人也都知道,过了昨晚没有做成,以后也不会再有做的可能了。钱良有些尴尬,他尽量保持风度地问:“需要先漱洗一下吗。”田子期刚要借机告辞,钱良却接了个电话,他嗯了几声后,忽然问田子期:“要不要一起去昨天买蛋糕的那个人家里吃饭?他们要做大闸蟹,还买了几瓶桂花酒。”田子期居然鬼使神差地说:“到吃大闸蟹的季节了?好啊。”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大闸蟹,还是别的什么。

就这样,田子期第一次去到了绿萝路普瑞小区2栋302,认识了许况,还有经常去许况家里的那一群人。这些人都爱喝酒,爱聚会大吃大喝,爱起哄。钱良带田子期去,大家都哄笑着问:“新女朋友?”钱良啐了一口说:“不是女朋友,没戏了,带来给大家认识认识,她喝酒很爽快的。”田子期赶紧识相地端起一杯桂花酒,一仰脖儿喝下:“真不是女朋友,我还是单身,大家有合适的一定要介绍给我。”

许况没有做声,他默默地去端来刚蒸好的大闸蟹,很认真地说:“要趁热吃,螃蟹一冷,肉就死了,吃起来是腥的。”于是大家纷纷放下酒杯,又都开始吃蟹,许况拿了一只母蟹放在田子期的碗里,用一种主人的语气对她说:“别和这些人讲客气,这里没有人客气。”田子期忽然就有些紧张起来,她看向许况的眼睛,觉得里面没有任何热情和温度,但他的嘴角却在诡异地上扬,扯出一个笑容。那个笑容持续了五秒钟,然后又戛然而止。倒是钱良过来搂着田子期对大家说:“子期是不是很漂亮?你们是不是要谢谢我,带这么好看的姑娘来和你们喝酒。”

其他人也兴奋起来,都来找田子期喝酒,她也爽快地一杯接一杯喝下去,桂花酒喝起来好下喉咙,但却上头。她又喝醉了,依稀记得那天最后,是许况扶她下楼打车,还问了一句:“能不能记得家在哪里?”田子期听到这句话,一声不吭地关上车门,等车开起来,忽然就哭了起来。

田子期没有家。确切地说,她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她的父亲正在狱中服刑,母亲早已在她父亲进牢房半年后,就把她丢在奶奶家和人跑了。奶奶把她带到16岁,终于也去了。田子期在大伯和二伯家又辗转了两年,靠着奶奶留下的最后一点钱去读了大学,从此再也没有家可回。她现在和人合租,一对小夫妻,把次卧分租出去分担房贷。每次田子期下班带着外卖回去,都能看见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做了两道家常菜,在茶几上边吃边看电视。

父亲坐牢,母亲消失,田子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有个家拿来招待客人,她从来不让任何人来自己住的地方,包括已经分手的男朋友,或者那些有过露水情谊的男人。她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栖居之所是这样一个地方,也不想在这里和任何人产生交集。她做梦都想自己拥有一个小小的房子,里面摆着一张大床,用300针的埃及棉床品,有沙发,有书柜,和一个全身镜。但现在的收入,在支付了房租、吃饭、置装、化妆品等费用后,几乎就剩不下什么了。

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太难了。本市的房价已经飙升到三万一平,好一点的地段更是贵得离谱。田子期那点微不足道的存款,别说买个厕所了,买个马桶都不够。

所以田子期在那天回家的出租车上,开始嫉妒许况,嫉妒他有自己的房子可以拿来待客,她看出许况并不因为有这套房子获得什么快乐,但她还是嫉妒他,即使这套老房子并不好,如果是田子期,一定不会买这样的房子。她默默地记住了那个地址,绿萝路普瑞小区2栋302,这是许况的房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要记住那里,但一种直觉在牵着她,让她不得不服从。

钱良很快又约田子期出去了,他在吵吵闹闹的背景音里打电话给她:“我们在许况家,要不要来?”电话被不知道是谁的人拿去,在那头暧昧地说:“想你啊,子期,你不来我们多没意思啊,我让许况,让主人请你啊。”电话终于被交到许况的手里,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得很不真切:“你要来吗?我把地址告诉你。”田子期脱口而出:“绿萝路普瑞小区2栋302。”许况似乎在那头愣了一下,然后语气忽然温柔起来:“是的,302,最右边那个单元,不要走错。”田子期挂了电话,决定去赴约。她换上一条低胸的裙子,但又觉得不妥,最后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就出门了。她隐约觉得这样的自己,许况看见会欢迎一点。

还是那些人,在吃烤肉。屋子里全是油烟气,老房子通风很差,还有很多人在抽烟,空气差到让视线都有点模糊。田子期微妙地皱了一下眉头,却迎上了许况审视的目光,他对她轻轻地笑了一下,似乎在表示理解。钱良跳过来,递给她一杯威士忌,油腔滑调地说:“第一次看你穿裤子啊子期。”有人哄笑起来:“原来你看过子期没穿裤子的样子啊!”钱良故作正经地说:“傻逼,想什么呢,我说的是子期总是穿裙子,你们这些人啊,满脑子都是黄色思想。下流!”大家又一起笑了,为这种低级玩笑热烈地捧场。许况也跟着笑了两声,但田子期却谨慎地想,他只是为了表示客套,不是真的觉得好笑。

那天有人喝醉了跑去许况的床上睡着了,有人还要去唱K,就三三两两地也先撤了,钱良约了两个女孩去酒吧,最后客厅里只剩下许况和田子期。田子期帮着收拾残局,许况说:“你先走吧,我自己慢慢收,反正得等他们睡着的酒醒。”田子期忽然问:“会觉得烦吗?”许况平淡地说:“烦。”他们一起停下来,笑了。田子期主动去洗碗,许况把垃圾都丢到楼下去,他们配合得很好,客厅忽然因为没有那么多人,又没有了刚刚的油烟,显得还算舒服起来。

许况问她:“要不要看电影?”田子期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对许况点点头:“想看。”许况放了个悬疑片,又去冰箱里拿了啤酒和饼干。饼干是他店里卖的曲奇,很好吃,田子期吃了很多。许况问她:“刚刚没吃饱?”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喝酒去了,没顾得上吃饭。”许况不继续说话了,他们就安静地坐着,把那部电影看完。卧室里睡着的两个人一直没有醒来,田子期决定要回家了。她在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要是他们一直睡在你这怎么办?”许况似乎是司空见惯一样说:“我就再看几部电影就可以了。”他关上门,田子期在没有灯的楼道里点亮了手机灯,在那惨白的灯光下,她仔细地打量着墙壁上的小广告,全是开锁和通下水道的。她想,许况肯定不会不带钥匙,也不会找人来通下水道。

后来又陆续去了好几次许况家,每次都和第一次一样,有人喝醉,有人提前离场,最后总是田子期留到最后,帮忙许况把屋子收拾好。他们在人多的时候很少交谈,但所有人退场后,田子期会和许况有机会聊一聊。她仿佛不经意地说:“这块儿房价怎么样?”许况想了一下,回答她:“不知道,三万五?四万?”他又补充说:“位置好,但是房子小,也卖不了多少钱,还是自己住。”田子期迅速在内心计算了一下,但她保持不动声色:“是啊,还是自己住好。”

对话就这么结束了,许况拿了一盒新做的蛋白饼给田子期带回去吃,他在关门的时候补充了一句:“买房别买这块儿,价格高,房子老,单身女孩住这里不方便。”田子期装作自己真的在考虑买房似的回答:“嗯,我就是先问问。”

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出租房,田子期没有打开那盒饼干,她放在茶几上,对自己的房东,那对儿还在看美剧的小夫妻甜甜地笑了一下说:“买了好吃的饼干给你们。”小夫妻开心地接受了,当即打开一边吃一边看片。她回到房间还能听见女主人说:“挺好吃的诶,不会腻,下次问问子期在哪买的。”

田子期躺在房间的时候,发现手机里躺着一条晚上八点多的未读微信消息。发消息的人是雷昊。他是田子期在工作的时候认识的,算是半个客户。她明显感觉到雷昊对自己的好感,她也不讨厌这个人,但她不能对他有过于热切的回应,因为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她只知道雷昊开一辆尼桑,穿着很朴素,戴的表不超过两万块。田子期也没有问他,有没有房。雷昊约田子期出去吃饭,说自己还有两张话剧票,吃完可以一起去看看。田子期放下手机,去洗了脸,刷了牙,然后才回复道:听你安排。

田子期没洗澡就准备睡了,在次卧这张一米五的床上,她越发觉得不满,她想要一米八的大床,想要全身镜,想要可以光着身子在房间自在地走来走去,想要可以一边煮泡面一边做瑜伽。她打开手机,给自己放了一首歌,本来没有插上耳机,但想了想,还是又起身拿了耳机来听。音乐在她的耳朵里缠绵地响起,是一首很老的歌,陈百强的《一生何求》。

冷暖哪可休
回头多少个秋
寻遍了却偏失去
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
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里追究
一生何求
常判决放弃与拥有
耗尽我这一生
触不到已跑开
一生何求
迷惘里永远看不透
没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她轻轻地跟着哼唱,直到睡意随着这种温柔把自己全部包裹。田子期在入睡前最后一秒告诉自己,如果明年还没有办法,至少也要换个一居自己住,再也不要合租了。

约会那天,雷昊带她去吃了意大利菜,熟练地点了白酒,然后一起去看小剧场话剧,他给田子期开车门,落座的时候帮她抽出椅子,还买了花,是一大束姜兰。田子期十分受用,她不会和钱良这样的男人约会发展,他虽然条件也不错,可钱良不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他不会成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田子期庆幸那天没有和钱良上床,不然事情可能就更复杂了。

田子期和雷昊玩得很开心,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说生意上的笑话,逗得田子期前仰后合。雷昊点的菜很好吃,酒很香,入口十分柔,田子期本来可以喝更多,她克制了自己,只喝了两小杯就婉拒了雷昊继续给她斟酒。去看话剧的时候他们走了一小段路,上一段台阶的时候,雷昊轻柔地扶了一把她的腰,她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连衣裙,隔着那层布料,她能感觉到雷昊的手指的温度。田子期忽然起鸡皮疙瘩,她不动声色地把腰挺直了一下,雷昊很绅士地迅速挪开了手,他们都很文明。

到了剧场却发现他们到早了,旁边有一家甜品店,雷昊温柔地问她:“要不要吃一点蛋糕?”田子期愣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了许况,她心里忽然有一个诡异的念头,如果和许况出来约会,会是什么样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当然不会和许况约会,许况也不会和她出来。田子期收回这些飘渺的思绪,甜甜地对着雷昊说:“好啊,我最喜欢吃甜品了。”她想,男人应该都喜欢爱吃甜品的女人,这代表这样的女孩单纯甜美,是可以做女朋友的对象。

田子期点了一块小小的提拉米苏,吃了一口她就皱了一下眉头,做得很难吃,苦而松散,一点也不香浓。她放下叉子,看了一眼手机,对雷昊说:“要不要准备进去了?”雷昊在喝咖啡,他的上唇沾了一点奶泡,这让他看起来很可爱。田子期忽然伸出手去,用指尖帮他擦掉那一点点白,雷昊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的嘴角上扬着说:“你不想吃了吗?”田子期说:“刚刚吃太饱了,我想打包回家吃。”雷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田子期。

话剧很枯燥,是一个实验喜剧,但所有的桥段都老套而生硬,田子期看得直想打呵欠。雷昊却笑得前仰后合,他一直问田子期:“很有意思吧,是不是?”田子期温顺地回答他:“挺逗的,你很会选。”在散场的时候有些拥挤,雷昊终于搂住了田子期的肩膀,这一次她没有缩回去,反而顺着人群的力量,往雷昊的手臂中靠了一些。他们从剧场出来,晚风吹得田子期很得意,她明显感觉到经过今晚,雷昊对自己的好感又进了一步。

她没有要雷昊送自己回家,因为喝了酒,雷昊也没有开车,加上田子期也还不想暴露自己的住址,免得引起什么麻烦。她自己用叫车软件招了车,带着那块难吃的提拉米苏独自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本来志得意满的田子期忽然又沮丧起来,一晚上过去了,她还是没有知道雷昊有没有自己的房子,如果没有,那么这一切都是徒劳。她可不想交往一个租房的男人,如果更坏,他也和自己一样,是和人合租。

田子期安慰自己,应该不会是合租,雷昊虽然看起来不算很富有,但至少是小康之家,教养也很好,应该家底是殷实的,就算他现在没有买房,应该也可以在未来买得起房子。说不定,到时房子的女主人,就是自己。她打开车窗,让晚风更尽兴地吹进来。今天还是很愉悦的,她喜欢被人这样奉承着,这是她作为一个还算漂亮的女孩的特权。而且田子期心里清楚,这样的特权也享受不了太久。

车子驶过一座大桥,上面的广告牌是新开的楼盘广告,上面用最大的字印着:3万五起。田子期的眼神扫过那个小区的地址,是在城市的郊区,她的心又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房价还在飙升,从市中心开始,一直辐射到城市最远的地段。她依稀记得,年初的时候看到的郊区楼盘价,还不到三万,这才短短几个月,似乎又水涨船高了一大截。

她再次关上了车窗,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这些事情。忽然,她有了一个想法,于是她打开手机,给钱良发了信息:你有许况的电话吗?钱良没有回信息,倒是很快打电话回来,他嬉皮笑脸地哈拉了几句,终于有点半真半假地问田子期:“你找许况什么事情啊?”田子期的声音听起来再正经不过:“哦,我们公司想做一次茶会,我想找许况订一点茶歇。”钱良放松下来:“我微信发给你。你也是的,和我去了这么几次了,居然连他的电话也没有。”田子期给了一个钱良最喜欢的答案:“我哪想到会有事要找他呢,每次不都是和你去的嘛。”

钱良很快发来了许况的电话,田子期想了几秒,终于拨通了:“我是田子期,不知道现在,你方不方便?”许况并没有诧异,他答非所问地说:“刚开了一瓶红酒,不是什么好酒,澳洲产的,100多块一瓶,不过很好喝,你要一起吗?”田子期挂了电话,对司机说:“不好意思,麻烦现在改道去绿萝路普瑞小区。”

许况烤了一大盘鸡翅和土豆,放了很多罗勒、迷迭香等香料,味道好极了。田子期坐下来就喝了一大口酒,顾不上先去洗手就开始吃鸡翅。她连吃了两个才松口气,抱歉地对许况一笑:“晚饭没吃饱,饿了。”许况没说什么,目光注意到田子期放在桌上的那块打包的提拉米苏。他没有问就直接拆开了袋子,用手抠下一小块尝了尝:“难吃。植物奶油、劣质咖啡粉,你买这个干吗?”田子期本想说随手买的,忽然她决定不这么说,她想诚实地告诉许况。于是她又喝了一口酒,告诉他:“和约会对象去看话剧,到早了,在旁边咖啡店买的,吃了一口,和你感觉一样,难吃,于是就打包了。”

许况刻薄地说:“你应该当场扔掉,让他们知道自己做的东西有多垃圾。”他把那块提拉米苏扔进垃圾桶,干脆至极。田子期随口问:“你为什么会学甜点?你看起来根本不像甜点师父啊。”许况的脸上阴晴不定,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对外宣称是因为钱,甜点利润高,相比传统餐饮要简单一些,不用那么辛苦,人手也可以少雇一点。”他继续喝了几口酒,然后说:“其实,是因为有人喜欢吃,我就想去做,但是等我学会了,人也已经跑了。”他继续笑着问田子期:“傻逼吧?”

田子期倒是没想到许况会这么诚实地告诉自己答案,她有点尴尬,只好伸手再去拿了一块鸡翅,然后回答许况:“傻逼。”他们两个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酒醇肉香的缘故,田子期觉得很放松,她感到许况对自己的到访也没有敌意,他欢迎自己来家里,做他的客人。她干脆得寸进尺的地继续问许况:“喂,你干允许钱良他们来家里做客,不觉得吵吗?如果是我,不会允许这么多人隔三差五来我家的。”许况的猫这时候像是听懂了田子期的话,居然赞同一般喵喵叫着爬上了她的膝盖。许况把猫抱回自己的怀里,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以拒绝访客,但是你不能拒绝客人自以为是的好意。”

许况又补充说:“你不也是我的客人吗?”田子期举起手叫起来:“我会帮忙洗碗,现在不要赶我走!”他们又一起笑了,然后沉默着开始喝酒,田子期的手机里安静地躺着雷昊的微信:到家没有?今天过得很愉快。她不打算现在回,准备明天再说,到家就休息了。这不算欺骗,只是她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和雷昊更进一步,准确地说,她还不知道雷昊是不是可以让自己用尽全力去争取的那个人。

田子期在喝完那瓶酒之后告辞,她在门口问许况:“以后我会被欢迎吗?”许况居然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回答她:“欢迎你,但是不是每一次。”田子期已经很满意了,她愉快地对着许况摆摆手,轻盈地下了楼。楼梯间不知道是谁的垃圾没有丢,一股腐败的气味弥漫着,她掩住鼻子,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厌恶,反倒感到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才是真实的家庭。

2、主人

许况每天早上七点去开店,花三个小时准备一天的甜品,等店里的员工们来上班,他就可以先回家休息,然后下午三点再去,再出炉一批新鲜的蛋挞、饼干。如果有定制的客人,许况就还会在店里多呆一阵。这种定制的客人一般都是为了生日聚会或者婚礼,是许况最重视的一项收入来源,他们多来自朋友的推荐和介绍,这也解释了许况为什么,不能拒绝朋友的到访。因为正是这么一大批看似亲密的朋友,他才能靠着这个甜品店生活下去,甚至过得还不错。

其实许况不喜欢吃甜食,也不喜欢吃西点,他的口味是传统的中国人舌头,喜欢吃赤油浓酱的热炒,点心他喜欢的也不过是些汤圆年糕这些。但即使没有怀抱着爱意,许况也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他会一丝不苟地选料,严苛地控制出品,把每一道店里的甜点,都尽量做到他能掌控的完美。他喜欢看那些来买蛋糕的女孩子,满足的,迫不及待的,在店里就打开包装,用他专门找人设计过的小勺子,挖上一大块糖霜塞进嘴里。那些女孩子无一例外的,会在奶油进入舌尖的那一刻闭上眼睛,发出动人的一声欢吟。

许况想,可能就是因为喜欢看她们吃,他才能一直做下去。他的店并不是很大,装修是全白的极简风格,许况很中意这样的感觉,看起来特别干净清爽。是一个甜品店应该有的样子。他只要看见那种装修得花花绿绿的甜品店就来气,觉得那都是花里胡哨的花架子,但更让他生气的,是很多用植物奶油的连锁甜品店,不但难看,还难吃。

他想,自己的脾气着实不好,人家怎么做生意,又关自己什么事情呢。但就是会生气,这点,他倒是一直没有变过。

许况最得意的一款甜品,是他自己私创的,叫做绿萝心。是某个下雨的下午,他睡了午觉起来,忽然福至心灵一般,想到了这个方子。蛋白霜和薄荷芝士的结合,加上清新的开心果酱,吃起来非常的层次分明,口感也组合得很巧妙。

他又自己改进了几次,自觉味道已臻完美。这款绿萝心,是他想做给曲静吃的,而且许况想好了,要选一个完美的晚上,他们要先去吃饭,然后回家后,他捧出这道甜品,然后向她求婚。

结果在那天晚上,他们吃完饭,走到普瑞小区大门口的时候,曲静伸出一根手指,上面有一枚巨大的钻戒。她平静地告诉许况,自己已经答应了别人的求婚,那个人有三套房子。她没有一丝表情地对许况说,自己没有错,只是想过得舒服一点,想在一个大大的,有阳台和整面玻璃墙的卧室里醒来。曲静指了指302,她告诉许况,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套房子。

曲静没有和许况上楼,也永远不知道,那天许况的冰箱里有一道叫做绿萝心的甜点,在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只小小的,光芒很浅的钻戒。

许况那天晚上拼命地做了无数的绿萝心,然后每只都只吃一口,就扔进垃圾桶。他吃到胃部开始痉挛,然后爬到床上,把被子死死地裹在身上,睡了三天三夜。之后,许况就再也没有提过自己的生命里,有过曲静这么一个人。没有人知道,许况是为了曲静去学的甜点烘焙,也没有人知道,曲静的离开,是因为她想要的,不只是甜点,还有大房子和大钻戒。

现在许况告诉了田子期,虽然没有和盘托出,但哪怕只是说出那么一点点,也让他如释重负。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忽然就说出来了,好像田子期能让他觉得很轻松。这种轻松不是因为田子期对他有吸引力,当然田子期也很漂亮,不输曲静的漂亮。许况只是隐约觉得,田子期和他在某种程度上很类似,他们都有种人类共通的虚伪,刻意地隐藏自己的秘密和渴望,尽量让自己做一个体面的人。但他们的内核,都是不堪的,甚至懦弱的。

这种感觉让他和田子期有了一种默契,他开始第一次真正地欢迎有人来家里做客。

刚开始她是和钱良一起来,后来就选在晚一点的时候自己来。他们每次都喝光一整瓶酒,她的酒量不错,酒品也很好,喝得醉茫茫的时候,都还会帮忙许况把家里收拾干净再走,走的时候甚至会顺手拎走门口的垃圾。不过许况不需要她这样,他只希望有个人陪着,喝喝酒,这样自己能感到舒服一点。

许况越来越觉得,自己一个人呆在302的时候,会很难挨。虽然家里有猫,有鱼,有酒,但他还是经常觉得难受。家里塞满了人后,他会烦心,但当这些人都走光了,他也一样的烦心。

许况开始有点摸不透田子期,他不知道自己对他有什么吸引,让她一再地出现,陪着他这样一个无趣的人。只是为了喝酒吗?不至于,田子期虽然能喝,但是并不好酒,她不是那种嗜酒如命的人,许况还是有这个判断能力的。对自己感兴趣?那就更不会了,田子期会告诉他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约会,除非她真的是个高手,故意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但许况想,田子期也不是这种人。她对自己没兴趣,准确地说,她看起来对情爱都毫无兴趣。她不是那种想要恋爱想到没日没夜的女人,她也不是那种没了男朋友就活不下去的人。

许况有点好奇,田子期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等她持续地来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明白了,田子期并不是喜欢许况,她喜欢的是绿萝小区302这间房子。或者是,她喜欢一套完整的房子,想自己也能有这么一套房子。每次来,田子期都兴致勃勃地问他,这里的房价怎么样了,普瑞小区平时有没有大妈跳广场舞扰民,许况的卧室是上午晒进太阳,还是下午西晒。许况回答过后,她都有种满足感,好像是讨论自己家一样,脸上露出浅浅的幸福笑意。

许况没有去刨根问底,他知道田子期有自己的世界和生活,这不关他的事。而且,他也并不像田子期那样喜欢自己的房子,他不喜欢302,也不喜欢普瑞小区,每次打车,说出绿萝路这三个字的时候,他也会在心里皱一下眉。他知道自己不想住在这里。

曲静结婚后住在城里最好的别墅区,在湖畔,许况路过了几次,每次都能看见那些看起来很像是国外的建筑。那是一片托斯卡纳风格的别墅群,曾经打着大大的广告,说住进去,就能让你享受如同意大利艳阳下一样的美好生活。广告上的价格许况也记得,上面写着,每栋仅售1500万,附赠豪华庭院。他站在那块牌子下,盯着那句仅售1500万,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终于转头走掉。

即使过了这么久,许况也会想,他住不进那样的别墅,但是曲静想住。田子期想住进一套302这样的,只有几十个平米,能有自己的卧室和客厅的小公寓,但她也住不进去。

许况和往常一样,早上起来洗头,然后刮胡子,他不是那种毛发浓密的人,胡子也很稀疏,但如果不刮干净,就显得很猥琐。临出门的时候,田子期忽然发来一条微信,问许况,店里最好吃的甜品是什么。许况打上布朗尼三个字后,又删掉,然后按下了绿萝心三个字,终于发了出去。田子期很快回了,她语气轻快地说:“给我留一块,我买了好喝的小香槟,晚上带来找你。”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条:“我直接来302。”

许况走进店里,店经理就递给他一份快递。是一个比赛的通知,邀请许况参加今年的一个甜品大赛,请了很多名家,声势似乎造得很大。经理笑着问:“老板要不要参加?”许况没有吭声,只是拿着资料进了后厨。他做好上午的甜品,提拉米苏、蓝莓芝士、布朗尼、软曲奇,在做完这些已经重复了上千次的甜点后,许况做了两个决定。他走到前堂叫来经理,告诉他,自己会去参加那个比赛。经理惊喜地欢呼起来:“老板你居然同意了!”许况不禁失笑,自己平时到底是有多散漫,让店经理都对自己毫无期待可言。许况继续说::“下午的蛋挞让实习师父出吧,她做得不错了,可以自己来。我下午有点事,今天就不过来了。”

许况还决定,要回家去做绿萝心。

绿萝心,是他最满意的作品,这不光是因为曲静,也是因为在这款甜品里,许况付出了最多的心思和创意。他决定就在今天下午,要继续改进一下方子,请田子期吃吃看,然后拿绿萝心去参赛。许况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有了这样的动力,他只是感到,不能让绿萝心永远没有被人吃过,就封存起来。

许况的小厨房,简直是最全的甜品食材集中地。他屯了很多原料,都是最好的材料,从全球各地网罗来,他每次把那些最好的食材搬进家里,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但许况很久没有在家做新甜品的冲动了,这和做饭不一样,需要的灵感是很奇特的,有时候,一个独特的创意,会碰撞出最特别的甜品,完全想不到的两种材料,说不定就意外地合适。这和男女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但也没有什么,就是一定合适的。

许况到家就扎进厨房开始做绿萝心,他把原有的薄荷芝士改成薄荷塔,塔心则是柠檬芝士软心内馅儿,塔面用蛋白霜装饰,去掉有些甜腻的开心果酱,换成更清爽的青梅茶酱。许况做了四遍,花了整整八个小时,终于在晚上十点田子期按响门铃的时候,达到了完美的结果。他不慌不忙地洗干净手,脱下围裙,把这只美好的绿萝心放在盘子中端到桌上,然后再去开门。

田子期显然是刚约会完,她化着淡妆,披着长发,穿着有点修身但不至于太紧的连衣裙,脚上是细跟的高跟鞋,身上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许况知道,这不是为自己打扮的,她一定是刚和某个异性吃完晚饭,然后直接来了302。田子期扬了扬手里的纸袋,唱歌一样好听地说:“四瓶小香槟,足以一醉方休。”许况接过纸袋,随意地问:“晚饭吃了什么。”田子期的脸立刻皱成了一团:“晚饭我为了保持形象,明明特别饿,还没好意思大吃,现在已经饿得快晕过去了,给我留的甜品呢,快快快,拿出来,我要一口气消灭。”

许况一边开酒,一边指了指桌上的绿萝心。他有点紧张,但还是和往常一样平静地说:“尝尝吧。”田子期还没有吃,只是看了一眼,就“唔”了一声:“好特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甜品诶。”她把绿萝心端到眼前,又闻了一下,几乎是陶醉地说:“闻起来有薄荷,有梅子。”她拿起叉子,狠狠地挖了一大块直接放进嘴里。田子期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微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嘴角就上扬起来。她睁开眼睛,站起来对许况轻轻挥了一拳,然后大喊起来:“许况,你深藏不露啊,这也太好吃了吧!天啊,你完全提高了我对甜品的阙值,我以后还怎么吃那种大路货啊!”

田子期说完就坐下来,一口气把剩下的绿萝心都吃完。她满足地用手指擦擦嘴,幸福地趴在桌上对着许况甜蜜地笑起来:“太好吃了。吃完和谈了一场恋爱一样满足。”许况递给她一杯酒,田子期喝了一大口。她笑眯眯地说:“好想唱歌啊,你知道吗许况,我唱歌可好听了。”

田子期挺了挺身子,随手卷起一本杂志,就那么唱了起来:
早已知道爱情是难舍难离
早已知道爱一个人不该死心塌地
早已不再相信所谓天长地久的结局

所以我习惯了一个人的孤寂
所以我习惯在人来人去中保持清醒
所以我习惯戴上面具
不再为谁付出真心

但为何还是把你藏在心里
为什么还是等着你的消息
我怎能告诉自己
说我一点都不在意

你是如此的难以忘记
浮浮沉沉的在我心里
你的笑容你的一动一举
都是我所有的记忆

你是如此的难以忘记
浮浮沉沉的在我心里
改变自己需要多少勇气
翻腾的心情该如何平静

田子期的声音轻轻的,并不是那种传统的女性柔美的歌声,有一点点沙哑,却又很魅惑。许况抿着手里的香槟,他感受到一种男人和女人独处时所感受到的对寂寞的恐惧,也感受的自己的内心,正在轻微随着她的歌声颤抖。

田子期唱完,才忽然问道:“叫什么名字,这个美妙的甜点。”

许况说出那三个字,感觉到自己的心还是会紧一下:“绿萝心。”田子期一愣,她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一阵沉默后,许况先开口说:“我要用绿萝心去参加一个甜品比赛,你觉得怎么样?”田子期却答非所问:“绿萝心,你本来是打算做给谁的?”许况忽然感到一阵轻松,终于有人问了这个问题。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满杯酒,答非所问地说:“子期,你现在买得起房吗?或者说,你想买房吗?”田子期一愣,干涩地回答他:“我买不起,但我做梦也想买。不用很大,只要像302这样,有一个小小的厅,一间窗户大大的卧室,厨房可以塞进自己的东西,阳台可以晒着只有我自己的衣物,我就非常满足,非常高兴。”

许况对田子期点点头:“你想要一个家。”田子期的声音更涩了:“是,我想要一个家。”许况却接着说:“我也想,想要和一个女孩组成一个家,我以为她也只需要的是一个家。但后来我发现,她不但需要一个家,还需要一个很大的客厅,一个很大的衣帽间,一个很大的厨房,一个可以装下浴缸的厕所,一个不只是阳台,而是一个大晒台的房子。”

许况盯着田子期说:“我和你一样,也买不起那样的房子。她现在住的地方,要1500万。我那时候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估计也没有这么多钱。”田子期不知道是不是喝得有点醉,她神情恍惚地说:“要买302这样的房子,也要过百万。”他们注视着彼此,在对方的脸上找到同情和失落,终于一起笑了起来。

田子期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为什么我们都买不起想要的房子,为什么建了那么多房子,还是有很多人买不起。”许况也笑得说话声音都在颤抖:“我哪知道,那可是要卖1500万的房子,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买。”他们举起杯子,用力地碰了一下,一起喝干了杯中的酒。田子期晃着手里空空的酒杯,伸出手去想再倒一点,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倒。

“我有点醉了。”她喃喃地自语道。许况也没有继续喝,他提议说:“我送你回去吧。”田子期又笑了,她盯着许况看起来有点冷漠的脸,低着头小声说:“许况,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让男人送我回家。不是因为我故作姿态,也不是因为我信奉女权主义。我只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我住在那种地方。”

许况苍白地替田子期想挽回一些什么:“租房也没有什么稀奇,现在也很多人租房的。”田子期摇摇头,她指着许况的卧室说:“你不会明白的,你从来没有租过房子,不知道合租是什么滋味,不知道洗完澡还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来有多难受,不知道卫生间有恶心的污渍会多让人作呕,也不知道如果房东忽然赶你,那么即使下暴雨下刀子,你也得拎着行李再找地方住。”许况张了张嘴,终于说:“你说得对,我没有租过房子,我不知道。”

许况问田子期:“你家在哪。”田子期忽然挽住许况的胳膊:“今天我不想回去了,在你家睡好不好?”许况一愣,田子期却哈哈大笑:“逗你的。我现在就要走了。”许况松了一口气,他害怕如果有了欢爱或纠缠,可能会更快地失去她。当然,现在田子期也不属于他许况,只是,他希望田子期能和他多喝喝酒,或者说,能有一个和他一样懦弱的人陪着他,让他会好过些。

深夜的出租车不好叫,许况坚持要送田子期上车,他指着绿萝路的路口说:“走吧,我们去那边打车会好一点。”许况很久没有这么晚出门了,更别说在绿萝路上散步,他注意到,绿萝路的两侧新装了路灯,还不知道何时种上了一大排凤凰花,路面干净,普瑞小区的星星灯火也闪耀得恰到好处。有一个滑板少年还没回家,他飞快地蹬着,滑板轮子和路面摩挲出声响,在安静的绿萝路上显得特别大声。

许况看着空旷的绿萝路,他想田子期和自己一样失败,而且都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承认这样的失败,好在他们发现了彼此,可以短暂地在这种相处里面对自己的无能。

等了一会儿,一辆空车经过,田子期坐上去,然后把许况拦住:“不用再送了,很安全。你回去吧。”许况也不坚持:“嗯,那你到家给我发个微信。”田子期把车窗摇下来,对许况摆摆手:“回去吧,回你的302去。”许况目送着出租启动,终于绝尘而去。

许况一个人走回家,他走到小区门口,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马路对面,正好可以看到自己家那么一点微弱的灯光。他痴痴地看了很久很久,想,那天晚上,如果曲静和他上去了,答应了他的求婚,那么现在,他们就会住在这间房子里。他应该会再装修一下,把阳台和卧室打通,客厅做一个飘窗伸出去,厨房改成开放式,弄得舒舒服服的,什么都好,像一个家的样子,只是小了一点。又如果302是田子期的,她会装修成什么样的,也许会弄一个小小的衣帽间,装上浅色的窗帘和一只小小的四只脚那样的浴缸。许况曾看见一个女孩在家里全部换上粉色的水龙头,不知道田子期有没有这种癖好。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田子期的微信来了,她说:到了,回见。

许况抬起腿,回自己的家去,他要好好地睡一觉,在自己的这间小屋子里,虽然房子逼仄,采光不好,厕所有点返潮,没有电梯。但好在,这个房子,真的是属于他的。

3、宾至如归

田子期收到许况的电话的时候还有点意外,她没想到许况会提出,在他外出的一周里,把房子交给她来照看。许况很务实地说:“我想找个靠谱的人帮我看着家里的动物,毕竟一周呢,不交给一个放心的人,我出去不踏实。”田子期脱口而出:“我靠谱。”许况又解释了一句:“本来要找店里的经理,但她正好那几天父母要来。”

许况走的那天,把一串钥匙放在田子期手里:“家里什么都有,牙刷毛巾都有新的,酒在冰箱里给你存了不少,你随便喝,宾至如归。”他顿了顿,又打开冰箱,指着一个纸盒说:“我做了绿萝心,今天最好吃掉。”田子期笑吟吟的,她晃着那串钥匙,故意不正经地说:“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主人。”许况也笑了:“最好不要带男人回来。”田子期一愣,她忽然感觉到一阵紧张,她吞了一口口水,终于严肃地说:“我会一直都一个人在你的家里,等你回来。”许况没有说话,他的嘴角轻微地动了动,终于拿上行李,出发了。在关上门的那一刻,许况小声地说:“好,等我回来。”

田子期第一次自己呆在许况家,她有点兴奋,还有点紧张,甚至觉得有点刺激。她感到自己即将在这一周里,了解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许况。

她飞快地把衣服脱掉,只剩胸衣和内裤,然后打开冰箱,随手拿出一瓶气泡酒给自己倒上,然后抱起许况的那只猫,摸着它柔软顺滑的毛,把脚跷在桌子上,开始自饮和看电视。猫顺从地窝在她怀里,发出舒服的咕咕声。田子期和这只猫一样,她感到自在极了,根本不觉得许况不在有什么问题,这个房子让她觉得无比惬意。她没有看进去电视里放了些什么,也不记得酒是怎么喝光的。她晕晕乎乎的,看见许况发了微信来,说自己登机了。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田子期真的太松弛了,她忽然大胆起来,掏出手机拍了一张自拍,她眯着眼笑着,把头埋在猫的毛里,脸颊也因为喝了酒红扑扑的,显得特别可爱。

田子期连美颜也忘了用,就那么发了过去。许况估计正在飞机上,并没有回复。她不知道自己发这张自拍是为了什么,等真的发出去了,她又有点不知所措。许况会不会误会,他前脚刚走,田子期就在他家肆无忌惮起来,和他的猫拍照,喝他的酒,还发自拍骚扰他。算了,管他的,许况自己说酒随便喝,宾至如归。田子期又跳起来,蹦蹦哒哒地走去冰箱那边,把绿萝心拿出来。

她其实不饿,也并不想吃甜点,但想到这是许况给她专门做的绿萝心,她就忍不住想吃吃看。许况虽然那天没有明说,但田子期猜到,之前的绿萝心,他是要做给那个前女友吃的。她有点吃醋,虽然那时的许况和自己还并不认识,她也没有什么立场来感到醋意,但田子期知道自己的心里有点酸。她拿起一只勺子,狠狠地在这颗绿萝心上挖下去,柔软的芝心内馅居然还能微微地流动,和清爽的梅子酱混合在一起,塔皮依旧酥香,薄荷的香气也不浓不淡,许况貌似还比上次调低了甜度,吃起来更加清爽。田子期干脆不用勺子,用手拿起整个绿萝心,大口地、肆意地咬着。她一口气吃完,满足地舔了舔自己的手指,自言自语说:“太好吃了,许况你真是天才。”她又拍了一张空空的纸盒发给许况,然后附了一句语音:“吃完了,还想吃。”

许况依旧没有回复,田子期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像是做了千百次那样熟练地走进卧室,裹上许况的被子,一下子就安心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许况的猫进来卧在她的脚边,喵喵地叫了两声后,也一起睡着了。她似乎还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但她没有爬起来看,酒意和困意一起袭来,她睡得很好很好。

田子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买了一双新皮鞋,她穿着这双鞋子,在路上发出清脆的踢踏声,那是一条静谧的小路,风吹着两旁的树叶发出动听的沙沙声,和她的脚步一起,混响出一首美妙的歌。田子期一路小跑,从一个小女孩,一直跑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她微笑着跑到路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人,举着一只气球,对她伸出手。她醒来后伸了一个懒腰,发现自己睡得还不错。梦说不清是好梦还是坏梦,可能就只是一个梦。但她怎么想,也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依稀记得,那个人对她说,走,我们回家吧。

她有点苦涩地想,能唤她回家,一定是个很亲密的人。

猫不知道何时已经不在床上了,她起来去给鱼喂鱼粮,给笼子里的兔子倒上兔粮,最后去铲掉猫屎,再开了一个猫罐头。猫很开心,埋头苦吃。田子期做完这一切,才开始给自己准备早饭。许况的冰箱里真的存了很多食物,牛排、虾仁、水饺、鸡蛋、蔬菜,应有尽有。田子期会做一点饭,养活自己足够。她思索了一下,给自己煎了两个溏心蛋,又拌了一个蔬菜沙拉,还煮了几颗水饺,中西合并,丰富地摆了一桌。她刚要吃,忽然又想拍个照片。田子期跑回卧室去拿手机,这才发现昨天许况回了她的微信。

许况告诉她他已经到了,并没有提她的自拍和语音的事情。田子期松了口气,毕竟昨晚喝多了一点后的行为是有些轻浮的。但她又有点失落,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期待许况应该作何反应。她把早餐拍好,然后发给了许况。许况很快就回了,他说:吃得不错。田子期的嘴角露出笑意,她如释重负地坐好,来享受这一顿完美的早餐。鸡蛋很嫩,沙拉很香,水饺温度不烫不冷,吃到嘴里刚刚好。她一边吃一边再次环视许况这间小小的屋子,只觉得这里充满了许况的气息。淡灰色的墙壁,配上铁质的书架,显得有点冰冷。但房间里塞进了很多东西,各种杂志堆得到处都是,很多饼干盒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还有一些电影海报,乱七八糟地贴在柜子上。这些凌乱的细节,却使人觉得舒服。田子期忍不住想,房间真的和主人息息相关,每一套房,都会打上主人的烙印,变成一个人的一部分。而302,就是许况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一个侧面,和他一样外表冷漠疏远,内心却藏着万千人间烟火。

田子期吃完才去洗澡,许况用的是薄荷味的洗发水,她没有见过这个牌子,但很好闻。她搓着头发的时候脸忽然红了,意识到,再住几天的话,等许况回来,她身上的味道,会和许况是一样的。田子期在温热的水流下闭上眼,蒸腾的雾气让她更觉得这种气氛有点暧昧。但她比平时更多洗了几分钟,好像是因为舍不得这么舒服的洗澡水,也好像是因为想多贪恋一点这种暧昧。她洗完没有穿好衣服,而是赤身裸体地走了出来。平时在合租房里,必须要穿得一丝不苟才可以,因为是和一对夫妻一起住,田子期连稍稍暴露一点的睡裙都不敢在公共区域穿。许况也不在,这套房子除了动物,就只有她自己。此刻的她,是完全自由的。她可以裸露,而洗完澡的裸露,是天经地义的。

她裸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赤裸着吹干头发,赤裸着去倒了一杯水喝,赤裸着打开许况的衣柜,用指尖扫过他的衣服。田子期就这样,享受着这种独属于她自己的空间和时间。直到真的要来不及了,她才换上衣服去上班,出门的时候,她还对着许况的兔子、热带鱼和猫说了一声“晚上再见啦”。田子期脚步轻快地下楼,拎着一袋垃圾,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流畅地扬起胳膊,把垃圾丢了进去。一个也在丢垃圾的老太太,还礼貌地对她笑了笑,田子期也对她笑了笑,好像自己就是普瑞小区的老业主一样,是那种“你也住这里啊”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早上赤裸身体的时候着了凉,在办公室的时候田子期有些不舒服起来,好不容易熬过一天,她回自己的住处收拾了些东西,又挣扎着回到许况家。等她精疲力尽地扑到床上,昨天喝茫了没有发现,现在她闻到许况的枕头上有他的洗发水的味道,淡淡的薄荷香气,还有一种男性特有的气息。她深深地吸了几下,确信这就是许况的气味。田子期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很近距离地闻到过许况的味道,原来他的味道是这样的。

她找来电话拨给许况,好像只响了一声,又或者一声都还没有响,许况就接了。田子期吸了吸已经堵住的鼻子:“我到你家了。”他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许况先说话:“住得习惯吗?”田子期的语气温柔了起来:“很习惯。”虽然看不见,田子期也好像看见许况在那头点点头:“习惯就好。”田子期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对许况说:“那回来见。”许况的声音也多了一点温度:“好。”

她丢开电话就几乎昏迷过去,而等第二天猫因为没了食物而蹲在她脸边喵喵直叫的时候,田子期发现自己发烧了。嘴里发苦,浑身酸疼,她试图挣扎着喝了些热水,又洗了把脸,但病情并没有好转。但她还是给动物们喂了吃的,又自己煮了白粥,等粥煮好,却一点胃口也没有。田子期硬逼自己喝了一点,这是她多年独居的经验,如果什么东西也不吃,一会儿只会更难受。她没法儿去上班了,只能请假。田子期苦笑着又躺回床上,想自己真的是没福消受舒服的居住环境。合租那么久没看自己病,虽然是借住别人家,但好歹也是自己一个人住了,却病倒了。

天大的讽刺。

她有点头晕目眩地躺着,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医院,她猜许况家应该有药,但放在哪里她可真不知道。田子期强撑着起来找了找,没有找到。她只好又猛灌了一大杯热水后再次力竭地躺下,安慰自己,大部分病,真的可以靠多喝热水来自愈。

田子期不知道自己晕晕乎乎地睡了多久,但醒来病并没有好,热水没有发挥传说中的神奇作用。她只觉得自己不但头疼欲裂,还隐隐地想吐。她抓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半。猫有时候会蹭进来,看见田子期的样子,它也意识到此刻不能再来撒娇或者依靠,就默默地自己回客厅去了。

田子期绝望地瘫倒在许况的卧室里,她无法离开,也无法安然地躺下去。她很饿,希望这个时候许况能在,能给自己煮一碗放了很多胡椒粉的面条,她呼噜噜吃下去,蒙上许况的被子,闻着那一点点残存的薄荷香,出一身汗,好好地再睡一觉,然后就一定能好了。田子期只能这么自己幻想,不然她一定会崩溃。生病是让人无比脆弱的,特别是还躺在别人家的床上,更特别是自己也没有一个家可以回,能回去也不过是另一张别人家的床。

她试图坐起来,刚支起身子就天旋地转得厉害,最后还是颓然地又倒在床上,闭上眼逼自己再睡一会儿,也许睡一会儿起来就好些了。在这种自我暗示下,田子期又睡着了。她再次梦见了上次的那个场景,那条优美的小路上,她还在奔跑,这次她穿着一双轻便的布鞋,脚步灵动,身轻如燕。路的尽头还是有一个人,这次他拿着一床羊绒毯子,等田子期跑到他的面前,就轻轻地把她裹住,让她觉得无比温暖舒适。而那个人是许况。

田子期再次苏醒过来时,她看见许况正把一条凉毛巾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她睁大了眼睛,发现这个人,真的是许况。许况的手也是冰冰的,他伸手在田子期的额头上探了探,说:“好像烧退了一些。”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生病,也没有问她其他的问题,他只是去拿了一些药:“怪我,没有告诉你药放在哪里,其实家里都有常备药。”许况把田子期扶起来,又把药放在她手心里,再递了水过来:“先吃药。”他的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田子期一口吞下那些药丸,连珠炮似的问许况:“睡迷糊了,现在几点?你怎么会回来了?啊,不知有唐,无论魏晋。我是不是昏过去了?”许况看了一眼手机:“现在十点,你应该只是睡了一天而已。”

许况喂完田子期吃药,才继续解释说:“提前回来了,没和你说。”田子期忍不住问:“不是去参加比赛吗?怎么会提前回来?”许况轻描淡写地回答:“忽然不想比了,就走了。”

“那你的绿萝心呢?”田子期继续追问起来,她真的是感觉太奇怪了。但她有种预感,许况是因为和自己有关的原因回来的。她必须要问清楚,在这个时候,她需要得到答案。也可能是生病让田子期丧失了某种程度上的理智,她只想把这一点情感上的联系抓住,就好像刚刚在梦里的许况那样,他用一床毛毯包住了自己,这让她安全。

许况还是轻描淡写的:“绿萝心,就做给你一个人吃就可以了啊。”田子期的心跳得怦怦直响,她拼命压抑住自己想呐喊的心:“真的是只做给我吃吗?”许况忽然伸出手,他把田子期因为睡了一天而显得凌乱的头发往耳后别了别,说的却又是另一件事:“今天早上我给你发微信了,你没有回。”田子期呆呆地回答:“我生病了,没有看手机。”许况接着说:“然后我就买机票回来了。”

此刻的许况不再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的脸上充满了静谧的柔情,还有一种盼望:“我回来后,心想,幸好我回来了。”田子期倒是平静了下来,她看着许况的眼睛说:“我好饿,现在哪里能买到吃的,想吃拉面。”许况居然笑眯眯地说:“绿萝路的拐角就有一家拉面店,汤不错,叉烧也很好,但你刚好一点不能吃那么油腻,我打算带你去吃绿萝路另一头的砂锅粥。”田子期歪着头想了想,说:“好。走吧,真的好饿。”

许况扶着她出门去吃粥,下楼的时候,田子期问他:“吃完粥去哪?”
许况说:“当然是回家啊,你一个病号还想去哪。”田子期挽住他的胳膊,答应他:“嗯,好的,回家。”

蔡要要
Feb 2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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