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梅超风

少女梅超风

四年来,除了电影院里那只猪,她的眼睛从来没有湿过。

2022.01.30 阅读 316 字数 10541 评论 0 喜欢 0

1.

大学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我就加入了拳击社。对我来说,这绝对是展现我阳刚气息的最佳归宿,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在收到了十几叠社团宣传册和几个莫名其妙的拥抱以后,我正好在体操房门口看到了一个在打拳的女孩子。她的黑头发没有扎起来,大概到腰窝那边,临近腰侧的部分很纤细,随着身体的律动微微飘起来。我冷静地扔了手里的那袋垃圾,二话不说就在拳击社门口的报名单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我爸经常鞭策我,男人做事一定要果断。

但是两个礼拜以后我就开始感到有点后悔。

那个时候拳击社还没有开始,军训结束的那天,同系的学生聚在一起做一次定向越野赛。我们这组一共八个人,我看到她远远地跑过来,头发一甩一甩,才知道她跟我是一个系的。我把手插兜里,有意无意地低头朝她看。她的侧脸十分好看,鼻尖有点微微上翘。她马上就发现我在看她,神情非常冷淡,朝我飞快地瞥一眼。这一眼瞥得十分可爱。这所有的自我感觉都在队长集合报名字的时候变得古怪起来。

“白殷殷!”

她把鞋带绑好,举了个手,随即就跑去检查自己的包了。

我愣了一下,总觉得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不管怎么说,白殷殷这个人也是蛮奇怪的,如果说我像只没吃饱的死狐狸,她就像一只随时准备奔出去的母豹子,一刻也不得闲。越野赛在郊外的公园里,最后一站要从一个小山坡上绕下来。要完成任务的是我跟白殷殷两个人,白殷殷主动要和我一组。

我一开始还有些高兴,结果一笑她就转头瞪我:“你能不能别吊儿郎当的,我们一定要赢!”

“你快点好不好!我从小体育项目就没输过人,快点!”

一个小时以后,我就决定必须把这个疯女人给甩了,趁她在研究路线,我慢慢往后退,转身跑了一小段路看不见她了,才乐悠悠地停下来,找了棵树靠了没两分钟,突然听到远处一声尖叫。我从地上弹起来,拽起包就往回跑,跑到那个山坡口,看到白殷殷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带着哭腔喊:“有蛇……”

“你别动。”我朝她的方向小跑过去,放慢脚步接近她,“哪儿?”

她往自己正前方一指,我扭头往后看,没注意后面有个坑,朝后一脚崴了进去。

“你……你往后退,别乱动。”我看她朝我走过来,急得直叫。

“退你个头啊。”她拿起地图狠狠地朝我头上敲了两下,“还想逃,想逃哪里去?啊?你这种人,放在古代,早就被杀头了!什么别动,根本就没有蛇,还不是要把你抓回来嘛。“

我七窍生烟,撑着想起来,脚却一阵疼。简直是农夫与蛇啊。

“你瞪我干嘛,又不是我让你摔跤的。一点用都没有,要是真遇上蛇了,早就被你害死了。”

她把我拉起来,拍拍包上的灰:“还有一段路,快点走吧。”

“你走吧,我不会告你谋杀未遂的。”

“还来劲了你。”

这下好,之前我是不想走,这下想走也走不快了。

“慢着,你坐下来,我给你看看。”

我朝她笑了一下:“想不到你还学过医啊。”

“我没学过医。”她跟我并肩一起走,“但是我小时候住在乡下,给我家的驴接过骨头。”

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搭理她。两个人一路无言地走了一段,她又憋不住了:“不行,太慢了,这样下去我们就输了。”

她说着,走到我面前来。

“不用你扶。”

“我背你吧。”

她的话正好盖着我的话,我愣了两秒,你说什么?

白殷殷撇撇嘴:“我力气很大的。再这样下去天一黑,我们就看不见路了。”

“不是让你先走吗。”

“那不行,那我成什么人了?”

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背你啊,这样我们就两清了,省得到时候说是我害你崴了脚。”

“好妹妹。”我停下来朝她叹了口气,“你就算娶我也没用。”

她两只眼睛转了两圈,圆溜溜地瞪着我,莫名有点好笑。我一时兴起:“那行啊,你背我吧。”

“啊,真要背你啊。”

我笑了:“天都要黑了。再不走我们两个就得在这里过夜了。你觉得呢。”

她大概前面是真想背我,被我这么一说又不想背了,现在两头难,样子实在有点好笑。最后她把包扔给我:“背就背!”

我怕自己笑岔了气,拼命忍住,往她脖子上一勾。我没有想到白殷殷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她把我背起来,原地踉跄了两周半,竟然朝前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半明不暗的傍晚,我们这个组合活像一个畸形种。这下轮到我尴尬了:“白殷殷,放我下来,白殷殷!”

“闭嘴!”她粗着喉咙吼道。

后面的事情也依稀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最后又扶着我快走了一段,总算是在天全黑之前赶回了营地。晚上营地里升了篝火,烧烤架上冒出肉的香味。白殷殷在肉旁边烤馒头。我坐在地上喝啤酒,喝了两口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白殷殷。”

“做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但话却还是先思考一步冲出了口,“你小学是不是黄浦一中的。”

她咬了一口馒头,吞了下去,警觉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忽然感到一种满满当当的绝望,拍了拍边上室友的肩膀:“再给我一罐啤酒。”

2.

我想不止是我,我们班所有的男生大概都不会认得出她,谁会期待白殷殷变得这么好看。

大概五年级的时候,我转到黄浦一中的小学,白殷殷就坐在我前面。

我有的时候也会故意把口香糖粘在她头上之类的,不过我做得很讨巧,以至于她基本不会怪到我头上来。有一天我带了个笔盒到学校来。那种三层式的,比较精致的铁皮外层。那个时候简直就是地主级别的。我跟几个男生聚在一起玩,要是看到别人要过来看,立刻就把铅笔盒盖上。坐在前面的小姑娘有事没事就把头侧过来看,侧到那天下午她就开口了:“你这个铅笔盒真好看,借我玩玩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那你就打开给我看一看,这样好不好?”

我也说不上什么原因,大概男生小时候就是比较欠揍吧,她这样说我就非不给她看。

“我为什么要给你看,你有本事自己去买一个。”

她听我这么一说,脸上立刻挂不住了,但还是强忍着:“拜托了,就给我看一眼,看一眼里面的样子好不好?”

“我说了不行,你怎么这么招人烦。”

没想到她扣住我的笔盒:“我就看看,又不做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我恼了,去夺笔盒,她也死不放手,两个人抢了半天,突然白殷殷一拳打在我脸上。她力气实在是大,正好打在眼睛旁边,直接青了,顺便还打出了鼻血。我当场懵了。

我记得到了晚上我妈和她爸都来了,我妈指着她父亲的鼻子就骂:“你会不会教育小孩,没教育好不要放出来撒野!”白殷殷的父亲就在旁边道歉。我那时候就看着她,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也不生气,就想快点回家吃饭。

第二天白殷殷的胳膊上都是青的。同班的男生都围着我:“你这下完蛋了,谁敢惹白殷殷啊,她比梅超风还可怕!老师都敢打!”

我吓了一跳:“真的假的。”

这时候白殷殷进来了,一群人朝我使了个眼色,一哄而散。白殷殷走过来像是要跟我说话,我立刻离开位子走了。从那天开始,我就尽量躲着她,她被这么揍了一顿,肯定得报复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和白殷殷的交集大概就是这样了。虽然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毕竟都不是什么好事。我竟然还去报了什么拳击社,还是和这个女人一起。

想到我就头痛。

我开始考虑是不是要退社,这时只听社长一声怒吼:“男的,都给我去外面先跑八千米,女生在这里练体能。注意了,别跟我说坚持不下去了要退社,别像个娘们似的!”

我在心里摊摊手。我还能说什么呢。

跑剩了半条命,我把毛巾盖在头上,露出两只眼睛。正前方白殷殷背对着我在打沙袋,她的脚步比头发更富有动态,整个T恤都湿了一半。皮肤透过T恤衫若隐若现。

“白殷殷,叫你把头发扎起来!”

她刚好练得差不多了,拖了拳套,拿起毛巾擦头,转过身看到我露出两只眼珠子坐在那边,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她笑得我有点慌。

“陪你练练?”她往我旁边一坐。

“到底是陪我练练还是陪你练练?”

“社长,我跟曹畅对练行不行?”

这个女人。

“行吧。”

我目瞪口呆地望了一眼社长:“社长,我……”

“慢着。”他做出一个“我心里有数”的表情制止我说下去。

我松了一口气。

社长顿了顿:“等会儿打的时候曹畅你不许还手,只能防卫。”

3.

礼拜五的时候我等在白殷殷班级门口,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就猝死在祖国的花园里。

她走出来看到我,身边的女生朝我张望两下,朝她撞撞肩,嬉笑着跑开了。

“干嘛。”她狐疑地看着我。

“你周末有空吗,我请你看电影。上次越野赛小树林那事儿……是我对不住你……”

“什么小树林!”她揪住我就往旁边拖,“不许乱说!”

“是你自己老拿这个要挟我,说什么要把这事儿捅出去,丢我的脸。”

她说不过就要动手,我早有准备,一把擒住她的胳膊。

“那你电影到底看不看。”

她努努嘴:“什么电影。”

“麦兜。”

“嘁,不就是只猪嘛,有什么好看的。”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一天以后,我跟白殷殷准时坐在淮海路的电影院里。

“白殷殷,喂白殷殷。”

“……啊?”

“你能不能哭得小声点?人家都朝我们这边看。”

影影幢幢的光线里,我似乎从她脸上看见了某种未名的寂寞和失神。我想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不就是只猪嘛。”

看完了电影,我给白殷殷买了两个甜筒。她要了一个巧克力的和一个原味的,等我回头朝她一看,一张嘴一边白一边黑。

她转过头来看我:“我想吃一口你的。”

我把甜筒往回缩了一下:“我不要。”

“为什么不行,小气。”

“我有洁癖。”

“你有个屁!”她突然张嘴过来就是一口,这下好了,我本来是抹茶,现在算是三色杯了。白殷殷因为咬得太急,一团都糊在了嘴上。

“啊冷冷冷……”她冻到了牙,在原地一边吸着气一边直跺脚。

我忍不住笑了:“好了,我帮你留着。这个也是你的。”

她乐了,嬉皮笑脸朝我贴过来,那一瞬间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怪异,我们两个人都察觉到了,马上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

有了每天晚上的拳击课,我和白殷殷的革命友谊开始稳步上升。有时候我上大课的时候看到她,穿着亚麻布的白裙子,戴着一副框架眼镜,头发扎成纤细的马尾。她下巴到脖子这块连接的线条非常柔美,有时候我盯着她看,会忘了她是白殷殷这件事。但是你不能被表象迷惑了,疯子还是那个疯子。

到了秋末的时候我谈了一个女朋友,上完拳击课以后她在楼外等我,高跟鞋在楼道里踱来踱去。我朝白殷殷使了个眼色:“怎么样?”

白殷殷看我一眼,一拳打在沙包上,沙包荡出两米:“配你够了。”

我懒得跟她计较,拍拍她的肩膀:“你有个大问题,防御太差,只会进攻是会吃亏的。”我还没说完,那个沙包正好荡回来,撞我鼻子上。

白殷殷那张扑克脸僵了两秒钟,咯咯咯地笑出来。

她笑起来很有特色,眼睛都看不见,就剩一条线。

我不理她,背起运动袋勾住我女朋友的肩膀,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去看,都在忙自己的事,白殷殷早就回过头去了,黑手套捶在沙袋上,长头发一荡一荡。

4.

她那头发一荡一荡,总让我觉得很不踏实。

大二开学的时候我接到白殷殷的电话。我从来没有接到过白殷殷的电话,一时间眼皮直跳。

电话那头有点吵,她的声音混在噪音里很沙,听不太清楚:“曹畅,你能来一趟警局吗。”

我到那儿的时候只看见一楼有一大帮人,一堆警察围在那里,坐在门口的看我一眼:“你保谁的?”

白殷殷被安置在二楼,警察一听我找白殷殷,马上给旁边一个使了个颜色:“最凶的那个。”

我隔着玻璃门看到她坐在里面,乖乖地低着头,头发乱糟糟的。

“怎么回事?”我按着她肩膀看,看起来没什么事,再一看她的一根手指血肉模糊,翻出来的肉已经凝住了,像是被动物咬的,一时间不知道是真的快看到骨头了还是错觉。

“你要马上去医院,要是伤到神经很麻烦的。”

“干嘛干嘛,急什么,笔录还没做呢,”两个警察老油条了,往凳子上一坐,“还没交代完呢,我跟你说,你这个性质很恶劣的,这小女孩子怎么……”

“你们五分钟内不把事情解决掉,她这个手指头到时候出问题,你们担责任。”

“嗳暧,这位小同志——嗳——”

“曹畅!”她猛地拉住我的衣角。

做好笔录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我急得拉着她就往外跑。白殷殷在我后面小声说了句:“我手好痛,你背我好不好?”

你手痛又不是脚痛。我话没忍住说出口,往下一蹲。她比想象中还要重。

“打群架?你以为你演电视剧是不是。”

“四个女的,一个男的。他们打不过我,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而且净往人肚子上踢了,验伤都验不出来。”

“嗯,挺好的,你充其量也就被咬断根手指嘛。”

她忽然不说话了。

“白殷殷。你怎么长大了还这样,你以为还是小孩子是不是?”

她还是不说话,过了大概几十秒,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我好害怕。”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我一顿。

白殷殷的手指头算是保住了,再咬深一点就没用了,不过留下了一条蛮深的疤,挺好的,让她长长记性。而且托她的福,她的手指头虽说是保住了,我的女朋友倒是没保住。我的女——如今已经是前女朋友了,也不是省油的灯,跑到白殷殷寝室楼下想找她麻烦。白殷殷也实在是不给我面子,屁话不说烟头往地上一丢,用脚一踩,我那丫头就跑了。

“白殷殷,答应我,我跟人家也算是相好一场,你可千万别伤着人家。”

“我会吗,我手往她身上一搭,她就跑啦。哇哇大叫,我还什么都没干好不好。”她翻了个白眼,把拳套拿下来。里层的黑色绷带已经全部浸湿了。

“我右手不能打了。”她看我一眼,“起码半年内不能打了。”

后来因为校舍改建,我们训练的房间搬到了三层,场地好像变得更加狭小。社长为了鼓舞士气,说要请大家吃饭,以纪念这次伟大的搬迁。

“来来来,喝啤酒了。”社长从门口吆喝着进来,喧闹声快要把每个人心里的秘密都吞没了。

我起身去拿啤酒。从这里看出去,有依稀的行人经过,远处有些老房子,稀林疏影地隐在黑暗里,一条条天线杆把它们和苍穹连在一起。馆子里的喧闹声都成了相对的远景,我脑子空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我特别满足于这种时刻,我喜欢这种自己喝着啤酒看着他们喧闹的时刻。只要一回头,依然有孤独的月色。

 过了一会儿,天变得更加阴沉了,空气有点潮潮的。

要下雨了。我自言自语道。

半个小时后,外面的雨声已经和平时我们最熟悉的训练声不相上下。

“你带伞没有。”我问白殷殷。

“没。”

“算了,我等会儿送你到路口吧。”

跟白殷殷一起撑伞也是一件体力活。她走得太快,不时脑袋就冒出了伞,半个头都湿了。

“诶诶。”我只能一次次把她拉回来。

“好麻烦。我们不要撑伞了好不好。”

“啊?”

我话音还没落,白殷殷手起刀落,把洋伞嗖的抢过去,丢进旁边的河里。我目瞪口呆。

她看我这副样子,眼睛又笑没了,拉起我的手就往前奔:“快点啊,不然要感冒了。”

我直接懵了。她咯咯咯乱笑,像疯子一样往前面奔,泥水溅了一脚。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嘛!我被雨打得眼睛都睁不开,只知道跟着一个嘴里呜哩吗哩乱笑的外星人一起往前跑。

“曹畅!是不是很爽啊!”她又笑又叫,一会儿原地踩水,一会儿奔到前面转两个圈又噔噔噔奔回来。我把手插在口袋里,保持着匀速而平静的脚步。冷静,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

“你这个人好没劲啊。”她一巴掌拍在我肩上。我的天哪。

不过我完全影响不了她的心情,她随即又轻漾漾笑起来,黑头发都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贴在胸口,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去,雨水融成了第二层皮肤。她像麻雀一样跳到我旁边:“小时候你害我被我爸揍的事,我还没忘呢。”

她顺势勾住我的手臂,“想逃哪里去。”紧接着她放慢脚步,“你知道吗,那时候你转到我们班级,我特别高兴。你以为你往我桌肚里塞蜈蚣,往我椅子上粘口香糖我都不知道啊,我那是不揭穿你。因为除了你之外,没有一个男生跟我说话。他们都怕我。我可厉害了,我天生力气就大,打人也特别狠。可我不想要他们怕我,我想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哪怕他们捉弄我嘲笑我也好。你是新来的,所以全班只有你不怕我。但是,那次我打了你以后,连你也不跟我说话了。”

“啊门关了。”她又像麻雀一样跳开了,她住的家里,小区的铁门已经关了,另一扇门要绕一公里。

“我翻进去吧。”

我蹲下来:“你小心点。”

白殷殷踩在我背上,撑着铁门最上面的横杠,小心翼翼地翻过去,顺着杆子滑下来。雨水让铁门太过滑腻,她几乎是连滑带摔滚到地上。她立马爬起来,神情有些窘迫。

“那我走了。”

“慢……”她把头贴到铁栅栏的空隙中,五指并拢朝我勾勾手。

“做什么。”我不情愿地走过去。

“我包里有伞,你要不要。”雨水把她的眼睛给打得眯起来,她嘴角微翘,鼻子皱起来。

我伸出手指往她额头上猛弹了一下,转身走了。

5.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在匀速地换了四五个女朋友以后,我的第六个恋爱周期似乎变得不太稳定。刘眠比我大一届,她做什么事都淡淡的,喜欢退着做,长相是淡淡的好看,心思也淡淡的。大概这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我跟室友说。哦,对了,刘眠是跳舞的,身材特别好。然而白殷殷对我几个的前任现任却好像总有一番话要讲。

“长得像狐狸精。”

“长得过于性冷淡。”

“身架子太粗,屁股也不好看。”

“我瞅她看我那眼神,就不像个好人。”

非得挑出点毛病不可。不过她看到刘眠的时候啥也没说,沉默了半天上大课的时候没头没脑地给我来一句:“你俩不合适。”

我看了她两眼,等着她说下去,她犹豫了一下:“你配她有点太磕碜。”她似乎还想要继续说下去,但头上已经吃了我一记爆栗。她之后想说的话我没听到,或许也将再也听不到了。

我去拳馆的次数明显少了,下课去舞蹈房接刘眠。通常我会在她上形体课前十分钟到,有时候一边看看风景,一边转过头看看她。她打开手臂,身体线条就一直延伸到脚尖,女孩子就该是这个样子。白殷殷吵着要去看刘眠的课,我们两个人就在舞蹈房门口蹲着。她的蹲姿比我还有男人味,拿着一听啤酒,像只在树丛里偷窥母鹿的豹子一样。我觉得白殷殷是受了刺激,隔天就在网上选了一节舞蹈选修课。我正好课上完了,决定过去观摩一下。

“这个白殷殷是你以前的同学?”

“嗯,小学同学,她很厉害,打人很厉害。”

“哪有你这么形容的。”刘眠轻轻地笑了,两个人不快不慢地从梧桐道穿到舞蹈房。

我倚在门口往里一瞧,就看见白殷殷一脸不情愿地站在那边,还有几个男的。我愣了一下。白殷殷看到我,小跑过来,用口型朝我小声喊了句:“我选错课了!”

刘眠笑了,用胳膊肘碰碰我:“她选成交谊舞了。”然后拍拍白殷殷的手臂,“没事,不难的,去吧。”

白殷殷老大不情愿地跑回去。

“男生,拉住女生的手。像这样。”

我看到一个男的靠近白殷殷,刚想对她伸手,她狠狠瞪了人家一眼,那男生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手伸了一半,也不知道该继续还是缩回去。

我噗一声笑出来,马上表情又严肃起来,要是让白殷殷看到,非在拳击课上虐我不可。

“别紧张。”老师朝白殷殷招招手,“你过来。”

“手,这边拐上来,做到这个动作的时候,我们可以从这边摸下来,要摸!诶急死我了你这个小姑娘,你怕啥,摸啊!给我摸!谁让你摸自己了,让你摸我!自己有什么好摸的。”

我搂住刘眠的肩膀:“我们快走吧,我受不了了,我笑得有点内伤。”

白殷殷又老老实实回到了拳馆,我一边绑绑带,一边试探性地靠过去:“听说你一肘子把人眼镜给打飞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动作太硬,转圈的时候就打到别人了……”她没有回击我,竟丧气地脱下拳套。

“你本来就不适合那个。”我安慰道。

“谁适合,就刘眠适合?”

“对,不然呢。”我压着火气。

“是,我本来就不像女孩子嘛。”她二话不说把我丢在了原地。简直就是个刺头,我真的搞不懂女人。

从那天以后我跟白殷殷的接触就变少了。在我看来是夹在有意无意之间,又是自然不过的事。我拳击社去得少了,她联系我的次数也变得更加稀少——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什么改变了,因为看起来所有人都是一样,到了下学期,都在开始为大四做准备,每个人都要开始考虑自己的事。有时候路上碰到她,她还会朝我勾勾嘴角,但仅仅就只有那么几秒,眼神就错开了。

拳击社在大四开学的时候关掉了。一方面是因为体育馆要整修,另一方面社长走了,少了主心骨,人,一下子也就散了,像弄断了橡皮筋的女生的长头发。刘眠比我大一届,她很早就不在学校了,去一家学校当了舞蹈老师。夏日的夜里,我们一群人一起去街边撸串,想到三年的时光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我说我要多吃几串土豆,趁新陈代谢还算快多消化点碳水化合物,以后没机会了。我们这群人有的勤快有的偷懒,有的见得多有的见得少,都有自己其他的生活,关系也都淡淡的。但是这么融在一起,在生活的染缸里,只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默契。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聊起自己的高中生活,怎么来到上海,当初怎么拼命的,怎么混的,怎么报的专业。说话的人里当然也少不了白殷殷,她的长发散乱,脸色发红,我随口说了一句,你怎么跟梅超风似的。小学时我们都说她是梅超疯,为了表达阳刚的态度,还要特别强调是疯子的疯。我忽然想起电视剧里还演过一个殷素素,不过好像是《倚天屠龙记》里的。她的结局怎么样?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不想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我不想就这么简单地过一辈子。”白殷殷转着酒杯,不知道她是喝醉了还是认真的。

“我倒是只想要简单的生活就可以了。”我把杯子凑过去让她给我倒一点。

“我爸爸是青岛人,我妈是上海人,她嫁给我爸后就呆在青岛了。”白殷殷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大家聊,“我在上海读完小学就被拉回青岛了,可我不想呆在那种小地方。不是说我的家乡不好,但是我不想要那种生活。可是我爸妈就想让我安安分分地呆着。我高中那会儿逆反心特别重,我喜欢读艺术嘛,我爸偏要我读公立学校,我就不去上课,我跑到北京租了一间小房子,就那种下雨都漏的小矮房,我爸故意不让我妈来找我,我吃不好睡不好,后来就发烧了,我记得特别清楚,烧了三四天一直退不下来。我打电话到家里,我爸说,你不是能折腾吗,那你自己继续折腾哪。当时外面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漫到小腿肚那种,而且我住的地方特别荒凉,公交车都是半个小时一趟,三公里路我就踩着人字拖走到医院去的,到了医院的时候一只鞋已经没了,全身都湿透了,看起来像鬼一样,把护士都吓了一跳。然后她们就给我打点滴,那个护士大概是新来的,死活扎不好,大概扎了四五次,我整个手都肿了实在没办法再扎了,后面来了个老医生,总算是扎进血管里去了。说起来也蛮好笑的,当时一扎进去,我明明特别高兴,但是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简直要把天底下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以后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我就是想变得很厉害,就是想让男生都服我,我一定要闯出一点名堂来。可是我发现,我努力那么多年,好像只有打架这件事才做得好。”

她盈盈一笑,睫毛微微地垂下来。她有时候很喜欢化浓妆,但是白殷殷最好看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没有修饰略微有点憔悴的脸,洁白的眼皮,干干净净的眼睫毛。

“碰到你们也说不上什么幸运什么缘分吧。”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白殷殷也笑了:“但是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就是,大家一起……”

她有点语无伦次,但好像比所有漂亮的话还要打动人,大家都默契地拿了酒杯,也不伸手敬酒,拿在手里朝旁边的人傻笑。我把酒杯一口干了,心里琢磨白殷殷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回去的路上我跟白殷殷一起走,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这样两个人在夜里走过了,我突然想到我们第一次在夜里,应该是几近夜里的时候,旁边都是大树,她像个斗鸡一样把我背起来,想到这个我又忍不住想笑了。

“干嘛。”

“没什么。”我止住笑,两个人又不说话,沉默着走过街灯,走过路边还在冒烟的烧烤摊。

“你爸妈后来怎么让你来的?”我漫不经心地问。

白殷殷愣了一下,然后傻笑起来:“我跟我爸打了一架。”

我足足地懵了一下,大概是酒喝多了。

“特别搞笑,我爸说,我要是敢走,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他拿着鞋底板把我往死里打……哦,不过我从小被他打惯了,我这么暴力大概就是随他吧。反正他就追着我打,结果你猜我怎么着,我们家墙上不是挂着一把刀嘛。就是有雕刻的,作装饰的那种,其实是真玩意儿。我记得我跑到客厅里,刷的一下把那屠龙宝刀抽出来,就指着我爸的鼻子,‘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把液晶电视劈了。’ ”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大概两个人都有点醉醺醺,白殷殷也不顾及我这样笑了:“我爸差点气晕了!他真的快被我气死了,我现在还记得他那个语调,白殷殷,你这个小畜生,我今天不弄死你我就不姓白……”她学着她爸的语调,“我就回他,你这个老畜牲!你今天想弄死我,你等着跟我同归于尽吧你!”

我感觉自己有点撑不住,笑着揽过白殷殷的肩膀。

“我跟我爸就围着客厅里那张桌子转,一个手里拿着棍儿,一个手里拿着刀,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我妈在旁边吓得差点中风。”

“后来呢。”

她垂了垂眼睛:“后来啊……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大闹了一场,我就不停地哭,家里弄得一片狼藉……最后反正拗不过我,我还是过来了……”

“你们家也真是有戏剧性啊……”我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我长这么大,身边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她抬眼看我。

“可惜我们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觉得自己的视线有点糊涂,慢慢伸出手掳了一下她的鬓发。

那天以后,一直到毕业,我们就再没有碰面过。

6.

大概在毕业前三个月,系里有了消息,市内去摩洛哥的医疗队需要翻译,会选一批毕业生过去,在那边呆两年,机会很难得,薪资也非常优越。要考两次试,最后要教授推荐。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去报了名,大概是混惯了,偶尔想做点跟以前不一样的事情,也可能是毕业了,心态变了。那三个月里我比以前要拼很多,到最后上交的通过人名单里,白殷殷的名字也在。名单出来以后传言四起。白殷殷在系里的名声本身就不好,她性格太暴烈,本身就不太招喜,真的假的,这个那个,乱七八糟的事情总是说不清楚。传言说白殷殷是找朋友走了关系,因为她历年来的成绩,包括这次考试的成绩都远不及其他人,怎么会列在候选人里。

我一定要做出些名堂才可以。我想到白殷殷把头埋在膝盖上的样子,她无数次这么说过。

最终的推举人名单出来的时候我去公告栏看,我的名字被刷掉了,白殷殷选上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松了口气。要真的去那里,其实我心理上也确实没什么准备。

我背着包往回走,觉得恍如隔世,四年的路就在这几百步路里走完了。远远的我听见有人叫我,我转过头去,看到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她慢慢朝我走过来,手里抱着两本书。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她张张嘴,也没跟我打招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什么都没做。”

 “……嗯?”我愣了一下。

她摇摇头,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走了一百来米,跑上去拉住她的手腕,她冷不防被我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要防御啊,我说了你防御太差。”我没放手,她挣扎了一下,把我的手甩开了。

“白殷殷。”我叫住她,“你就算真的做了什么,也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就在那一刻,白殷殷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的眼底转瞬之间涌出潮气,四年来,除了电影院里那只猪,她的眼睛从来没有湿过。她退后两步,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身开始跑,越跑越快,跑得只剩下一个白色的小影子。

她的头发长过腰际,随着脚步一荡一荡,和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

一君
Jan 3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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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茅斯的陌生人: 嗨。 这几天基督城的天气变得有点阴霾,虽然说还是晴天,但是云层沉沉地压下来,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本来计划这几天去看你,但若是这么快就见到了,好像也没...

    一君
  • 没有颜色的人

    关于他的形态,视野可及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模糊的,只有一种依稀的、正负电极般的磁场轮廓。始终保持着相斥的距离,如同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是我们仅有的默契。 连那副轮廓的草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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