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下

苹果树下

“自由的人绝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

2022.01.20 阅读 508 字数 7827 评论 0 喜欢 0
苹果树下  –   D2T
 

自由的人绝少想到死;

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

——斯宾诺莎《伦理学》

诺莎第一眼见到杰夫的时候就知道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她还是秉持着无可指摘的仪态回应了对方热切过溢的拥抱。她知道,这是一个百分优等生应当作出的反馈。

杰夫拉开闸门,将她引入花园。花园左侧有一个喷水池,不过里面并没有水。水池边爬满了光秃秃的灌木条,看上去像一团团石化了的小蛇。

“大马士革玫瑰,”杰夫指了指那堆小蛇,“夏天来的时候就会开出粉红色的花。”

花园右侧铺满了草坪,但此时也已干枯发黄。草坪中央矗立着一棵小树,主干低矮树冠壮阔,好像是棵苹果树。

“就是那个,”杰夫抿了抿嘴角,“剑桥圣三一迁来的苹果树。”

诺莎知道那棵传说中的苹果树。但据说也不是原生树,而是从伍尔斯索普迁来的插条。再者,那个故事极有可能是伏尔泰杜撰的,毕竟牛顿的所有手稿中都没有提过自己曾被苹果砸到。不过,她还是以恰到好处的微笑维持了这个老年庄园主的自豪。

杰夫推开厚重的双开木门,欠身立在一旁。

“谢谢。”诺莎一边踏入大门,一边问道,“我可以叫你杰夫吗?”

“当然。”

门廊里充斥着一股陈旧地毯混杂着花果香氛的气味。地上铺着红底棕纹的土耳其地毯,毯子中端摆着一张圆形浮雕木桌,面上站着一口骨瓷花瓶,瓶中吐出了几枝雪白的玫瑰。

“今天早上才送来的。”杰夫说。

诺莎颔首致意,径直穿过门廊。屋子的左侧是起居室,中央铺了一张巨大的地毯,与门廊处的风格统一。地毯上围着一圈深棕色的皮制沙发,沙发前蹲着一张长方形的原木茶几。背墙上挂了一幅伦勃朗的《夜巡》,临摹得十分精巧。对墙上嵌着一个壁炉,炉前摆了两张小方凳。侧面是一片落地窗,没有挂窗帘,骄阳透过斑驳的玻璃,为室内罩上了一层金黄的甲胄。

起居室后有一扇门,门上嵌着一个黄铜把手,把手末端连着一颗狮头。

“那是我的书房。”杰夫眨了眨眼,“私人空间。”

“哦。”诺莎折回门廊,来到右侧的饭厅。一张十人座的大长桌临窗压阵,面上铺着奶油色的亚麻桌布,搭配香槟色的绸缎桌旗。饭厅后方是厨房,洁白的橱柜将整个空间围了大半,中间升起一张云石面的流理台,台上摆着一套木柄组合刀具。

“上楼看看。”杰夫招呼道。

楼梯设在门廊的隔断墙后,可上下通行。不过,下行的路径被一扇带锁的铁门给拦腰截住了。

“地下室已经封了很多年了,”杰夫说,“太潮。”

杰夫紧握着扶手,一步一顿地往上爬。他弯曲的指节和佝偻的脊背,像一棵败给旱灾的三角梅,铅华褪尽空余衰枝,比诺莎想象中的要老态得多。

楼上有一个迷你起居室和三间卧房。起居室中并排摆着两张布面的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方形茶几,左墙上挂了个风格古朴的摆钟,右墙上缀满了形状迥异的相框。

“你看,那是你快两岁的时候。”杰夫指着左侧的圆形相框——上面有一个女婴,光着脚丫坐在地上捏软陶。“还有这个,”他指着右侧的方形相框——翠绿的草地上趴着一个女孩,张着嘴哇哇大哭,旁边还站着一匹苏格兰矮种马,“你第一次骑马磕掉了半颗门牙。”最后,他将手指移向中间的椭圆形相框——熟赭色的幕布前站着一个少女,她的目光探向镜头,迷离而忧伤,仿若一头失恃的小鹿。杰夫哀叹道:

“我的诺莎,永远十三岁的诺莎。”

那是真正的诺莎——诺莎的本体。十三年前死于一场车祸,这正是诺莎十三年后出现于此的原因。这些都是斯宾教授在思想课上告诉她的。

“你必须知道你是谁,从何而来,将往何处,留存于世又有何意义。”

诸如此类的问题,她嚼得比班上的任何人都要通透。

“简直一模一样。”杰夫回过头来凝视着诺莎。

斯宾教授也这么说过。诺莎为此而略为疑惑——她一眼就能分辨出自己和诺莎本体,却无以言表这种差异性的标杆究竟是什么。或许这只是一项抽象的赋能,一种根植于DNA的辨识力。

“可是,这么大的房子,”诺莎环顾四周,“就你一个人吗?”

“厨娘正在休假。”杰夫恢复了先前的沉着,“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起居室的左侧有一间主卧,是杰夫的。右侧有两间次卧,一间是诺莎的,另一间作客房。

“接下来是你的私人时间。” 杰夫拉开靠楼梯的那扇门,欠身让诺莎入内后,再款款退步阖上房门。

左墙上挂了一幅少女肖像,正面朝前双目圆睁,仿若一只锁定猎物的母豹。肖像下摆着一张单人床,床边挨着一个胡桃木边几,边几旁是一张桌柜一体式的书桌,也是胡桃木的,配了一把湖蓝色的靠背椅。对面是一个双开门衣橱,衣橱边倚着一只五斗柜,斗柜上坐着一个粉面红裙的娃娃,是俄罗斯套娃。诺莎将它们一个个拨开,统共有九个娃娃嵌套在一起,样式大同小异,体形依次递减,最大的有手掌般大,最小的才指尖般小。但是,第七个和第八个之间的体形跨度略大,仿佛缺了一个似的。

“叩叩叩。”杰夫在房门前问道,“你想吃柳橙吗?”

“好。”诺莎轻声应道,并将九个娃娃依次套回。

杰夫从流理台下拉出一把高脚凳,示意诺莎入座,然后再从台上的组合刀具中抽出一把薄刃尖刀。

“斯宾教授负责你的教学?”杰夫将柳橙对半破开,均等地切成小块。那把尖刀看起来相当锋利。

“嗯。斯宾教授教我们思想、数学,有时候还会说点历史。”

“分别学到什么程度了?” 杰夫将切好的柳橙块分别盛入两个瓷盘中,并将其中一个递给诺莎。

“谢谢。” 诺莎接过瓷盘,“思想,提到了斯多葛学派;数学,刚学会解直角三角形;历史,正在讲第一次世界大战。”

杰夫将那把薄刃尖刀洗净、擦干,然后放回收纳槽中。他说:

“从明天开始,爸爸来负责你的教学。”

诺莎还以为教学活动会在那个狮头书房中展开,没想到却是围坐在壁炉边的小凳上,像日常谈天似的,没有一丝严肃感。不过,杰夫竟成功地以家庭教育取代了学校教育。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与斯宾教授相差无几,诺莎几乎被他的广博学识所折服了。

如果壁炉里没有弹出火星的话。

在学校的时候,扫地,擦窗,收纳衣物,这些日常杂务都难不倒诺莎。但是,有一样她是如何都做不来的——往壁炉中添柴火。她对火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好在考核中并没有相关的项目。杰夫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尽量远离壁炉。到窗前看看苹果树,临墙下赏赏伦勃朗,或是摸摸房门上的狮头,借此转移注意力。不过,她很快就把过分发散的思绪收回。她知道,这是一个百分优等生应当作出的反馈。

一个四面白墙的房间中,诺莎被戴上磁感罩,面前放着一个布袋,里头的物体将布面撑得鼓胀,正缓慢而有力地蠕动着。假使她对布袋里的东西产生了兴趣,神经元便会相互碰撞,从而触动磁感罩发出警报。

“好奇心是犯罪的胞芽。”斯宾教授说。

诺莎通过了测试。

“杰夫先生不喜欢别人靠近他的书房。”

诺莎回过头,发现跟前站着一个老女人,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像一只圈中饲养的鹧鸪鸟。

“你是谁,”诺莎问,“怎么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诺莎小姐,”那只鹧鸪鸟说,“走路没有声音正是我的优点。”

此时杰夫恰好走下楼梯。

“金嫂,”杰夫喊道,“你总算回来了。”

杰夫走向壁炉,端坐在小凳上。

“这是我们的厨娘。”他朝诺莎招了招手,“来吧,我们昨天讲到哪儿了。”

诺莎匆匆点过头,便来到壁炉跟前。她用余光捕捉到金嫂拎着小包走进厨房,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原来厨房后面还有一个隔间。里面有一张床,一张边几,一个衣橱,但却没有窗户。

“我都不知道后面还有房间。”诺莎说。

“这种房间要的就是隐秘。”金嫂说,“我一住就是几十年。”

“可楼上有房间啊,”诺莎皱了皱鼻子,“向阳又通风,空着也是空着。”

“诺莎小姐,”金嫂笑道,“你总是那么善良。”

金嫂回来以后,爷女俩便从杂务中解脱,将更多时间投注于学习。除了知识涵养的积淀,杰夫还很重视动手能力的培养。午后,他带着诺莎到花园里修剪玫瑰。

“剪掉长势弱的老枝,留下长势强的新枝,像这样,”杰夫指了指刚完成的示例,“每株留下三到五条主枝,截至120公分左右的高度即可。”

杰夫的剪法利落干脆,宛若出自园丁之手。诺莎依葫芦画瓢,手起刀落间亦透露着一股娴熟之感。不一会儿,废弃的枝条便叠成了一座小山。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安排厨娘住在楼下吗?”杰夫说。

诺莎摇了摇头。

“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金嫂不是在这个家里好多年了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为什么不换一个?”

“人都是一样。”

诺莎点了点头。

“克隆人是犯法的,”杰夫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你知道爸爸费了多少苦心才让你回来的吗?不能出任何差错。”

“对不起。”

诺莎不禁为自己的僭越而感到懊丧,可她怎么看都觉得金嫂是个老实人。

不过,这个看法在当天夜里就被撼动了。

那是凌晨三点,或更晚的时候,诺莎从睡梦中惊醒。她向来睡得浅,一阵风就能把她唤醒,不过入睡得也快,阖上眼又能再续前梦。可这回她却没能即刻入梦,因为唤醒她的并不是风,而是一串叩门声,细微得像是蚂蚱在门板上弹跳。

诺莎怔怔地望着房门,没有回应。不一会儿,蚂蚱便停止了弹跳。

隔天清晨。杰夫就坐于餐桌的主位,左侧坐着诺莎,右侧站着金嫂。桌上摆着水煮蛋,面包,奶酪和柳橙。杰夫吃完后摆摆手,便到壁炉边上候着了。金嫂移步到诺莎身旁,往她半空的杯子里添水。

“诺莎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还可以。”

“我有梦游的毛病,但愿没有吓着你。”

还未待诺莎作出回应,金嫂便举着水壶走入厨房,除去用餐时间外鲜少露面。

夤夜之时,蚂蚱又来了。

诺莎倏然起身,以脚尖点地,移步到门后,蚂蚱登时停止弹跳,“嘭”的一声砸在地上,之后便再无动作。她候了半晌,直至夜的死寂重揽主权后,才缓然开门。她环视四周,起居室中阒无一人,低头一看,地上坐着一只粉面红裙的娃娃。她捡起来晃了晃,里头传出了“哐啷哐啷”的声响,拨开一瞧,原来娃娃的肚子里兜着一把钥匙,细细长长的,在皎白月光下淌着黝黑的油光。

诺莎回到房间,把五斗柜上的套娃们一一拨开,再让刚才拾获的娃娃加入队列。现在,十个娃娃完美地组合在一起了。她拉开抽屉,将那把多余的钥匙放入底部。

次日清晨,大家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起用早餐。诺莎拿不准主意,作为一个百分优等生,应该当众揭露昨晚的事况,还是私下询问。

还是那个四面白墙的房间。诺莎的躯体被软锁固定着,双臂伸直呈九十度,手里捧着一只兔子,顶上是一个滴漏装置,底下是一只沥青熔炉。每隔十秒,便会有高温液体落在她的手肘内侧,假使收回手臂,兔子就会坠入炉中。

“哪怕伤害自己也不能伤害他人。”斯宾教授说。

诺莎通过了测试。

吃过早餐后金嫂提着篓子出门。

“金嫂,”诺莎说,“带我一起去吧。”

“你不用上课吗?”金嫂往屋里探了探脑袋。

“今天是休息日。”

于是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家门。穿过花园,来到了马路边。

“诺莎!快回来!”

诺莎回过头,只见杰夫正朝着她俩狂奔而来,步履蹒跚但神色决然。

“诺莎,今天帮爸爸给苹果树施肥吧。”

诺莎看了看杰夫,再瞧了瞧金嫂,发现他俩并无目光交流。她未提出异议便跟随杰夫回到了院子里。

苹果树周围的土地呈浸润的黏糕状,看起来养分十足,似乎不需要施肥。可杰夫仍旧煞有介事地拖来了一个半鼓的蛇皮袋。他指了指苹果树后的篱笆墙,“那儿有把铁铲。”诺莎闻言走向墙边,将铁铲交到他手中。杰夫接过铁铲,敞开袋口,盛起一坨灰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向四周。

“诺莎,爸爸希望你不要和厨娘太过亲近。”

“为什么?”

“你还小,有些事情难以理解。”杰夫将铲子插在草坪上,两手攥紧木柄,目光穿过篱笆,直直射向马路。

“爸爸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诺莎跟着厨娘出门,她们一前一后地过马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诺莎在路中央停了下来,爸爸看见厨娘说了些什么,诺莎听了后频频往后退,然后就被一辆黑色的大货车给撞飞了。啊,可怜的诺莎,爸爸就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岩浆般的泪水从杰夫那枯井似的眼眶中汩汩涌出,他呆若木鸡地杵着,任由决堤的洪流灌洗着自己脸上的沟壑,宛若一片久旱逢甘露的沼泽地。

“为什么不辞掉金嫂?”诺莎问。

“不行。厨娘的劳工合同是终身制的,这是上一代沿袭下来的规矩,更何况她并没有做错什么。”杰夫用手背抹了抹眼睑,“至少台面上看来没有。”

“可是,诺莎的事故是她间接造成的。”

“爸爸甚至还设想过更可怕事情。”杰夫将木柄扭来扭去,试图把铁铲钻进地底。

“依据族规,如果没有继承财产的后裔,那么将由家仆行使继承权。”

铁铲不堪重负,踉跄一歪,杰夫失去支撑,趔趄一倒。诺莎一个箭步向前,搀住了他的胳膊。她讶异地发现对方的身量竟如此轻薄,好像轻轻一捏,皮肉就会碎掉,骨头也会散架。

夜阑时分,蚂蚱按时来访。

与往日不同的是,诺莎立即跳了起来大开房门。只见一个黢黑的剪影窜入楼道,疾步往下。她迅速跟上,拐了几个转角,追到了地下室的铁门前。此时,铁门“呀”的一声咧开了嘴。她定了定神,穿过铁门,继续往下,走至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凭着对楼上开关的印象在墙上大肆摸了一把,“啪”的一声,光亮即刻击溃黑暗。

然而,硕大无朋的地下室里却一片空荡,除了沁人心脾的寒气。诺莎像一只跟丢猎物的走兽般,脚尖哗哗地刨着地,嘴里呼呼地直喘气。正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个异样的黑影窜入了她的眼帘。她走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块粘在墙体和地面上的黑色污垢,高八十公分左右,宽五十公分不到,平地上还延伸出将近一米的面积,像一座正在融化的二维小山丘。她抠了抠小山丘,甲缝中便塞满了油黑的颗粒物,闻起来像是壁炉里的炭渣,但是多了一股令人不适的腥膻味。

隔天清晨下楼的时候,诺莎瞥了一眼那扇铁门,发现它又重新锁上了。

依旧是那个四面白墙的房间。诺莎坐在一张桌子前,双掌平摊在一个金属圆盘之上。她将保持这个姿势回答十个问题,若所言非实,圆盘便会释放出8-10毫安的电流,每累加一句虚言则依次递增电流,80毫安封顶。

“谎言是真相的隔膜。”斯宾教授说。

诺莎通过了测试。

诺莎的眼前竖起了一道墙,一道必须翻过去才能看清真实景象的墙。她隐隐地觉得,破解那座二维小山丘的关键就潜藏在另一个秘密场所之中。

“杰夫,书房里有什么呢?”诺莎问。

“一些以前的东西。”杰夫歪着脑袋故作憨态,“你想看看吗?”

“可以吗?”

“当然。”

诺莎尾随着杰夫走进了那个狮头书房。出乎意料的是,门并没有上锁。

触及天花板的书架占了整整三面墙壁,里头严丝合缝地码满了样式各异的书,有硬皮精装的,也有软面平装的,还有一些失去护封的抄本。书柜侧端靠着一把小木梯,岁月的摩挲与攀爬者的手渍,为它上了一层油亮的包浆。往左是一张厚实的原木书桌,配了一把皮质的靠背椅,再往左是一张绒面的单人沙发,沙发旁挨着一张圆边几,面上立着一盏布罩台灯,边上倒扣着一本对开的书。

“这些都是你的书吗?”诺莎以自己为轴心,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嗯,”杰夫伸出手一溜烟地滑过书脊,“这些都是爸爸留给你的。”

“你都看过了吗?”

“当然。本来打算等你长大一点再带你进来的,”杰夫抠出一本小巧的硬皮精装书,抚了抚封面上的几个烫金大字,然后递给诺莎,“现在开始也不坏。”

诺莎接过这本书——《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威廉·福克纳。

“脑装知识,手剪玫瑰。”杰夫摸了摸她的脑袋,语含笑意,“这是爸爸对你的期望。”

诺莎无法确定墙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情已经通过了认证——杰夫是爱她的。那么,余下的疑窦便只有一个。

金嫂采购归来的时候,诺莎正杵在门厅候着,好比一只等候猎物归巢的黄鼠狼,只是不知归巢者是兔,还是狐。

“诺莎临死的时候,你对她说了什么?”

面对诺莎突如其来的诘问,金嫂吓了一跳,怀中的篓子一斜,里头的土豆和胡萝卜便纷纷滚落,砸在了地上,也砸在了俩人的脚上。

“对不起,诺莎小姐。”金嫂答道。

“你到底说了什么?”

“诺莎小姐,”金嫂弯腰拾起地上的食材,“我得去准备晚餐了。”

诺莎一把拽住金嫂的手臂,“为什么见死不救?”

“诺莎小姐,”金嫂叹了口气,“没有人能拯救一个不愿意被拯救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诺莎小姐,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那就紧盯着人的双眼。”金嫂转身走向厨房,“因为嘴巴会撒谎,但是眼睛不会。”

当天夜里,蚂蚱并没有来。

诺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刍着金嫂的话——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那就紧盯着人的双眼。因为嘴巴会撒谎,但是眼睛不会。可是,无论是杰夫的双眼,还是金嫂的,她都看不出有何端倪。

想着想着诺莎便失去了意识,沉入梦乡。梦中出现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有杰夫的、金嫂的、斯宾教授的,还有五斗柜上的俄罗斯娃娃的,甚至是床头挂着的那幅少女肖像也兀自闯入了幻境。她双目圆睁直视前方,依旧一副狩猎者的姿态。镜头慢慢放大,整个屏幕霸满了那张母豹般坚毅的脸,再持续放大,直至整个画面只剩下两只黑魆魆的眼珠。

诺莎猛地醒了过来,像被灌了一身融冰似的,浑身湿透寒毛直竖。她滚到床尾,站了起来,凝视着墙上的少女肖像,再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双猎豹之眼。她伸出手,抚摸着那双眼,指尖传来了三维球面的触感。

诺莎跳下床,打开房门,来到隔壁,也就是少女肖像背后的那个客房门口。她拧了拧门把,锁眼中传出了“咔咔”的受阻声。于是,她折返房间,拉开五斗柜的抽屉,从底部挖出了那把钥匙,再回到客房门前,将钥匙插入锁孔,旋动半圈,“咔嗒”一声,房门随即解锁。

诺莎推开房门,一股嗅味盖面而来,浑浊得像一块凝固的酸乳酪。月光穿过薄薄的纱幔,为房间里的物什镶了一道银边。这里的摆设与她房内的差不多,但布局不太一样,本是五斗柜的位置摆了一张书桌,而且原本接壤的书柜也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嵌在墙上的双镜筒。她凑上前去,往里头看,眼前出现了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只五斗柜,斗柜上还立着一个粉面红裙的俄罗斯娃娃。

诺莎收回视线,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有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几支长短不一的铅笔,还有一摞泛着白点的照片,她抽出了其中一张——照片的中间站着一个头戴兜帽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左侧是一个蓄着髭须的男人,右侧是一个盘着头发的女人,俩人衣着华贵,面相和蔼,看上去应该是小女孩的父母。边上还站着一男一女,都是家仆的装束。

纵使照片已溶蚀了近半,诺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戴着兜帽的小女孩。

“诺莎小姐。”

照片从诺莎的手中滑脱,像片羽毛似的,左摇右摆,随即飘落在地。她侧过头,后退了两步。只见一个黢黑的剪影闪现于门口,缓缓地穿过门框,款款地朝她走来。月光稀释了剪影的浓墨,浮现出一张肥硕的脸庞。 

“诺莎小姐,我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什么故事?”

金嫂捡起照片,抚去面上的落尘,交回诺莎手中。

“从前有一座宅子,里面住着一对恩爱的夫妇和他们可爱的女儿,还有一个聪明的园丁和一个愚钝的厨娘。主家心善,从未将家仆当作下等人对待,不仅教他们读书写字,甚至还让园丁住进了客房。但是,诺莎小姐,知识对善人而言是好东西,可对恶人来说并不是。园丁知道得越多就越贪婪,甚至还觊觎起主家的女儿。屡次求爱受阻后,他竟设法烧死了那对夫妇,并将他们的女儿占为己有。可怜的女孩承受不住打击,不久后也随她的父母而去了。”

“后来呢?”

“后来,这一家人被埋在了一棵苹果树下。”

“那个厨娘呢?”

“她倒是相安无事。不过,包庇这种恶行的人,本身也是该死的。” 金嫂转身走向门口,“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晚安,诺莎小姐。”

金嫂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那个小隔间。

诺莎关上门,走下楼,穿过厨房,来到金嫂的房门口,驻足几秒再折返厨房,从流理台上的刀具套装中抽出那把用来切柳橙的薄刃尖刀。然后走上楼,推开了杰夫的房门。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百分优等生应当作出的反馈。

杨嘉灵
Jan 2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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