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无数次帮人搬家时,窥见了北漂的人生底色

我在无数次帮人搬家时,窥见了北漂的人生底色

北京居不易,搬也不易。

2021.12.30 阅读 448 字数 4235 评论 0 喜欢 0
我在无数次帮人搬家时,窥见了北漂的人生底色  –   D2T

何亮明曾是一名在北京拉活的搬家师傅。来北京的那年他21岁,那时候他有一辆金杯车,满身的力气,好说话的脾气,还恰好租房住在海淀区的大学聚集地,毕业季一到,学生们就爱找他帮忙,搬家生意就这样开始了。

后来找他搬家的人越来越多,主要是那些20出头的年轻人,包括这些毕业后已经开始工作的大学生、他们介绍来的同事、同事介绍来的朋友。在豆瓣租房小组里,“小何师傅”的推荐指数名列前茅,不少豆瓣青年慕名而来,找小何搬家……

何亮明说他曾经精确地算过,自己的车能装下多少行李——20个标准拉杆箱,或者28个标准搬家纸箱。但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的标准,每个搬家的年轻人都不一样,他们有不一样的行李、不一样的背景、不一样的北漂心情、不一样的人生故事。唯一相同的是,不管多么迥异的人生,都会被装进这辆车里,塞得满满当当。这是一个北漂的全部家当,也装载着这些人所有的北漂回忆。

以下是何亮明的口述。

我是搬家的小何师傅。

我叫何亮明,湖北人。但在北京,没人叫我的名字。偶尔看到对方的通话记录,在那里,我的名字叫做——搬家的小何师傅。

在过去5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开着我哥借给我的金杯车,给那些生活在北京的人搬家。找我搬家的大多比较年轻,特别是那些刚开始北漂生活的学生和白领。毕竟金杯车装不下太多东西,一箱书,两箱铺盖,四季的衣服,外加锅碗瓢盆、瓶瓶罐罐,恰好是一个刚开始独立生活的人的行李分量。

因为搬家的缘故,我开始了解那些在北京城生活的法则。我知道要想抵达西直门的住家,先要想办法成功地从如迷宫一样的立交桥里绕出来;想要搬家进部队大院,每个人都要在门口警卫那儿押身份证;中关村到处都是创业公司,那些创业者白天在有漂亮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里上班,晚上出门拐弯,住在写字楼背后那些经常漏水的上世纪六层老板楼。

渐渐地,北京地图对我来说也打上了“人”的标签。毕业的学生集中在我所住的海淀区;双井、百子湾的房子里住着小明星,或者挤在合租隔断房里打算成为小明星的人;中关村的老房子里住着一批雄心勃勃的创业者,望京住着另一批,他们都打算要改变世界;而在每个区都有数不清的地下室,里面住着那些租不起有阳光的房间的年轻人,但是他们同样怀有强烈的梦想,每个人都打算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抓住年轻的机会,大干一场。不知道是不是能真的改变世界,但至少希望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

一开始我以为搬家生意只会在毕业季出现,但事实上,在北京,几乎每天都有人需要搬家——跳槽,搬家;分手,搬家;孩子要上学,搬家;房东孩子要上学,提前收回房子,搬家;北京房价飞涨,房租跟着涨,搬家……

碰头之前,他们会提前把家当打包好。装上整个家的重量,我们就出发去一个新的生活了。在路上,这些经历搬家风波的人很喜欢跟我分享他们在北京的人生经验:

——“要想拼业绩就得多出差,不怕加班就能赚钱,但出差久了,女朋友就会跟别人跑,请假折腾搬家,业绩又得下降”,这条建议来自一个出差3个月回北京后发现女友怀孕1个月、不得不搬出同居的家的人;

——“现在是创业的黄金时期,这时候得多见投资人,多买IP。只要是大IP,闭着眼都能赚钱,为什么不赶紧趁着年轻创业?抓不住风口,猪飞不起来啊”,这条建议来自一个为了创业搬去望京的“未来CEO”;

——“跳槽就俩原因,要么碰上未来的牛上司,要么碰上现任的猪同事”,这条建议来自一个因为受不了“猪同事”辞职的年轻人。

我读书不多,所以羡慕读书人。每次听他们侃侃而谈,感觉很长学问。只是回想起来,这些学问听着挺有意思,但总感觉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用。创业是什么?IP是什么?风口里的猪是谁?我都不明白。还有那些创业的搬家顾客总喜欢说的“维持用户黏度、培养重度用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每隔几个月就得搬家,每次都找我,他们自己算是重度用户?

大概是因为住在学校附近的缘故,一开始找我搬家的全都是学生。那时候感觉所有的活儿都很像,毕竟每个人都是从学校毕业,搬家去新住处的学生,他们行李差不多,样子差不多,连搬家路上说的话都差不多。一路上乐乐呵呵,热情地跟我说他们的新工作,和即将到来的生活让他们快乐的理由:有户口、有编制、薪水高、有前途、离男朋友家近……

第二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多多少少不太一样了。行李多了,话少了。毕业后的第二次搬家,理由大多是有点伤心的:有的被黑中介骗了,有的新工作不顺利,还有人跟男朋友彻底闹掰了,过不下去了。

离开学校的生活时,他们都只有书和衣服,而再次搬家的时候,每个人多出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一个人煮饭用的电饭煲、打扫卫生的拖把,为了看球买的电视机,还有爱干净的人单独买的迷你洗衣机。

有人爱在搬家的时候扔东西,曾有过搬家的人把好大一只毛绒玩具恶狠狠地扔进垃圾桶,还有人坚持要把看上去完好无损的柜子扔到楼下,那大概包含了不愉快的回忆吧。

但有些东西他们似乎不愿意舍弃。我见过一个爱读书的清华学霸,毕业搬家的时候,他的行李中90%全是书,另外10%是随手卷起来的铺盖,和裹在铺盖里的衣服。但第二次见他的时候,我特意留心看了下,从学校带出来的书他压根没看过。因为装书的箱子上面还牢牢地贴着我当时为他打包时候留的胶带。我想他应该再也用不上这些书了,可是他并不愿意扔,坚持一直随身带着。

我还记得,一个姑娘一直带着一把琴。她说她现在的工作有点辛苦,忙了一天回到家,根本没力气练琴,但是那把琴她一直也舍不得扔。她告诉我,留着这把琴,大概就能留住一部分属于过去的自己。在疲惫的时候,能想起那个刚从学校出发、准备开始新生活的自己。

他们大概很需要一些动力,让自己有勇气在北京生活下去。

记得有次晚上七八点钟,一个老顾客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她搬家。她住在双井,那是一个被中介隔成7个房间的三居室。赶上年底清退群租房,偏偏她又在外地出差,回到家的时候,房间已经被中介强行清退了。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被扔了出来,像垃圾一样堆在过道上。然而遇到这样的事,这个姑娘并没有哭,她只是一句话也不说,埋头找自己的行李。楼道里连灯都没有,我举着手机,给她照着光,她就趴在地上,在如同废墟的行李堆里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还能拿到下一个“家”使用的生活用品。但这个废墟一样的地方,真的曾经是她的“家”吗?

有次搬家路上太颠了,一个男生的酱料瓶打翻了,飘散了一车厢的调料味儿。他有点心疼地说,那是从家里带回来的料,累的时候容易想家,每到这时候他就会自己煮面吃,浇上一点家里带来的料,就好像回家了一样。

在我搬过的所有“家”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北京的地下室。有一次在定慧西里的地下室,那里几乎可以用尽所有我知道的坏形容词,狭长、昏暗、阴冷、潮湿、幽闭,像个忘了设计出口的迷宫。墙上贴满了箭头,但没有一个箭头能指明正确的方向。我在里面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我迷路了。扛着行李在里面找不到北的时候,我有点慌了,也感到有点心酸——打算搬家到这里的那个姑娘,这就是她在北京的家了吗?

可能就是因为这些有点伤心的租房故事,不止一个人在搬家的时候告诉我,他们打算买房子,咬着牙过也要买房子。时不时也会有老顾客给我打电话,让我帮他们搬到自己买的新房里去,给他们“搬最后一次家”。

有次帮这样一个人搬家,开车去见他的路上我还有点感慨。算下来,我看到了他在北京生活的整个过程:从人大毕业,先是搬去了西坝河朝北的合租房次卧,换工作后搬去了十里河,谈恋爱后和女朋友搬到了南三环的洋桥,最后两个人在燕郊买了小三居。我看着他从学生时代只装半车的行李,到后来塞满一辆车,再到最后整整两车行李,一车属于他,一车属于他的新娘。

整个搬家的路上他都很高兴,一路上说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其实,我也偷偷地为他感到高兴。我在北京没交到什么新朋友,偶尔遇到的这些常常找我搬家的老顾客,算是我在北京最熟悉的人。我会为他们感到安慰,终于能安顿下来了啊,终于不用搬家了啊,终于能有一个地方,真的叫做“家”了啊。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直看在一部名叫“北漂”的电视剧,每次见到主人公都在吃苦、受罪、奋斗、打拼,终于熬到最后,苦尽甘来,等到了一个大团圆的美好结局。

大结局之后会是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在常常令人疲惫、失望、冷漠、伤心的北京,能看到团圆大结局,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自己也是个北漂呐。

在北京生活的第5年,我也遭到了“清退”,我也搬家了。只有在给自己搬家的时候,我才突然回过神来——天天给北漂搬家,其实我自己也是个北漂呐。

一直以来,我住在海淀高校附近的自建房里。那里没有暖气,冬天要靠烧蜂窝煤取暖。一开始烧不好,满屋子呛得都是烟。我第一次知道冬天不仅仅意味着寒冷,还会异常干燥。因为天天要搬东西,我的手掌长满茧,到了冬天就会干燥得裂开,像枯老的树皮。屋里没有24小时的热水,每次干完活,伸手在冰冷的水龙头下面冲洗满是茧子和伤口的手,就像刀割一样疼。每到这样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清楚地感觉到,在北京活着,真不容易啊!

记得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游客,对北京的所有印象都是快乐。那是北京举办奥运会的2008年,天安门广场上全是花,西单的商场里挂着几层楼高的大海报,坐车从立交桥上远远望去,北京城里到处是高楼,像是家乡地里的竹笋,只是这次它们全是用玻璃做的。当时觉得,这得是多么繁华的一座城,生活在这里一切都是新鲜的,崭新的房子,崭新的马路,崭新的生活。

然而,跟很多北漂一样,我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去年夏天,我结束了搬家工作,也搬离了北京。我现住在廊坊,开一家小小的淘宝店,靠倒卖简易家具赚钱。这也算是从搬家工作中得到的灵感——因为我发现每个新搬进的房间里总会少点东西,缺个板凳,少个桌子,没有衣架。于是我的店里进的都是这样的货,虽然简陋但是大多可折叠,方便搬家。

搬家对我来说已经全都是回忆了。说真的,我有点庆幸它结束了。这个活儿实在太苦了,有时候累了一天回到家都没有力气吃饭,挣的都是辛苦钱。现在每天进货发货,处理订单,可能一个月才会进北京城一次。

下次再去北京,我想去之前住的地方转转。房东催我们退租的时候说,要赶我们走是因为那片地要拆了房子盖小学。我想去看看小学盖起来没有。大概只有我知道,那些为孩子上学而折腾搬家的人多辛苦。

我一直觉得我对这座城市没什么贡献,我是个粗人,没有高学历,不懂新技术,跟创业什么的也沾不上边,连居住证都办不下来。所以如果因为我的离开,附近的小朋友能安顿地住下来,就近上学,大概也算是我为这座城市做的一点贡献吧。我想这样一来,最少能有一家人,终于可以不用再为了搬家这件事而烦恼了。

文丨李斐然 口述丨何亮明 编辑丨陈璇

每日人物
Dec 3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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