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爷爷葬礼之后的家族聚餐上,爸爸喝了两口酒,滔滔不绝讲了许多和爷爷一起生活的趣事,其中有真实发生的,也有他自己的添油加醋。他抿一口老酒,讲一句,脸上的潮红越来越深,讲话的口齿反而越来越伶俐。讲完之后,他的兄弟姐妹,连带我的堂姐们,都揶揄他,说他之前聚餐的时候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话。酒后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在穿堂风吹过的走廊里,他突然说:“我之前都是故意不讲,又不是不会讲。”
他的整个人生都是如此,聪明,务实,勤劳,善良,但是不喜欢抛头露面,也不擅长邀功。他在幕后默默耕耘,功劳却不见得会算在他的头上。即使是机会众多的九十年代,升官发财的事情都没有轮到他,许多学历能力不如他的人都一夜暴富,他对抗命运的手段就是默默带着徒弟,去遥远的地方做实验,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后来,他的好多升官发财的同僚因为贪污入狱,他临危受命去负责重点项目,又有人来夸他眼光长远,说他是有大智慧的人。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即使每天坚持散步也无法抵抗身体上逐渐呈现出来的老态,但是他还是像许多年前那样,拒绝了所有人的巴结和讨好。
他的一生确实都是走捷径和投机取巧的反面,但是也说不出来有多么大的智慧,只是本能地热爱科研而不擅长在酒席上说漂亮话。潜移默化里,我也跟到学到了这一套学者的清高,眼看着周围的人创业、炒股或炒币赚了不少钱,自己却错过了。但好在我从爸爸身上学到的,还有自得其乐和容易满足。
爸爸出生在庞大的家族,连他一共有五个兄弟姐妹,贫穷的幼年使他们对于权力和金钱有本能的热爱,但同时又因为是上海本地人,而有一种与生俱来与实际能力无关的骄傲。无论混得好不好,五个人中的三人,都留在了上海,起先是住在爷爷奶奶单位分配的房子里面,后来各自成家立业,其中大哥借着上海经济腾飞的东风,靠着拆迁一跃过上了好日子,而五个人中的小妹妹,九十年代中揣着哥哥们凑的一点钱去日本学语言, 成为很早期的一批留学生,经过了早起食不果腹的艰难时光之后,成功留在国外,做到大公司的高层,嫁给有钱的商人,过上了模板一般的成功生活。
爸爸大学毕业后从上海搬到常州这个并不太出名的江南小城工作,导致他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他把户口从上海迁到常州的时候,懵懂的我还不懂得地域优势所能带来的便利,也没有想到我临近高考那年,曾经无数次幻想如果爸爸的户口在上海,我就可以轻松许多,至少可以少做几套王后雄的习题。
那还是国企效益和福利都很好的年代,在常州,爸爸住在我外公外婆单位分配的三室一厅的房子里,过了几年就分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房子,企业有自己配套的学校、医院和疗养院,一丁点都不用操心。我外公是当时出类拔萃的知识分子,精通俄语和英语,爸爸是当时罕见的大学生,喜欢读书人,和我外公关系越来越亲近,也因此逐渐出落得和我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二伯伯截然不同,当然,他也和他家族以上海为根据地的核心圈子渐行渐远。到后来,他脑子里面长了个瘤,要住院开刀,除了外公外婆连夜守在他床边外,他在上海的亲人们一个都没有来看他,我妈为此念叨了很多次。后来他渐渐做到了教授级工程师,他在上海的家人也毫不知情,或者说毫不在意,逢年过节的时候回上海,爷爷依然不好意思地和邻居说他只是个搬烂铁的。在饭桌上,只有圆滑的二伯伯说的笑话能够把我爷爷逗得哈哈大笑。二伯伯的女儿给了我爸爸一个有她公司名称的环保袋装年货,然后反复强调“你买不起的”。
小的时候,我认为我和我爸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他因为学不会英语而错失了许多跳槽的机会,我有语言天赋但是对工程学一窍不通。相较于我爸从大城市到小城市然后安居乐业的经历,我的生活就是从小城市往大城市不断地逃离。我初到国外的时候,告诉别人我的家乡是常州,没有人知道,我每次都要补充,是离上海很近的那个城市,于是美国英国法国的朋友都恍然大悟地点头说着:“上海,我知道!”他们开始讨论在电视上看到的上海的东方明珠和小笼包。爷爷听了说,你干脆就说你是上海人吧,我也跟着改了社交网站上的信息,直到最近几年才改过来。
我也是直到最近几年才发现我和我爸的相似之处。
他常常需要出差,走南闯北的,号称去过中国的每一个省份 。无论我说起什么地方,他都去过,在那里有朋友,知道小巷里面藏着的小馆子。他很少管我的饮食起居,妈妈常常说起我小时候哮喘病发作住医院,半夜发病危通知书而我爸却在外地出差的事情。但是我又不觉得他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缺席过。他那个时候就像现在大家推崇的模范家长,出差回来带给我新奇的玩具和图书,不管我的成绩,只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把我妈气得发疯。
小时候,坐飞机还很稀有的时候,在我的央求下,他趁国庆五十周年也带着我坐了一次飞机,去北京天安门看阅兵式,去颐和园游玩,玩到公园关门了还不知道,最后要翻墙出去。有一年暑假,他被公派去伊朗出差,每天有一百美金的差补。他自己吃最便宜的馕,把所有钱都省下来给我和妈妈买礼物。我还记得他从包里拿出一瓶给我妈买的香水,又变戏法一样给我戴上一块斯沃琪的手表。那还是吃肯德基都要等个好日子,吃必胜客可以炫耀半天的年纪,那块手表让我在学校里耀武扬威了很久。
我中学的时候他去香港,带回当地产的杏仁糖和烧腊,说香港是个好地方,很干净也很有秩序,我十八岁的时候,果然如他所愿考去香港的大学,他和妈妈送我一起过去,他很骄傲地像导游一般带着我们娘俩在地铁里面穿梭,去街头吃鱼蛋粉。带我们走他走过的路。 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去法国和德国考察,回来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红磨坊里面的康康舞和巴黎铁塔上面吃到的法国大餐,于是我从大二开始就修读法语,然后如愿以偿去了巴黎高商做交换学生。
我从小听着他讲外面的世界的故事,可惜彼时因为哮喘,身体羸弱,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终于到了十八岁,身体因为青春期发育而变得强壮,我也开始了自己的旅程,每次离开的时候,妈妈都会在机场红了眼眶,爸爸则非常镇定地让我快走,不要误了飞机。妈妈幽怨地看了我爸一眼,说我这么热爱漂泊,全部是遗传自他。爸爸就搓着手呵呵笑,说,反正你硬要留她也留不住啊。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拿作文比赛的奖,我的爸爸比谁都兴奋。
他一直说是他的功劳,因为自从我三岁那年认字开始,他就源源不断地把小说书往家里搬。外婆说他只是因此常常要加班,所以偷懒想让我安静地自娱自乐,但是他则说是因为他早早就发现了我的阅读天赋。
我五岁那年,他送给我连环画本的四大名著,我每天追在他后面,指着不会念的字问他怎么读。有的时候读到《红楼梦》里面男欢女爱的场面,我看不懂,缠着他给我讲,我都忘了他是怎么搪塞过去的了。那年过年,走亲访友的固定节目是我在诸多大人面前讲三国故事,有的时候我讲三英战吕布,有的时候我讲空城计。六岁那年他给我买整套的《十万个为什么》,从此我就跟在所有来我家作客的亲戚朋友后面,问他们我在书上看到的问题,考他们能不能答得出来,直到我爸爸把我拉走为止。后来他给我买托尔斯泰,高尔基,海明威的书,给我买昂贵的装在一个烫金木箱子里面的《二十四史》,也瞒着我妈给我买了全套《哆啦A梦》和《哈利波特》这种不正经的“闲书”,我把“闲书”包上物理习题册的封面偷偷看,他负责替我打掩护。
我看得多了,自然写得也多,十岁的时候,就可以一口气写一千字的小说,拿了全市作文比赛的冠军,小学校长在升旗仪式上给我献花。我在获奖感言里面说,我将来要出一本书,大家都在下面善意地笑,因为在这个小城市的郊区小镇,还从来没有出过作家。我爸爸却深信不疑,并且早早和我约定好,将来要出书的时候,要在封面上写感谢他。
爸爸也喜欢舞文弄墨,他会批改我的作文,然后自作主张让我加几句进去。他看到好词好句,都会划下来让我学习。后来我写得越来越多,自认为了不起,就不会听他的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和我较劲,那几年,撰写了不少论文,有几篇发表在不错的刊物上。我拿来看,给他提意见,他也像我对他那样,坚决不采纳。
我高三的时候开始给杂志写稿, 妈妈却希望我专心准备高考,整个一年都不让我用电脑。 我偷偷地把文章写在方格稿纸上,让我爸给我录入到电脑里面,然后打印出来,我校对之后,再交给他,由他悄悄贴上邮票寄给杂志社。
爸爸为此特意去学了五笔字型输入法,夜夜替我打字到凌晨。
后来我果真出了书。第一本书出来的时候,爸爸欢欣鼓舞地买了几十本,逐家分发,还追着别人要别人替我在网上写书评。到我去年出来新书,他只把书的封面发在朋友圈就草草了事。我以为他已经不再为我而自豪,直到有一天回老家,我走进许久未踏足的书房,看到书柜里面放着我小学中学时代的随笔本,和每一本有我的文章的杂志和书籍。最初的几本随笔本还是田字格的,封面的铅笔字歪歪扭扭。爸爸妈妈时不时就把我的文章拿出来看,然后比较我在里面提到谁更多。
我长大成人之后,和爸爸的交流并不多。
妈妈喜欢事无巨细地管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我的男朋友养了狗,她就让我给她发狗的照片,让她在朋友圈转发,我说我在健身,她就让我每天发照片给她,然后摇着头说我怎么还没有瘦。她坚持要我去剪刘海,也坚持告诉我穿绿色的衣服好看,她自己买了新衣服,做了新发型,也第一时间让我在朋友圈里替她点赞。妈妈感情热烈,外放,我有段时间没打电话回家,她就打过来,哭着说我没良心,说我翅膀硬了就不理她了。我有段时间单身,恰逢她同事女儿的婚礼,她提起同事的女儿很幸福,又要在视频里面掉眼泪。
爸爸对我,就像古代的君子之交一般,文质彬彬问候几句,点到即止,各自安好。
有几次外公外婆生病住院,我爸爸坚持陪夜,整天蜷缩在病床边的小椅子上面,搀扶,擦身,端茶送水也端屎端尿。他都等到病情稳定之后才告诉我,然后不忘记最后说一句“一切都好,勿念”。
我放弃香港的一切去洛杉矶,之后又匆匆放弃洛杉矶的一切去罗马工作,上飞机之前,他都会告诉我“又要开始新的生活和挑战,祝你马到成功”。
偶尔和他聊天的时候,本来还很开心地发着短信,他突然想到时差,便对我说:“时间已晚,早点休息”。
我曾经很喜欢那种喧哗热闹的关系,喜欢天天见面,喜欢手挽手,但我后来发现,在很多人的眼里,我个人的喜好从来不是最主要的,他们热衷于参与我的生活,并且力图用改变我而在我的生活里留下痕迹。我和爸爸相处的时候,他永远都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你自己开心就好。”而我,也慢慢学会了摔倒之后一个人爬起来,以及在最艰难的时候从苦难里寻找欢乐。
我主动给我爸发消息的时候,通常都是让他来机场接我。于是他就自己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转地铁来浦东机场,然后回程再坐出租。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替我拿着大包小包,把巨大的行李箱扛在肩上搬上搬下,他方向感很好,知道所有公交和地铁的线路图,也知道打车的时候什么时候要上高架什么时候可以抄近路。
行李箱里放着我替妈妈、外婆、朋友和亲戚同事们从国外买回来的东西,我问爸爸要什么。他先说想要买旅游鞋,但是很快又说太重了不好拿,后来说要买iPhone,但是又担心我去苹果专卖店排队浪费时间。有的时候我给他买T恤和领带,他高兴地直说要留到重要场合穿。后来他穿着领口破了一个洞的T恤去见他的兄弟姐妹,被他们笑话了很久。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家族里面最不起眼的小儿子,长子要子承父业,小女儿因为聪明富有得到了最多的宠爱,二儿子会来事也会照顾人,张罗亲戚间的各种饭局,定期去访问早就年久失修的老宅,所以唯有他,住在上海人眼中的乡下地方 ,性格温和,可以在饭局上牺牲来作为笑料。我长大之后,因为一直没有结婚生子,所以也成了家族里面离经叛道的那个,姨妈姑妈都指着他,让他告诉我要快点结婚,“做女人该做的事”。我很要强,为他打抱不平,他就问我“啊,争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要处处争先呢?
我一度认为他作为被忽视的那个儿子,拼命想要谋求家族中的认同感,只是在表面上装作不在乎。我后来才明白,他一生挚爱的只有自己作为工程师的工作,他确实不爱名声,也不爱钱财。
他既不爱去饭局,也不喜欢社交,有的时候帮了别人的忙,对方找上门来要请客吃饭,他都找各种借口推脱。小的时候,我对他的印象,是在那个还没有AutoCAD的时代,趴在地上,用圆规三角板作图。不出差的时候,他就整夜整夜看着专业书籍,书房里的灯在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还亮着。
我一度以为他就像所有人认为的那样,笨拙,木讷,直到我自己创立了工程类的初创公司才知道他究竟有多厉害。有几次在网上抱怨项目进展艰难,他一个电话打过来,专业术语知道得比我更多,提出的建议比我教授提出的更实用。
那段时间我们天天通好多个电话,他替我走访客户,替我打电话问他在政府的朋友,有的时候我因为公司进展缓慢,讲话的时候颇不耐烦,他挂了电话,发短信来问我好不好,说不开心就出去散散步,叮嘱我要准时吃饭,早点睡觉。
他周末早晨五点钟就起来,带着我去拜访供应商,客户,那些我怎么都见不到,见到了也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都恭恭敬敬地为他端茶递水,但是他却毫不犹豫地就卷起裤腿,进入黑暗且布满灰尘的仓库,爬到高处,一麻袋一麻袋地替我搬运气味刺鼻的化工原料。
高速来回十来个小时,从凌晨一直开到天黑,他一路看着导航替我指路,我让他睡一会他也不肯。中间偶尔在休息站停下,他走下车,活动活动筋骨,吃一个橘子,吃一根玉米,然后把保温杯重新装满热水。
有一次,我们的车被人追尾,他下车去,固执地和对方司机理论。我望着他的背影,他穿着臃肿的旧棉袄,个子似乎比前几年要矮一些,头发几乎全白了。
三岁的时候他把我扛起在他的肩膀上看元宵花灯,我觉得他顶天立地,无所不能。三十岁的时候,他帮我创业,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指引我的方向,从不求人的他为了我去求别人帮忙,我依然觉得他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后来我在公司的合伙人Seth问我,是不是因为迟到了所以找了出车祸的事情做借口。我才明白,大千世界,绝大部分的朋友都是靠利益交换而联系在一起,但家人之间的纽带,却远在一切利益之上 。
有几次听男朋友和他爸爸打电话,结束的时候,他爸爸总会说一句“我爱你”,然后他就回复“我也爱你”。我告诉他,我和我爸爸之间,从来没有这么肉麻的对话。
男朋友反问我,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爱他呢?
仔细一想,我好像也没有听到过我爸妈之间说什么情啊爱啊的。我十次回家,有九次听他们互相说“我真是受不了你了”,另外一次则是他们为了排骨汤的咸淡而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很快,一个月,一年,十年,几十年就过去了。他们还是会为晚饭的口味吵架,我妈妈还是喜欢清淡,我爸爸还是喜欢浓油赤酱,然后他们还是会在吃晚饭后,一起去家门口的花园散步,晚上回家一起看着电视吃水果。
他们还是彼此的伴侣,而我还是他们的女儿。小的时候看恐怖电影,晚上非要和他们挤在一起睡觉才觉得安全,那份内心深处的安宁,到现在也没有变过。
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谁会轻易说喜欢啊,爱啊。
父女之间的感情,我们彼此都知道,然后,就牢牢地埋藏在心里。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