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部分时间,我并没有跟猫在一起。我的猫住在北京家里,我却一年超过八个月都住在京都。他们说我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家长,只知道小孩子可爱,自己却不带小孩子。不过多年以前,收养第一只猫的时候,我的确以为自己是要定居北京,好好过生活的。
那时候的男朋友是北京人,比我大不少,计划是我读完书就结婚。他很忙,我们共处时间不多。敏感多情的少女想养一只猫,他允许了。在豆瓣流浪猫小组,刚好看到有人说,芍药居某小区有只八个月大的流浪猫,白色。我跟发帖人联系,说想收养它。对方考察了我的条件,说可以。我便从南三环坐了很久的车,来到了北边的芍药居。联络人是位温柔的姑娘,正在准备出国,本来自己要收养这只猫。天已见萧索,十月末北京有风的下午。她领我到猫出没的地带,那里有个小纸盒,里面有水与猫粮,是小区的好心人布置。她唤了两声,果然闪过一团白雪,是只非常漂亮的小白猫,盘踞高处,宝石般晶莹深邃的眼眸冷漠地望着我们。“阿咪,阿咪,有人要养你啦。”姑娘拿一根火腿肠引诱它,它迟疑片刻,忽地腾空一跃,叼走了那段火腿肠。姑娘长期做流浪猫救助工作,手法也老道,趁势揪住它脖颈后一片皮毛,顺顺当当抱到怀里,让我装进书包,“好了,它就交给你啦。”
意外地,那团柔软的肉体十分顺从,我抱着它,打车回到南城暂居的小屋。多年以后,几乎不相信自己曾在那里居住过。早晚经过陶然亭公园,听到胡琴与吊嗓声。黄昏,波光粼粼的护城河,杨树涂满夕光的叶片如金箔银箔,相击作声。小区门前昏暗的菜市场,房顶上长满杂草的门钉肉饼小铺子,凭空高高一簇瘦削的菊芋,人们似乎只把它当成观花植物,缩小版的向日葵,并不知道它的块茎可以做酱菜。
我给猫起了很多名字,但都不如“白小姐”这个叫得顺口。磨合期很短暂,很快它就跟我一起作息,同吃同睡。彻夜无所事事看闲书时,它也不睡,趴在我膝头,嗲得我不知所措。午睡时,它也过来,枕我一截手腕,温柔一小团,潮湿的粉色的小鼻子,四五月晴天白云一样轻软悠长的呼吸,我大气不敢出,想是第一次知道被依赖的感觉。
大概从前生活不安定,它对食物异常执著,厨房任何食物都要过问,我一开冰箱就迅速出现。有一天,在家乐福买了一段蒜肠,自己还没吃,特意用晾衣杆将之挂到暖气水管的高处。洗澡出来,地上一只塑料袋,水管上空空荡荡,蒜肠不见踪影。它端坐在旁,喵呜。一嘴蒜肠味。它最爱吃鸡肝,从买回来进家门开始,就哀嚎不已。催我赶紧下锅。我手忙脚乱,等等等等,别着急。锅里满水,煮鸡肝,去浮沫,沸腾,出锅。它跳上灶台,丝毫不顾尾巴被煤气灶火苗舔舐的危机,哀哀欲死。新出锅的滚烫的鸡肝,不好下口,急死了,绕着打转,喵呜呜呜,喵呜呜呜。只好拿凉水过几道,总算能吃了,呜哇——埋头大吃。顷刻一扫而光,还要伸爪在碗里蘸蘸汤,爱惜地舔爪。猫吃东西的样子,实在爱娇极了。我本来不爱吃鸡肝猪肝,自此也学会了吃。学校食堂有一味小菜,甜汁鸡肝,每次看到都想:哦,我家猫最爱吃了!然后拿一碟。好像是为了充分体会猫的心情一样。
那段日子,并不是已经忘却了,即便忘却,翻一翻日记也知道,只是不太愿意回忆罢了。很快到了盛夏,母亲来北京看我,很惊讶的样子,吓,你真养了猫!父母对小动物都不太感兴趣,认为太脏。他们的生活也足够丰富,不需要通过蓄养宠物寻求慰藉。不过妈妈对白小姐很好,煮鸡肉给它吃,教育它不可上桌,它非上桌也并不多管。暴雨骤来的午后,我和妈妈并头午睡。窗外黑云滚滚,树木狂舞。猫伏在我们中间,仿佛是小时候才有的辰光。我们应该说了很多话,有关婚姻与未来。我没有明确的答案,甚至那日晦暗的天气,早为日后惨淡收场的感情做好注脚。
人最无情,变故最多。突然要出国,幻想中二人一猫的格局不复存在。猫怎么办,父母不愿意养,顶多答应送回老家,拜托奶奶照顾。而奶奶已有三五只猫,都是放养,来去自由,饮食粗简。我不舍得白小姐过这样的生活,更何况南北风土大异,千里迢迢,岂不太可怜。于是找职业寄养处。有那种人家,专门做宠物寄养的生意,一个月几百块,像寄宿制,一大屋子猫和狗。虽然万般抱歉,但好歹能接受些,遂将白小姐送了过去。心中凄恻,像贸然留情的负心人,不得不吞咽离别时的苦痛与自责。
而生活总不免跌宕起伏。有一天,从周兄跟我说,我要去北京工作,可以帮你照顾白小姐吗?后来,白小姐跟他一起生活,相处极善。也许是被他养猫的技术与耐心打动,又或者认为猫看中的人,应该不会太差,我后来便跟他在一起了。我们保持着奇特的关系,每年只有很短暂的时间在一起相处,大部分时候是他跟猫朝夕相伴,怡然自乐。
没过多久,我们就打算再领养一只小猫,给白小姐做伴。就像很多独生子女的家长认为,一个小孩子太寂寞,再添个弟弟或者妹妹也许比较好,一模一样的心理。同样是上网找猫,恰好有人捡了一只怀孕的流浪猫,刚刚生了五只小猫,一色黄白花,都才拳头大,呢呢轻啼,扑簌簌滚动。从周兄拍了小猫照片给我看,问我选哪个。我说哪个都好。一会儿又补充说,哎呀,有个小猫,背上有个鸡心,好可爱,要不就是它?从周兄说,刚刚我也选中了它。我们给它起了名字:玄米。因为白小姐其实有个大名叫玉露,都是茶叶的名字。这个叫起来很顺口,ゲンマイ,米米,高兴起来一通乱叫。
玄米的到来令白小姐极其不快。猫嫉妒心很强,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同类陪伴。但玄米对白小姐非常感兴趣,跌跌撞撞一步不离,扑通扑通在后面追,小心翼翼靠近它,抱它的尾巴。白小姐勃然大怒,挥爪就打,龇牙警告。玄米惊呆,小脑袋往后一缩,身子还在原地。白小姐弹爪猛揍,打得玄米晕头转向,方记得转身逃窜。然而不过一时,又懵懵懂懂,痴心不改地接近禅定的白小姐,好奇张望。白小姐怒极,飞身高卧书架顶棚。小毛球一般的玄米只好仰望膜拜,它还要长大一些,才能攀上那处制高点。起先,它只能跳上五斗橱,再努力一下,是电视机顶。踩一脚,机顶盒歪了,电视也一片雪花。有时会跳失败,扑通掉下去,它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步履不乱,淡定走过,以此掩饰尴尬。当它终于能够跳上书柜顶时,白小姐也不再与它为敌,甘心接纳了这位崇拜者,允许它舔毛、偎依,一时,家中气氛祥和。
玄米天真烂漫,对世界充满好奇心,不挑食,不发脾气。那时住在北河沿,房子很旧,附近没有大超市,也没有菜市场,生活不便。然而走几步就是东华门,就是故宫,每天傍晚尤适合散步,去看那宫墙外的垂柳,护城河畔的夕阳。玄米跟白小姐不同,很喜欢跟我们出去玩。坐在我们衣服帽子里,肩膀上,或者用围巾兜住,盛在背后,探出茸茸的脑袋,喵呜,喵呜,威风凛凛。路上的人看到都说,哟,谁家的小猫儿呀,出来遛呀!真精神!喵呜,喵呜!它又叫,很得意的样子,小爪子踩在人肩头,摆出老鹰的架势,跟这庞然错综、它所陌生的世界打招呼。在路边小馆子吃饭,可以带它进去。它坐在我膝上,不上桌,不争食,仿佛说,小孩子才不吃外面的东西呢!不知何时,它已经睡着了,柔软的圆鼓鼓的小肚子一起一伏,粉色肉垫抱着头,小尾巴随意垂着。我们吃完饭,把它放到帽子里,慢吞吞回家去。
后来读到潘伯鹰《北平行》里一段:“我看见一个深灰布棉袍的中年人骑着车。他的袍子扎上来,臂弯里套着包袱。一个黑白花的小猫正蹲在他肩头。那猫将两只前爪抓住主人的左肩,两只后爪斜斜地抓住主人的背,一条尾巴几乎拂到右肩,小猫头靠紧了主人的脸,两只小圆眼无恐惧地在杂乱的人群中转!呵!北平!大时代中紧张而仍能悠闲的北平!”啊,倘若潘先生看到我们,会不会多写一段?一对萧条的青年,遛一只黄白花小猫儿。
不过,玄米在我们的帽子里并没有睡多久。它长势迅猛,一不留神,身条便拉长一倍,黄白相间的尾巴尤其长,几乎等身,蓬松得像松鼠,背上的鸡心也走了样。再待在帽子里,脖子便勒得慌,衣服也要扯坏了。但它还是喜欢往我们肩膀上爬,端端正正坐好,允许我们拉住尾巴保持平衡。直到成年,长成逾十斤的大猫,再也无法坐稳。而我们也早已搬离北河沿,来到车水马龙、毫无散步环境可言的东四环边。
也许从小没有母亲教育,总觉得玄米有关“猫”的自我认知,与白小姐有一些距离。一些毋庸置疑属于猫的技能,它也不大会。吃猫草,不懂用槽牙咬断草茎,而是用门齿叼住疯狂向后拉扯,一盆猫草就连根带土散了一地。白小姐吃猫草姿态则极优雅,微微侧首,先咬断一截,再用舌头灵巧一卷,抿嘴轻尝。偏生玄米特爱吃猫草,猫草长得慢,不够吃,其他绿植也可以凑合,几乎是白小姐对鸡肝的热情,又像兔子。它也不太懂得做猫的乐趣。比如白小姐特爱梳毛、挠脖子。只要举起细铁丝密齿梳,它便酥倒在跟前,娇声索取,完全舍弃平日的冷漠与矜持。看它欲罢不能、欲仙欲死之貌,我也不敢停手,一心一意侍奉。白小姐喜恶分明,很容易被讨好,然而并不认为应当对等回报——本来人也不配跟猫对等的。享用完毕,即轻身飞去,继续冷傲模样。玄米不爱梳毛,一见梳子就跑。对挠脖子也无特别热情,几乎没有嗜好,当得上中和文静的判语,从心所欲,不逾矩。不过有时想要人抚头,就拿脑袋来拱你手,喵呜!摸一摸,就安静了。手一停,又叫,喵呜!不够!继续摸。像腻人的小狗。
瓜片是家里来的第三只猫。名字延续了前两位的茶叶风格,黑白花、短毛,出身大家族,教养良好,性情温驯。接它回来时,满心皆是大户人家的儿女无奈寄身蓬门小户的愧疚感。不管两只大猫有多震惊愤怒,它恬然自适,不惊不惧,平静地接受了新生活。它爱与人亲近,只要看到人掀起被子准备睡觉,就悄然现身,淡定登床,像人那样枕着枕头,侧身躺卧。我们给它铺了一张小毯子,它知道那是自己的空间,不偏不倚乖乖躺着,一睡到天亮,非常安稳。
它眼圈周围全是黑毛,乍一看,并不清楚它的表情。要仔细盯住,才能看清保护色隐蔽下琥珀色幽深的无悲无喜的眼睛。它嘴角有一撮黑毛,像小胡子。有人说它像希特勒,又有人说像知堂先生。不过,它倒真曾趴在《周作人散文全集》那一格书架睡觉。大概都是男生的缘故,玄米很快和它亲近起来,像在学校被欺负惯了的人突然有一天也收到小弟。它们在屋内上蹿下跳,冲刺刹车,乐不可支。半夜,被它们吵得天昏地暗,困倦中对从周兄说,你把猫赶出卧室吧。从周兄睡得正好,虽也知道猫大闹天宫,却没力气睁开眼睛,而是调整睡姿,企图重新入睡。又过了很久,猫似乎越来越兴奋。从周兄无奈与愤怒下终于跳起来,一把捞住正在狂挠地板的瓜片。好半天不见回来。我说,你把它放到客厅就是。他的声音非常冷静、清晰:不,刚刚捣乱的不只有它,还有玄米。我要一视同仁,把玄米也抓到。
我问,玄米呢?
他答,床底下。模糊中看他怀抱瓜片,蹲在床边,似与玄米对视。
我说,你把它俩分开就不闹了。
结果,他刚将瓜片放出卧室,玄米便旋风似的跟了出去,继续在外面狂欢,足见兄弟情深。
当家庭中猫的数量大于人,气氛有了微妙的转变。寄猫篱下的意味更为明显,猫常同仇敌忾,盘踞高处,冷冷觑人。凌晨两三点,猫必勤奋早起,内外奔突,打得各色绒毛弥漫。白日,人疲倦无奈地起来干活,猫则酣睡一团,浑身热乎乎,拿手指像弹琴那样拨一拨它们的长胡须,它们肌肉丰满的腮帮就抖一抖,露出小虎牙,好玩极了。不过不能玩过头,吵醒了白小姐,它会生气,躲起来不吃不喝不理人。玄米则会抱住人的手指一通乱啃,像狗一样。我只认识好朋友香织家养过的两只候补导盲犬,它们都喜欢那么咬人的胳膊,并不用力,只留一道浅浅的牙印。瓜片睡得很沉,无论怎么逗它,都懒得理你。
放假在家,每晚睡前都要把笔袋收好。钥匙、发卡、皮筋一类碎小的东西都在一只碗内。检查有无散落在外的钱币,茶杯水倒干,放在矮桌正中。电脑线收起来,零食、面包都藏起来。白小姐特别爱吃稻香村的萨其马,还有街边几块钱一张的玉米饼,甚至白面馒头。啊,真是没办法,到底是北方的猫。每次都这么感叹。玄米喜欢一切奶制品,吃奶油冰棍时,五官激动得走样,活脱脱猥琐老大叔,特别好笑。瓜片一般只吃猫粮。不过它们都爱吃牛肉,没有比牛肉更好吃的东西了。只是瓜片不懂争抢,要单独把它抱到厨房,吃够了,才给另外两位吃。假期结束,告别猫,回到京都。每晚到家,仍习惯将碎小的东西藏在小碗里,睡前要拉紧笔袋。在外面每天都想猫。电话里听它们喵喵叫,也能跟它们聊好一会儿天。不过它们很快就不理我,自己玩去了。
有一天突然意识到,白小姐快八岁了。什么时候才能信守诺言,与它天天相处,给它安居之所?吓了一跳。七年前那个人,幻想过很多场景。现在想来,根本不可能。养小动物意味着安定、平稳、有计划的生活,暂时我都做不到。真对不起。几乎不敢直视白小姐的眼睛。
京都有很多人家养猫,它们自由出入有松树、杜鹃花、蔷薇、竹薮的小院,潜行屋顶、墙垣、山寺。每次看到它们,更觉得对不起我家的猫。上一次在北京搬家,把它们装在笼子里,请了辆三轮车,和盆栽、杂物放在一起,穿行人海车流。猫们为这突如其来的颠沛惊怖恐惧,惨叫号哭。我们紧紧跟在后面,也喵呜不迭,意思是别害怕,不是把你们扔掉卖掉,只是搬家而已。
而猫竟很快原谅了我们,巡视新领地后,甚觉满意。到晚上,又愿意趴在身边,拿爪搭着我手腕;愿意睡在我枕边,梦中抱紧我胳膊,忽而咬我一口;愿意中夜而起,精神抖擞,驰骋家园。要赚很多钱才行,才能买好吃的罐头,造个大院子,种棵大树给你们。这是我朴素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