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这座房子守口如瓶的部分、羞于启齿的部分、难以言说的部分

2021.12.06 阅读 658 字数 6297 评论 0 喜欢 0

那天我百无聊赖,决定去找张博玩。自从他和李茹结婚之后,我就没找过他了,转眼过去了半年。我想,即便我们从小玩到大,亲如兄弟,现在他结婚了,我也应该站远一点儿,给他们空间。李茹是南方人,淑女模样,说话细声细气的,张博娶了她,恐怕连爹妈都能抛到脑后,别说我这个朋友了。但男女那点事儿,就图个新鲜,刚开始风景旖旎,美不胜收,过一阵子就清醒了:再好看也是一块肉。我就是在张博差不多把李茹当成一块肉的时候去找他的。

果然,张博对我的到来十分欢迎。从我一进门,他就开始问长问短,鞍前马后地伺候。我刚脱下外套,他立马接过去,挂到衣架上。我正要坐,他赶紧收拾沙发上的杂物,然后擦桌子,端果盘,倒茶水,一根接一根地往我嘴里递烟。张博还是那个张博,热情好客。我环顾四周,所有陈设崭新如初,但氛围跟半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了:鲜花和气球不知去向,天花板上的彩灯换成了荧光灯,原来贴喜字的地方,现在挂上了钟表和日历。一种高烧般的喜庆,被冷静的日常取代了。再看张博,已经由西装革履的新郎,变成了不修边幅的居家男人。他后脑勺上那撮翘起的头发,让我看着安心:他一定醒过来了。

等他忙里忙外的身影,终于在我面前坐定,我们才正式寒暄起来。他问了一些我的近况,但我还是老样子,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平淡无奇。当他问起苏曼时,我叹口气,说她还是不愿意这么早结婚,尽管我和我的家人都有些着急了。这是我个人的隐衷,不提也罢。可张博却宽慰我说,晚点结婚也好。他说的时候若有所思,好像这不仅是一句宽慰我的话,更是他的肺腑之言。这就奇怪了,他们才结婚半年,即使张博把李茹当成了一块肉,也不至于发出“晚点结婚也好”这种悔不当初的感喟来。我瞬间来了兴趣,左右瞄一眼,低声问他,嫂子呢。张博把头往后一偏,说,睡觉呢。

在张博的身后,是他们的新房。结婚那天,新房布置得富丽华美,温馨动人,好像床铺、纱帐、妆匣,都染上了新娘脸上的那一抹飞红。我还记得闹洞房的时候,我和苏曼,以及另外几个朋友,变着花样把一对新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他们的求饶声,夹杂在我们的笑声里,把整个婚礼推向了高潮。此刻房门紧闭,寂然无声,李茹在里面睡觉,但我对那个房间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半年前,仿佛只要打开一条门缝,夹杂着求饶声的笑声还会从里面传出来。

大白天来了客人,一个说“晚点结婚也好”,另一个躲在屋里睡觉,我立刻看出猫腻了。尽管张博岔开了话题,一个劲儿地给我倒茶递烟,显示出一以贯之的殷勤态度,但我的心思已经完全飘走了。我嘴上应付着张博,眼睛时不时地朝张博身后张望,似乎在期待那扇门突然打开,李茹穿着睡衣,一绺头发慵懒地搭在脸侧,走出来跟我打招呼。不,我期待的不是李茹,而是她走出来之后的那种效果:“小刘来了,吃早饭了吗?”“他吃过了。”张博这样接过去。如此一来,至少借着和我说话的机会,他们可以间接地对上话。

张博好像察觉他们的事情已经败露,在我点烟的间隙,不安地回头看,再回过头来时,脸上恢复了笑容。这些都是我用余光瞟到的。可以断定,张博很担心屋里的情况,而且李茹根本不是在睡觉。说不定他们刚吵了一架,吵到中途,我来了,他们不得不鸣金收兵,一个出来招待我,一个假装睡觉,隔着门保持一种隐形的对峙状态。我甚至敢说,一旦我走出这个房子,他们就会像失去屏障的士兵,再次激战起来。

想起婚前张博和李茹恩爱有加的样子,真是恍如梦中。一直以来,他俩都是我们这群朋友中间爱情的典范:轻言细语,从不吵架。每次我和苏曼闹别扭,我都会说:看看人家李茹。苏曼则反击:学学人家张博。我们一致认为,诺贝尔和平奖应该颁给他俩。可是才过半年,他们就撕毁了和平协议,变成和我们一样的好战分子了。

我有意把话题引向从前,引向那次婚礼,好在他们心中唤起一些美好的记忆。我提高了嗓门,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想象自己的话语穿过门板,在李茹盖着被子的身上,造成一股怎样的颤栗。我坚信这样做是奏效的,正如我坚信,我们的很多矛盾都是源自遗忘。然而李茹有没有反应我不知道,张博却表现得颇不耐烦。他数次打断我的话,见我没有停下的意思,干脆玩起手机来了。可是我的话不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我得继续说下去。我的嘴巴像打字机一样,啪嗒啪嗒地响着,一种愉快的工作气息充满了整个房间。我感觉我的每句话都充满能量,它甚至会让李茹放弃睡觉,走出房门,和张博抱在一起。

直到我发现张博已经离开沙发,像一头烦躁的狮子,在地板上踱来踱去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话必须两个人同时听进去才有效。我住嘴了,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站起身。张博抬头看我一眼,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得走了。他挽留了几句,把我送到门口。我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了背后的关门声。

如果说我的这次拜访,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那么半个月后我的再次拜访,就难以用巧合解释了。是的,我看到了同样的情形:只有张博一个人在客厅招待我,他们的新房依旧紧闭,李茹依旧如张博所说,在屋里睡觉。由于我上次洞悉一切的表现,让张博觉得无可隐瞒,所以这次他也不再掩饰了,自顾自抽着烟,目光在我脸上和空无之间流动。他越不掩饰,把所有的事实袒露于外,我越感到手足无措。正如两军交战,对方防守越严密,我越敢铤而走险,当对方卖个破绽,我反倒犹豫不决了。我不可能再谈论他们的事情了,然而即便我谈论别的事情,也像是对他们的事情的一种刻意的回避。我也不可能走过去敲门,或者强行把门打开,让张博和李茹的战争,彻底暴露在我面前,那样不仅无礼,也难以收场。最后我发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张博一起抽烟,然后告辞离开。

李茹的避不见客和张博的讳莫如深,让我对那间新房更感兴趣了:它紧闭的内部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和所有新婚夫妻的卧室一样,有宽大柔软的床,有雕刻精致的家具,有梳妆台、镜子、皮包,还有挂在床头的巨幅结婚照。它的光线偏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它让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有睡觉或做爱的冲动。但是它紧闭着。它对外界的紧闭就像李茹本人对外界的紧闭。很有可能,连张博也在这种紧闭之外。它是这座房子守口如瓶的部分、羞于启齿的部分、难以言说的部分,像太阳里的黑子,音乐中的停顿。这种紧闭对我构成诱惑,并且持续刺激着我的想象力。我的想象力就像一朵只有在那间新房里才能肆意盛开的花。

我第三次拜访的时候,带上了苏曼。考虑到前两次不太愉快的经历,我认为苏曼的加入,有利于缓解现场的气氛。当然,也另有用意。我之前说过,我不可能去敲李茹的门,但是换成苏曼,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我的计划是,由我负责引开张博,邀他去阳台抽烟,留下苏曼在客厅活动。她会到处走走看看,时而欣赏鱼缸里的热带鱼,时而抚摸墙角的根雕,时而拿起一本娱乐杂志,然后循序渐进地、似乎是不经意地走到新房门前,拧动门把手——我叮嘱过苏曼,动作一定要轻,最好别让阳台上的我们听见。

我按响了张博家的门铃,出来开门的还是张博。看见苏曼来了,他顿时打起精神,忙不迭地擦桌子,端果盘,倒茶水,还问苏曼喝菊花还是茉莉。在他忙碌的身影中,我注意到那间新房依旧紧闭着。我和苏曼对视一眼:不用说,李茹肯定又在睡觉了。

落座之后,基本都是张博和苏曼在说话,我偶尔插一嘴,很快又被他们挤出去了。张博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密不透风。苏曼应付之余,往我这边瞥了好几眼,似乎提醒我该行动了。但我抽着烟,无动于衷。张博的问题像另一扇门,对我紧闭着,以目前的态势,即便我提出去阳台抽烟,也不可能得到响应,反而有故意之嫌。我望着那扇门,像望着这个房子的尽头,李茹会在门后面吗?倘若她听见我们来了,何以坚持闭门不出?也许她不想见的人不是张博,而是我们,她和张博什么事也没有。我吐了口烟,这样丧气地想。

我们跟李茹并不熟。她是张博在南方打工时认识的,属于地下恋情。直到一年前,张博把她带回家,我们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回来之后,他们就张罗着买房、装修、办理婚事,忙得不可开交,很少有空出来聚会。在有限的几次饭局上,我记得她坐在张博旁边,垂着眼睑,细细地吃着菜,一件碎花旗袍衬出她静美的身段。由于语言、习俗、性格等各方面的原因,她很难融入我们——也许更应该说,是我们很难融入她。虽然我们人多势众,但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从容的气质,能把我们胡吃海喝的粗俗场面,变成她周围的陶瓷、玉器、画舫、评弹……我的意思是,至少在结婚之前,我们和她没什么交集,也不存在任何芥蒂。她不想见我们,很可能跟后来闹洞房有关。那晚我们都喝醉了,正在兴头上,保不准会有一些过火的举动;加上新娘是个矜持的人,她越关紧自己,我们越有突破的欲望。我还记得我在微醉中揩了她好几把油,她当时两颊通红,语无伦次,看上去像是不好意思,现在想来,她是生气了。难怪第一次拜访的时候,我提起婚礼,张博表现得那么烦躁。他知道李茹不想听这个,也不想看到我。此刻,她正以顽强的毅力坐在屋里,那扇紧闭的门就是她咬紧的牙关。

总之,我对原计划丧失信心了。李茹若是有意不见我们,又怎会让我们把门拧开?门肯定是反锁着的,它坚决地嵌在墙里,充满宁静的力量,像是锁着一场风暴。我渐渐意识到,那扇门的作用是双向的:不仅李茹需要用它来阻挡我们,我们也需要用它来阻挡李茹。打开它是对我们双方的侵犯。

当我这样向苏曼解释时,她并不买账。从张博家出来,她抱怨个不停,为我的食言,为她没有被满足的好奇心。她甚至恼怒于那扇原木色的门所暗含的拒绝意味,对她构成了冒犯。她想冲破它,像拆除一切横亘在人心与人心之间的藩篱。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对苏曼说,“如果那间新房是个潘多拉盒子,你还会打开它吗?”

苏曼无话可说,但是鼓着脸,像吃饱了风的帆。

我有些后悔让苏曼参与进来,她那种横冲直撞的性格,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像野马一样,激动时能甩掉骑手,带着拴马桩飞跑。我担心她会做出损害我们和张博李茹之间友谊的行为。因此,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提此事,也没有带她去张博家。我自己倒是去过几次,无一例外,李茹都在睡觉,而我也已经习惯了那扇永远紧闭的门,它就像墙的一部分,牢牢地矗立着,给我一种怪异的安全感。换句话说,每次去张博家,只要看到那扇门还关着,我就踏实了,正如李茹在门后感到踏实一样。它紧闭的力度,足以把世界变成另一间新房,让我藏在其中;或者说,足以把我变成另一个李茹。

由于我和张博之间的默契——都希望那扇门好好关着——我们的聊天氛围越来越融洽了。我知道应该聊什么,不应该聊什么,也知道把嗓音压低,轻手轻脚,像是生怕把李茹吵醒了似的。有时张博主动谈起李茹,也会被我迅速转移话题,仿佛只要听到李茹这两个字,我就像触电一样,神经质地避开。李茹成了一个敏感词、一块禁区、一种潜在的危险。她是最有可能打开那扇门的人。

我逐渐患上了一种名叫李茹的过敏症。在我和张博聊天期间,我时刻提防着那扇门,并且无数次地在大脑里演习:假如她突然走出来,我该怎么办。即使离开了张博家,在路上,在公司,在家里,我也会设想李茹走出新房——她肯定走出来过——那情形就像有人闯进了我的私人领地一样。

苏曼似乎已经淡忘了这件事,每天忙于追剧和美食,这符合她的一贯作风:三分钟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来我才知道,她给李茹打过电话,电话里李茹吐字不清,如同梦呓,她当即做出判断:李茹真的在睡觉,张博没有撒谎。当苏曼告诉我这个结论时,我不以为然地说:“他们两个都在撒谎。”

“李茹跟我说了,她在一家网站当夜班编辑。”

“张博可没这么说。”

“信不信由你。”苏曼说着,又塞上耳机看剧了。

讨论李茹在门后干什么毫无意义,那扇门说明了一切。你可以猜测她在门后干任何事,重要的是,她不能打开门来干。但苏曼的话,还是让我琢磨了一会儿,因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张博也这么说过。真的说过吗?我不确定。我对李茹的一切信息自带过滤功能。在我琢磨之际,苏曼透过发隙乜斜了我一眼,又闪电般回到手机屏幕上。我明白了,苏曼也在撒谎。她看出我被那扇门搞得神情恍惚,所以联合张博,说李茹在睡觉。真有他们的,连夜班编辑也能编出来。

我的生活的确在发生变化,被那扇门,被门后的李茹。她像一块磁铁,遥远地控制着我的行为。我不可能过上那种没有李茹的生活。她必须在门后,在我世界的暗处,施加作用。正如我和张博聊天,而她在以另一种方式加入我们的谈话,使我们的谈话风向发生转变一样。她让我的嗓音变低,让我的动作变轻。她让我活得更加小心。我时常感到,她在用隔着门的沉默压迫我的嘴巴和四肢。这种压迫感即便到了赤裸的苏曼面前,也没有减少。我不敢大声喘息和用力,而总是有所保留。我在用剩下的我、残留的我,爱着苏曼。也许苏曼认为我爱她少了,但她不知道我在用仅有的部分,全力以赴地爱着。

有一天,我要去张博家,苏曼说她想和我一起去。我不同意。苏曼央求我说,她不会打扰李茹的,何况有张博在场,她也没有机会。我想想也对,就答应了。毕竟我对苏曼问心有愧,她的任何要求我都会考虑。

我们到了张博家,正赶上午饭。张博在围裙上擦着手,招呼我们坐下,他还有一个菜,马上炒好,说完就钻进厨房了。我朝新房那边扫了一眼,门关着,一切如故。餐桌上摆了几道菜,都用碗扣着。张博学过几年厨师,烧菜很有一手,可以想象碗下的风景不同寻常。苏曼好奇地揭开一个碗,蒸汽冒出来,香味扑鼻,是莴笋焖腊肉。又揭开一个碗,肉末茄子。苏曼想揭第三个碗时,被我制止了。这时张博端着一盘清炒西兰花,笑呵呵地走出来。苏曼一口气把剩余的碗都揭开了,剁椒鱼头,糖醋里脊,龙井虾仁。“哇!”苏曼两眼放光地拊掌道。看样子她的注意力都在这桌菜上了,我暗中松了口气。

吃饭期间,张博不停地往我们碗里夹菜,他自己倒没吃多少,还说要是李茹不睡觉,就能出来陪我们。听到李茹两个字,我把碗放在桌上了。苏曼嘴里含着食物,说李茹应该换个工作,老上夜班对身体不好。张博点头称是,说他也劝过她很多次,但她就是喜欢,没办法。这出配合巧妙的双簧让我恍然大悟:原来苏曼来此的目的,是想当着我的面,和张博验证夜班编辑这件事。还好我早就料到他们是一伙的,不然听了刚才的话,我准上当。

我恢复了对苏曼的警惕,她到底是匹野马,本性难改。之前她想推开李茹的门,现在又想推我的——让我放弃对那扇门的遐想——没那么容易,我在心里说。后来他们没谈这个话题了。饭罢,苏曼帮着张博收拾桌子。我抽着烟,在客厅里溜达。随后,我走到沙发那儿,坐在以往张博坐的位置上,守住新房门口。不管苏曼耍什么花样,她得先过我这关。

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苏曼拿了三个杯子,张博拎着一只紫砂壶。他们走过来。苏曼挨着我坐下,把杯子摆好。张博把壶坐上电磁炉,点开了开关。不一会儿,水就滋滋作响了。我们隔着水声交谈,每句话都像被煮过似的,只剩一些沸腾的语音,意义蒸发掉了。水声越来越大,想到门后的李茹,我如坐针毡,恨不得用身体包住那水声。张博仍在说话,望着他翕动的嘴唇,我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仿佛从那里面冒出的只是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整个客厅都在升温。我感到燥热难当,把外套脱掉了,紧接着又把里面的衬衫解开。周围的气泡愈发密集。我看见无数个张博和苏曼,朝天花板上升腾。我自己也好像离开了座位,浮向天花板,要把那个巨大的壶盖顶开……

“啊!”

一声惊叫,把我腾空的身体,重重地砸回到座位上。

苏曼一定是故意去碰壶盖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壶盖烫手,但她还是去碰了。张博迅速关掉电磁炉。我,苏曼,张博,我们所有人都听见了门后趿拉拖鞋的声音,一种塑料拖鞋撞击木质地板的闷响。那间新房醒过来了。李茹像一个鬼魂越走越近,我甚至听见她的指甲触到门把手的声音。她拧动它了。她将拉开那扇门,犹如撕开我身上的绷带。想到这里,我猛然起身,向大门外跑去。“刘军!”苏曼在背后喊我,但我没有理会。我像一个满身伤患的人,头也不回地跑去。

刘浪
Dec 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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