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说看,你为什么想起找我了?陆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把刚烫好的泥鳅往自己嘴里送。泥鳅肉噗嗤一下全滑进了嘴里,剩下一根骨刺,竟然没有伤着嘴唇。
左小亲还没来得及夸,迎头便看见了陆业水漫金山的口腔,黏糊的泥鳅肉淹没着时隐时现的牙槽,那里全是黄不拉叽的烟垢,她感到两个腮帮下正在鸣金大作,某种物质顿时呈几何速度分泌,她咳了一声,使劲朝地上吐了去。回过脸来,陆业正翘脸期盼,左小亲用舌头轻抚众齿,感觉一切正常,便把筷子伸向了火锅。
该不是想我了吧。
你这里犯了个逻辑错误,第一句话里,你已经提到了想和找,现在又来说想。同时这也是个语病。这个语病叫做自相矛盾。
陆业昂着头,不明白自己哪里又犯了逻辑错误和语病。
直说了吧,郁郁寡欢。左小亲把想好的词儿临时给更改了。
这就是答案?
难道这还是问题?我什么时候春风得意了找过你?没有!而且是从来没有。所以这就是答案。
我应该说谢谢了?患难知交。
不客气,在我高兴时从来不会想起你。
玩笑开过火了,左小亲看见陆业的脸色有些挂不住。她弯嘴做了个朱丽叶·罗伯茨的笑容,冰释误会。换做是以前她才不会。冰释?冰释了会有周星驰?冰释了会有左氏幽默。不,她才不要冰释,当然前提是她的崇拜者能够前仆后继。
左小亲也有一张薄薄的大嘴,不了解她的人在她嫣然一笑中,以为那里海纳男人的猥亵和不自量力。左小亲知道,那仅仅是嘴上而已。仅此一项足以狂风蝶浪。
陆业有些悻悻然,大嘴左不能再激发他的兴趣,他甚至对今天的这场陪客开始感到厌倦。左小亲也发现了,她试图做一些挽回。
2.
阴雨天继续连绵,已经整整一周了。左小亲几乎足不出户,她新租了一间房子,足不出户并不能证明她对新房间有多么热爱,只能说,她对这场秋雨有了冒失的诅咒。数天前,看着云层低压得忍不住点滴的时候,她曾对老天企盼,一次来个痛快,别总阴沉无边,欲下还休的样子,跟个尿包云有什么区别。果真痛快了,一周还没个完,天气预报说还得再下一周。左小亲不信天气预报,潮坏了一天的她劲头十足,准备次日清晨昂首阔步迎接新气象,孰料,辗转操场,流连步行街的好心情又被新的一场大雨当头浇熄。
除了呆在房间里还能做什么。她研究生宿舍里的床铺至今为止还没租出去——原本那个研究生宿舍是安排三个本系同学住的,但那两个研究生进来不到半年就把床铺先后租了出去,剩下左小亲和两个本科生相依为伴。本科生就本科生吧,左小亲想自己还不是本科生过来,而且这两个本科生都是冲着考研来的,希望有个良好的学习生活环境,如此看来大家都还能相处和睦,哪想到相安无事只有一个秋,在岁寒逼近的时候,一个不考了,找到工作了,另一个得知自己直升,高兴得甩掉数英政三座大山,彻底学习游手好闲——天天租些韩剧回来看,从热播的到冷藏的,这一看还不要紧,惹得其他宿舍的人也来凑热闹。清心寡欲的环境彻底给破坏了。
左小亲想完了完了,她的作息制度被打乱了不说,她这么一个学导演的研究生再混迹于其中,不仅自毁英名,这几年钱也白送了。
本科生看出左小亲的情绪,安慰道:怎么好几天没见你和刘川约会了?是不是小姐妹来了?
左小亲大嘴一弯:他在修建爱巢呢,我在考虑是不是要挪窝了。
本科生没心没肺:早该这样了。掉头又深度昏迷在韩剧中。
左小亲想,我倒成了不合时宜的人了?鸠占鹊巢!她动静挺大,翻箱倒柜找到水彩笔和画纸,奋笔疾书,一挥而就,再旋风般地快闪在各大女生楼的张贴栏下,“啪”了那张床位出租的启事。
爱巢,左小亲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滚蛋。此刻的云压得很低,像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大地讲,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左小亲在二者之间健步如飞。直到左小亲呼吸急促不得不停下来时,才被这头顶上触手可及的云团吓了一跳。要下就下吧,憋什么憋,左小亲朝天吼了一句,云团不改初衷,仍然试图亲近大地,眼看就要浸出一滴两滴水了,可擦擦眼睛,那不过是错觉。左小亲骂了句熊样,钻进了新租公寓。
此后一周老天爷彻底响应了左小亲的号召,哗啦啦没完没了。
除了上课,左小亲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新公寓里看着窗外断了线的珠子。手机也换了,刘川的那些短信息不仅不能让她回心转意,相反让她从心里感到低俗。他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自以为机智幽默热情活泼,可笑,左小亲不想再回到那种兜兜转转的男女关系了。
3.
雨继续下,气温不算融洽。窗帘一拉,左小亲又陷入了无所事事中。她把玩着新的手机,陆业从她的“人事档案”中跳了出来。他拒绝过她两次,例外的是那两次她都没冲他发脾气,他有了女朋友了,也许他从现任女友身上找到了尊严和幸福吧,左小亲解嘲地想。
电话里的口气很搪塞,甚至有些支吾。
总不能拒绝一个老朋友的邀请吧。
陆业在电话那头讪笑,他不揭穿她,并不代表他对她的鬼把戏一无所知。
又不会吃了你。
知道知道。
陆业好歹答应了。按照经验左小亲只会在一种情况下主动约他,挫折。他突然感到索然无趣。那些挫折在陆业看来算不上挫折。如果今天还是这样……他在心里敲起了退堂鼓。对于某些前提花哨而内容单一、模式固定、结局寡淡的约会陆业再也提不起情绪,尤其是左小亲。天将黑未黑,尽管才下午四点过,是云团和雨水的通力合作,这样的氛围比较容易我心犹怜。
那几年,陆业一直处于左小亲的恋爱预备期,情绪肿胀期。肿胀的原因熟人皆知:心知肚明的左小亲不仅不拒绝他,还猫捉耗子似的与他兜兜转转,最后,拍拍他的肩说,你是我的好兄弟。陆业大专刚毕业,因为家里有点关系,就进了一家国内知名的通讯公司,在同龄人中算收入不菲了。而左小亲刚进了一所高校执教。都是机缘,他们是在一次某商场和报纸联合举行的“和陌生人一起喝咖啡”的活动中认识。
左小亲在一群“陌生人”中显得特别扎眼,因为她气质出众还上了次日报纸的娱乐新闻版。和左小亲“一起喝咖啡的陌生人”不多,陆业当时数了数,总共才三个,陆业没轮得上号,还是抽了左小亲没喝咖啡的间隙上去攀聊了两句。左小亲那天显得自然随和,即便是对于见缝插针想和她交流的人,也不忘对他们微笑服务,简直就是个训练有素的外交专家。在那薄然一笑中,陆业动了念头。虽然后来他知道左小亲是商场请来的“媒子”,商场负责人是她的一个亲戚。但这丝毫不影响左小亲给他制造的好感,相反,他认为这是一个情深意重的漂亮女人。在此之前,陆业对这样的女人总是望而生畏,她们的眼光是与水平线呈45度发射的,他不在她们的辐射范围内。但现在不同了,他跃跃一试,因为他一个大专生的收入可以是这个美女高教的一翻,这是一个筹码。尽管他也探听到,左小亲还有一个相恋一年的警察男朋友,这不妨碍他的追求。因为据说左小亲还时常抱怨公务员的收入还不够交房租。陆业的生活战场转移到了某高校。时光仿佛倒流,却不折不扣地向前进行。
左小亲逢人问起也大方地说,他是我一个拉电线的朋友。左小亲的朋友多,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还有卖饭的,画房子的,看动物的……朋友们的工作性质被她抽象而又简明地概括了出来,却绝口不提她交好餐厅经理、设计师、宠物店老板。
拉电线的?旁人惊奇。
对啊,这个数。她伸出了四根手指。
什么工作这么好?介绍我去。
应该有了专业名词,不过,我忘了。左小亲昂起头,她确实想不起了,她只记得陆业告诉过她,大部分工作时间都是在外面埋光缆,铺光缆。她觉得这活儿挺简单。
左小亲很少提她的警察男朋友,除非陆业主动问起。但陆业只主动问过一次。那次他问的是,你男朋友宠你吗?左小亲不假思索地回答,宠。然后大嘴拉开,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笑容展现在脸上。陆业瞬间辨不清楚真伪了,他觉得自己被这张大嘴吸了进去,吊在她的嘴角成了一个滑稽的人,连他自己在左小亲眼里是什么位置都不明白,怎么能弄明白这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的感情。
左小亲照例赴会。
生活中原来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情。单位里的商场里的大街上的,陆业发现自从跟这个从“陌生人”里跳出来的女人搭边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招架这张让人头疼的大嘴,甚至一草一木都可以让她批得体无完肤。陆业的安慰只是越帮越忙,很快,一场对人类对社会对宇宙的义愤填膺就转变成对陆业的人身攻击了。
4.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左小亲举举手中的酒杯。你是一个让人感到轻松的人。一个我唯一可以感到轻松的朋友。为你的优良品质干杯!
陆业没有碰杯。他选择了沉默。他突然想到那个“拉电线”的笑话。
怎么了?又加薪了?这么深沉。左小亲不明就里继续发挥。
说吧,什么事儿。陆业带点厌恶地舔了舔嘴唇,顺带打了个饱嗝。他长胖长白了,而且戴了一副茶色眼镜,显得比过去要成熟了,这是一个假象,左小亲想,于是她决定逗他。
你看见我不新鲜吗?
陆业瞄了一眼,无动于衷,你不就读了个研究生吗?有什么新鲜的。
你变了。
陆业摸出一支烟,点火,深吸,再呼出,试图用行为演绎这句话的本质。
话不投机。左小亲有了点情绪,她是把陆业当成老朋友的,就冲他们过去那段时光,她难道不是他的老朋友吗?她今天有多少话想跟他说,可是气氛一点都不对头,她的生活正在发生一件大事,他却一副无所用心的样子,关于这件大事她还一个字都没提呢。
真是鸡同鸭讲。
什么?
我是鸡,你是鸭,鸡同鸭讲。左小亲恨恨地说。
好听,好听,以后你该多讲点这些。陆业一边掏牙签一边朝地上吐。再来一份泥鳅,他打了个响指,冲迎面走来的啤酒妹叫道。
你快结婚了吧?还有什么话题比这个话题更能推向高潮?可话一出口,左小亲又觉得无聊透顶。
你呢?陆业整个晚上都保持无聊。
我是。左小亲负气地说。
我也是。
恭喜。左小亲再次举杯。
同喜。陆业神情淡漠。
5.
因为你要比我多吃一顿饭,所以你要交300,我只交200。
要是我只交200呢?
那就请你中午不要在家里吃饭。就算是前一晚的剩饭你最好也不要中午吃。刘川一字一句,毫不含糊。
左小亲气得发抖,怎么我考了个研究生,就把全世界都得罪了。她不能搞冷战,因为搞冷战最先得罪的就是自己的肚皮。
刘川买了一套房子,140平方,首付和装修是家里拿的,他那点工资只能支撑月供,剩下的钱就只能节衣缩食了。左小亲也好不到哪去,她考了个脱产的在职研究生,每个月只有600元的基本工资。刘川工作忙,基本上是左小亲跑过去看他。为了房子的事儿,他们没少拌过嘴。
没买房子的时候,你十天半月来一次,有了房子了,你就天天心安理得住!刘川嚷道。抛去雷打不动的月供1400,刘川就800块钱,一个警察,一个月800块钱怎么活!养楼不说还得养个劳什子的研究生。刘川觉得日子越过越憋闷。不向她撒气向谁撒?房子一分钱不出,还问我结婚!荒唐!
自从有了房子后,结婚就摆上了议程。恋爱四年,房子也买了,不结婚做什么?左小亲的那帮研究生同学都问她,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在他们看来左小亲和刘川都不结婚,他们算是对婚姻彻底失望了。左小亲在这个班级里都算一个老大姐。大部分都是应届研究生,没怎么工作过,口气倒不小。动不动就要开公司,导个什么片子。特别是那个周新,成天捣鼓她一块拍《感官世界》。
黄片?
亏你说得出来,还研究生。周新一顿抢白。得了大奖的。所以,模仿要从大师开始,我在构思一部方言化的《感官世界》。
那不成喜剧片了?
在情欲片中引入喜剧因素不是更卖座?
我只想好好念书。左小亲笑道。她说的是实话,如果可以,她希望现在能够清心寡欲地做一个书呆子,做了老师后才发现肚子里的墨水太少,要补充的太多,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热爱书本,热爱知识。
可是知识不热爱她了。一个字都钻不进去脑子去。脑子里被房子填满了。刘川有什么好?不就是个破警察,当初他买房子的时候还真有些感动,有句广告怎么说的“心未动,身已远”,还真以为他是这样的人。现在该谈结婚了,他倒不情愿了。
左小亲觉得真是讽刺啊,她还一直以为刘川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跟他结婚,她端足架子等他开口,揶揄他开口,他开口了,竟然是:等你毕业后再说。
左小亲来气:毕业不毕业有什么区别!
是啊,他们就欠一场仪式和一张纸,有什么区别。
刘川眼也不抬:你毕业了还不定在哪儿。刘川才从看守所调到办公室,虽然工资没怎么长,但环境变了,不用朝九晚五对着犯人,架着个脸,把门、放风,弄得自己像个犯人似的,专业啊知识啊全都埋葬在这不见天日的高墙内了。生活中惟一的慰藉就是左小亲,那时他多珍惜这位在某高校任教的女朋友,同事们都想不到刘川这看犯人的家伙竟然有这么位佳人。长脸啊,忆往昔,捧着掂着生怕飞了,小心伺候着,不堪回首。如今总算熬出来了,搬进了办公室,买了新房子,他这时才开始体会公务员的扬眉吐气。
左小亲气炸了,你,你,你,她一时想不出还有哪个词比自私二字更犀利。
好!不结婚就分手!
刘川没理她,闹分手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次不是自己回来,为什么?因为我有房子。上次他们吵架也是因为房子,刘川提到了要写婚前财产公证,把左小亲气跑了。后来她不是回来了吗?竟然又提结婚!这房子可是他父母血汗钱攒下来买的,凭什么让她白住白赖!刘川想到这里腰杆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姓刘的,我跟你说,不是我赖着要跟你结婚。你就跟这房子陪葬吧!左小亲气喘吁吁,自己也不是立马就要结婚,可为什么总表现出死皮赖脸?拿到外面去说,自己也是适婚年龄的女人了,人人都知道她身边有个刘川,有意无意地别人也会问:好事近了?可是盼来的是这么个理,还有什么奔头!
心寒啊,左小亲决定真走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回来了。何况此刻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自私啊,左小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狠狠地想。这四年全给这个男人糟蹋了。他最困难的时候她离开过他吗?现在我倒成了吃白食的了。
6.
左小亲一走,刘川就自个儿看起了《蜡笔小新》,这是他喜欢的节目,百看不厌,也省得左小亲跟他没完没了地争电视机。只要左小亲一来争电视,下方的肯定就是刘川,她那一套口若悬河的影视理论虽不能全盘接受,也足够让你无地自容。反正左小亲看的都是精品,提升境界的,刘川看的都是垃圾,消磨时光的。
现在好了,耳根清净了。可不知为什么,小新今天的表现很难吸引刘川的注意。他的心思好像在电视机上面,又好像在电视机后面。
当初刘川同意左小亲去考研究生,并没想过她会这么容易地考取。他想这个女人总是抱怨这抱怨那,认为自己什么都行,那就让她去试试吧,也许碰壁之后,就不会这么嚣张了。自己看犯人的工作比她郁闷多了,还没她那些脾气。这么想着,刘川反到变成鼓励左小亲去考了。天知道,她就这么考取了?脾气不但不见消,更是一日三涨,刘川有些后悔了,也许自己和她还真不能终老。
但是刘川是公务员,他必须要在这个城市安家立户,他思量着买个房子,结婚也好把郊县的父母接来也好,总之自己是要在这个大都市里扎根了,并且千秋万代,这是一项长远计划。可左小亲迟迟不拿出一星半点资金来。
我毕业了还你不行吗?
你家里就不能拿点吗?刘川想我父母不是一样的贴,你父母的钱就是药水里泡过的?
有本事你去找他们要,我开不了口。
刘川不说话了,你会打算盘我就不会打?
7.
断了线的珠子,没完没了,连背景都是混沌。仿佛整个城市是一个密闭的容器。
“17:35 我买了两个蛋糕,等你明天早上过来吃。”
“21:00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饿了,先吃了。”
“9:00 都怪你不回来,害得我吃了两个蛋糕,撑死我了。”
“9:10 你是成心撑死我吧,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左小亲歪腻在床头,手机响一声她的心就沉一下。又是短信息,除了看雨,就只有看短信息了,雨不能删,短信息可以删,手起刀落,眼过无痕。没有长进的男人,这是那个与她相恋四年叫刘川的男人说的话吗?50年不变的老一套,如果眼睛只对着天花板,左小亲还以为自己正躺在研究生宿舍的那张床上,被迫接受污染视听韩剧对白一样。
换!换!不能让他再骚扰我了。左小亲跃身而起,门外滂沱大雨,挡不住她舍身取义。
8..
本科生抬眼见左小亲闪了回来,问:爱巢可装修好了?
蚂蚁搬家,还早呢。左小亲本来想回宿舍问是否有她的电话,但见本科生这话语,料想刘川并没有找过她。不禁有些怅然。
对了,有你的电话。
谁打的?
不知道。男人。说是你手机停机了?
丢了。被小偷摸了。左小亲沮丧。
这年头还有人偷手机?本科生似乎不相信。
我也是说,霉到家了。
本科生奇怪地看了眼左小亲,揣测此句是否含沙射影。
我得去上课了。左小亲从床上扒拉了几样东西,转过身,发现几个韩迷黑眼圈深重,很感动吗?她不着边地朝几个脑袋问去。
9.
下午是《影片分析》课,左小亲选了个二排的位置,一本正经地摊开了笔记本。从研二开始,课程就越来越少了,但依旧有人逃课,导师照例点名,然后非常鄙夷地对在座学生说:我视缺席者为粪土。开课!由于这句话在时间的作用力下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以至于后来,不管是否有人缺席,导师都会念上这么一句。开课10分钟后,周新鬼头鬼脑地坐了过来。
干吗坐这么前面?周新埋怨着,又打掩护地捂着右侧的头。
左小亲不正眼看他,说,粪土,你迟到了。老板又在记你的名字了。
要不是因为你停机,我才不会来上课。周新一脸油滑。说,干吗停机了?跟刘川闹分手了?我早就劝过你,两个人做不如一个人做。
你是不是看过这个电影?左小亲有些不耐烦了。
对啊。不然你以为我来干吗。
左小亲被噎了一下,一本正经地侧过头来,说:我没看过!
这是一部美国新片《撞车》。两个黑人刚从一家酒吧里出来,对才遭受到的种族歧视非常不满。
“我们看起来很有威胁性吗?”高个子黑人唧唧歪歪一大通后问道。“不!”矮个子黑人回答。“事实上有谁该害怕也是我们该害怕。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兴奋过度的白人,只有我们两个黑面孔。周围还有一群动不动就开枪的洛杉机警察在巡逻,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不害怕?”“因为我们有枪。”矮个子黑人东张西望后回答。
因为我们有枪。周新跟着画面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我等会就去上厕所了,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粪土,上厕所之前,我就不废话了。一句话,今天晚上你来不来?
哪儿?两个黑人拔出了枪,开始抢劫一辆汽车。
“无心等候”。
什么?左小亲努力想听清楚两个黑人得逞后在说什么,他们的对白太密集,左小亲想以此为切入点也许可以整合出一篇论文。
步行街新开的。
又是你的托儿吧。
非也,君子成人之美。
不去。左小亲看见导师走过来了,假装在纸上划着什么。
周新把本子拖了过来,在上面写了几个名字,又还给左小亲,抬头问,怎么样,不去不行吧。
导师走到面前了,周新右手从额前飞出一个敬礼,身子向前倾,递上一张纸条:这是我的病假条。
10.
左小亲无甚情绪地回到新租公寓里,刚才看的影片都抛到脑后了,晚上的聚会,去还是不去?她发现由于连续几天下雨,窗玻璃上积下了混沌不清的水印。她找了一张旧报纸使劲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接着又试了几个来回,终于放弃了。真想找个男人来打发下落魄的心情啊,但不应该周新,左小亲望着玻璃发呆。周新连过渡都不是。再说,自己没有光阴可以过渡了。
周新是应届研究生,算起来还比她小三岁,本科专业是学茶学的,竟然高中导演专业的研究生红榜。周新对此不以为意,开学第一天自我介绍就是“条条道路通导演”。
左小亲,说说,你的呢?左小亲被点了将,心里却不想跟这帮小破孩掺合。
我?大道理不会说,就一句话吧,活到老,学到老。
有水平!周新带头鼓掌,发动群众。他私下说,大姐姐才有料挖,他调查了她的资料,并且还要挖出更多的资料。
接下来进入了喝酒VS说真话的节目。周新逮住左小亲:全班同学向你发难限制级隐私,你只回答是与否,若是拒绝回答,就喝酒一杯。左小亲有些尴尬。
挑战极限,敢不敢?周新一呼百应。
左小亲大嘴一笑,把整个包房的光芒都吸收到了嘴角:没什么不敢。左小亲喝下整整一瓶红酒,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她不是新新人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
我看上你了。周新凑过来说,但是请你不要误会。如果你留意了我刚才的真话。
左小亲怔怔地看着他。
我可是滴酒未沾啊。周新抬抬双手。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了吗?
11.
给你。
什么?
《撞车》啊,下午打搅你听对白了。
哦。左小亲感激地接了过去,够知己。她攘了周新一下。
什么主题啊?左小亲跟几个老面孔打过招呼后,又坐在周新身边
《感官世界》。
什么?
我准备拍一部本土版的《感官世界》。
左小亲哑然一笑,这可不是新话题啊。
新话题是,我受刺激了,周新用眼神向左方示意了一下,看见了吧,小毛的片子入围费朗国际电影竞赛单元了。
费朗?哪国的?左小亲知道小毛,也仅仅是打过照面,他是某高校的青年教师,热爱电影,热爱创作,热爱媒体,热爱活动。可同行们似乎不太热爱他。
法国。
这么说费朗比较容易入围了?左小亲头一偏,问。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周新手托下巴。我有意请你来做女主角。
你杀了我吧。
我不杀你,刘川自会杀你。
我浴后重生了。
拜托,看你那深度折磨的样儿。
托你吉言,我们分手了。
真的?
手机换了,家也搬了。你认为是在拍电视剧吗?
这才是今天的新话题。
扎牛皮,牛皮扎,谁认为这是今天的新话题。不如一鼓作气,拍本土版《感官世界》。
你跟我说,不关我的事。
左小亲狠狠瞪了他一眼。
很简单的,你只要跟着我念一遍就可以了,来,说,周新,不关你的事。
左小亲的双眼开始瞪前方。
Come on!
小毛接过唱歌用的麦克风:我开始了,大家随意点。有零星的拍掌。《他们说就是你》在今年假期拍摄完成,讲述了一个回乡的故事……
你们不是都买了房子了吗?周新碰碰左小亲,让她转移注意力。
那是他的房子。左小亲头也不回。
你也不在寝室住?
嗯。
你们,不可惜吗?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哎,要我说,聊胜于无。周新举杯向拿着麦克风的小毛致意
你就是我的聊。
别吓我。周新向后弹了一下。
但沿途的风景突然激发了我的灵感,于是,一个惊竦故事在心中成型,最后花了5天的时间拍摄完成了《他们说就是你》。今年4月,我将携带该片前往法国,谢谢各位捧场。小毛做了个谢幕的手势。
他要去法国?左小亲转头问。自费?
他这么会说,最次也是个不完全自费吧。
有道理
要抓紧啊。回国就成抢手货了。
世界是属于她们的。左小亲用眼神示意挨小毛座位最近的一个女生。
别丧气,就冲你以后再也不交那委屈的生活费了,也算有想头。
左小亲苦笑:我特别想嫁人。
理解。周新打着响指。
你说我能嫁得好吗?
周新张着嘴巴,若有所思,等我把《感官世界》拍出来了,也许就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了。
左小亲陷入深深的高脚杯中,抬头一看,台中央稀里哗啦的却与她无关。一直,她都与这些嘈杂无关,不过是自己不觉得,今天突然觉得了,又觉得凄凉无比。
我想回去了。
不至于吧。周新摸了下左小亲的额头。我知道了,你一直没作品,所以才这么脆弱。其实我也没作品啊,他们还在这里潜伏。周新指指自己的脑袋,你也会有的。不就那点破事吗?甩了甩了。
你说什么?左小亲变了脸。
什么?周新突然紧张起来。
左小亲把头撇过去,她把气给吞了,尽管胸口还在起伏。窗户上蒙了一层不规则形状的物质,手伸上去,冰凉冰凉的,是霜花。
雨停了吧?周新小心翼翼地问。
左小亲站起身来,毅然坚定地向门口走去。周新注视着她的背影,心开始往下沉,门外的璀璨哗啦一闪旋即又闭合,不偏不倚似乎她就跳到了另一个世界。
雨果真停了,天空又透又高,左小亲很孩子气地用脚去踮了踮地面,没有水溅出来,干得离谱。其实从下午雨就减小了,左小亲仰望,没想到今晚会停。夜色空灵,怅然无边。她掏出手机,给陆业拨了个电话。电话响过七声,却一直没人接。
你够意思!
说谁呢?
左小亲转过头,小毛正站在门口,脸颊绯红,他指指自己的脸,接着问:你不是在说我吧。
左小亲冲他笑笑,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原因,她发现小毛的鼻子特别难看。鼻孔朝天,鼻梁坚挺,仿佛一个塑料制品。
电话又响了,是陆业的,追了过来,左小亲掐了。
靠近一点好吗?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小毛几乎是贴了过来,左小亲扶住了他,以保持某种距离,从侧面看,小毛的鼻子依然挺拔,不过,比刚才好受多了。
左小亲气如幽兰:你一点都不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