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带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漆黑的房间里我只能看清楚一盏黄色的灯和一张被照亮的桌子。

并没有人指引我，但我知道，我需要坐到桌子对面去，因为有个人想跟我谈谈。

灯光下伸出一双修长的手，肤色很白，秀气得像女孩子的手，皮肤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这只手缓缓地推过来一张相片，问我，这个人认识吗？我看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又将照片收了回去，然后两只手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面。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向前倾了倾，但我依旧看不清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这让我感觉压力倍增。

“有什么想说的吗？”对方说着，手又分开，掌心摊开在桌面上。

“他是在表达坦诚吗？”我想着“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好吧，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么我来提醒你一下。”对方一边说着话，一边又把手从新交叠了起来。“你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吗？”

“我知道，可能我做得不够好”我把身体蜷缩了一下，想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不，我并不想跟你讨论过程，我只想问问你，你明白自己吗？”说完这句话，对方的手又分开了，在黄色的灯光下，这双手似乎有拨动光线的能力，在我的眼睛里，灯光随着他的手指舞动，变得忽明忽暗。

“我……我，让我想想”我沉默了一下，严格来说，我并不想轻易地吐露内心，因为我连对方是谁都搞不清楚，这样的对话让我有种被审讯的感觉。“我大概明白吧，毕竟我是我自己。”

“是么？我想你从没认真地认识自己呢。”对方叹了口气，“哭了多少次？”

“我不记得了”我将头偏过去，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一个将近小四十的人在面对这种问题时，内心的自尊还是会作祟。

“我帮你记录着，你情绪崩溃时痛哭了16次，在与人沟通时痛哭了13次，在面对对方时痛哭了7次，夜里默默流泪8次，假装不在乎哭了2次，工作时哭了2次。对么？”对方说着，又把手放回到桌面上，手背朝上，我似乎能感觉到他血液的流动，因为在灯光下，他的手上的血管呈现出一种迷人的青绿色。

“你说是就是吧，我真的没有记录这些，这些不重要不是吗？”我有些抗拒这样的话题，“再说，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接受你的质问？”我抬起头，用力地想要看清楚那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

“我是谁等下再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在逃避，你知道吗？”那双手又开始舞动起来，掌心打开，手掌四十五度，这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动作，代表着真诚和坦然，甚至感觉有些急迫。我想着，并没留意他到底在说什么。

“让我们把问题具象化一点吧，你的哭泣到底为了什么？”那双手又合了起来，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嗯，我想想，大概是不舍，难过，焦虑，认为对方已经离开了，认为爱已经消失了，等等吧，一些更复杂的情绪揉杂在一起。”我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环顾了四周，认为我并不能从这里逃出去，这里除了这一点光亮外，四周都是黑暗的。所以，不妨再谈谈看。

“是么？你是这么认为的么？”对方突然抛出了一个反问句，似乎想要得到我的肯定答案。

“是吧，我就是这么想的。”

“OK，那么这些你认为是你情绪带来的反应还是你释放情绪的方法？”

“我想都有”

“那么就没有一点点私心么？”

“什么私心？”我突然被对方问糊涂了，哭泣能有什么私心？这个问题感觉很好笑。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恼怒。

“这个私心就是，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让你觉得安全的范围，而不去感受变化。”

“你在胡说什么？”我腾地站起来，连带背后的椅子，都向后退了一点。

“冷静，我在说事实，不是么？”那双手又交叉起来了，这个动作开始让我觉得厌烦。

“你有什么可以咄咄逼人的？难道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吗？”对方并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向后靠了靠，连带那双手也减少了照射在灯光范围下的面积。

“你坐下，想一下，别着急，我们有很多时间。”说完这句话，那双手又回到了刚才光照范围里，甚至更加清晰了，我能看清楚他修剪得体的指甲。

我将椅子拉了回来，坐下后一言不发。但对方似乎也并不着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双手交叉的姿势动都没动。我没什么耐心了，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双手抽开，冒了一句，“只是想让你认清自己是谁。”

“笑话，我是谁我不知道吗？我叫王骆，身份证用拿给你看看吗？”

“看来你还是没懂呢，你知道这是哪里么？”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才认真地思索起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来的，怎么出去一概不知，甚至现在被耍的团团转。“我不知道，你能告诉我么？”我尽可能让自己平复下来。

“这里是小黑屋，这里是树洞，这里是坦白的场所，也是自我认知之地。”

“你说得太玄了，具体地址呢？哪个城市？哪条街道？哪个门牌号码？哪个单元？哪个楼层？”

我着急地说出一大段话，而对方并没有理我，反而轻飘飘地扔来一句，“你现在知道要面对现实的问题了？”

我被他问出一个激灵，“什么意思？这里不是现实？”

对方叹了口气，回答说，“对。”

我真的忍不住了，用力地拍向桌子：“开什么玩笑？这不是现实？为什么我双手还在隐隐地疼？”

“那只是你的感知，有时候感知并不真实。”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快被他搞疯掉了。

突然，他把灯光转向我，晃眼的灯光照得我根本睁不开眼睛，紧接着他又冒出一句，“现在这里是哪里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让你知道你是谁。”说完又把灯光转了回去，而我的双眼因为强光照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色，我摸索着，又坐到桌子前。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我目前的逃避有错吗？我想停留在安全范围内，不接受变化有错吗？外界那么疼，我躲一躲有错吗？”我极力地辩解着。

“当然没错，可错的是，这段时间以来，你用表象上的事物来掩盖你自己真实的想法。”

“可是每个人都是这么活着的不是吗？”

“是，可另一个你却不是这么说的。”

“什么另一个我？哪里有什么另一个我？”对方猛然探身上前，让自己也暴露在灯光下，我看呆了，对面坐着的也是我，同样的头发，眉毛，眼睛，嘴巴，身形，每一处，我都可以确认，那是我。可如果对面的是我，那我是谁？

我说不出话来，我是谁呢？对面又是谁呢？

“你是不是在困惑？”

“我当然在困惑”

“先不用纠结这个问题，今天的对话，就是要告诉你，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软弱！”

“你才软弱，你全家都软弱！你他妈的，上来就贬低别人就是你的家教吗？”另一个我笑了一下，让我有点毛骨悚然，这跟对照镜子完全不同，对方是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他还笑了，“确定不是做梦或者拍科幻短片吗？”我毫无头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不要去思考那些不重要的问题，这只会耽误我们的进度。”

“那什么能加快进度？”我只想尽快地结束这场谈话。

“聊聊我们。”

“我们？”

“对，你是软弱，而我是理智。”

“凭什么你是理智？”

“不凭什么，只凭你的攻击性，你的哭泣，你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情绪。”

“那这又能代表什么？就算我是软弱，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是，但现实的生活不需要你，你在外面待得太久了。”

“？？？什么玩意，你在说什么啊？”

“还不肯面对吗？那我就让你看看！”

另一个我站起来，走到了黑暗当中，打开了一个投影仪，黑暗中一面墙上投射出来不断飘过的文字。

“这是什么？”

“你走近一点仔细看看。”

我起身凑过去，“我会变成更好的自己……，我会对自己好，我不在反复自己的情绪。你等等我，等我变好再去追你……我曾经优秀过，所以我一定会优秀回来，因为我知道这需要付出什么样的努力。”我一条一条读出来。

“这些是我曾经说过的承诺，对她说的。”

“不是你，是我们说的。”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们通过承诺来换取对方的信任，但你又通过反复的情绪伤害对方的感情，你太纠结了，你用自己的软弱不仅困住自己，还试图困住对方，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我被问得无言以对，身上的力气突然像被抽空了一样，瘫坐在了地上。我大脑里开始飞速地闪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甚至连带三年多的各种小细节被一点一点地抽出。

“我真的做错了么？”我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而另一个我则递来了一张纸巾，“哭可以宣泄情绪，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其实是知道的。”

另一个我坐在我身边，“但你能哭也很好，因为情绪总要有出口，可是，时间有些久了，在这么下去，我们所说的所有承诺，不管是对她的，还是对自己的，我们都实现不了，这些才是问题，不是么？”

“我……我……”我哽咽着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软弱不是不面对，你也在面对，但是你丢失了行动力，你也知道问现实问题，可现实比这个房间要冷冰冰多了。你软弱的假想太多，尽可能的为自己造一个梦的幻境，然后躲在里面不出来，你知道么，没有人能帮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才可以让自己爬起来。”

另一个我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放在她身上的情绪开关，我拿回来了。但我不能给你，因为这个情绪开关在今后的日子里，需要更有效地被使用，而不是滥用。你明白么？”

我仰着头看他，“那我现在怎么办？”

“你留在这里好好休息，等待下一次让你出场，可能也许也没有下次。”

“……我明白了，为了更好的我们是么？”

“对，为了更好的我们，所以，你留在这里，我要去接管一切了。”

“你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我往另一个我手里塞了一个纸团，“走出去再打开，我也……希望我们……可以变成……更好的我们。”我一边哭泣着，一边说。而另一个我面色冷峻，只是答应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黑暗中。

窗外阳光正好，也是午饭时间，天上的白云飘着，人间也没有巨变。

我摊开掌心，写着两个字，柔软。那是软弱送我的最后礼物，它让我可以变成更好的自我，除了理智之外，我应该还有个地方可以让我爱的人及爱我的人软着陆，软弱应该会沉睡在那个小黑屋里，直至下次，遇到一个有缘人，再把他放出来，不过，经过这一次，我想，他也会成长很多，软弱的鼓励词从来不是加油和站起来，而是将它融合，让它变成柔软，成为你自己的一部分，然后用理智裹挟着它，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