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男敲开我家门的时候，我正斜躺在沙发上看书，看的是《Y·N的奇幻旅行》。

“我能进来坐会儿吗？”他客气有礼地问道，嗓音舒缓温柔，仿佛萨克斯发出的低音。

我嗅到一股凉爽湿润的空气，接着是扑鼻而来的栀子花香。我将门开得大一点，让到一边：“当然了。请进。”

雨男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短T恤和一条杏色的长裤，体态修长，皮肤白得如同刚开封的A4打印纸，大大的黑眼珠像是刚被抹布擦拭过，又润又亮。他的头发没有打湿，衣裤也并未滴水，但我仍敢肯定，他就是雨男。

“给你泡杯热茶吧。”我看着他小心地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搁在膝盖上，腰背笔直。

他笑了：“这大夏天呢。”

“怕你冷嘛。”

雨男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道完谢后，他便安静地坐着，不再开口说话。

我打开柜子，取出红茶罐，在隔热玻璃杯里放入一小勺茶叶，接着拿起盛满沸水的细嘴壶，对着红茶慢慢地划圈。杯底的茶叶立马舒展开，一个个伸起了懒腰，热气跟着茶香溢出杯口。我端着红茶转过身，发现雨男正专注地盯着我。

“对不起，我能用一下洗手间吗？”他在瞬间回过神来，腼腆地笑了，仿佛觉得提出这个要求怪不好意思。

“当然可以，出客厅后右转第一道门。”

雨男走后，我将红茶放在沙发前的小圆桌上，俯身摸了摸雨男刚才坐过的地方，那里凉得仿佛被井水浸过。

2

雨男重新坐回沙发上时，我又闻到了那股浓郁的栀子花香。我从不养花。

“我能住下来吗？”雨男啜了一小口红茶，看向我时眼睛好看地弯了起来，“恕我冒昧，刚才在洗手间看到了剃须刀和男士拖鞋，牙刷也多出了一把。”

“在这之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刚说完我就打了一个喷嚏，不知是我手里的冰水太凉，还是冷气开得太低。我望了一眼空调，可它并没有打开。

“当然，请问。”他彬彬有礼地朝我点点头。

“你是雨男对吧？”

他愣了一下，眯起眼睛，颇为郑重地将玻璃杯放在桌上，再次点头。

“难怪！总觉得周围空气有一股凉意。”我憋得太久，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还有哦，你走进门的时候，我就闻到了花香。传说下雨时，当世间万物享受雨的润泽，雨男就会吸取天地自然之精华，花草树木之灵气。凡是他走过的地方，就会有花之香、木之气。”

“你相信这个传说？”雨男的眼睛亮了一下。

“当然信，相信的事情就会发生。”我肯定道，接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别喝冰水了，喝红茶吧，”雨男拿过我手里的杯子，抱歉地看着我，“对不起，我太冷了。要不——”

“没关系没关系，”我赶紧道，生怕他离开，同时一把扯过堆在沙发角落里的空调被，“留下来吧。你住我家里都不用开空调，夏天还能节省不少电费呢。”我用空调被裹住身体，“只是你的度数开得有点低，16度？要是你能自我调控温度就更好了。”

“我刚从一个下过暴雨的沿海城市来，所以温度会低一些。那儿的海岸线又直又长，岸边的树开满了栀子花……”他陷入了遐想，又抬头笑了，“抱歉，温度我做不了主，得取决于我旅行时经过了什么地方。”

“比如说？”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红茶。

“下雨时，我身体的温度路过海洋比路过陆地低，路过森林比路过草原低，路过郊外比路过城市低。之前我通常在大山湖泊、森林沼泽等地四处旅行，这两年去城市的次数增加了很多。”雨男停了一会儿，那对又黑又亮的眸子仿佛定住了，“来城市后，我身上的香味淡了不少，我猜城市的人情味也比较淡吧，要不然为什么我敲开了那么多扇门，就只有你收留我。”

“你为什么要四处旅行呢？”我好奇地问。

“这个嘛……”他低下头，有些害羞，最后才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但我没能听清他的回答，我被一阵突如其来，却来势迅猛的困意侵袭了。雨男的嘴唇一张一合，在我的视线中渐渐虚化模糊。闭眼之前，我只闻到了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以及雨男那一声温柔的“睡吧”。

3

雨男治好了我的失眠症。

从上个月到今天，我已经失眠了整整一个月。我有一个朋友，是研究睡眠的专家。他告诉过我，人类在类似洞穴一样的环境里睡得最好。但钢筋水泥的大都市中，哪会有什么洞穴？他转而向我推荐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法，用手机下载白噪音APP。白噪音能模拟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尤其是雨声，可以让人在平静中获得睡眠。我一一试了，但从未管用过。然而雨男来我家的第一天，我正和他聊着天就睡着了，睡了整整12个小时。虽然不太礼貌，却能说明在我内心深处，雨男是一个让我放心和放松的人。

雨男在我家住下的那天，我告诉他，洗手间的男士拖鞋和剃须刀可以随意使用，但那把黑色牙刷属于私人物品，还是不用为好。他默然点头，像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

过了一星期，我逐渐清楚了雨男的生活习惯。他总是白天一早出门工作，晚上7点左右回家。他不吃饭也不睡觉，在我深夜入眠的时间里，他便在每个房间里静静地坐上一个多小时。每天起床后，我都能感受到满屋子惬意舒适的凉爽。那种凉爽和空调风完全不一样，那是来自下雨时的群山、树林、溪流等大自然的凉意，自然而清新；凉爽里还浸出各种味道，有时是松木味，有时是木兰香，也有百合或玫瑰的香气，气味甚至还可能来自竹林或冷杉。

每个晚上，我都会通过雨男身上散发出的温度和气味，猜测他去了哪个下雨的地方，那里的雨势又有多大，四周栽种着什么植物。有一次，他大概去了某个渔港，回来后沾了一身鱼腥味，把我家弄得像个卖鱼铺子。见我皱起眉头，他慌了神，急急忙忙地出门，连鞋子也忘了穿。半个小时后，雨男裹着一身风信子的香味回家。他在客厅里每走一步，都留下了一股淡雅好闻的香气。

随着日子的推进，我和雨男越发亲密起来。我带他一起逛街、购物、看展和去游乐园。我不是一个虚荣的人，但每到一处，周围年轻女人欣赏雨男的眼神和发出的称赞仍能让我开心很久。唯一不足的是，雨男散发出的凉意会让我犯困。很多时候，他的温度不冷不热，像一场夏日夜雨，啪嗒啪嗒敲着窗外树叶，节奏规律齐整，实在是太适合睡觉了。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天喝一杯黑咖啡。

雨男在我家住满一个月的那天，我在他的房间门上贴了一张黑色的贴纸。那是一个男士小人，头上还有一朵正在下雨的云。小人下面写着一行小小的英文字母：man。我没找到rain的字母贴纸，只有凑合着用。

“好看吗？”我问雨男。

“有点像公共卫生间里的男厕标志。”他歪着头，专注地打量着那张贴纸。

“当然不一样，没看见那些雨滴吗，有这么独特的man？”

“谢谢你。”雨男转脸看着我，纯净的笑容几乎抹煞了我的一切烦恼。

4

某天下班回家后，雨男问我，能否买一把牙刷给他。

“你不吃饭，要牙刷干嘛呢？”我觉得奇怪。

“感觉有一把牙刷，才是家里的一份子。”他弯起好看的眼睛，笑容明朗。

我答应了他。刚好家里的冰箱空了，得去趟超市选购做晚饭的食材。出门前，我叫上了雨男。

经过超市的鲜肉区时，我遇到了一个同事。她瞥了一眼雨男，旋即露出惊讶和羡慕的表情。“比阿多帅多了！”她赞叹道。

在蔬菜区挑选花椰菜时，有人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是我一个月没见的朋友。她意味深长地朝我点点头，放心道，“恩，就应该这样。”离去前她忽然转过身，补充了一句，“比阿多帅哟。”

当我和雨男来到卫生护理的货架前时，我看见了我的睡眠专家朋友。他一手拿着一把样品牙刷，正在专注地研究毛刷的质地、粗细、排列的疏密程度，以及握柄的手感。看来他也正要买牙刷。最后，睡眠专家朋友花了十分钟，帮我为雨男挑选了一把蓝色的牙刷。他将牙刷放进我的购物篮，絮叨开来：“上次来你家做客，我发现阿多的牙刷不符合一把好牙刷的标准……”我及时打断他，道谢后拉着雨男快速离开。

“阿多是谁？”回家的路上，雨男疑惑地问我。

“不是谁。是我之前养过的一只猫。”

“为什么拿我和猫比？”雨男拿又大又亮的眼睛瞅我，四肢在路灯下显得更加白皙修长，“我像猫吗？”

“像啊，你就像一只温柔有礼、优雅好看的白猫。”我差点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一揉他那头毛绒绒的浓密头发。

5

一星期后，我和雨男在逛商场的时候遇见了阿多。那时，他身边站着一个留着波波头，长相甜美的女孩。阿多冲我招手的那一刻，我飞快地逃走了，一路撞倒了两个人，踢翻了三个垃圾桶。雨男在我后面匆匆追赶，一路道歉，还将垃圾桶挨个扶了起来。

当天晚上，我再次失眠了。

雨男在凌晨1点半出门，去了一趟薰衣草地，带回来一身能镇静催眠的薰衣草香。他坐在我卧室窗台前的一把直背椅上，等着花香发挥作用。

香气灌满了我的房间，可睡意就是迟迟不来。我停止挣扎，索性爬起床和雨男聊天。

“为什么下雨时，总能让人获得心灵的平静呢？”我问雨男，“看雨听雨的过程中，那颗躁动的心就会莫名平复下来。简直就像拧抹布一样，那些湿答答的烦恼啦忧愁啦坏情绪啦，通通都被拧出来，一并流进了下水道。”

雨男沉默良久，问我：“想听听雨吗？”

“可能？”我望向窗外，那里挂着一轮白惨惨的圆月。

“可以的。”雨男来我床前坐下，并拢双腿，挺直腰背，语气轻柔地说，“把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试试。”

我将脑袋枕在雨男的腿上，耳朵贴近他的肚子，那里如同吸足水的石板一样冰凉。我屏息凝神，静待事情发生。很快，我便听到了下雨声：雨打树叶，雨落青草，雨润泥土，雨敲玻璃……声如蚕咬桑叶，如少女抚琴，如滚雷，如击鼓，如歌，如泣……我的耳朵里收罗了雨的万象。

“对不起，阿多不是猫，”不知怎么的，雨唤醒了我的情绪，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打湿了雨男的T恤，“我俩在一起三年后分开了。”我的哭声越来越大，泪水也如同耳边连绵不断的雨一般止不住。渐渐地，我的伤心、忧愁和烦恼，好像也顺着那些眼泪，慢慢地消失了，像泪水融入了雨水一般，消失了。

雨男自始至终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陪着我。某个瞬间，雨在我耳边大力收敛了一下，像屏住了呼吸，接着如同狂暴的野兽一般，瞬间倾盆而下。我想问雨男这场独特的雨属于什么，但睡意却突然一把抓住了我。

6

不知从哪天开始，雨男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他不再每天早晨出门，虽然身上散发出的空气依旧凉爽，但香味却淡了。他的白皮肤也变淡了，一天天地接近透明。他那对珍珠般的眼睛中还罩上了一层水汽，眼神变得朦胧而忧郁。雨男不吃不喝不出门，整天就阅读我书架上的一排排小说。

“你相信爱情吗？”某天，他放下手中的书，抬头问我。

我没说话，朝他手上的书瞥了一眼，那是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相信，相信的事情就会发生。”他语气笃定地说。

“什么是爱情呢？”他又问。

“不知道。”我摇头道。爱情多复杂呀。

“阿多是爱情吧？”雨男认真地看着我。

我没吭声。

“黑色牙刷也是爱情吧？”雨男追问。

“你怎么忽然对爱情感兴趣了？”我笑道。

“失眠也是爱情吧？”雨男不理会我的问题，眼里重新罩上了一层水汽。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一时又不知哪里错了，只好沉默无言。

当天下午，睡眠专家朋友来到我家做客。用洗手间的时候，因厌恶其设计不合理，他将一把牙刷扔进了垃圾桶。那是我一直留在漱口杯里，属于阿多的黑色牙刷。

我盯着垃圾桶里的牙刷，听到他在走道上大声质疑：“你家怎么多出了一个洗手间？还是专为男士使用的？”

“没看见那些雨滴吗，有这么独特的man？”我平静地转过身，笑着应道。我忽然明白了。阿多不是爱情，阿多只是爱情的回忆。

我匆匆赶去客厅，急着将这句话告诉雨男。但就在那天下午，雨男从我家消失了。沙发前的圆桌上还放着三杯冒着热气的红茶，但哪里也不见雨男。

7

雨男离开后，我的生活照常进行，不过是上班、购物、玩耍和与朋友闲聊。我开始养花了，时不时会在下班途经花店的时候，走进去买上一束鲜花。我开空调的次数也多了起来，电费噌噌地往上涨。我明明容易失眠，每天喝一杯黑咖啡的习惯却怎么也戒不掉。

每到晚上，我总会忍不住猜测，雨男如今去了哪个下雨的地方，那里的雨势又有多大，四周栽种着什么植物。我想起他沾了一身鱼腥味的惊慌模样，又是如何快速地带着风信子花香回到家。他怎样用薰衣草为我治疗失眠，用肚子里的雨声安慰伤心的我……每当想到这些，我的身体就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冷风不停地从中穿过，像一声声失落与长长的叹息。

八月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在门口发现了一个白色的长信封。我将它捡起来，拿在手上认真打量。信很薄，手感湿润，还透出一股栀子花香。即使信封上什么字也没写，我也知道它来自雨男。

我打开门，顾不上放下包，便急忙拆开信封，打开信纸，背靠墙读起信来：

我放下信纸，想起了雨男肚子里那场独特的雨声：雨突然收敛了一下，接着狂泻如注。像人屏住了几秒呼吸，一颗心在胸腔中狂跳不止。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收到雨男的相关消息。但不管他的蓝色牙刷在杯子里放了多久，不论多少个朋友问起我家的“男士卫生间”，我也没有扔掉牙刷，撕掉门上的贴纸。

我总是相信，雨男会在某天敲开我家的门，带着渗进空气的凉意和好闻的栀子花香。相信的事情就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