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看见那只猫了。第一次是在小区的花坛边，第二次是在地下停车库前，第三次就是现在。那晚我刚跨进小区门口，瓢泼大雨便兜头泼来。我赶紧躲进小卖部的遮雨棚下，一低头便看见了那只猫。

猫披一身缎子般漆黑滑亮的毛，四只爪子和小腿肚却是雪一样的白。它蹲坐在地板上，眯起棕色的眼睛，出神地盯着路灯下匆匆走过的行人，身上的毛滴雨未沾。

它的优雅和自若一扫我近日心中的阴霾。我蹲下身，对猫道了一声“Hello”。

“挺漂亮吧。”

“你的猫？”我抬起头，看见了小卖部老板。

老板瘦得赛猴，脖子上扎了条黄绿相间的斜纹领带。他俯下身，伸手去摸猫的脊背，没想它受惊似的立起，灵巧地躲开了。

“不是我的，遗憾得很。”老板一脸受伤地直起身，目光追随着猫的身影。

“那它是谁的？看起来可不像流浪猫啊。”

“谁知道呢？来小区一周了，和谁也不亲。”老板耸了耸肩，无奈道，“我倒是蛮想养它，可我老婆在店里养了一缸金鱼。”

黑猫开始围着我的脚绕圈，还拿背蹭我的脚踝，不时发出温柔的“喵喵”声。

“它喜欢你。”老板惊讶地瞧着我，“要不你养它吧？”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板已经蹲下身，一把抱起黑猫，将它推进了我的怀里。他又钻进店里，拿出一把雨伞，热情地递给了我：“你和它有缘。”

回家后，像往常一样，我来到阳台给男朋友打电话。电话那头依然无人接听。我又一一拨打了他朋友的电话，得到的答复仍旧是“No”，没有收到有关杰的任何消息。

我挂断电话，对着湿冷的夜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我转过身时，看见沙发上的黑猫立起整个身体，斜倚在靠垫上。它双腿交叉，优雅地冲我举起一只爪子，招呼说：“Hello，stranger。”

“是你在讲话吗？”我瞪大眼睛，手机险些从手里滑落。

“干嘛那么大惊小怪，不是你先给我打招呼的？”他跳下沙发，迈步走近我，声音如铃铛般动听，“冲杯咖啡给我好吗？劳驾装在30ml的鸡蛋咖啡杯里。”显然，他一点也不客气。

我震惊地盯了猫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接过咖啡时，猫又让我搬来了一张适合他身高的凳子。这只漂亮的黑猫宣称，站着说话会让他感到紧张。可我觉得他不过是恃宠而骄。

就这样，一只猫和我坐在阳台上聊起了天。他的手里端着一只红色的鸡蛋咖啡杯，猫屁股下是一个裹着宝蓝色绒布套的矮凳。咖啡杯是杰日常使用的，矮凳也是杰的专属换鞋凳。

“你刚才是在打电话找人吧，我都听见了。”猫呷了一口咖啡，懒洋洋地开口说。

“恩，男朋友失踪一周了。”我叹息。

“真巧，我的女朋友也在找我。” 他大睁的猫眼睛显得更圆了，“其实，我是一个中了魔咒的猫。只有当我的女朋友看见我，咒语才能解除，我才能恢复原样。”

“什么魔咒？”我好奇地问。

“不能讲。”

“你可以去找她啊。”

“不行。”

“为什么？”

“我找她没有意义。”猫伸出空着的那只爪子，缓缓地抻了抻胡须，左边三下，右边三下。他的胡须很有意思，不是直着长的，而是弯曲到某个弧度，像一幅括号。

“请问，你干嘛来我家呢？”我盯着他的胡须，笑道。

“还用得着问吗？”猫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整个小区，就你家没封阳台，视野广、空气好；阳台朝西，每天还能看夕阳呢。”

我默然点头。

“这阵子我打算暂住在你家，直到女朋友找到我为止。”猫架起一条腿，打了个哈欠，“承蒙照顾。今晚我就睡在沙发上吧。”

虽然还未找到杰，但自打猫来我家后，我的心情好转不少。兴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吧，我俩常一起聊天，还并排坐在阳台上看夕阳。

这天傍晚，我和猫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台上，眺望着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壮美景色。阳台上的铁栏杆早已生锈，挂着的锈皮儿随风摆动，时而星星点点地落进沿墙那一溜盆栽里。

我指着那些盆栽，告诉猫说：“这些植物，都是我男朋友坚持要养的，照顾它们的却总是我。”

“铁线莲长得不够好。”猫扫了一眼，挑剔地说。

“那些栏杆，都生锈了。我一直想重新油漆一遍，刷成彩色的。”

“干嘛要油漆？锈皮儿随风摆动多美啊。我可不喜欢什么彩色。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黑和白。诺，瞧我这一身，高级、经典。”猫站起来，伸出一条腿，一只爪子搁在后脑勺上，接着挺胸、抬头，自信地秀了秀自己的身材。

“你可真是不吝啬赞美自己啊，”我笑了，“能来我腿上待会儿吗？让我抱抱你。”我忽然想起来，除了那个将他领回家的雨夜，我还从没抱过他。

“不要。”猫一脸骄傲地坐回凳子上。

“太久没拥抱的话，心可是会生锈的。”我伸出手臂，温柔地劝他，“抱一下嘛。”

猫终于跳下矮凳，爬上了我的膝头。

我的手触到了皮革般柔软的东西，便低头握起猫的爪子打量，发现那上面套着一只雪白的短靴。猫的后腿上，居然穿着一双小巧精致的白色短靴。

“你怎么穿着靴子？”我惊呼。

“我讲卫生、懂审美呗。”猫表现得镇定自若，“这白靴子，配我一身缎子般的黑毛，巧妙吧？”

“之前我怎么没看见呢。”

“你没看见的地方可多了。”他突然语带嘲讽，趴在我的腿上不再说话，像是在生气。

猫的缺点很快暴露出来。他总是让我从工作的咖啡店带回甜甜圈和咖啡豆，从不想想我没太多钱负担他这奢侈的爱好。他让我每天替他擦亮小白靴，却老是在我刚拖完地后便穿着靴子走来走去。和我拌嘴后，他热衷耍脾气。如果哪天他没脱靴子就睡在沙发上，那准是代表他生气了。

作为一只猫，他太虚荣，也又太任性了。

“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辛苦吧？”某天，我无意间说了这句话，猫便连续不脱靴子在沙发上睡了三天。我用了双倍的咖啡和甜甜圈才哄好他。

杰失踪整整两周后，我报了警。警察来我家的时候，猫正蜷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失踪前，有什么异样吗？”警察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严肃地问我。

“没有。”我脱口道。

“是否有不开心，或者情绪波动？”

“绝对没有。”我果断地说。

“恩，”警察点点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都在干什么？”

“两周前，晚上7点左右吧。那天我俩吃完晚饭，就各自耍起了手机。我坐在那儿，”我指着餐桌边的一把椅子，又指了指猫的位置，“他就坐在那儿。”

“好的。”警察在纸上写了几笔，很快“啪嗒”一声合上笔记本，“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你男朋友为什么失踪，你都不知道吗？”警察刚离开，猫便冲我大喊，还发出尖利凶恶的喵叫。

“不知道啊。一切都和之前没两样嘛。”我看着他，任凭他吹胡子瞪眼。

猫突然立起身子，拱起后背，一身黑毛全炸开来。我还没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已闪电般冲到我的面前，在我脚踝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很快，猫直直地射向阳台，纵身跃出了栏杆。

我忍着疼痛，匆忙赶到了阳台。当然，哪里也没见着猫。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夜空。

猫的消失让我想起了杰。杰同样自视甚高、爱慕虚荣，同样只喜欢黑色和白色，同样任性得像个孩子。为什么雄性动物都如此相似呢？我盯视了一会儿雨，打算出门找猫。

离家前，我拿上了鞋柜上的一把雨伞。那把小卖部老板曾借给我的伞。

把小区里里外外都搜寻了三遍后，我还是没找到猫，便决定先去小卖部还伞。

小卖部的收银处没人，用货架隔出的里屋传出了电视和嗑瓜子的声音。我循声走过去，问道：“打扰了，有人吗？”

“找谁？”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

“老板不在吗？我来还伞。”

“我是他老婆，给我好了。”她离开椅子，几步跨到我跟前，“我三天没见到他了。”

我把雨伞递给了她。

“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有他这人了。”她接过雨伞，转身回到了电视机前。

难道小卖部老板也失踪了？我在原地愣了很久。

“他在这儿。”一个铃铛般的声音传来，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蹭了一下我的脚踝。

我兴奋地低下头，看见了猫！

“你没看见老板吗？他在这儿。”猫面容沉静，眼睛认真地盯着上方。

“哪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桌上收银机旁的鱼缸里，游动着一条不同寻常的金鱼。它的体型最为瘦小，它的脖子上系了条黄绿相间的斜纹领带。

第二天，我拿着一袋巧克力甜甜圈和一包瑰夏咖啡豆，下班后便早早地回到了家。

“老板也中了魔咒吧，和你一样？”我将甜甜圈和煮好的咖啡端到阳台的小几上。一旁的猫坐在矮凳上，注视着夕阳洒下的漫天金光。

猫点点头。

“记得你之前说过，只有当你的女朋友看见你后，魔咒就能解除。”我在猫旁边的躺椅上坐下，“要不，我待会儿去告诉老板娘，那条金鱼就是他的丈夫？”

“真正的看见可不是用眼睛。”猫拿起碟子上的甜甜圈，不屑地说，“女人真是肤浅。”

“你怎么能只盯住缺点瞧呢？”我夺过他手中的甜甜圈，将它放在我俩的视线之间，“多看优点，少发牢骚。尽力盯着这个圈，而不是洞。这样的甜甜圈吃起来才美味啊。”

猫伸出爪子抻了抻胡须，左边三下，右边三下，接着便神气活现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为什么跟警察说你和男朋友之间一切如常？”他自知理亏，就开始翻昨天的旧账。

“你怎么知道我撒谎了？”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我可是有魔力的猫。我什么都知道。”猫忽然认真地看着我，目光炯炯，“我更知道，情侣之间应该坦诚相待。”

我不看猫，扭头眺望夕阳，沉默良久才开口说：“其实，男朋友失踪前，我对他冷暴力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开始无视他了。”

猫立刻站起身，走到我的跟前，抬起脑袋看向我，眼神似在盘问我，又似要洞穿我：“你知道爱情中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无视和不爱了。被无视是最大的暴力。不爱了又是最无力回天的事。”

“你说得对。”我看着他的脸，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但如果，这两者有因果关系呢？”

“什么意思？”猫愣住了。

“我无视他，是因为我不爱他了。我冷暴力，是因为我怕自己一开口就说出那句话。”

长时间的沉默横在我和猫之间。天边的红光好似被一张网拖住，收拢到天空一角。

“你为什么不和他多沟通一下呢？”很久以后，猫才如此问我，语气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我沟通了，只是他用的是耳朵，而不是用心听。我告诉他，别刚收拾好屋子就打乱，刚拖完地就踩脏。我告诉他，偶尔也要照顾盆栽，对自己的喜好负责。我告诉他，要不把栏杆重新刷一遍。但他从没认真听过。很多时候，我和他坐在阳台上看夕阳，我看着生锈的栏杆，觉得自己的心也在一点点锈掉。那些挂着的锈皮儿，就像我心的碎片。当你的爱情一点点锈掉，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会很想做点什么，你会想把那些栏杆刷上鲜艳的颜色。他从不听我说话，他只知道自己，说什么黑白色高级。他不明白，我俩的爱情已经成黑白色了。他不知道，我俩有多久没拥抱过了。我都快忘记拥抱是什么感觉了。”夕阳不见了，天空渐渐黑下来，我还在倒豆子般地说个不停，“不用心看的注视是眼瞎，不用心听的沟通也是耳聋。你说，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无视吗？”

猫没说话，在黑暗中留下一个更深的黑色轮廓，四只爪子和小腿肚却是雪一样的白。

“你说，”不知不觉我已泪流满面，“在爱情面前，我们什么时候由耳聪目明，变得耳聋眼瞎了呢？”

猫静静地听完，很久后才问我：“如果要刷一种颜色，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什么？”我抬手擦了擦眼泪。

“如果要给栏杆刷一种颜色，你会选什么颜色？”

我想想说：“绿色吧。绿色是有生命力的颜色。”

隔天清晨，我一睁开眼睛，便看见猫蹲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干什么啊？吓我一跳。”我爬起床，拍了拍脸，发现猫黑亮的毛发上沾满了绿油漆。白靴子的鞋面上，也滴上了绿色的圆点。

“你怎么变成一只绿猫啦？”我瞬间明白过来，冲他笑道，“你打哪儿来的油漆啊？”

“我要走了。”猫说，悲伤的语调让我很不习惯。

“女朋友找到你了？”

“没有，我想我失去她了。”猫伸出一只爪子，横着在眼睛处抹了一下，“你昨晚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女朋友。我想了整整一夜。你说得对，做我女朋友一定很辛苦。我太自私了，也太蠢了。我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女朋友，但我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说得对，爱情是个甜甜圈，要看拥有的，不要老想着没有的。要盯着那个圈，不要看那个洞。”

面对猫突如其来的离别，我不知该说点什么。

“我能拥抱你一下吗？”猫扬起圆圆的脑袋，认真地看着我。

“当然啦。”我伸出手臂。

猫几乎是撞进了我的怀里。或许是太心急了，他的脑袋撞疼了我的下巴。

“瞧，我连拥抱都抱不好。”他沮丧地说。

“没关系。”我的目光落到他的靴子上，“你的靴子脏了。离开前，让我给你擦一下吧。”

“不用了，我不会再穿它们了。”说着他爬下了我的腿。

猫最后一次抻了抻胡须，左边三下，右边三下。他没对我说“再见”，就那么披着一身掉满绿漆的毛，默然地离开了我的家。

起床后，我来到阳台，一眼就望见了绿栏杆。晨光下，绿色使整个阳台都焕发出生机。我嗅着绿漆味儿，看见沿墙一溜植物的叶子上滚动着露珠。一定是猫给浇过水。

我坐进躺椅，看着旁边空着的矮凳，开始想念起猫来。套着宝蓝色绒布套的换鞋凳下，立着两只小小的白靴。我的脑袋忽然轰然一响。我想起了杰。

只有杰，才会臭美地用小梳子梳理他特意蓄的括号般的小胡子，左边三下，右边三下。

只有杰，才会平日里总穿一身黑衣黑裤和一双白得发亮的鞋子。

只有杰，才会用鸡蛋咖啡杯喝咖啡，才会在出门前坐在他心爱的换鞋凳上，不紧不慢地穿鞋子。

猫身上的所有习惯，都是杰对我发出的信号啊。难怪猫说，只有我看到他时，才能解开魔咒。无视就是他身上的魔咒啊。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我发疯一般追出去，跑遍了小区，可哪里也不见那只身上沾有绿漆的黑猫。

路过小卖部时，我听见老板娘不满地嘟囔说：“奇怪，店里的小半桶绿漆哪儿去了？”

我走进小店，看见老板娘来到了收银台前。她的眼睛扫过鱼缸，又立马移了回来。她俯下身，盯视了几秒金鱼，接着伸出手，捞出来一条。是那条扎着黄绿相间斜纹领带的金鱼。

它摊在她的手心，她打量着它。我听见它对她说：“Hello，stra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