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灭这灯 当你愿意。
我将理解你的黑暗 将爱它。
——泰戈尔
在一家港式茶餐厅用完了晚餐,两个人都吃得很饱。刚才上来的第一道菜是锡纸鸡翅,他戴上一次性手套,拿着吃了两个。吃两个就饱了,甚至有些想吐。他们整理东西,起身,他把桌上的塑料勺子先塞进了口袋。那是焦糖布丁的勺子。他们吃得太饱了,吃不下这份焦糖布丁了。他去买单。174元。也不贵。但两个人吃饭,又是茶餐厅,不该这么贵。况且他们点得不多,吃得也不多。唯一的主菜是腊味炒菜心。吃得饱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那么想吃东西。也许,只有他不那么想吃东西吧。“茶餐厅啊,本质上就是快餐。”付完钱,她也走到了门口。她围上了她的灰色围巾,特别好看。今晚是他先到的餐厅,坐下来把座位号发给她,五分钟后她才到。她坐下的时候他就觉得她特别好看,比以往都好看,比世界上的一切女生都好看。但他没有抬起头来,他假装看菜单。其实想点的菜基本都已经勾上了,几个甜点。他把菜单递给她,让她继续选菜。她戴着线条浮夸的耳环,左右各一枚珍珠。他看到耳环轻微颤动。他们一起走入北京初冬的冷风中。
他们要去看电影,去看《银翼杀手2049》。这部片子两年前他就在豆瓣上马克了,那时候他才刚认识她。“当时我一定不知道,自己会和世界上最美的你一起看呢。”她穿着黑色的大衣,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他们并没有牵手。她为什么会这么美呢?也许是因为他感到畏惧,感到某种不安,同时又觉得欣喜吧。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拍了一张她的背影。拍得有些模糊,夜色中的灯光像是涂抹的色块,她正步入这片涂抹之中。甚至带有一点俯冲向前的意味。他还是走上前去,挽住了她的手。
路不算远,打车也行,乘地铁也行。但是电影开场晚,没有必要这么早就去影院。坐着也没有事情可做。她也没有带电脑。两个人都吃得很饱,不如步行一段,去乘地铁。
他把手伸入口袋,摸到了刚才的塑料勺子。
“啊,桌上的焦糖布丁忘拿了。”他说。
“好可惜哦。”
他们走入北海北地铁站,重获了暖流。
他来到北京已经快一周了,直到今天才见到她。在来北京前,他忙着和房东交涉。“对不起,我家里的书实在太多了,给我一点时间整理。”他买了箱子,把书一摞摞装起来,装了五六十箱。其间还接了一个私活,给一个付费音频app写名著导读。为了赶时间,他当晚就买了书,从知网下载了参考论文,花一天时间写完了。但对方很不满意。“完全没有达到要求,你是不是时间太赶了?”他确实是赶时间写的,但他的写作速度就是这样,不存在为了赶时间而忽略质量。对方要求夹叙夹议,他也按要求写了。“不是复述一遍就完了,还要有解读。”对方说,“语聊说吧。”他在语聊里把对方骂了一通,挂掉语聊,又把对名著解读的部分标了出来,做了字数统计,正好就是一半的字数。他截图给对方。对方发消息给他道歉。“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继续合作,往俗了说,我们稿酬也不低。”但还是要求改稿。他不想再改了。“再约别人写吧,来得及。”他觉得自己尊重了别人,提前交了稿,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尊重。本来早点交稿,留出的时间就是用来修改的。但不该是这种交流方式。也许人和人之间就不该互相尊重吧。到底是谁的问题呢?我也做过编辑,我也做过文案的啊。可我也是作者。说到底,我也许也只是世界上的一个小说人物而已,陷在这个世界中,可以自知,却无法超越。
“你这个样子啊,以后谁找你写东西呢?”他对自己说。但是心理状态太差了,他无法克制。
把书整理完后,他就坐在家里等物流的人。其间房东又来了两次,每次都和他说,“你慢慢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中介的人也来了两三次。房子马上要转租给下家了。空荡荡的屋里,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他只能坐着等待。装车忙了一下午以后,他又开始等待顺风车。
他要从南京去北京,本来乘高铁就行了,但他还有一只猫。一只长毛白猫,叫白居易,是他们的女儿。他给它打过疫苗,但办检疫证来不及了,没法托运。他赶着去北京见她。
他只能坐在椅子上,手指在屏幕上反复上滑、下滑,反复给手机充电。甚至打开电脑玩一局游戏的力气也没有。说是没有力气,也许是没有勇气。
他坐在椅子上,也有思考过,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去北京,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投入新的生活。他有些害怕,动过逃避的念头。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也不是办法,改变总是要到来的。
直到坐上顺风车,他才算舒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变成一个自由人了。没有了工作的束缚,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谈一场让人重获青春的恋爱。一切都简单起来了,一切都会变得明朗。他把白居易放在猫笼里,底下垫了在南京时用的枕套,因为白居易最喜欢在枕头边睡觉了。枕套的气味能让它感觉安稳吧。所以一路上,它都没怎么叫,在猫笼里睡着了。他把手指伸进猫笼去抚摸它的背。
顺风车要开十几个小时,要途经山东、天津、河北。他望着窗外闪过的景色,觉得是恋爱教会了他地理。如果现在去读高中,地理成绩应该会好一点吧。他又感觉到一种残忍,他是一个小说作者,小说作者总会记住生活中的各式场景。这些场景会在脑中挥之不去,反复思考。这夜行路上的山东、天津、河北也不会例外。
抵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顺风车司机开车驶过五四大街,把车停在巷子口。他背上包,拎上猫笼,走下车。北京在夜色中已经看不见了,一点亮光也没有。
除了他走到门前,抬起手,电子门锁亮起的微弱的光。
房子是朋友提前租好的,二室一厅,他与朋友合住。到北京以后他就开始打理房间。“重建秩序”。他先是收到了自己从南京物流运来的一部分书,还有杂物。当然只有一部分书,在北京再也不能这样买书了,房子里放不下。打包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一个作者不应该去占有这么多书。作者不该去占有什么,而应该让一切从他身上流过。占有是不对的,但是不占有又会痛苦。这也许就是生活的矛盾吧。
他把一切归位,房间逐渐有了秩序。但是床上用品得重新买。他打车去宜家,把所有的床上用品都看了一遍。他觉得好的,每件的价格都在两千左右。但看过两千的,就再也不想看两百的了。最后他只能折中。又打车把这些带回家,铺好。终于像是一个家了。时间太赶,枕套、被套、床垫应该先洗一遍的。但是,先这样吧。先让生活有个大概的样子。她和他说,那就周四晚上见面吧。
他们挤在地铁上,他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快递,朋友买的螃蟹送到家里了,写了他的电话。他让快递员把蟹放在门口,给朋友打了电话。不一会儿,朋友又回拨过来,说现在就去买蒸锅。
——“你女朋友晚上过不过来,过来的话我就多蒸几个。”
“来啊,当然来。”他说。
“不我不去,我明天还要上课。”她突然说。她的声音很大,也有一些急躁,朋友在电话那头应该也听到了。“我电脑都没带,还要回去做作业。”她又小声补充。
他挂下了电话。
他们走出地铁门,寻找上去的出口,他走在前面,但是走错了路。“应该是这边。”她把他拉回来。他们走上地面,去找那个虚无的影院。这次她走在前面,走了好远都没有找到。“应该是这边。”他带她穿过一个小区,走到商场门口。“还是不能一个人看导航。”他说。
他们来到影院门口,取了票,在门口的皮沙发上坐下。北京的冬天真冷啊,到了室内还是这么冷。
“我们要不还是回家吧,看一下白居易我就走。”她说。
“还是看完电影再走吧,看完电影你打车回去。”他说。他在心里说服自己,这个电影是他两年前就想看的呢,怎么可以这样退票就走。不对,这个票好像都不能退。但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他心里知道。这也许是她和他看的最后一场电影了,他不想就这样浪费掉。但是,看完电影,然后呢?然后就分手了吗?也许两人还是直接走出影院,打车回家,一起撸一下猫,稍微聊聊天再分别会更好。怎样才能更好呢?他已经无法真正地思考了,他现在只想瘫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能做。
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克制自己了,尽量不去触碰那些点,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来北京的前几天他也没有急匆匆赶去见她,虽然两人只隔了二十分钟车程。她说要和朋友吃饭、逛街,他想着房间也没打理完,还是晚点再见吧。他也有预感。但是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一切都是假性亲密。
“还是回家吧。”她再次说。他也再次拒绝了她。他想让自己看起来镇静一点,对这份感情没那么不舍,让这天晚上美好一点,回忆起来不那么难受一点。
但是似乎很难。她再一次向他坦言,说感情已经消失了。他也再一次表示自己早已感觉到。谢谢她的坦率。就这样勉强维持着,似乎对谁都不好。可是真的不舍,也真的需要。到底怎样才是“好”呢?
异地恋将近两年,马上就要结束异地了,为什么就在这样的时刻呢?也不是一定要挑这样的时刻,是之前已经有过几次了,一次比一次真实。而这一次,是最真实的。也是最虚假的。
他们还是一起进入了影厅。影厅的人很少,座位是双人沙发,她和他坐在一起。影厅的灯熄灭了,电影开始了。这是一部科幻片,是那种节奏很慢的科幻片,她应该不会喜欢的。确切来说,是她陪着他在看。所以,他还有什么好不甘心,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她摘下围巾,把围巾盖在手上。他把手伸过去,在围巾下挽住她的手。“但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我还是觉得电影很好看啊。”他想。
这也许是一种自我麻醉,一种注意力的转移。像手指刚被割开时,都不会感到疼。在这样的时刻,他反而能认真地进入到电影的世界中了,不至于涣散。
他是知道的,家庭、学业、感情,还有即将到来的工作,还有一些私活,快把她给压垮了。要不要读博?要不要考教师资格证?下周的驾校课还去不去……她也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转而在自己的内心构建了一个小角落,一个人躲了进去。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就该共筑一个小角落啊。也许他们是不同的人,越是这样的时刻,他越需要感情。而她,会把感情视为一个应该及时卸掉的重担。每个人的做法都不同吧。但是离开了这样的情境,谁又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呢?也许对错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感受如此。
电影确实非常长,长到他渐渐从注意力转移中缓过神来,感觉到痛了。他们没有说话,用微信交流。影厅的信号非常差,他的消息怎么也发不出去。也很难收到她的消息。
“连个Wi-Fi吧。”她转过头和他说。她帮他连上了影厅的Wi-Fi。
这也是她想分手的原因之一吧,总觉得自己在照顾他。但他其实不需要这样的照顾。换言之,他给人一种“需要照顾”的感觉,她也总在细节上去照顾他。这些都是无所谓的。这是生活“巧”的一面,而生活最重要的是“拙”的一面啊。到了更广阔的层面,他觉得自己是不需要照顾的,他可以照顾别人。
这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了,这种“巧”“拙”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感受如此。
电影结束后,他们走出商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都有些麻木。他生硬地穿过绿化带,想去乘公交车回家。但是太迟了,公交车都已经收班了吧。她在背后叫他的名字,说“你不要这样”。
“我送你回家吧。”她说,马上又改口,“我和你一起回家吧。”
但是他知道,她真的得回去赶作业,今晚都未必能赶完。明天一早就要上课。他知道她真的很忙。而自己已经是一个游离在时间之外的自由职业者了。他让她自己打车回去,但她还是让他一起上车。
车子停到巷子口,他们走下车。他站在了那里,她也站在了那里。他仔细看了看她,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把她轻轻往左推去。“你走吧,再见。”然后回头走入了夜色,俯冲入一片涂抹之中。他走入小区,走上楼道,打开门,一脚踢坏了房间里的桌子。刚收到这张桌子的时候,他就想退货。摆不稳。现在没有必要了。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更笑不出来。他又想,她会不会走上来,在家里坐一会儿。哪怕坐五分钟也好。但是是自己让她走的,是自己让事情变成这样的。也许就不该看电影,这样可以在家里多聊一会儿天,她也可以早点回去赶作业。
两位朋友在家里吃蟹、聊天。他们已经买了蒸锅,把螃蟹蒸掉了。其中一位走到他的房间,问他:“你要吃吗?要吃的话现在再蒸两个。”
他说不用了,想在床上躺一会儿。但是躺着也睡不着。她最终还是没有上楼。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上楼。我自身难保,又如何去救另外一个人呢。
他还是从床上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也许在街上走一走心里会好受一点。
他的一位朋友前几天出走过。“第二天又回来了,全程很平静。出去的时候就知道要回来,也并不是希望有人找我。”他需要有人找他吗?他当然需要,这是他和这个世界最后的关联了。她说得对,他就是需要被照顾。他需要的是心理上的照顾。就是作。但他平时不会这样,不会这么强烈。他在这个世界上隔阂地生活着,需要的唯一的东西就是爱了。失去爱他什么都不是,失去爱他就烟消云散了。
北京的晚上真的很冷,他穿得不多。他一路走到南锣鼓巷,想着是不是要走去地安门。“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地安门。”要是一直走下去,他甚至可以走到她的学校,走到她的寝室楼下。“还是不要了吧。”她一定会这样说。她现在打车回去了,去通宵赶作业了,明天还要上课,不该打扰她的。他于是将手机关机,让自己忍住不去联系她。每走过一家店,他都会望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时钟,看看现在几点了,是不是可以联系她了。对时刻的追问是现代人的焦虑。
直到过了十一点半,他终于打开手机。她没有给他发任何信息,他心里还是有些失落。至少应该说一下,“我到学校了”。也许刚才分别的时候还是太过沉重,应该拍拍她的肩膀,说“到学校了和我说一声”。他为什么就无法表现出那种轻松和落落大方呢?这也是他不讨喜的地方吧。
他给她拨了电话,告诉她自己正走在外面。打电话本身就是错的,打电话本身就是索取。但他已经克制不住了。他告诉她,自己十一点半才打电话,是因为怕她又折回来,这样她就没法做作业了。现在寝室关了门,她就不会再折回来了。但是事实呢,事实上现在打电话也是一样的效果,只是一种折中的策略。像他在宜家买床上用品一样。他只能这样了。即使这样只能为他扣分。
他之前和她举例说了堕胎和财产分割,说一份成熟的感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里面关系到很多承诺和责任。但她现在想要逃避的正是责任。都是重担。“对,我就是不成熟。”她也许会说。他辞职到了北京当然也是为了她。“我不想你为我付出那么多。”付出即是损耗,付出即是重担,付出即是伤害。
“Sometimes you love someone, you gotta be a stranger.”她说。是刚才电影里的句子。
他们还是在电话里吵了一架。“不能再这样了,我还是把你拉黑吧。”她说自己已经梦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他在深夜给她打电话,逼问她。也无数次梦到“将死”的氛围。
再打过去,已是“您拨叫的用户正忙”了。她的朋友圈变成一条细线,她连唯一的两人小群都退了。手机屏幕熄灭。她的名字熄灭了。
所以呢,还要继续走在这条街上吗?当然还要继续走。他强迫症似的反复回想起今天的晚餐。晚餐到底吃了什么?他只能记得那个忘拿了的焦糖布丁。还有什么?对,还有锡纸鸡翅、腊味炒菜心。后者是腊味炒芥蓝换的,因为店里没有芥蓝了。还有两个菜,一个一点都不好吃,一个非常好吃。那个不好吃的是炸豆腐,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名字了。唯一好吃的是虾仁腐皮卷。他还会再去吃吗?和别的女孩一起?竟然点了两个豆制品,吃饭的时候怎么没觉得。点菜的时候什么都想吃,又什么都吃不下。谁能一边玩俄罗斯轮盘赌,一边安心进食呢?算上饮品杨枝甘露,174元真的不贵。
他甚至后悔自己的吝啬,虽然这吝啬并未表露出来,仅在心里浮现。“我付钱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迟疑吧?”自己为什么要沉溺于这些细节呢?也是一种现代人的焦虑吧。
他想,自己是不是该面对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了。把她删除,把记忆删除,把自己也删除。“要是把记忆删除,也许会好过一些吧。但如果我记得这一回事,却失去了那些细节,我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个关于“消失”的问题,或者说一组问题。关于感情的消失,关于“存在感”的消失,关于自杀。消失都是突然的,是提前于理智的,而真的有理智参与进去的话,会延缓消失,也可能加速消失。
他想,正在房间里吃蟹的那两位朋友,要是知道他的这个念头会怎么样。他会把一把小刀悄悄藏在竖起的马桶盖后面,藏在马桶按钮边上,假装自己要洗澡。半个钟头以后,他就彻底凉透了。而朋友可能会提前看到他拿刀,然后把门推开,不让他洗澡。“你就这样开着门洗吧。”三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他可能会强行把刀取过来,往自己手腕上划,这期间朋友已经把刀打落在地。两个人把他按在洗手间,猛揍一顿,用冷水冲他的头,好让他冷静一下。
可是割腕真的好冷啊,他已经查过了,割腕会比北京冬天的夜晚更冷,会比冷水更冷。也许像是吞下一大口雪糕,那种冲上头顶的冷吧。而那种冷是无法消退的。
他继续走在南锣鼓巷上,走过中央戏剧学院,走到北锣鼓巷。原来真的有北锣鼓巷。他看到街上有人吵架,也有一对拉拉从酒吧出来买烤串。他路过一辆汽车,其中一个他分裂出去,从口袋中摸出汽车钥匙。把尾气接入车内。打开汽车门,坐到了驾驶室里。剩下的他继续向前走去。
他在这条街上走着,一直走到北京开始下雪。他从初冬走到了深冬。又有一个他离开他的身体,缓步向前走去,一直消失在雪地中,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他在这条街上走了太久了。他想,自己是不是该写一篇小说,叫《无边的街》,说的就是街道对人的诱惑。一旦你走在了街上,你就永远走在了街上。街啊,让人停不下来。街道与人的内心形成一种同构。
人可以选择不走在街道上吗?人可以抵御对街道的诱惑,转而回到家里,安稳地生活起来吗?
他走在无边的街上,看到了她的身影。他走上前去。他丝毫不感到意外,她比他更有资格走在这条街上。她就生在这条街上,我们每个人都生在这条街上。直到这一刻,他仍旧觉得她美。
他觉得对方会反问他:“人群不美吗,世界不美吗?”而事实上,她真的转头这么问他了。这让他知道,这只是她在他心中的残影。他和她说话,就是和自己的内心说话。但是对话还要继续。
“这美是建立在你的基础上的。现在,如果他们彻底消失,会更美。”他说,又顿了顿,“这只是一种夸赞的说辞,我的内心已经不那么想了。”
她嘴角轻松地扬起笑容,继续往前走,又突然停下来:“你知道你最讨厌的是什么吗?你最让人讨厌的,就是你永远是对的,正着说你是对的,反着说你也是对的。而这种对,就是最大的错误。我讨厌这种无懈可击的对。我不想面对。”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包括现在。你觉得现在这样的对话有什么结果吗?这样互换立场的角色扮演有什么意义吗?何况,你并没有真正在和我说话。”
“当然有意义,哪怕是一个人心中的对话也是有意义的。”他说,“如果对话没有意义,那么世界就没有意义。这对话是一种自省与和解。”
“我不会和你和解的。”
“会的。你如果无法与一个不爱的人和解,那我也无法真正与‘失去一个爱的人’和解。这种和解不是一时一刻的,需要漫长的时间。这种和解的重点也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是消化,是否定和接纳自己。自爱并不是逃避。”
“你的热情是一种罪行。你说‘走在街上感觉不到温暖了’,但我却感觉到灼热。热得发烫。”
“冷漠也是一种罪行。任何激烈,不管凉的抑或热的,不管你的还是我的,都是因为害怕,都是因为不成熟。人是会改变的,人也需要改变。改变总是要到来的。”
她又笑了笑:“也许你才是我虚构出来的残影。”
她消失在无边的街道上。
他走在“与无边的街道和解”的道路上,感到一种新的爱。“Sometimes you love someone, you gotta be a stranger.”电影的台词又在他脑中过了一遍。爱让人躁动,爱也让人不再躁动。不再爱,不再躁动地爱。爱是退后,爱也是前进。退后也是前进。关键在于如何从一切中悟出爱。
他终于还是走回了家,走回了那个刚租下来的房子。从无边的街道,穿入冷僻的小巷(这些巷子正在翻修,搭起了脚手架,挂上了防护网,一户人家门前静静趴着一头金毛犬),穿入小区,走上楼道。楼道的感应灯亮了起来,他走到门口,感应灯灭了。一切在冥冥中漆黑。进门前,他在门口迟疑了一阵。他听到房间内的声音,是他的两位朋友,他们在里面吃蟹、聊天。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轻松,甚至想和他们开个玩笑。关于“消失”。脑中冒出一个场景,是刚才在街道上游荡时想到的场景,可以进门后说给他们听。
那时他走在街上,感觉到冷。他身上的热量快消失殆尽了。“或许这样可以减肥?也可能会让身体觉得我需要长膘御寒,而变得更胖吧。”直到他发现公共厕所里的烘手机可以让人取暖。
每路过一个公共厕所,他都会进去烘手,让自己变得更暖和一点。他越走越远,走遍了南锣鼓巷的每一个公共厕所,一直走到北锣鼓巷。北锣鼓巷的公共厕所里没有烘手机,甚至没有洗手池。他又折回来,沿原路返回,去寻找有烘手机的公共厕所。在夜间旧地重游。挨个拜访,像寻求城市的施舍。
他又来到一个烘手机前,那个烘手机比别的都更破,也更脏。运转的声音像咳嗽;灰尘像鹅绒;一些叶片碎了,挂下来。“这样的机器都能继续工作吗?”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与这台机器同病相怜。
他从口袋里取出纸巾,擦拭这台机器。灰尘像是虚无本身,轻轻一抹就消失殆尽。或者说,抹掉灰尘之后,灰尘依旧存在。像虚无一样,换了一种新的形式。
这台机器变得干净、明亮起来,像南锣鼓巷这间公共厕所一样。机器安安静静,又猛地咳嗽,从里面溜出一团灵魂般的烟雾。烟雾在他面前成型,是一个醉醺醺的胖子,穿着羽绒服,拉链的拉头微微翘起。
“我是城市之神,你想……”他喘了口气,好让自己顺畅地说话;舌头在他口中沸腾。
——“你想要什么?我是说,我能帮你实现一切愿望,一切!”
是否应该让时间倒回到某个节点呢,好让自己挽回这段感情。或者,直接让他改变这一切,让她重新爱上自己。让她永远爱我。他应该能办到的吧,他可是城市之神。
——“让这座城市的人暂时消失十分钟吧,让我可以不声不响地走上十分钟。”可他说。
“只要十分钟吗?我可以……”
“是的。”他笃定地说。
“……让他们彻底消失。”城市之神把未说完的话继续说完。
他进了门,没有给他的朋友讲起自己脑中的幻想。似乎没有必要。他走入朋友的房间,两位朋友手上沾着蟹黄与酱油,其中一位的手机上播放着My Little Airport。“换成古典乐吧,我要重获雄浑的力量。”他说。今晚的“但是”已经太多了,让古典乐把一切转折抹平吧。
切完歌,两位朋友依旧在聊天、说笑。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本《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是他朋友的。他翻开,一张手术单从里面掉了出来。是公犬去势的手术协议书和风险告知书。
他笑了起来。一张和性有关的手术单,夹在一篇和性、和手术有关的小说里。
那篇小说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你觉得好些了?”他问。
“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我觉得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