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是汗涔涔的夏日的午后,碧色的茶汤在青花瓷杯里浅浅漾开,皱起的嫩绿的叶浮起又沉下,划过一道寂静的波安然于杯底。
这是一段静谧而悠然的时光,梢头蝉声也随着岁月喑哑。
那时爸爸总喜欢坐在窗前,一边晃悠着手中的小扇送风,一边泡上一壶清香的、淡绿色的茶。我常在一旁陪坐嬉戏,蹭风的同时,还要蹭那刚泡好的第一杯最香的茶。
我喜欢那略淡的味道在舌尖上缓缓绽放,温柔了味蕾与知觉。那是它初时予我的印象,恬淡、温暖,一如夏季午后的阳光。于是小小的种子在小小的杯中发芽,长成我日后葱茏的喜欢。而那时呀,还是闲坐在一旁咕咚一口喝完,无知地举着小杯子晃荡。挺好喝呀,可好喝在哪里呢。不知道啊。总之。“诶,再来一杯!”
续上的茶水就续成了最安宁的时光。一日与一日,看着茶水在净色的瓷壶里煮沸,于云烟中是爸爸盛满笑意的双眼。天南海北、古往今来,言语间偏要将我扯去时空之外,不肯让我啃好桌前这一盘小小的瓜子。于是瓜子孤独在我面前的桌上,而我囚禁于来来回回的时空。唉,是喋喋不休的书囊啊。终于耷拉着辫子喝完小杯子里最后一滴水。而我记得最深的是,他说,我也有想做的事啊,可还要养你。
嘁。
那时的我只白了眼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嘴都轻嘟起来以彰显不服。
我会长大啊。
很快就长大了。
时光如画笔刻上了爸爸的脸,而我的马尾早早便散下,流逝的岁月会改变生命的样子,可物品却只会在悄然间沉淀又沉淀,沉淀成人心中无可取代的珍品。它还静立于我家,在爸爸最喜欢的那个位置上。青花的做工总是婉约细腻,于净色的瓷上以幽蓝色笔调铺渲开来,肆意浓重,却又精雕细琢,最后琢成浅雅的淡蓝,似天际边抹开的云彩。这是青花的工艺。雅致,却不至于单调。色鲜,而不失其风流。许是它长期的陪伴,许是它自身独有的魅力韵味,我一直很喜欢这套茶具。不比幼时只举个茶杯便以为喝到了真正的茶,后来我常常观察爸爸如何泡茶。大抵不过几个步骤,放茶、洗茶、泡茶、分茶,而这个时候,茶具才算全部上阵、各司其职。茶壶用以泡茶、茶盅用以分茶、茶杯用以品茶,而其他茶具则在细节上补充着整个流程。
这是个功夫活儿啊。悠哉悠哉,便是一段漫不经心的惬意的时光。比不得文人雅士,拿诗与词塞住茶烟里缄默的口,后来我也开始与老爸谈天侃地,穿梭于来来回回的无尽的时空,有时也不过闲谈打趣,无聊的小事也能拐着七八道弯开出花来,而后开怀大笑,恣意到全无品茶的样子。然后啊,还要给正在忙碌的老妈也倒一杯。因为她一定会像曾经的我一样,举着个茶杯来蹭茶喝。若没给她留呀,还要抱怨呢。
于是时间的转轴越来越慢,慢到可以享受平凡世界里的简单。我问记忆里那个夏日午后的女孩,为什么慢反而会让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她说因为这是享受,是沉浸在暖意融融的曼妙的氛围。
她感到的不是时间的流逝,而是温暖的延长。
后来长大也有意留心茶道,闲暇时便去蹭茶艺老师的课。相比较茶具工艺与泡茶流程的讲解,我更喜欢她因循历史河流的娓娓道来。茶与茶具是中国人的文化,是千百年来骨血中粹出的精华。这精华在唐朝是蓬勃,在宋朝是淡雅,在魏晋是飒然恣意,在战国是慷慨雄歌,它是人。那些我们需要铭记的人,那些我们需要刻骨的时代,就成了文化。
茶到底不过是草叶入杯,而文化才让它得以与永恒挂钩。这文化是一种生活的禅意与韵味,是洗茶煮茶时摩挲茶具的静待的耐心,是入口时那一丝淡然带来的通透身心的淡然。时间在悠然的舒缓中死亡,而灵魂在更绵长的时光里得以新生。就像老师对前来听课的大家说,诶,歇一下吧。
诶,太累了,就歇一下吧。等一下时间,它赶不上你。
从中领略的生活态度,或许已然入骨。在家里那一隅静静摆放青花瓷茶具的角落里。潜移默化的熏陶也好,成长中无声陪伴也好,它衔接了我与茶文化的缘,亦含着我对生活方式的期许。其实茶具本身,就阐释着人对生活的态度。
记得彼时在英国与朋友一起享用下午茶,无数次仔细观察过茶具的模样。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精致。用鎏金的纹路去渲染,用精美的图样去印刻,即便是白瓷的底色也要在形状上弯成与众不同的好看的弧度,鲜艳得、明亮得,就好像宣扬着曾经的日不落帝国。是华贵又活泼的调子,盛着澄红色茶水,等待着鲜奶的流入与糖分的混合。甜而丝滑的感觉是英国人爱喝的下午茶,这种特殊的下午茶文化也像极了英国人的优雅与活力。而中国的茶具,青瓷也好、紫砂也好,却是一种清瘦的风骨感,一如茶的味道。它的淡,就是浓。这是中国文人的气质。渗透在绵长的岁月里,一点一滴,将生活与追求,滴成了文化的形状。
于是这文化裹挟着生活的从容与浪漫,又一点一滴地,渗透在属于我的细碎时光里。我的骨髓与生命里。那些拥有茶趣的时光里,时间的指针越来越慢,我体会到来自心灵的舒展,那是我久久追寻的一种感觉、一种生活的状态。而我也时常能体味到,爸爸以前那句,我也有想做的事啊。时光很长,可我们总是被绊住了。有一些是不得不,有一些却心甘情愿。然后茶烟里还是爸爸的笑眼,他说,你啊,你还是赶紧走吧,我还有想做的事情。茶烟里他又为我斟一杯茶,却好像要延长这为数不多的可贵的时光。他想让我慢一点,再慢一点。而我也再为他斟上一杯茶。
后来日子在惯例的时光里庸庸碌碌,所有人和所有人都是一样,而我也一样。生活被书本和卷子填满,而后又被简历和工作填满,一张张车票向前推着求学的生涯,飞机飞去时空中留下的烟,割裂了生活却勾连起天南海北的焦虑。奋斗是年轻人的意义,而快成为时代的标签。它刻不容缓,因为我们都只年轻一次。于是价值观由标语深入脑海,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概念太容易被界定。每个人都觉得丧失了什么,可那些都被忽而袭来的收获的喜悦感淹没了。因为刻不容缓,我们不再有闲心去追寻。因为五光十色,所以,再不会留白。
离家求学的几年都不再摸过茶具,而显少的假期时光也多被其他事物填满,爸爸还会在我不在家时独自泡茶,可它于我,或许已经蒙尘了。它蒙尘太久了。它曾在我的记忆里温润而鲜亮,可它在我的去途中,究竟还残存几分意义。没有人回答。
可我还想固执地给出一个答案。
在我久久不曾捧起它以后,在我重新将目光落向它以后,在天青色瓷壶上,又泛起茶烟以后。
这个答案无关乎生存,而是生活。生存之上总该有生活。这一席之地的坦然与安宁于心的浪漫,不该被久久禁锢到干涸,而我们成为窒息的鱼。这便是我在促狭的都市里,奢求的最后一点意义。
我想从时光中偷一缕光阴,以慰这碌碌的红尘的街,将新茶放置茶则再挥洒于人世,以江水与湖水、以汗水与泪水,去蒸煮酝酿这人心中最后一丝美好与安稳。可我不能。我只能于我案前,静静煮沸这一壶属于我的茶水。释然又缓慢。或许还会在夏季的窗前与老爹谈天到开怀啊,或许还会多留一杯茶给还未来得及走近的老妈啊,或许还会在老师分茶时竖耳去蹭一个位啊,而当岁月于红尘中重归安宁时,当所有的或许都变成已发生时,是否喝下那一杯茶,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