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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马带我回到游泳池。赤道的夜晚很快降临,游泳池此刻沐浴在人工光照下,这些光照来自观景台上方洪流般的灯阵。自从上次看完游泳池后,机器人已经完成了最后一块瓷砖的粘贴工作。
“现在已经准备好了。”齐马说,“明天游泳池就会被封住,后天就会被水淹没。我会循环用水,直到达到必要的透明度。”
“然后呢?”
“我要为自己的表演做好准备。”
在去游泳池的路上,他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来历告诉了我。齐马是在地球上开始他的存在的,早在我出生之前。他是由一个业余爱好者组装起来的,那是一个对实用机器人感兴趣的有天赋的年轻人。在那个年代,这个年轻人是探索人工智能难题的众多团体与个人中的一员。
感知、导航和自主解决问题是这个年轻人最感兴趣的三件事。他用工具包、破玩具和零件创造了许多机器人。它们的心智——如果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由废旧电脑的内脏拼凑而成,在内存和处理器速度的限制下,运行的简单程序不断膨胀。
年轻人用这些简单的机器装满他的房子,每一部都为特定任务而设计。一个机器人是肢体具有黏性的蜘蛛,它在墙壁上爬来爬去,为画框除尘。另一个机器人则是等待苍蝇和蟑螂的到来,捕捉并消化它们,利用化学分解生物质所产生的能量,将自己移动到房子的另一个角落。另一个机器人忙着一遍又一遍地粉刷房子的墙壁,使颜色与季节变化相匹配。
还有一个机器人住在他的游泳池里。
它没完没了地在游泳池的瓷砖边上下劳作,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年轻人本可以从邮购公司买一个廉价的游泳池清洁器,但他却按照自己古怪的设计原则,从头开始设计机器人,这让他感到很有趣。他给机器人配备了全彩视觉系统和一个足够大的脑子,将视觉数据处理成周围环境的模型。他让机器人自己决定清洁泳池的最佳策略,他让它选择何时清洁,何时浮出水面,通过背部的太阳能电池板为电池充电,他给它灌输了一种原始的奖励观念。
小小的泳池清洁工让这个年轻人学到了很多机器人设计的基础知识。这些经验被灌输到其他家用机器人上,直到其中一个简单的家用清洁器变得足够强大和自动化,年轻人开始通过邮购将其作为套件出售。这套机器人卖得很好,一年后,年轻人把它作为预装的家用机器人出售。这款机器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个年轻人的公司很快就成为家用机器人市场的领导者。
十年内,全世界挤满了他那些聪明热心的机器。
他从来没有忘记那台小小的泳池清洁器。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作为新硬件和新软件的试验台。渐渐地,它成了他所有作品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拒绝拆开分解的作品。
当他去世后,这台清洁器传给了他的女儿。她继承了家族传统,为这台小机器增添了不少聪明才智。当她死后,她把它传给了年轻人的孙子,他恰好住在火星上。
“这就是最初的水池,”齐马说,“如果你还没有猜到的话。”
“在过了这么久之后?”我问道。
“它非常古老,但陶瓷经久不坏,最困难的部分是找到它。我不得不挖开两米深的表土。这是在一个他们过去称之为硅谷的地方。”
我说:“这些瓷砖是用齐马蓝上色的。”
他轻轻地纠正道:“齐马蓝正是瓷砖的颜色,这恰好是那个年轻人用在游泳池瓷砖上的色调。”
“然后你的某个部分就记住了。”
“这就是我的起点,一台粗糙的小机器,几乎没有足够的智能来引导自己在游泳池里游动。但它是我的全世界,它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需要知道的一切。”
“那现在呢?”我问道,却害怕得到答案。
“现在我要回家了。”
他表演的时候我就在那里。那时,看台上挤满了前来观看表演的人,小岛上方的天空像是由悬浮船紧密贴成的马赛克。失真屏已被关闭,太空船的观景台上涌动着数十万的来自远方的见证者。他们能看到当时的游泳池,池水如镜面般平滑,金酒般清冽。他们能看到齐马站在泳池边缘,背上的太阳光斑如蛇鳞闪亮。没有一个观众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它的意义所在。他们都在期待着什么——一件胜过齐马此前所有作品的公开亮相,但他们只能疑惑地盯着水池,不知道它怎么可能比得上那些穿透大气层的油画,或者那些被蓝色笼罩的世界。他们在想,游泳池一定是个障眼法。真正的艺术品——作为退隐声明的作品——一定是在其他地方,还没有被看到,一切浩瀚之处还在等待被揭示。
那是他们的想法。
但我知道真相。当我看到齐马站在池边,向那片蓝色交出自己时,我就知道了。他告诉了我具体的过程:缓慢地、有条不紊地关闭上层大脑的功能。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这并不重要,对于失去之物,他已无从后悔。
但有些东西会被保留下来——一枚小小的内核,足以让他的心灵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它有足够的心智去欣赏周遭环境,并从执行任务中获取涓涓细流般的快乐和满足,一切目的已不重要。他永远不需要离开游泳池,太阳能电池片将为他提供所需要的能量。他永不衰老,永不生病,其他机器会照顾他的岛屿,保护游泳池及其沉默、缓慢的游泳者不受天气和时间的摧残。
数个世纪将过去。
数千年,然后是数百万年。
在那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有一件事我能确定,齐马永远不会对他的任务心生厌倦。他的心智中没有留下无聊的能力,他已经成为纯粹的体验。如果说他在游泳中能体验到某种快乐,那正如一只授粉昆虫近乎无意识的欣喜。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就像在加利福尼亚的那个池子里,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无论现在还是一千年后,在同一个池子或在同一个银河系的遥远之处,围绕着另一个太阳的另一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至于我……
原来,对于在岛上的会面,我记住的比原本应该记得的要多得多。随你怎么理解,但似乎我并不像长久以来想象的那样,需要 AM 这根精神拐杖。齐马说得没错,我把生活变成了剧本,像蓝图一样铺开。总是红酒配日落,从不尝试白酒。乘坐出航的破光船,一家诊所为我安装了一套神经记忆扩展装置,它应该能在未来四五百年里为我周到服务。总有一天我会需要另一种解决方案,但到那时候,我会跨过那座特别的记忆之桥。解除 AM 之前,我最后的动作是把它的观察数据移入我增大的记忆空隙中。
这些事件仍然不像是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但伴随着每一次回忆,它们会一点一点地融合得更好。它们变得柔和,重点也变得更明亮。
我猜它们随着每一次的回忆变得不那么准确了,但就像齐马说的,也许这才是重点。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我了。不仅仅因为我写传记故事的方式,他希望帮助别人继续前行,在他完成同样的事情之前。
最终我找到了一种方式写下他的故事,并把它卖给我的老报社——《火星纪事》。再次造访这颗古老的星球是件好事,尤其是现在他们把它移到了一条更温暖的轨道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是对齐马念念不忘,虽然这有点奇怪。
每隔几十年,我还是会跳上前往穆尔耶克的破光船,来到闪闪发光的威尼斯白色化身的街道上,乘坐传送机上岛,加入散落在看台上那少数执着的见证者。
那些来的人,像我一样,觉得艺术家一定还有别的……最后的一次惊喜。他们大都读过我的文章,所以知道那个缓慢游动的身影意味着什么。但他们没有一窝蜂地前来,看台上总是有点回声和悲伤,即使是个好天气。但我从未见过它们完全空旷,我想这就是某种证明。有些人领悟了,大多数人永远不会明白。
但这就是艺术。
译:陈楸帆 / 刘慧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