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东京

东京,东京

在东京,每个外国人都会说一段自己的日本情结。

2021.09.23 阅读 651 字数 8830 评论 0 喜欢 0
东京,东京  –   D2T

有一段时间,我往返于早稻田图书馆和池袋的住所之间。冬天入夜早,新宿已是一片红海,走到霓虹背面,进入长长的鬼子母表参道,行人似乎一下子都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药妆店的广告声、商场里的音乐声、汽车轮胎擦过地面的声音、男人女人抬起脚时皮鞋弯折的声音,就连看了一天的书也全部抛之脑后。鬼子母表参道周围是日本传统的民居群,房屋各不相同,但都线条简洁,楼高不过二三层,门前有小小的庭院,要摆上别致的盆景和雕刻。

小道九曲回肠,稍不留神就会迷路,我也乐得到处看看。这片民居群总是出奇的安静,偶然碰到一个人,我们都吓一跳。我找到了一家极小的卖猫饰品的店铺,弯腰进去,店主点了点头,继续织有猫脸图案的杯垫。还找到一家豆腐坊,主人就把店开在自家的院子里,来往皆是邻里熟户。每次路过我都好奇,闹市环肆的街区里竟然可以存在一家手工作坊,而且它毫不客气地更贵,豆腐也只有一种款式。

每天,我花一个小时的时间走回家。无论怎么绕,最终都会回到鬼子母表参道这条主路上来。鬼子母是佛教神灵,传说她生了五百个儿子,还要吃别家的小孩,佛藏起她的一个儿子让她明白母子之爱。鬼子母悔悟后便入了佛道,主授子、安产。晚冬的夜里,表参道上街灯惨黄,仅能看清来路。白天看学术文献,晚上走在一条以鬼神命名的黑黄的路上,是我在东京最奇异的经历之一。到了时间,恢弘的鬼子母神堂倏然出现在转弯处,数十盏大红色灯笼高悬,一旁如林的白色经幡默立,又热闹又肃然。神堂上伸出一展旗,上面一个大大的“鬼”字。

我知道我到家了。租住的房子就在“鬼”字不远处,是一栋木结构二层小楼。一楼有厨房和餐厅,英国男人杰克占据了唯一一个大卧室。他来日本旅行过一次,之后就搬了过来,目前在酒吧打工。有时候经过他房间门口,看见他的日本女朋友横在皱成一团的床单上,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二楼还住着一个法国交换生,经常抱怨自己在这里没有朋友,然后关起门来吃便当看电视。我第一次在旅行中有了长时间歇脚的地方。躺在榻榻米上,我知道不远处新宿正扑香歌舞伎厅的招牌,居酒屋的小火锅也煮起来了;池袋的阳光城直指向天,背后东武、西武连成看不见头的商海。但现在,我庆幸自己能够在东京汹涌的漩涡中有一只锚,可以不必为错过任何事情而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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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每个外国人都会说一段自己的日本情结。我在早稻田的老师是美国人,他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来到日本交换,之后没有再回去,一留三十年。他记得最初被日本小城令人愉悦的平静、礼貌和安详所吸引,那是与美国激进的个人主义和进取精神大相径庭的文化。现在,他会在开门的时候为所有人服务,一口一个“duozo”。我在北欧时的邻居,一位漂亮的丹麦女孩,极度痴迷日本的流行文化,常年穿着有骨架撑起的蓬蓬裙、头上系着蝴蝶结。这种卡哇伊风格在极简主义盛行的北欧,绝对是眼球炸弹。他们都来到了东京。日本文化有和中华文化一样的东方神秘色彩,同时分享着发达国家的经济地位,这让它看起来像现代文明走向的“另一种选择”。

在日本,东京被概念化得很厉害。《作为思想的东京》说东京已经远超城市的意义,全国各地有作为的年轻人都要来到这里,连皇室都是明治维新后从京都搬来的异乡人。战后复兴期,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越来越集中于东京,如今东京占据日本十分之一的人口,三分之一的GDP。你在许多国家都能找到几个并肩竞争的城市,上海之于北京,洛杉矶之于纽约,但东京是独一无二的。

因为住处和学习的地方都在新宿,这里成为我在东京的地图中心。1950年代,东京原都心三区千代田区、港区和中央区已经不能满足战后日本的经济发展,政府提出建设副都心,即新宿、涩谷、池袋,新宿为首。如今新宿是大都市的典型样本,高楼摩肩接踵,街上人群密不透风。它最显眼的标志是车站。新宿站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大型商场、餐馆、旅店、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延宕到地下数层,不用出站就可以逛上一整天。站内有几十个出口,对应着新宿的不同街区,出来之后,车站内一切又重新出现在眼前,大型商场、餐馆、旅店、娱乐设施。新宿就像大城市套着小城市的俄罗斯套娃。每天,有将近四百万人次从套娃里进进出出。

之前去欧洲的城市,我习惯在街上闲逛,但在东京,我基本是在建筑物里穿行。好不容易出了车站,拐进卖奢侈品的商场,逛了一圈后找一家纪伊国书屋待半天;转一个街区,寻一家日料吃喝,再去车站的面包店买甜点。我有时会突然停下来,怀疑这路上的行人为何能笃定地前行,好像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方向。对我来说,选择是很困难的事情,要如何才能知道街角的这家药妆店与别家有什么区别,我在这一家吃了晚饭,会不会与另一个特色餐厅擦肩而过。《海上钢琴师》的钢琴师说,“阻止我脚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见的东西,而是我所无法看见的。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唯独没有尽头。”我本质上是城市爱好者,唯有东京,让我觉得完全无法理解它的复杂。它是一艘太大的船,一个太美丽的女人,一条过长的航线。

我第一次去东京时住在比较传统的日式民居,每次从新宿回来,都觉得很“穿越”。但这并不是说,东京鲜明地分成了商业区和传统区,西式建筑与和式建筑。东京是个均质化的城市,各个地方差别不大。如果沿着某条线把北京切开,横切面上有国贸这样现代化的地方,也有城中村这样前现代的地方。东京有不同功能的分区,但发展水平很均衡,银座仍有挂着明治维新思想“和魂洋才”旗帜的百年面包店;无论多么偏僻,走到哪里都能看见自动售卖机、便利店和严格分类的垃圾回收。

东京地图的单位不是“张”,而是“本”,每个车站又都可以取到本区域的分地图,信息因此变得无用。它的驳杂,最适合绘制私人地图。皇宫重要,但对许多人来说只是遥远的一瞥,城内其他以“侘寂”风格闻名的建筑更令人有共鸣,隐而不扬,朴素和谐。我对鱼生的好感度一般,却意外发现东京的甜点在口感、造型、想象力方面十分惊人,欧洲大多数店里卖的甜点因此看起来像锤子砸过一样。杂司谷站附近有夏目簌石的墓地,离我住处很近。我感激这种巧合,他写的《我是猫》是我读过的第一本日本小说。浅草寺是东京最古老的寺院,德川家康曾将这里指定为幕府的祈愿所,围绕浅草寺的闹街上曾有吉原妓院和歌舞戏院。川端康成写《浅草红团》,风月场上卑微的男人女人,用“像刀锋一样锐利而易于挫折的忧郁”形容弓子。战后妓院关闭,戏院也逐渐衰落,混小子北野武不愿意逛这种“过去的街区”,他去新宿、涩谷玩得不亦乐乎。但最终他想做一个喜剧演员,又进入浅草,从开电梯做起,得到的第一个角色是人妖。现在浅草卖得最好的小吃是人形烧,北野武会说出什么样的笑话呢?

回到住处,一切抛诸门外。这片民居楼与楼之间间隔极窄,邻居的猫不时跑到我的阳台上来。进门脱鞋、净手,室友们已经睡下了,我不得不轻手轻脚上楼。传统日式民居是木制结构,内里装修也都是木头,一点压力都会发出吱呀的声响。我不禁想到,如果这是家庭,每个人难掩隐私和秘密。小津安二郎拍日常生活,有一个“榻榻米”视角,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会理解“榻榻米”视角实际上是人的视线交汇而形成的剪辑路线。它提示着日本家庭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过度暴露而略微拘谨,但又不失亲密。

东京奉行节能的环保政策,冬天并不集中供暖。走廊不可久待,但屋里也不暖和。我常常等不到身体回温,就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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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东京的最深刻印象之一就是孤寂。我的经验中,在大多数城市,哪怕只待几天,都会与其发生联系。东京却很难。享受它提供的服务是很容易的,走近它的过程就像剥洋葱,每一个步骤都碰到热辣辣的不情愿。最可怕的是,剥到最后,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大团圆结局,双方还是并行不悖。中村拓志设计的原宿东急广场上,通往商场“Omohara”的入口处是如同万花筒般的镜像通道,置身其间,服饰、草木、广场上的游人在三角镜里影影绰绰,仔细看却只是自己一个人。这就是东京最好的隐喻,那样有质感的意象,都是敞亮的幻觉。

东京无疑是世界上最适合单身人士生活的城市。想去任何地方,地铁线路四通八达。《欲望都市》中的纽约,男人女人会因为争抢出租车而调情,在东京,这样的版本是“痴汉”和“电车男”,他们有欲望,但几乎没有发展亲密关系的能力。如果不想见到男人,还有大把的女性专用车厢可选。东京对自动贩卖机的态度简直疯狂,你可以在上面买任何东西,饮料、食物、车票、香烟等等。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生活,东京就是天堂,每天从睁眼到闭眼,不用说一句话。单从经济发展水平解释,无法在纽约、伦敦、巴黎这样的大都市身上找到同样健全的设施。精神分析学家土居健郎在《日本人的心理结构》中曾提出过著名的“娇情”概念,认为“娇情”是日本人际关系的基调。土居所说的“娇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想要被人爱的依赖愿望”。我们都听过如下对话:“饿了吗?”“不饿。”“吃一些吧。”“好的。”“娇情”的一方对表明自己的利益有所克制,但内心期待对方可以利他一些。中国人对“娇情”并不陌生,日本却更加极端,整个社会体系都建立在对“娇情”的模拟上,即自我克制与他人之情的交换关系。拿自动贩卖机举个例子,它代表着“我有需求,但不能去打扰别人”和“这是给予你的方便”两重意思。

想要被人爱的愿望,也隐含着怕别人讨厌自己的不安。东京就是这这样一个敏感的少女。现代化的发展,很大程度上隔绝了依赖心理实现的可能。当城市越来越便利,对他人的需要就越来越少,原本恐惧分离,最后真正做到了分离。

我刚到东京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注意力全部被美食、街景和神社吸引了,尤其记得站在东武商场地下的美食礼品街,其食物精致美艳的程度,让我几乎哽咽。那时我在欧洲待了一年多,最常吃的东西是自制炒意大利面。更不用说药妆店从眼睫毛关心到脚趾甲,文化遗址从街头排到街尾。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我都处在亢奋的状态,每天逛到深夜才回。后来渐渐平静,奇观矮化成生活,东京开始显露它巨兽的一面。

当时我正在新宿散步,已经可以一眼辨认出歌舞伎厅的牛郎。走过一个街角,突然人都不见了,我在建筑丛林中迷了路。四周是百米以上的摩天大厦,一栋接着一栋,天空被分割成几何形状,钢铁和玻璃冰冷地堵住去路。人行走其间渺小如一只蚂蚁,整个城市像《千与千寻》中的无脸怪兽一样,沉默地跟着你,吞噬掉苟延残喘的气息。我当时惊恐极了,即便身边没有任何人。怪兽片多和城市密不可分,奥特曼、哥斯拉拔韭菜一样拔去高楼,也许人们在高层建筑身上投射了恋物的恐惧。那个时刻之后,我明白单纯的旅行者心态已过。

现代性的分割体系和日本特有的“娇情”结合起来,造就了一些颇有意思的社会现象。比如公寓楼的兴起。NHK电视台做过《无缘社会》的纪录片,讲高龄、无子、失业、不婚的人在公寓内独自死去,即使被发现,也没有人认领他们的尸体。公寓楼只是一个载体,它的背后是日本三大关系网的破裂:城市化撕裂了家庭和故乡的连结;终身雇佣制逐渐瓦解,经济情况无法稳定,也没有固定的同事关系;而日本的公共保障,涵盖的人群也非常有限。

基于东京的一系列亚文化,御宅族、单身寄生族、暴走族等,都可以借助这个角度来理解。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在日本是“御宅圣经”,传到中国成为一代人的性启蒙读物,其中的文化差异可见一斑。

尽管分割到个人,日本也没有发展出西方式的个人主义。学者正村俊之给出的解释是,“事先防止社会对立的可能的措施得到了发展”。就是说,日本有“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心态,已经预先与外界妥协,放弃了主动的对立姿态。所以日本人看起来有些“去差异化”,显得极有秩序。走在东京街头,人群自动分成两股,来去的方向绝不混淆,就像水流之中隔了一座无形的墙。关东地区靠右行,关西地区靠左行。我适应了东京的走路习惯后,出了大阪的火车站,发现自己不会走路了,觉得自己冒犯了迎面撞过来的每个人。只消很短的时间,日本就会把一个异乡人规训成本地风俗的奉行者。

“911”之后,纽约陷入恐慌,著名的脱口秀主持人乔恩·斯图尔特在节目里讲了一个笑话。他对大灾难感到非常沮丧,可没过几天就在自己家门口看见一个乞丐自在地“打手枪”,顿时知道,这个城市仍然没有变。“311”之后,日本核泄漏的影响逼近东京,所有的人秩序井然地买食物,秩序井然地进行反核示威。于是世界知道,东京还是那个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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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个朋友,我去了一趟葛氏柴又。葛氏柴又在东京东北角,是“下町”,劳动人民住的地方。它是《寅次郎的故事》的外景地,男主角寅次郎都在电影里说“我生长在东京的葛氏柴又,是帝释天的水把我养大,姓车,名寅次郎,人们都叫我疯疯癫癫的阿寅。”电影拍了48部,极受欢迎,直到男主角扮演者渥美清去世后才终止。

出了柴又车站,帝释天表参道口立着渥美清的铜像。一位年迈的英国人激动地从我身边走过,他念叨着:“我刚下飞机,一定要看寅次郎。”每一集《寅次郎的故事》,主人公四处流浪,爱上一个姑娘又离开。我朋友和他有点像,热爱流浪,热爱姑娘,一直颠簸,也常被发好人卡,因此深深引寅次郎为知己。整个柴又都是寅次郎的味道,他喝酒的饭馆,喜爱吃的草饼,还有一座寅次郎博物馆。作为国民偶像,寅次郎既有日本男人的优点,重视家庭、善良、乐于助人,也和他们一样不爱承担责任、自卑、过度反思、认为自己不被命运眷顾。或许大部分男人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共同点,更何况,它还有一个所有男人一听就泪流满面的名字:男人命真苦。

寅次郎很衰,但他能不断地出走、逃逸,在其他被家庭和企业秩序牢牢禁锢的日本男人看来,这多少是美好的幻想。早晨八点钟从东京赤坂的天桥上看去,是潮水一般穿着西服去上班的男人们,安静地涌过斑马线而不起涟漪。他们连成一片、无法分辨的背影就是这个庞大经济体前进的尾迹。20世纪70年代以来,居酒屋一度成为职员发泄工作苦闷的出口。失意的男人们在这里流连忘返,不愿意离开避难所。

居酒屋之前,是艺伎馆。日本社会传统上家庭与社交有明显分野,女性被教育传宗接代,但从不学习交流和与人相处的能力,大多数丈夫与妻子的关系如同刻满古老责任的契约。艺伎充当了真正的“红颜知己”,她们见多识广,懂察言观色,才女亦不罕见。性技巧并非艺伎提供的服务,因为有另外细分的职业承担。她们大多也并不擅长此道,曾有艺伎写,接吻也算一种性技巧。但艺伎馆花费不菲,有钱的男人才能够享受精神上的愉悦,来往多重臣富商,可以说,艺伎是最早进入“公共空间”的女性群体。

我在日本做过田野,艺伎也是其中一个对象。早稻田的老师对我说,你不可能约到一位真正的艺伎——那种经过严格训练,有严肃艺术追求的艺术家——最多只能去景点看看演员的表演。因为艺伎实在太贵了,部屋多接受熟人预定,而且主要在京都。

在京都,我见到了艺伎。事情十分偶然,我进入一家卖饰品的店与店主酒井攀谈起来,得知他的父亲曾是《艺伎回忆录》原型岩崎峰子的客人,家庭与艺伎很有渊源。他主动提出带我去见京都的头牌之一小桃。巧的是,我也知道她,甚至看过她写的书。酒井带着我七拐八拐,离开了游人众多的花街,来到一处僻静的街道。出租车驶过,一位盛装的舞伎下来,着大红色和服,说明刚入行不久。她拖着行李箱敲开一户部屋的门,屋内柔和的黄色灯光泻了出来,并传出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我觉得自己置身于深作欣二的《艺伎馆》。

继续往前走,我们在一家木屋前停下。酒井在门外报了名字,一位穿着浅绿色和服的艺伎走了出来。她没画标志性的白色底妆,眉毛修长,随手搭一条淡粉色的披肩,看起来素净极了。我明白,她地位很高。艺伎的资历和地位可以从外表上看出来,舞伎通常服饰和妆容更艳,晋升为艺伎后,就换了一个色系,年长的艺伎,除非正式场合的表演,出门赴“座敷”(与客人吃饭)都是淡妆。

酒井介绍了我,小桃突然用中文和我说:“你好,你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这很好。”她小时候曾在中国生活过几年,中文没有完全丢下。我有些紧张,询问了一些田野相关的问题。她面如满月,十分可亲。章子怡、巩俐主演的《艺伎回忆录》完全不是传统艺伎的审美,如小桃这样,身量小、圆脸、气质圆熟无棱角,才是真实情况。她要赴一个座敷,略略抱歉与我分别。我问她是否还学习中文,她微微一笑,“常有中国客人的宴会。”

我很难想象,她如何用不熟练的中文与不熟悉座敷的中国客人交流。现在日本也少有人懂得这种私密聚会的规矩和乐趣。如今艺伎早已式微,先后滋养它的贵族阶层和资本家逐渐凋零,现在也只有在京都的文化琥珀层中尚能存活

4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再度回到东京。当时东京正遭花粉病,满大街都是戴着口罩的人。二战后,大财团垄断的林业界为了经济效率,到处种植成长周期短但会散发大量花粉的杉树。1970年代,越来越多的人对花粉过敏,到现在,大街上至少一半的人都戴着口罩。北京人戴口罩是无法忍受糟糕的空气,东京人戴口罩却是有空气而呼吸不得,一对貌合而神离的陌生人。

我重新走了当年去过的地方,桃花依旧笑春风,但我远没有当时闲散的心情。工作带来的补偿是,我密集地见到了东京各个阶层的人,有财团团长,环境专家,公知领袖,媒介主管,官员,公司白领等等。那段时间,每天都有精确到分钟的日程表,以配合精确到分钟的交通时刻表。大多数的见面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在接待处,我们就要把外衣脱下来拿在手里,名片放在最容易触及的口袋,时间一到立即进门奉上名片。离开时双方鞠躬送行,直到电梯门开之前,走廊里人头起伏,像翻滚的稻浪。

这些人中,我最喜欢《周刊现代》的副主编近藤大介。一部分原因是我们都在媒体工作,有天然的相亲性。但见了太多礼貌、谨慎、刻板且不说一句闲话的日本人之后,近藤是个巨大的惊喜。《周刊现代》创办于1959年,从属日本第一大出版社讲谈社,现在发行量是日本第二。《周刊现代》的办公室和所有媒体一样,堆着高高的资料,职员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近藤的脸上干脆写着“日本人工作时长世界第一”。他刚刚从中国调回来,怀念五点就能下班的日子。

《周刊现代》是新闻刊,副刊登小说、娱乐,还登色情图片。我的同事们对此心知肚明,一拿到手就开始往后翻,没有,再翻回来,还是没有。近藤拖着硕大的眼袋看着我们说,我剪掉了。“格调不高”,他显得尴尬,曾有美国政要看到自己的访谈和裸女挨在一起而大为光火。因此杂志社专门准备了一把上好的剪刀,只要是赠刊,都小心剪去色情图片。

日本出版自由,杂志为博销量登色情内容很常见。当时日本最火的脱星是坛蜜,玉体横陈的高清大图,恨不得登上了目力所及的每一本杂志。2013年大热的日剧《半泽直树》请她饰演一个性感角色,只要她出场的时间,本来就很高的收视率又窜上去了。

日本令人称奇的一点是,常常在比较极端的概念中转换。儒家、佛教、基督教、神教思想交织的社会,却丝毫没有生长出情欲的禁忌。我从住处去去新宿,一路经过大小神社无数,人们渴求灵魂的救赎。一到歌舞伎町,穿尖头皮鞋、头发焦黄的牛郎开始揽生意,酒吧女即使在大冬天也露出长腿。进入成人影像店,极系统的细分市场把作品分门别类地标签,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屠宰场,老板,来一块2号系的胸脯。《菊与刀》中试图解释,日本人从一种行为转到另一种行为绝不会心理痛苦。便利店里的杂志上的色情图片,许多都用纸条粘连,需要回家裁开。公共场合看不到最禁忌的图片,虽然只有一层纸的隔阂。

近藤并不喜欢自己的杂志上登色情图片,他有着严肃的新闻追求,而且已经被两任首相告过了。菅直人告了他两次,一次因为他调查私情,一次因为他揭穿谎言,罪名当然都是“虚假报道”。近藤曾接到线报说菅直人私会情妇,他带领5人调查组驻扎在菅直人下榻酒店的隔壁,用针孔摄影机、录音机记录下了证据。有趣的是,近藤在酒店遇到竞刊《周刊文春》的记者,二人相视立即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你来这做什么?”“过周末。”“我也是。”

近藤不是自知幽默的人,他在讲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仍愁眉苦脸,我们已不管不顾笑翻了过去。在东京见人的经验中,官员、职员极为循规蹈矩,知识分子、媒体人要自由主义一些。近藤所言是两种风格的中和,有观点也不无趣,还有中国读者喜闻乐见的春秋笔法。

菅直人第二次告近藤的缘由是书。他在《周刊现代》和一位知名作家对谈,恭维说喜欢对方的作品,作家很感动,给菅直人寄去了自己的全集共24本,每一本都签了名。一周后,《周刊现代》的实习生在早稻田的二手书店里发现这套赠书。近藤把书买了回来,亲自操刀了这篇报道,因为他“太讨厌菅直人了”。

我问他,你不怕被报复吗?他说,日本从起诉到下判决大约需要一两年,那个时候,首相早换了。

菅直人执政15个月,是从小泉纯一郎卸任以来第一位任期超过一年的首相。稳定的高素质公务员集团是日本政坛基石,政党与官僚集团的斗争再激烈,政府还是正常运转。但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耗时过长的规划就比较难以执行,大多数普通人对政治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情,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至于安倍,近藤也不喜欢。安倍晋三第一次任首相的时候,发生了朝鲜绑架日本人的事件,安倍公开批评朝鲜,《周刊现代》却拍到他偷偷派秘书去朝鲜密谈,被告。安倍晋三2012年再度出任首相,工作一忙,告状这事儿就搁置下来了。

《周刊现代》总体是支持安倍的,竞刊《周刊文春》经常骂安倍,如今安倍支持率回升,近藤说,这对他们杂志有好处。他对安倍有意见,但没办法改变自己杂志的政治立场。“在日本,杂志都是主编一个人的玩具,副主编也做不了主。”

回国后一段时间,我看到近藤大介出了书,名字叫《中国缺什么,日本缺什么》。内容主要写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细节,中国缺优质服务、团结精神和技术,日本缺责任感、年轻人和世界视野。至于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没有更深入的分析。“标题党。”我会送他这样一个标题。

近藤在中国开设专栏,上电视节目,观点比较“亲中”。他不能在自己的杂志上骂安倍,就在中国写文章骂他,读者自然也爱看。但这个问题上,中国从来都不会有众生喧哗的选项。可万一他喜欢安倍呢?

每每听闻“中日必有一战”的言论,我都会想起在近藤办公室,他谈起日本右翼时一脸的倦态,“日本右派聚会必吃中国菜。中餐是圆桌吃饭,体现平等,另一个原因其实是,他们都喜欢吃中国菜。”

Sep 2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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