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将近10点钟,我和K走进华贸的一间咖啡厅。像往常一样,我们坐在三楼靠窗一个有着绿色台灯的桌子旁,开始默数,3、2、1。指针走过10点,上班的时间到了。不远处三座高耸的写字楼仿佛变身巨型抽水机,把街道上原本乌泱泱的人群抽得一滴都不剩。
早晨重归寂静。我和K相视一笑,打开笔记本。钢笔吸饱了水,肚子里塞满热乎的早餐,没什么能阻挡工作的开始。
“今天的工作要牢记两条原则,一,男女主角相遇只有15分钟的时间,男人要说服女人相信他并爱上他。二,如果男人失败了,15分钟后,一切重启。”我和K的钢笔相对,口中念念有词。咖啡厅的三楼只有我们俩,大批白领会在午饭时出现,几个谈亿元生意的大佬喜欢下午茶,但现在,现在这里是我们的搏击俱乐部。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我们在一个朋友的饭局上认识了做生意的胡叔,他赚足了钱,文艺之心死灰复燃,想拍部电影。K立即嗅到了机会,从基耶斯洛夫斯基侃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接不下去的时候就捏我,我就像一捏就响的皮鸭子一样开始往外蹦人名。我们失业挺久了。
一顿饭吃下来,胡叔被侃得舒服,说自己有个想法,问我们愿不愿意做编剧。“说来听听。”K故作镇定。胡叔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个暗恋对象,遗憾当年没有在一起,想在电影里圆一下梦。
“没问题。”我们拍着胸脯保证。胡叔又说,自己是个科幻迷,想加入一些类似的元素。我和K面面相觑。
饭票大过天。我们很快拿出了解决方案,一对男女进入了一个空间,开启“土拨鼠之日”的模式,男人要在15分钟内让女人爱上她,才能够破除时间循环。最终男人抱得美人归,真正走向明天。胡叔乐得胡子颤。
于是,每天我和K准时出现在这家咖啡厅,写一个男人如何让一个女人爱上他的故事。开始的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因为按照剧本逻辑,这个男人必须得失败个五六次才能成功。失败的戏好写,失败太常见了。
“举止粗鲁、自大、夸夸其谈都算,”我说。我们开始回忆那些糟糕的男人,经常为了哪种失败更好看而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都列下来,等待胡叔定夺。
真正困难的是写成功,爱情真的发生。我和K大约在一周前卡了壳。作为套路专家,我们能列举出许多爱情发生的方式,比如男人在窗边的光线里展现出恰到好处的沉静;男人观察到女人的习惯,却笨拙得打乱了所有的计划;男人和女人进行了一场激烈到相见恨晚的前戏。但我们却无法想象,在一个男人失败了五六次之后,有什么样的举动会成为翻盘的标志,升华了他的失败,体现出某种命运的逻辑。
“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K转着钢笔,黑色的汁液滴到本子上,这是我们唯一留下的笔记。
日复一日,我和K坐进咖啡厅,念故事原则,苦思冥想男女在一起的方法,却只能再次写下一个男人失败的故事。下午饿得不行了,我们就去附近的金鼎轩吃一碗牛杂米线。
今天也没什么不同,K的本子上滴满了墨汁。
“我说,我们是不是进入了‘土拨鼠之日’?”我突发奇想。
“嗯?”K抬头看我。
“我们每天同一个时间,来到同一个地点,做同一件事情。”
“同样失败了。”K立即明白了。
“你看,我们每天都点一样的饮料,巴黎水,20块,加冰。”
“那是因为这个最便宜。”
“……也对。”我想了想,“我们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金鼎轩的牛杂米线。金鼎轩那么多小吃,我们根本就没有吃过其他东西的记忆!”
K陷入沉思,她思考的时候眉毛会不由自主地抽动。“但是,土拨鼠之日里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的处境的,就像书里的人物不知道自己在书里一样。”
“这也许是我们第1671次过这样的生活,写这场戏。那有没有可能出现一种情况,就是这一次,我们对这场戏本身有了反思呢?当然,到了第二天,我们不会记得这件事情,所以也就不可能走出循环。”
“土拨鼠之日里的人是怎么走出来的?”
“男主角由渣男变成了好人。”
“所以是完成了设定任务。那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总不会是变成好人吧。”
“我们的任务是写出这场戏,让女人爱上这个男人。”
“哦,我的上帝。”K惊呼。
我们陷入了绝望。这真是深沉的套路,我们站在时间的中心呼唤爱,伟大的爱情拯救一切,鸡汤是突破困境的唯一方法。
我和K掘地三尺,把男人吸引女人的手段都搜刮了一遍,无奈经验浅淡,找不出什么有效的材料。想要强行加戏也不行,剧本里的女人和现实中的女人一样高冷,不断拒绝着男人的求爱。
“我们干吗非得挑一个时间循环的戏写?”K说,“本来生活是线性的,写了这个戏后就变成了循环。”她突然压低声音,“你觉得这是对我们的惩罚吗?”
“惩罚什么?”
“惩罚我们试图讨论不可言说的秘密。”
“要真是这样,”我揣摩着字句,“我本来不想写时间循环的,我想写的是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类似于《蝴蝶效应》。”
“你为什么不早说!要是写《蝴蝶效应》,我们现在至少还能玩玩穿越,不至于困在一家咖啡厅出不去吧!”K飞快地转着笔。
“穿越戏多费钱,场景、人物装扮都得换,制作费本来就不高,这不是怕胡叔尾款结不了么。”
“……为什么想写蝴蝶效应?”
“我一直想回到过去。我这一年,哦不,这几年都过得太不顺了。写一个网剧,试播集就被砍了。前一段《泰囧》《港囧》不是很火吗,又有人找我写公路片,去土耳其,本想着还能顺便旅旅游,结果呢,土耳其政变了。私人生活也是,槽糕透了。我不知道是冲犯了哪座庙里的大神,就这么难。生活是一团乱麻的时候,很难说究竟是哪一个部分出了问题,只能去捋顺每一条线索。我就想着,如果时间能倒回去,我肯定会好好对待每一个人,哪怕是那些伤害过我的人,要伤害我的人,我伤害过的人,我也会站在他面前,重新开始一次。”
K若有所思。
“你呢,”我问,“如果你回到过去,想改变什么吗?”
“买套房吧。”
“……也对。没什么是一套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买两套。”
“其实我也不想写时间循环,”K突然说,“其实我想写的是平行空间,类似于《彗星来的那一夜》。”
“为什么?”
“像《彗星》结尾说的,世界上有很多个平行空间,每个空间里都有我们。有的空间里,我们在打闹,有的空间里,我们恨不得杀死对方,有的空间里,我们举杯相庆。也就是说,总存在一个空间里,我会有一个更好的版本,过着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但我本身是不变的,基本配置一样,为什么另一个我会过得更好、写得更好、有钱还幸福?我很好奇,那样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你会杀死那个更好的你吗?”
“我不知道。”
“也许平行空间已经出现了呢,比如我现在就无法确定你和昨天的你是否是同一个人。”
“我们可以规定口号,每天见面互相问问。”
“好,今天的口号是纸牌屋肋排。”
“这么说倒是有点饿了。”
午饭的时间到了。三座写字楼正开闸放水,人群从楼底部的各个出口涌出来,我们加入进去,如水滴回归海洋。
K突然在人群中停住了。周围的人迅速绕过她,继续游走,好像绕过一颗鹅卵石。“你怎么了?”我问。
K蹲了下来,脸色苍白,额头上有汗珠浮现。“我胃疼。今天不能吃牛杂米线了,太辣。我们只能喝粥。”
“好啊。”我扶着她,慢慢走。“等等!”我突然也停住,抓住她的肩膀猛晃,“我们走出循环了!你今天不吃牛杂米线了!变量产生了!土拨鼠之日结束了,我们终于成好人了!”
“这是不是本来就是今天记忆的一部分呢?”K问。
“不管了,先试试!”我抓住她往咖啡厅方向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能写出剧本了!很可能就在今天,任务就会结束,我们能让这对男女在一起!”
我和K重新回到那张有绿色台灯的桌子前,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我们体会到许多词语真正的含义,比如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有如神助,是的,我开始相信神的意志了,阿弥陀佛,哈利路亚。
“这段时间真吓死我了,”K扔下笔,长出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我们没有才华,写不出来呢。”
“怎么会!都是时间搞的鬼。看看这反转、这结构、这台词,啧啧。”我眯起眼睛打量剧本,好像在打量一块上好的猪肉。
等等。似乎有什么不对。变量的出现难道不是应该在我们完成任务之后吗?比如说,现在?现在的K才会胃疼,不愿意吃牛杂米线,而不是之前。
“我说,你还记得今天的口号吗?”我问。
“记得啊。”K眨着大眼睛,“啤酒和炸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