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半个月,每天晚上都睡不安宁,我知道那个小女孩就在我屋里。这感觉就像看完恐怖片,躺在床上不敢睁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唯一正面的改变,是我开始没完没了地锻炼。为了在白天精疲力尽,我这个学生时期八百米要跑个五分多钟的懒姑娘一天慢跑两回,每次走走跑跑半小时。至于距离,从没出过三个街区。晚上拽着随时散架的身子在电脑前看美剧,有好几次失去知觉摔下了椅子。
但即使这样,只要躺回床上,分分钟就有一股瘆人的凉意蔓延到全身。有时她就坐在床头和我对视,有时候睡梦中手上突然一冰。终于也只能依靠服用助睡剂,效果却差强人意。
她习性焦躁,愤怒常常塞满了整个房间,搅得我不得安宁。关掉的饮水机突然就流出开水,出门前仔细检查了门窗,可回到家雨水从每扇开着的窗户刮进房间,屋子里最贵的吊灯突然就砸穿了茶几,笔记本屏幕伴随裂痕发出“滋滋”的响声,一地的玻璃碴。每一天我都在几近崩溃里祈祷她赶快消失。
天快亮的时候仍然毫无睡意,我终于从床上愤怒地跳起来,委屈又悲戚地决定和这间屋子告别。
失落地坐在床上,想着人生鸡毛蒜皮的悲剧还真是千万种。经历了这些天,才感觉之前痛哭了一个来月的失恋简直都不值得一说。我家窗户的正对面是一块从不下班的LED屏,长年打着招租广告,几年后整栋楼里除了一家连锁韩国烤肉店依旧挺立,其他商铺无一幸免,关门大吉。
红光一闪一灭,书架前隐约有个小小的身影弓着背站着。我浑身一激灵立马戴上眼镜开了灯,人影就这么消失不见了。这次再没有了犹豫,在冬天湿冷的上海,穿了秋衣就跳下床,怒气冲冲地来到书架前,把书一摞摞狠狠砸在地上,其间脏话不断。
突然心里一紧,她刚刚目光停留的地方,掉出了一张久积尘灰的病历,是的,就是两年的那张。
我终于能确定这女孩是谁!
恐惧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脑中一片空白,只好放慢速度把书一本本放回书架,借着时间来思考眼前正在面对的事,用力咬住自己不知是不是太冷而颤抖的手。
一直到无事可做,我在她站过的位置沉默许久,“我很想你。”我对着空气说。
给唯一知情的闺蜜打了电话,响了半天,在我要放弃时她接了起来。
“就算是闹钟,你也早了两个小时。出什么事了?”她声音有些干涩。
“你醒啦?”
“你觉得呢!到底什么事?”
“我看到她了,我刚看到我房间里有个小孩,开灯就不见了。”
“靠!你见鬼啦?”
“不是鬼,是那个……两年前的那个……”
“睡吧,乖,别多想了,周末陪你去庙里拜拜。”
“不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白天给你打电话,天亮我要提案,都九死一生了。你赶紧睡觉!”
电话挂线。
倒了两杯热水,开了暖气窝在沙发上,心有余悸地在脚边留出一些空间。心情像参加一个毫无准备的面试,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挑了一张高中时候看的动画,塞进十年都没有用过的DVD,捣鼓了半天却出不了声音,空气里都能闻到一股抱歉的味道。我在学生时期憧憬过长大以后要当很酷的妈妈,裹在被子里和女儿一起看动漫,对着黄金比例的美型少年流口水。动画的剧情我都还记得,不过在水冷掉之前,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想起未完成的工作还要出门,却在一瞬间不忍把她独自留在家里。这个念头出现时,每一件家具都跟着暖和起来。我告诉她晚饭前我就会回来,开了电脑循环播放我平日里听的音乐,想想又赶在出去前下了十几首童谣。
都说为人母的心是玻璃糖做的,从踏出门的一刻起我的心就悬着,于是给编辑打了电话,说服他答应我平日在家写稿,掉头开去了商场。路上接到闺蜜的电话。
“提案过了没?”
“呵!呵!不提了,你干吗呢?”
“休假中,请了长假。”
“也好,没准就是赶稿赶得神神叨叨的。下班吃个饭不?”
“……不用啦,没事了,回去补补觉。”
“行,再联系。”
反正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何况我才舍不得说出这个秘密。我去了从未逛过的儿童用品楼层。布料那么少,小孩子衣服怎么卖得比成人的还贵!加上最新款的婴儿车,卡里积蓄直接砍掉一半。冲回家时一轮歌曲还没播完,我闭上眼睛用力感受,还好!她还没走!
这天起,我每每出门都会带着她,晚上尽量只占半张床。她喜欢枕着我的手臂睡觉,右手酸痛到都举不起来。还特意买了宾馆用的不透光窗帘,电脑屏幕上再没出现过对面led上滚放的广告。我从网上下载了儿童食谱,竟然还更新了一整套厨灶用具!家具的边边角角粘上了防撞贴,算算她也该长得和茶几那么高了。一到九点就铺床,睡前念给她听我写的故事,我很担心她其实更想听那些充满谎言的公主骑士童话。
我常常会产生我们处得很好的错觉,但其实她的情绪非常容易失控。半夜把被子全踢到地上,我整天喷嚏不止,在家也只能戴着口罩怕传染给她。当她无法控制愤怒,会死命扯住我的头发,高中毕业就没再犯过的偏头痛,又再去挂了门诊配止痛药。还有我堪忧的发际线……
可我的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事实是我很满意自己的现状。单人床的一边已经睡出一个模糊的小小的人形。以前一天两顿地沟油,现在都能上养生节目教家长怎么搭配出儿童营养的一日三餐,我甚至一同喜欢着她的坏脾气。
睡眠恢复正常,加上健康的饮食和作息,难得逻辑和思维也逐渐清晰。一个可怕的念头时不时会迸出来,我在网上把这两个月的遭遇告诉了闺蜜,她气急败坏让我立刻预约医生。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在电脑前哭掉了隐形眼镜,告诉她这天我已经等了两年。当我说现在每晚九点就能入睡,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夜我思前想后,天亮果断接了一部时间很赶的新戏,一连几天没日没夜写本子。除了依旧照顾她,哄她入睡,又回到之前混乱的日子,痛苦不堪。
这天我噩梦连连,昏睡到中午,没有一点力气下厨,只好带她去附近的商圈解决午饭,挑了平时从不进门的中式快餐。工作日中午快餐店挤满了人,我从角落搬来了婴儿椅放在对面,觉得不妥,最后还是安置在了身边。
周遭嘈杂的压力让我浑身不自在,这时隔壁桌来了一家五口。外婆抱着还在咿呀学语的男孩,孩子只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就突然焦躁起来,使劲地挥动手脚,露出害怕的神情哇哇乱叫。老人晃动身子哄男孩,一边问服务员要了一张婴儿椅。年轻的姑娘打量了一下我这边,短暂的犹豫后还是走开了。孩子哭得越来越大声,沾了口水的奶嘴掉落在地上。我不自觉地伸脚固定住了身边的椅子。
过了一会服务员回来了,和那桌人嘀咕了一会,老人抱着还在哭闹的小孩过来和我搭话,语气已经有些气恼,“小姐,这椅子你不用我就拿走了。”我直直地看着她,见我不出声,老人单手将椅子拖走。
脑中嗡嗡作响,弦一断我一股脑跳起来追过去抢,“这椅子我要用。”由于用力太大,老太太一个踉跄。孩子爸爸眼疾手快,把孩子一把抱了过去,我死死抓住眼前的椅子。
素面朝天的孩子妈妈尖叫着过来和我理论,“你这又没孩子,占这个椅子算什么!怎么还动手了!”
“先让我们用用,等孩子来了再给你用就是了,有什么好抢的。”外婆余悸未了,对我骂骂咧咧不停。
“谁说没孩子!”我几乎是用哭腔在喊,几个人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男孩依旧没有安静下来,拳头全挥在了爸爸肩膀和脸上。我忍着委屈,拎着包冲出去。到店门口才反应过来她还在里面,回头看到椅子上坐着那个小男孩。
我是从这一秒开始放弃的。
一路闯红灯,进家门鞋都没换,我开了瓶生日时候朋友送的洋酒,一刻没耽搁就灌了半瓶,希望酒能压下一点泛出的绝望。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酒精并没有麻醉我不堪一击的神经,二十分钟后,胃里一阵阵翻涌,脚边吐了一地,弄脏了她的学步椅。
不困也不倦,只有难受。就这么闭着眼坐了一阵,天旋地转。我听到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就这么朝我走过来。
我终于见到了她,薄薄的刘海就要盖住眼睛。小时候家里人总把我的前刘海剪到眉毛上面。我常常在睡前用力地拉,希望可以像电视里那些唱歌的大人一样,留长放到耳后。她的头发不多,也不够黑,凌乱地搭在肩膀上。和我一样的单眼皮,高鼻梁,单薄得像个小病人。裹着记忆里外婆为我做的棉袄。
“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我放弃一般地在她面前哭出声,伸出手想要抱抱她,她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哭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说了当我知道怀上她时候的心情,说我决定去医院时的不舍和无奈,说当我躺在手术台上麻醉针扎进手背的一刻我就开始后悔,但无论内心怎么尖叫人却失去了知觉,说之后没有一天我不在想她。但我知道这些解释在她听来多么惨白,不敢求原谅,也不敢说爱她,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像平常那样蜷在卧室的角落里哭,一个两岁的可爱女孩蹒跚地走向我。她来到我的面前,用她冰凉的手掌来回揉着我的手背。小女孩仰着头,露出一个让我心都能融化的笑容。而我忍住眼泪,跪下身子,直视她像是从未受过伤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很、爱、她。她就一直带着那样的笑容,直到我的意识清醒。
醒来时我就知道,她再也不会出现了,我从没有,以后也没有体会过当下的绝望和幸福。我是你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爱和恨,而你却占据了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爱。
如果有一天,你还愿意回来,我就在这,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