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中回忆录

墓中回忆录

告别,等于死去一点点。

2021.09.11 阅读 680 字数 5809 评论 0 喜欢 0
墓中回忆录  –   D2T

第三次,他们一起去了一个华人的墓园。那是他们上回在出租车上驶过看到的。何杨说,看啊。他说,是的。

第一次他们去了这座城市最大的墓园,在等她的几分钟里他去墓园的门房拿了一张地图,地图上说,这里安息着两百万死者。他问门房,听说这里葬着一个名人,他报了个名字。门房摇摇头,天天有人来问这个名人的墓,其实是在另一个墓园,离这里很远。天空湛蓝,绿草丰美,太阳很低快要落山,好几座墓碑前面插着刚摆进去的鲜花。他们坐在一棵大松树下面,戴着夏天的草帽,就像坐在公园里,就像他们曾经都想象过的一样。他说,五年前……这成了他们唯一的话题,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说,原来是这样。她说,五年前……说着说着,她摘下了草帽,放在腿上。她说,当时,我以为……他说,我明白。她说,你怎么可能明白。他说,我的确明白,他把手搭在她的草帽上,权当是握住了她的手。太阳快落山了。她想,这就足够了罢,然而她却说,有小动物就好了,就像真的在公园里一样。他们站起来,走了一会儿,肥胖的野鹅在墓碑之间踱步。他指点给她看,小动物。这就足够了罢,他想。

第二次他们在何杨的厨房里吃了饭,在她的沙发上坐了很久,他们说,五年前,是的,五年前。临近午夜的时候,他说,要不要出去散个步。走啊走,又走到了墓园,不是上次去的那个,是紧挨着的另一个。她家附近全是墓地,这个城市所有死去的人都葬在这里,十七个比邻的大墓地,两百万死者。他们从草坪上走上去(有点陡,他不得不拉住她的手),因为墓园的大门已经锁了。在黑暗中,他们互相指点着阴影里的雕塑,那些圣母和天使,他们说,不知雕刻工艺是否精细,是否栩栩如生。她说,坐一会儿吧,可以看看月亮,接近满月了。然而草地都是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露水,还是夜间的自动喷水。他们就在草地上站了一会儿,望着山丘上的信号塔,望着月亮,她指给他看,月亮周边一圈彩色的光环,像一个圆形的彩虹。她问他,“这是什么?是云吗?”就像小时候那样,事事都问他。他就在墓地里拿出手机google,然后告诉她,这是月晕,月亮的光线透过高而薄的白云,受到六角形冰晶折射,形成光圈。他告诉她,月晕预示着要刮风,他指点给她看那一圈月晕的一个小缺口,“缺口的方向便是刮风的方向。”她看着月亮,又看他,她说,真遗憾,不能天天这样。他不响。她不响。继续走了一段,他说,看,一只小兔子。他拉着她的手奔过去,因为她是最喜欢兔子的了。走近了发现不过是一张巨大的浅色的叶子。他只好说,他喜欢这条路,特别是回过头去看,弯曲的样子。他说,是的,他喜欢回过头去看,这些曲折。

第三次,他们一起去了那个华人的墓地。他们没有商量过,可是何杨想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她知道,只要是她想的事情,他总会同意的。见面之前她自己先去了一次这个墓地,计划了一番,拥有一个计划很重要,如果五年前,他们拥有一个计划,那该……然而,不能用虚拟语气,不能反复设想昨日已经发生的战争,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应该拥有一个计划,如何度过最后的半天时光。为了拥有一个计划,她一个人先去了这个华人墓地踩点。她听说“风水”很好,不过就像所有和华裔联系起来的地方一样,这里显得破败,草地疏于修建,道路狭小坑洼,没有办公室,墓园进门处堆放着几叠墓地广告。不过,墓地里有环形的人小道,倒修得很平整,适合跑步。结果那几周她穿着跑步的汗衫去了一次又一次,下午四五点天还很亮很蓝而太阳不太烈的时候,沿着墓园跑上几圈,直到墓园的鬼魂们看到她就像柯尼斯堡的居民看到康德那样,抬起不存在的肱二头肌,对一对手腕上的表。

第一次他们去了这座城市最大的墓园,那已经是夕阳快落下的时候。那天中午她约他吃午饭,为他搬来这座城市接风。在那之前他们已经五年音讯全无。他说,好啊好啊。他寻思会不会显得太冷漠,于是又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一夜失眠,临阵太紧张,她拖了一个朋友一起来。三个人不冷不热地吃着饭,吃完饭朋友去加班,他对她说不如散散步。聊家常,聊工作,一散步散到了墓园。她说,看啊。他说,是的,进去吗。进了墓园,她才有勇气说,五年前。五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坐在一篇大草地上,天气好,阳光暖,草地的正中央立了三个小小的十字架,上面刻着:“睡在这里的是1940到1941年间因市政府命令搬迁于此的39307个天主教徒,在上帝的爱护下长眠。”

第二次他们在何杨的厨房里吃了饭,在她的沙发上坐了很久。葡萄酒一杯又一杯,是上个星期他和几个同事去附近酒庄参观的时候买的,在葡萄园里他想起五年前他们在另一个城市走过这样的葡萄架,盛夏,整个架子上只有一串小得可怜的葡萄,她让他伸手去摘,他也够不着。于是他说,反正这一串葡萄一定是酸的。她接口说,等他学好了希腊文,请他朗诵一段伊索寓言《狐狸与葡萄》。是的,那个时候他还在学希腊文,希望成为古典学的博士生。

他站起来,走到餐桌前,给他俩的杯子再次斟满,回过头看到她已经把衣服脱了,赤条条地看着他。他立刻就硬了起来,然而他说,你。她说,求求你。他说,这是为了什么呢。她说,为了真正的告别。于是他也把衣服脱了。不,这里并没有“于是”,并不是她脱了所以他脱了,而是,他一开始就觉得,总会这样的,不这样不行。他们仔仔细细地看着彼此,抚摸,亲吻。她骑在他身上,他把她放下来。她说,求求你,她骑在他身上,他轻轻地坚决地把她放了下来。她说,求求你。他说,不行,唯有这件事情不行。她说,这只是为了告别。他说,他明白,可是,然而。他转动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她不响。却又不服气,于是她恨恨地说,装什么装,那么硬。她指了指他的裆部。他说,这是一串小得可怜的葡萄,而且一定是酸的。她说,呵,你还记得。他说,要不要出去散个步。那就是为什么那天半夜他们又一次去了墓园。

第二次他们在她的厨房里吃了饭,在她的沙发上坐了很久。葡萄酒一杯又一杯,她说,求求你,她骑在他身上,他轻轻地坚决地把她放了下来。他说,不行。她说,既然不行。她说,既然不行那你跟我讲讲,你还记得吗,那次在公园里我们如何躺在一起,你如何从身后进来。 他说,听话。她说,那你跟我讲讲,这些年你还遇到了什么女人,你和她们怎么睡。他说,听话。 她说,那你听我讲,这些年我遇到了哪些男人,他们脱光了之后对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眼泪淌了一脸。他说,对不起。那就是为什么那天半夜他们又一次去了墓园。

第二次他们在她的厨房里吃了饭,在她的沙发上坐了很久。葡萄酒一杯又一杯,她想跟他说,时间可以掉头,时间其实凝固在这里,时间其实凝固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刻,时间可以跳出时间之外,时间可以和时间并行。他想跟她说,是的。 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他不由自主地去转动手上的戒指。那就是为什么那天半夜他们又一次去了墓园。

几周以来何杨天天去这个华人的墓园跑步,眼角瞥过那几万个墓碑,她想:好吧,如果我能为这些人而哭,我就能放下他了。她读墓碑上的字,都是繁体中文外加拼音。有些是汉语拼音,有些是韦氏拼音。有些墓碑上有十字架,有些上着燃尽的红烛和香。她读生卒年月,看姓氏,猜测死者的籍贯,人生遭际, 是否恰恰能对应上历史,清朝的海禁,太平洋铁路,排华法案,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文革。大部分的死者都是福建广东一的移民,中餐馆。

她随手带着信箱里的报纸,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几份当地小报。她跑累了就坐在墓碑边上读报纸,最先读的是讣告栏。牙买加的长跑健将。惠普的企业高管。一场登山意外。一个历时十年的肿瘤。心脏病突发。手术成功,但是死于并发症。死在南非的一个小镇,骨灰荣归故里。或者死在这里,正如生在这里,此生从未离开过这里。她想,够了,就在这里罢。

第三次,他们一起去了华人的墓园,那是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这个假期她要回国探亲,而他会出远门旅游,快结束了,快结束了,沙漏正在流尽,时间之外的时间。这座移民城市,越是城郊越是荒僻的路,一律是西班牙语的名字,比如墓地的这条路,就是西班牙语“皇家大道”。她说,一百多年前,这里不是墓地。墓地散布在这座城市的市中心,星星点点。结果地价越来越贵,市政府通过了一条法律,禁止市中心再造新墓园。她说,可是地价仍然在涨,于是又过了几年,又一条新法律,把所有市区的墓地都迁到了这个偏僻的郊区,好在这些原先的墓地上,矗立起亮堂的办公室和商铺。她指指脚下,两百万人。你能想象这里的青草下面躺着两百万的死者吗,在这里他们第二次安息。他说,就像纽约一样,曾经曼哈顿市中心的墓地也都一律搬迁到布鲁克林和皇后区。她说,是的,她学到一个新单词,necropolis,死者之城,指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他说,一百多年前,这里不是墓地的时候,曾经是拳击场,声名远播,举办过世界拳王大赛,两个世界中量级冠军,从这里走出来过,当然了,是老冠军败给了更年轻的新冠军。年轻的世界冠军开始全国巡演,他很穷,父母是波兰移民。为了场面好看他常常找比自己重几十斤的重量级选手打拳,在上场之前他幻想对手刚刚侮辱了他的妈妈,以此让自己怒气冲天,一举击败对手。后来他被一个抢劫他的仆人开枪打死,才二十四岁。尸体运回了老家底特律,参加葬礼的乡亲人山人海,下一次底特律再有这样热闹的葬礼是几十年后亨利·福特的死。

然后他们沉默了很久,只是一味走路,停下来看看墓碑。想讲什么,又没说出口。她说,话讲完了。
他点头。
他说,真遗憾。
她说,除了遗憾,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们走到了一块新立的墓碑,还没有刻字。她说,就在这里罢。他有些疑惑。她说,就在这里罢。他说,好的,你保重。最后的最后,她给他看,她攥在手里的一张宣传单,墓园进口的地方拿的,带着这边所有华人广告里那种不容置疑的乐观口气,宣传单上面这么写着:

坟墓(入土型)埋葬定价的六大要素

所有“入土型”坟墓都有六大基本要素决定了它们的最后价格。这些要素包括了墓园埋葬的所有花费。当你“挑选”价格的时候,综合考虑所有这些要素是很重要的。常有的情况是,你得到的报价只包括了“坟墓”,仅含有这个物理位置。乍一看,这个报价看着很便宜,但是这往往是不全面、误导人的。 当你在为坟墓价格做调查时,一定要确保你得到的报价包含以下的所有要素:

物理空间:用来埋葬的土地的物理大小。
护理基金:放入信托基金中用于墓园的未来维护费用,包括除草费、浇水费、道路维修费、花瓶费、等等。
人工:各类人工费用,包括开挖墓坑费、葬礼中的等待费用、葬礼后把坟墓放入墓坑费用、合拢坟墓(替换土壤和草籽)费用。
档案:文档和记录的管理费用。
棺材:如今大部分的墓园都强制要求。遗体必须被放在一个木制的盒子或者封口的墓穴里。
纪念品:包括雕塑、纪念标志等费用。

只有当你确定你得到的报价是全面完整的,你为家人挑选的坟墓才不会带来任何的财务“惊喜”。

她指着“人工”之后的那一行字。她说,你看,葬礼中的等待费用,我们已经透支了。
她说,就在这里罢。
他说,瑞典伯爵阿克塞尔·冯·菲尔逊向世界上最伟大的制表匠亚伯拉罕—路易·布雷盖订购了一只怀表,不惜成本,没有交货时间限制,但是需要囊括当时制表业的所有科技,并且所有零件尽量用黄金制成。冯·菲尔逊伯爵想要把这只怀表送给他的情人,法国皇后玛丽·安托万。他知道,自己的情人玛丽·安托万不但喜欢一切铺张和奢华,还特别倾心于布雷盖的技艺,已经自己购买过几个布雷盖的表。于是,当布雷盖接到了这一个订单,就仿佛一个厨师被国王命令用世界上最珍奇的食材做一次宴席,或者一位桂冠诗人被赐予环游世界的闲暇但必须吟出一句只属于天堂的诗歌,或者一位情人拥有一生的时间去筹划一次求婚,他不再能抱怨自己的时间不够、钱包紧巴巴或者没有自由,他拥有世界上的一切资源,他被世间的人公认为在这一行里最杰出的人才,而上帝在凝视着他是否能用好自己的才华。接下去的四十年,他都在制作这只终极的怀表。这只机械表拥有万年历、温度计、防震、能秒表计时、每按一次就会语音报时、能随着手的运动而自动上、还能提示过多久需要再一次上链的功能。所有的零件都用玫瑰金,所有的螺丝都用不锈钢,所有易磨损的部件都用蓝宝石。在制表的第十年,玛丽·安托万皇后被巴黎人送上的断头台。在制表的第二十七年,冯·菲尔逊伯爵被瑞典暴民活活打死在一场葬礼上。在制表的第四十年,钟表匠自己死了。他的儿子接过这个早已无人认领的订单,又工作了四年。四十四年之后,玛丽·安托万皇后的怀表终于完成了。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年轻的情人冯·菲尔逊伯爵没有为这只表设定任何时间期限?他当然不知道大革命即将发生,即使如此,他难道不怕十几年几十年过去,韶华已逝,佳人已老? 为什么在玛丽皇后被送上断头台了之后,这个订单没有停下来?为什么世界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钟表匠没有去问冯·菲尔逊伯爵,还要不要继续制作这只怀表? 为什么他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没有完成这只表?为什么他的儿子明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仍然接过了这个订单?

我想问的是,这是不是就足够了,知道这只表曾经存在过,尽管希望它存在的那三个人都没有看到它的完成。
这是不是就足够了。

又过去了两百多年,布雷盖创立的钟表品牌宝玑已经被便宜的时尚表斯沃琪收购,然而有一天,他们决定复制一次玛丽·安托万的怀表。他们决定完全依照当时留下来的图纸,决定运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材料, 并决定和当时一样不计工本。历时四年,他们完成了这只表,并把它放在了一个精美的木匣子里。为了做这个木匣子,他们砍倒了凡尔赛宫的一棵橡树,两百多年前, 这是整个宫殿里玛丽·安托万皇后最喜欢的树。好天气的下午,她坐在那棵橡树下休息,她摘下了草帽,放在腿上,然后她回过头去,对冯·菲尔逊伯爵说,如果有小动物就好了。
是不是这就足够了,如果她被剥夺了体面的葬礼,为她设计的表却躺进了她最喜欢的树。是不是这就足够了。

她说,就在这里罢。
他说,我想读给你听《狐狸与葡萄》的故事。

Ἀλώπηξ καὶ βότρυς

Ἀλώπηξ λιμώττουσα, ὡς ἐθεάσατο ἀπό τινος ἀναδενδράδος βότρυας κρεμαμένους, ἠβουλήθη αὐτῶν περιγενέσθαι καὶ οὐκ ἠδύνατο.
Ἀπαλλαττομένη δὲ πρὸς ἑαυτὴν εἶπεν· Ὄμφακές εἰσιν.
Οὕτω καὶ τῶν ἀνθρώπων ἔνιοι τῶν πραγμάτων ἐφικέσθαι μὴ δυνάμενοι δι' ἀσθένειαν τοὺς καιροὺς αἰτιῶνται.

她说,就在这里罢。
告别,等于死去一点点。

封面用图:鸟人&顾均 作品

沈诞琦
Sep 1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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