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穷的时候应该是我小时候，因为没有可以支配的零花钱，我又比较怕母亲，只敢和祖母讨。

至今还记得因为讨五分钱买支冰棒，被祖母在破土屋里用勺子象征性地敲头。比较大方的是祖父，看着我因别人吃泡泡糖不断咽口水，就给我和表妹各买了一根，结果我从傍晚嚼到睡觉都舍不得吐掉。祖父彼时在还在务工，每次从无锡城里回来，就给我和表妹带各种小玩意：塑料的戒指、耳环、项链、带风扇的太阳帽；然后就坐下给我说书，讲三国和水浒。

稍大些，父亲外出务工，回来的时候我喜欢翻他的包，从包里不论能翻出多少枚硬币，都是我的。那些硬币闪闪发光，仿佛连昏暗的堂屋都照亮了。

而当时的我又怎么会知道，祖父在外其实有多辛苦，父亲回来一趟有多不容易。我只知道我很穷。 

现在有时候说起从前，母亲会更正我：“不对，那时候大家都很穷。”

从镇上出发去县城的公车一天一班，两三岁时有阵子我咳嗽不止，咳到后来整个儿就是“齁”，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天父母决定带我去县城，找当地有名的看咳嗽的门诊。结果错过了早班车，父亲选择骑脚踏车去。母亲在后面抱着我，80公里路，来回160公里，早上出门，归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母亲说：“我紧紧地抱着你，反正到后来，就感觉两只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时候家境不太好，前阵子给朋友看我儿时照片，她问：“你是非洲来的难民？”我想起我三四年级时，老师说我太瘦，母亲说我挑食（这是真的），不爱吃菜，我心里想的却是，我只想吃肉，真的，就爱吃肉。 

再后来生活似乎好了一点，母亲给我的零花钱多了，父亲也开始提醒母亲，女孩子大了，该收拾收拾，别整天像个假小子。我整个高中阶段的衣服裤子，后来都让母亲拿去了给了一个邻居阿姨家的弟弟。

读大学的时候还是很穷，其实可能大家都差不多，不然怎么叫穷学生？有些同学家庭的确困难，我至今还记得同班的一位男生，年龄又大，每天只吃五毛钱米饭五毛钱白菜，周末就是自己在宿舍煮饭，除了宿舍呆得最多的就是图书馆。有次生活委员（是我舍友）搜集申请贫困助学金的材料，我们看到他的情况说明：除夕卖菜，凌晨三四点在宿舍楼道里冻得瑟瑟发抖；开学没钱，生活费不够去卖血，回来后只在学校食堂点了两块钱一份的阳春面……我们看着都留下了感动的泪水。

也有很多时候，穷其实是“作”出来的。好比我，生活费不是每月打，是学期开始的时候父母一次性给我的。所以我开学的时候都很有钱，买衣服玩游戏上网到处败，到了学期末就不行了，穷得每天掰着手指头算算还有几天放假。我同桌，一个皮肤白皙的漂亮姑娘，有段时间沉迷网络，周末就泡网吧，然后周一到周五，每顿就着五毛钱饭五毛钱菜过日子。印象中有年冬天，大家都很穷，但是又特别馋想吃火锅，纠结了很久每个人出钱凑。最后我们用30块在食堂二楼痛快地吃了一大锅麻辣烫。还记得那天的星空非常明亮，整个湖面都闪着光辉，也许那是人性中的光辉。

大学时代，女生其实应该还好，毕竟可以交男朋友，男生相对压力比较大。我还一直记得我们班，男班长与女副班长恋爱，男班长就对我们吐槽，说钱都给副班长管了。当时的我深不以为然，对于为什么谈恋爱就要给钱的习俗始终不能明白。但也许我们宿舍是个例外，除了一位的确好看又贫穷的女生早早找了男友，其她几个无一例外单到毕业。每当我们看着隔壁宿舍的女孩子们花枝招展地又出去约会，我们宿舍的一群土鳖有钱的时候就去吃喝玩乐，没钱的时候就窝在宿舍刷肥皂剧，看小黄书“霸道总裁爱上我”，我这种伪文青当然是不看的，我租漫画，一元一本一天，《黑猫》《赏金猎人》和《犬夜叉》都是那时候看的。

回头想想贫穷的日子也并非一无是处，它教会我们成长并且隐忍，团结友爱不去攀比。宿舍最有钱的姑娘拿了国家奖学金，却只肯出几十块钱请我们吃饭的时候，也并不会有什么违和感。我也是在那时候结实了很多讲义气的朋友，有钱的时候互敲竹杠，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助，“穷得像孙子，可是快乐得像爷爷”，想来也是一段有趣的日子。可能是因为我们不是一起富有而是一起穷过，那样的友情更加坚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众乐乐不如穷乐乐。

再后来我的很多穷，大概是智商造成的，毕竟“智商即硬伤”。比如我经常忘了带钱就出门了，这习惯至今不改。有次在车站，实在没办法了我准备逃票，结果半路遭遇售票员查票，想下车，被逮了个正着，羞愤地想从窗户里跳出去。后座好心的大叔责怪售票员：“谁还没手头紧的时候？干嘛刁难小孩子？”遂帮我付了车票，到站了还问要不要送我回家，这份恩情永不能忘。或许我们不一定能记住锦上添花的，但通常都能记住雪中送炭的，因为得来不易。

毕业后我没再跟家里要钱的时候，有过一阵子灰色地带。失业在家，物力维艰，很省很省地过日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买一本心仪的书，不敢出门不敢去超市也不敢在父母朋友面前诉苦，在大雪天出门的时候没赶上末班车，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哭都哭不出来……那样的日子当时觉得很苦很苦，老觉得会不会就这么过不下去了？然而时隔多年回头想想似乎也没什么，谁还没过过几天苦日子呢？没有穷过的人生大概是不圆满的，历经风雨的翅膀可能才更丰满，更有担当吧。

贫穷带来的好处可能还有：常常被感动，很容易满足。一个蛋糕、一句关怀、一声问候、一个微笑都能让人感动很久。而且那种感动是真实的，毫不做作没有掩饰，反而等到了相对良好的状况下，大家客客气气地以茶饭及礼品你来我往，各怀心机。

贫穷并非一无是处：常常看到有些人早年吃过很多很多的苦，后来终于成为了一个伟大的人，所以是“莫欺少年穷”。我想我终究成不了伟大的人，也许还是吃的苦不够多，可还是会怀念大家都很穷的日子——贫穷是真的，快乐也是真的。

谁人都不能永葆青春，但愿永葆天真。但愿再见，我还能是你心目中那个温柔的样子，而你微微一笑，不足以倾城，但倾我心。

至今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定义“贫穷”，判断的标准是什么？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我还是很穷，可我宁不要物质世界丰富如沃土，也不要精神世界贫瘠如荒漠。（这都是鸡汤和谎话你们听听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