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全面禁枪前夕,中国民间私有猎枪无计其数。在某些地区,狩猎这一活动经世代相传已成生活常态,枪支更是泛滥,水平高低另论,总体而言男女老幼都会射击。
此时,一些自发的动物保护主义团体,阴差阳错成为禁枪的先行者,当然,严格说他们的主要目的是禁猎,关注重点是动物而非枪支,但枪支作为猎杀工具,自然遭到他们的深恶痛绝。
可惜的是,他们的工作收效甚微,特别是一些落后地区,猎户们大字不识,不但不听劝,还将所有的苦口婆心视为笑料,粗俗无聊的姿态让人毫无办法。
一名有志之士看出其中端倪,认为爱护动物的思想在这些地区很难开花结果。他率领一支年轻的队伍,来到北方某林区,这里的经济因林业开发繁荣,不少猎户已经转行,他们的孩子适龄入学,接受系统教育,多数没摸过枪,有些更是连见都没见过。队长认为这是一片蕴含希望的土壤,便于他们展开工作。他们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感化那些依然死守传统,抱持将猎杀动物当做毕生事业的顽固派。
队长的热情很快被浇灭,一个月后,他就发现这里的顽固派猎户和那些落后地区的猎户完全是一路货色,而那些转行并送孩子上学的猎户,那些曾被视作开化之希望的人,对他们的工作竟然也完全不当回事,甚至这些人更可恶,当你跟他说“捕杀动物很残忍一点也不有趣”的时候,他们笑眯眯地点头称是,但一转身就会继续跟顽固派猎户抽烟扯淡,询问他们“今天放了几枪?”其中更有几个,会在闲暇时重操旧业,以杀戮放松身心!
队长痛心疾首,队员们信心溃决,正当他们收拾行装准备离开这片蛮荒之地时,有人敲响了队长办公室的房门。
一名队员领着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他身材消瘦,留着细长的小胡子,两眼东张西望,不停地没理由地小幅度点头。队员介绍说:“这是一个作家。”
“一个作家?”队长吓了一跳。
“不不,请不要叫我作家。”客人摸摸胡子转转眼珠点点脑袋说,看起来精力异常充沛。
“那该如何称呼?”
“怎么说好呢?”这位神秘的客人,对自己的身份似乎也是疑虑重重,“……准确一点的话,可以叫文艺研究员。”
“文艺研究员?”队长从没听说过这种职业。
“其实也不一定完全正确,但这么叫似乎最接近。因为我所从事的工作,并不仅仅局限于写作。”
“介绍自己的身份这么讲究,你当得起研究二字,”队长欣赏地说,“我喜欢说话办事都认真的人。那么你所为何来?”
“队长!”文艺研究员的手从胡子上放了下来,脑袋刹住不动,定睛看着队长,脸上有一层柔和的光线,“不自夸地说,我将是你的救星,我是专为帮助你而来!”
翌日,众人游览林区,共商感化大业。文艺研究员思路开阔妙语连珠,队长和队员们很快将他视为良师益友。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队长工作中存在的巨大缺陷,正是此缺陷造成他们与猎户之间的隔膜甚至敌对。文艺研究员说:“你们的工作太简单粗暴了,几乎就是直接的口号式宣传,这种方法很容易引起反感,再好的观点、建议也难让人理解吸收。”
队长辩解说:“其实我们也是做过很多尝试和努力的……”
“还不够,我相信还不够,”文艺研究员打断他,仰头望向被如云树冠遮挡的天空,点点斑驳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的表情隐约有一种悲伤,“我是在这块土地长大的,我比你更了解它。”
队长咽了口唾沫,无言以对文艺研究员突来的伤感。
文艺研究员收敛情绪,把头转向队长:“你知道吗,小说、电影、话剧、音乐……凡此种种,都可以很好地教化人心。”
队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文艺研究员说:“先带我看看你们具体是怎么做的。”
队长介绍给他一个名叫孙空悟的老猎户,此人被队长视为自己所遇最难啃的骨头,他不像其他多数猎户因为文化程度偏低而难以接受进步思想,孙空悟幼年上过旧式私塾,能读会写,脑子聪明言语活络,正因此,劝说他的经历至今仍是队长记忆中的噩梦,他们说的每句话,孙空悟都能针锋相对地提出异议,虽然在队长看来多数都是歪理与诡辩,但至少在口舌之争中对方什么亏都没吃,甚至是占了上风的,至于改变他的顽固思想,那就更是痴人说梦了,总之是一场失败的辩论。
文艺研究员说:“我知道这个人,他也算是一方名人了,据说他还有一条虎皮围裙,据说他的偶像是孙悟空。”
队长说:“没错,我也听说了,我还听人说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他才舍得拿出来穿。”
文艺研究员疑惑道:“端午,中元,中秋,重阳之类节日,都在夏天或者接近夏天,那时的天气穿虎皮围裙,似乎并不适宜。”
队长想象了一下,说:“我没穿过虎皮,我不穿任何动物皮制品,但不难推断那一定是活受罪。”
文艺研究员说:“也许这些节日他并不穿。”
队长说:“他是一个老顽固,也许就会做得出这种傻事,不然他一年中就穿不了几次了。”
文艺研究员说:“也许虎皮这样的珍品,具有冬暖夏凉的奇妙效果,总之什么时候穿都适宜。”
讨论虎皮让队长渐感不适,正色说:“虎皮只有在老虎身上才是最适宜的。”
“对!”文艺研究员即刻打住话题,“这种细枝末节无关大局,不是非要弄清楚的。”此时一栋老旧的木屋出现在他们眼前。
队长说:“这就是孙空悟的家。”
众人悄声接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不久确信没人在,队长自信地来到门口,推开了屋门。
文艺研究员略显吃惊:“你怎么知道门没锁?”
队长说:“孙空悟是个自大狂,他说没人敢偷他的东西,所以他从不锁门。”
木屋从外面看起来不算小,但进到里边,却因为杂乱的陈设而显得拥挤。孙空悟饮食起居的地方只占整个屋子一角,那是一些简单的锅碗瓢盆,以及一张单人床,多数空间被用来置放其它工具,就是那些让他更趁手地猎杀动物以及处理它们尸体的工具!队长领头走了过去,表情是一种痛苦的冰冷。
这些器件多数都是金属制品,在昏暗的角落闪烁着阴森的光芒。他拿起一把咬合的铁夹:“看这个,有半个洗脸盘那么大,打开就是整个洗脸盆那么大!”他在自己脚踝处做着比较:“夹人都没有问题。你看这些锋利的牙齿,你再看它的力道。”他尝试打开铁夹,但只掰出一个小口就啪一声弹了回去,让众人大惊失色齐呼“小心!”,他又试了两次,还是没打开,只得放弃:“力道太大了,力道就是这么大,夹住了别想跑。你们看,上面还有没擦尽的血迹。”
队长又从墙上取下一把鸟铳,托在手里进到文艺研究员跟前,几个不知底细的队员神色慌张,队长说:“你们放心,这枪里没火药也没填弹,枪本身也早就报废,根本不能射击。这是孙空悟祖上购置,到他父亲手里仍能使用,再到他手里才坏,本来能修好,但这时已经有了更准更方便的枪,没必要费事。现在挂在墙上,以示他对先辈的怀念。他们这个家族世代都以狩猎为业,一辈教一辈,想象一下家族中的孩子们年幼时就被传授各种捕杀技术的画面吧,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大家看,这边还挂着一把弩弓,历史就更加悠久了。从弩弓到鸟铳,是一次怎样的飞跃啊,当他的先辈第一次见识到鸟铳的威力,再到自己第一次尝试,他体验到的是一种何等的快感。技术不断进步,今天,孙空悟凭借更好的猎枪,让杀戮变得更加随心所欲便捷有效,科技发展带来的不全是好事。”
队长叹口气,将鸟铳挂回墙上,又开始介绍身旁的一张小桌:“这是孙空悟的工作台,是专给动物剥皮或者开膛用的工作台。”他伸手拉开桌子上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把大小不一的刀子,都磨得雪亮剔透,能清晰地照出人影:“这些刀用处各不相同,最小的那把,用来干最精细的活。”他示意大家看桌上的一个大铁钉,这个铁钉是从桌板下面钉上来的,钉头往上戳在外面:“处理大多数动物不需要很细致,孙空悟通常将已经杀死的动物钉在这个钉子上,起到固定作用,以免他的动作让尸体打滑,然后就可肆意而为,要皮就剥皮,要肉就剔肉,尽情获取自己所需,然后拿去卖钱。但这些只是一般货物,活干得粗一点也没关系,还有另一种情况,比如说,他弄到一只狐狸,一只活的狐狸,他想得到它的皮,据说从活狐狸身上取下的皮才最柔软,他就不能先把狐狸弄死再剥皮,他也不会直接把它钉在钉子上,狐狸不会立即死,在钉子上挣扎的话会影响他干活。”队长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把锤子,还有一瓶标签剥落的化学试剂:“这把锤子不是一般的铁锤,它是橡胶头的,孙空悟会用它敲狐狸的头,这会把狐狸敲昏但不会敲死,如果是铁锤,可能敲死,还可能敲坏狐狸的皮。这个橡胶头做得还是很硬的,只要用力敲一下,啪就昏过去了。还有这瓶东西,是乙醚,不用锤子的话,还可以用这瓶乙醚。狐狸一昏厥他就立即动手。他要得到一整张完美的狐狸皮,所以他多数时候不会把它钉在钉子上,宁可慢一点,慢慢剥下来,如果钉在钉子上,他就要格外注意那个钉出来的孔洞,他会沿着孔洞切开,以便将瑕疵减到最小,多数时候不钉钉子。他用那把最小的刀子干这样的活。”
队长似乎刚从地狱归来,脸色因受过度惊吓显得异常苍白,他面向孙空悟用来饮食起居的那个角落:“你们看,这个人显然并不追求物质享受,维持他这样的生活用不着多少钱,可是他仍然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地继续着他的捕猎生涯,我敢说,他一定不是为了贪图那几个钱,”队长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将身旁那些器件全都指涉在内:“他享受的是这一切!”
此时,房间暗影中突然冲出一只奇形怪状的动物,扑向队长脚边,在他小腿肚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稍早之前,老猎户孙空悟从一堆纷乱的梦境中醒转,那个梦,或者那些梦,是没有情节的,而是一串接一串叠加的图像,那些扭曲变形的方块、圆圈、三角、线段,看起来抽象,却又有实际的分量,它们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孙空悟是因为承受不住窒息感,才自救般拼命睁开双眼。那时天还没亮。
他想起那个烦人的队长,曾经问他,像揪住什么重要证据一样问他:“你,晚上有没有做过恶梦?”
孙空悟镇定地回答:“没有。”他没有说谎,截止当时他说的的确是实话。
孙空悟慢慢坐起,他的身体和木床发出相似的声音,它们都来自老旧的颤抖。孙空悟感到一阵愤怒,队长如果再来问他什么梦不梦,他一定会吼出来:“你,你来了我才做恶梦!”
床边有一把木椅,放着他的衣裤,狗猫正趴在上面。只有睡着,才是它难得安静的时刻。但孙空悟昨晚睡下时,并没有看见它,它是在夜里自己摸过来的,它想趴在柔软的东西上睡觉,可它也不上床,不是它怕他,孙空悟推断,这种动物跟任何人都不会过分亲近。
此时孙空悟的愤怒更甚,并非计较狗猫弄脏他的衣服,而是这畜生让他陷入一个困境。他要起床穿衣,可是衣服压在它身下,这不是简单把它抱开就能解决的,你的手只要稍一触及它身体,它就会从酣睡中醒来,然后没有半点刚醒的迟钝和懵懂,直接做出最激烈的反应,像疯了一样上蹿下跳,发出哭丧般凄厉的惨叫。它对弄醒它的人怀着刻骨仇恨,随时都会发动搏命似的攻击。
孙空悟简直烦透了,这是一种让他此生唯一产生过恐惧的野兽,当然,真要弄死它的话还是很轻松的事情,他甚至可以徒手解决,但他不能这么干。
这是队长送给他的礼物,是以朋友身份送给他的礼物,他当然不想要,但队长坚持说:“你我虽有分歧,但不妨碍成为朋友,希望这可爱的狗猫能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架起沟通的桥梁。”他搂着他的肩膀,他拍着他的肩膀,言行充满友善。
孙空悟只擅长水火不容的争持,这种态度反而让他手足无措。对方主动表达友好想要交你这个朋友,你继续冷脸相向?他做不到如此绝决,只好从队长手中接过狗猫。狗猫丑得让他想吐。
队长伸过手来,摸了摸它背上粗硬的杂毛:“你看,多可爱。”
孙空悟脸色十分阴沉:“这究竟算什么品种?”
队长说:“这是狗和猫的杂交。”他疼惜地继续抚摸狗猫,似乎不忍将它送人。狗猫一身混乱,没有因为他的梳理显出一丝一毫的整齐和顺畅。
孙空悟大惊:“猫狗不同类,怎能乱配对?”
队长得意地一笑:“我认识一位生物学家朋友,我请他帮忙,采用当今最先进的科技手段,加上他自己的独门研究,终于完成这看似不可能的壮举,我们生生将两种本来敌对的动物结合到了一起。”
孙空悟愈感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队长的目光从孙空悟身上移开,投向半空中,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壮怀激烈:“长期以来,我都抱有比保护动物更加辽远的理想,狗猫的诞生,是对这一理想的一个有力佐证。”队长稍作停顿,让自己的脸沐浴在窗口透进的天光下,即将道出的理想,随之一同闪亮:“天下生物是一家!”
面对光辉中的队长,孙空悟第一次感到词穷,只能像傻子一样重复对方的话:“天下生物是一家……”
队长沉声道:“没错!所有人,所有动物,所有生命,都亲如一家!”
他再次摸了摸狗猫:“狗猫就是我理想的代言人。”
陪同他一起过来的队员们,纷纷用衣角擦拭眼角:“孙大爷,你要善待狗猫。”
孙空悟顿感双手沉重:“那这礼送得太重了,我更不能收了。这是你们好不容易搞出来的科研成果,你们拿回去继续研究吧。”
队长说:“对,这份礼的确很重,它是我们的一片心,但你必须收下,因为你会感受到它身上的大爱!而这也是我们赋予狗猫的一项使命。狗猫已可量产,你不用为我们的研究操心,我们准备了一批狗猫,专门当做送人的礼物,用它表达和传递我们对动物的关爱。同时集合狗和猫的特点,这是它独有的优势,孙大爷,养一只宠物,献双份爱心,何乐而不为呢?”
孙空悟忧心忡忡地看着怀抱中的狗猫。队长率领队员们匆匆离去,赶赴下一场感化工作。狗猫日后乖张的性格此时还没有暴露,但它的丑陋和糟乱已让孙空悟心生厌恶,他把它放在地上,它像狗一样摇尾巴,又像猫一样在木头上磨练爪子,当它像狗和猫都会的那样,两眼水汪汪地仰头盯着他时,孙空悟终于生出一丝怜爱。他伸手想去摸一摸它脑袋时,它却转身跑开了。
如今,所谓狗和猫优点集于一身的特质,孙空悟完全没有见识到,它从没有表现出狗的忠诚善良,也没有猫的乖巧敏捷。但它又无愧是狗和猫的杂交,它能轻松上树,却又不知如何下来,站在树干上吓得直发抖,它会撒尿做标记,但一尿完却会用土把尿迹掩埋,夜幕降临时它在门外趴下,似乎准备担起看家护院的职责,但不久又会嘶叫着拼命都要进到室内,它有时吃屎,有时咳出毛球,它咳出的毛球带着屎臭。
它同时会两种叫声,常常一种叫完即刻换成另一种,因为它自己吓住了自己。当狗吠变成猫叫,狗就意识到猫的存在,于是狗吠变成好斗的狂躁,然后猫意识到狗的存在,猫叫变成恐惧而嘶哑的呲声,接着是更狂躁的狗吠,更嘶哑的呲声……,它忽而探身向前做进攻状,忽而退缩以恐怖的弓背姿势进行吓阻和防守,它陷入恶性循环不能自拔,直到累尽所有气力,方才瘫倒不动只剩喉咙里的悲鸣。它不能看见镜中的自己,那样所有的发狂症状就会以更剧烈的形式呈现一遍。它是天生的精神分裂患者。
孙空悟心生强烈的杀念,但终于忍住没有发作。他悄声下地,打开屋门,再折返床边,双手按住衣物,轻轻将整张椅子端起,慢慢走到门口,瞬间一发力,将椅子上的狗猫抛了出去。
狗猫在地上打着滚,孙空悟不敢懈怠,立即把门关上,刚一关上,门板就受到“咚”的一声撞击。孙空悟罕有地上了门栓,让狗猫接下去丧心病狂的持续撞击变成徒劳。
等他吃过早饭,收拾妥当准备出去时,屋外早已没有动静。孙空悟打开大门,此时天色微明空气爽朗,狗猫不知去向,和它斗智斗勇并大获全胜的喜悦,让他心情畅快。他吹了一声口哨,呼唤他心爱的猎犬小黑。
小黑随即出现在视野中,由远及近抖擞地向他跑来。小黑越来越靠近自己,却一直没有减速,不但不减速,反而像扑向猎物时一样迅猛,完全是一种攻击的姿态。孙空悟大惊,但随即醒悟,一回头就看见狗猫从另一边向自己扑来。两只动物已近在咫尺,他一闪身,它们就撞在一处,又迅速分开,双方对峙片刻,小黑终以更高大的体格以及更慑人的气魄,成功吓阻狗猫,狗猫悻悻离场。
小黑英勇救主的壮举,让孙空悟深感震动,他蹲下身,抚着小黑结实的脊背。与狗猫的邪性相比,小黑平凡、正常,浑身散发简单明了的健康气质。
孙空悟带着小黑走进山林,踏上寻常的狩猎之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