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虫妄想症

寄生虫妄想症

我们俯身于世界美丽的尸首之上,在深不见底的罅隙里,吸食微末的热与光。

2021.06.08 阅读 839 字数 9665 评论 0 喜欢 0
寄生虫妄想症  –   D2T

1.

第四天——

乔琪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虫子,是在与周哲聪分手后的第四天。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深秋的凉夜,她加完班,搭最末一趟公交回到海椒市租的小房间。进门便扔下包,也不开灯,一头栽进沙发,眼泪止不住淌下。这几天她太疲惫,仿佛历经好几世——一匹跋涉在荒漠里的骆驼,苦苦支撑,等着最后那根稻草压落。

天色像一盏浓茶,郁烈的石青色,掺杂些丁香的紫。路灯光线昏黄,是红糖化在杯底,沉淀出浊絮,有股搁置已久的腐坏味。不知谁家音箱不停在播放:“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里,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

乔琪听得恍恍然,最后竟止住眼泪。静默了会儿,她终于爬起身,摸索手机,跟周哲聪发了条短信:“这里有你的东西,还要吗?”一条短信琢磨十几分钟,比写文案还费劲。最后铁心铁意按了发送,所有的孤注一掷,所有的委曲求全,都在里面。

他还要吗?

乔琪不敢猜。她拧亮灯,仔细盯着手机屏幕。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上面,有种惘惘的震悚跟战栗,仿佛这小小手机已变成潘多拉魔盒,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蹦出个张牙舞爪的厄运。

一小时后,乔琪实在等烦了,就去浴室冲澡。出来后仍第一时间按亮手机:没收到任何提醒。她也累了,不想再等了,便浑浑噩噩上床,胸口有轻微麻痹的感觉,脖子发紧,过了许久,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的梦很浅。是夏天,风日晴好。她站在校门口,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这里,过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在等周哲聪。操场上,有很多男生抛接着自己的头颅,女生的眼窝里长出羽毛球。她并不觉得惊异,甚至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乔琪,给你。”周哲聪从身后递给她一束白玫瑰。她笑着接过花,把脸埋进去,嗅一口浓郁香味,却忽觉天旋地转,鼻子里奇痒难耐。她抬眼看那束花,只见洁白如雪的花瓣,变成无数球粒状小虫,蠕蠕爬动,往她鼻孔钻。她尖叫一声,求助似的望向周哲聪。却见他诡谲地笑,眼球鼓胀,也有无数小虫自他七窍里爬出。

“乔琪,你爱我吗?”他走过来,一把抱住她,伸出被小虫蛀得千疮百孔的舌头,舔她唇,舔她脸。

乔琪尖叫着醒来,下意识摸出手机——有短信,周哲聪发的:“不要”。两个字,斩钉截铁,连标点符号都悭吝施与。乔琪愣愣看着短信,没有哭,没有伤心,心底反有种如释重负,虚飘飘的安慰。她觉得自己像一根弹簧,拧到极限,终于不再有余地。她知道,这种感觉叫“认命”。没办法了,人一认命,再多的爱,再多的怨,再多的不甘心跟为什么,都得肝脑涂地,灰飞烟灭。

她只是伸出手,挠了挠脖子。

2.

乔琪很久以前看过张爱玲的一篇文章,叫《天才梦》。里面有一句烂大街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如今,乔琪深深体会到那种“咬啮性的小烦恼”了。

她觉得四周漫溢着虫子,包括自己的身体。颗粒状,灰白色,爬来窜去,除之不绝。它们蛰伏在她头发根,耳洞,眼睑,皮肤底……连拉出的大便都窝藏它们的细卵。她身体挠出一道道血痕,恨不得把皮肤都整个儿翻过来,还是无法祛除那绵密又如蛆附骨的瘙痒。

同事看着她红瘢痕痕的脸,问她生病了吗。她只是笑笑说,天气变化,过敏。

然而这“过敏”却越来越严重,时间长了,也没有好转的迹象。乔琪起先以为它或许像感冒,拖个一周便不药而愈,看来是不成了。终于决定去看医生。要是周哲聪还在身边,早已生拖死拽把她弄去看病吃药了,哪能等她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她又落寞地笑笑:毕竟也只是想想罢了。

网上挂号,预约了二医院皮肤科主治医师。冷金属质感的房间白得令人起寒。医生凝眉看她半晌,大略问了几句,最后诊断说,这是一种病原体感染,名叫“姬螯螨病”,是一种非打洞性螨虫,在人体内可导致瘙痒性皮炎……

乔琪似懂非懂,听医生照本宣科,心里却有些高兴。有名字就好,有名字,至少证明这并非疑难杂症,不是她一人孤军奋战。有名字,就有了解,就不是在打无准备的仗。她连日来的焦虑终于有所缓解。

最后拿了药。付钱后,她把它们仔细放进手提袋,磁铁扣贴紧,两只手使劲揪着。走出医院,傍晚时分的天空澄明而淡薄,颜色是一种带鼠灰的樱花粉。梧桐树摇落了飒飒黄叶。空气有点寒意,嗅久了,竟尝出一丝清甜,像撒了桂花的草冻。

乔琪深吸一口气,心情愉悦,身上瘙痒似乎也减轻不少。她本来是请假出来看医生,此时不想回去加班,回家又太早,就随便在路边找了家肥肠粉店,坐进去。她已很久没吃过辛辣食物。都是这些寄生虫弄出来的幺蛾子,平日嗜辣的她也开始茹素,沾一点油腥就痛痒难当。好了,好了。这些让她生不如死的寄生虫,统统都去死吧!

她点了一屉粉蒸牛肉,三两肥肠粉,呼哧呼哧,埋头豪饮红汤,大汗淋漓。又开始燥热瘙痒起来,但她不怕了。她手边就放着救命的甘霖。她有药。

吃得心满意足,她走到公交站,乘车回家。风紧了起来,呼啦啦吹。公交站台后种着高大挺拔的树木,可能是香樟,也可能是某种李树,果实纷纷掉落。那些果子豌豆大小,紫黑色,形似蓝莓,不知道能不能吃。它们掉下地,被踩裂,被碾压,烂成一摊污渍,黏糊糊的。乔琪今天不上班,也就没穿高跟,一双胶底帆布鞋,双脚踏在地面,吧唧吧唧,仿佛被吸住。

乔琪顿住,定定看脚下那些血肉模糊的果实。它们稀烂的果肉里,爬出无数细小白虫,几不可辨,正一窝一窝往她脚背上蔓延。

怎么会这样!她还是没有摆脱它们!

乔琪哆哆嗦嗦打开手袋,摸出药盒,三下五除二撕开包装,将药片往嘴里塞去。

杀死它们,杀死它们!

乔琪咬牙切齿咀嚼药片,没有水送服,只能囫囵吞咽,却并不觉得苦。她浑身簌簌发抖,眼神狂乱,喃喃念叨什么。有同样等车的路人注意到她,走过来问需要帮忙吗。她努力强睁双眼,却控制不住地视野模糊。她听着路人焦急关切询问,说不出话,两排牙齿咯咯打颤,终于眼前一黑,整个人栽倒下去。

3.

杜夜熏再次见到乔琪,是在毕业两年后。

她从大学微信群里得知,乔琪患了很严重的皮炎,整个人几乎毁了,满脸坑坑洼洼,身上也体无完肤,看遍了成都皮肤科,收效都甚微。班上同学,特别是女生,以前看乔琪不顺眼的,这下都乐得冷嘲热讽,谁叫她从班花胡宁桉手里抢走了班草周哲聪呢。她们也不见得多喜欢胡宁桉,只是更见不得乔琪这样平平无奇的女生上位罢了。呵,谁人艳羡灰姑娘?嫉妒令她们盲目,在她们眼里,乔琪就是只丑小鸭,哪怕她品学兼优,哪怕她温柔善良,她们都认为她假得要死——不玩手段耍心机的话,她怎么能把周哲聪搞到手?

杜夜熏不参与她们的蜚短流长,但她忘不掉乔琪。她家在成都,大学期间不常住校,每天除了上课就没跟其他同学怎样交流,班级活动经常也不参加。她是一颗游离在大海之外的水分子。宿舍里她的床位常年空缺,被舍友用来堆放杂物。毕业时,她写论文要跟导师做实验,不得不住进来,床铺却积尘许久,很难收拾。其他四个舍友相互推诿,说这行李箱是谁的,那背包是谁的,却没人动动手脚,出来拾掇,甚至没人邀请她同床。

杜夜熏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而尴尬地笑着,像个异乡人。乔琪从上铺蚊帐里探出头,对杜夜熏笑笑:“今晚你跟我睡吧,这时候收拾起来肯定很麻烦,明天慢慢弄嘛,时间也晚了。”

杜夜熏感激地望向她,狠狠点头。乔琪顺着梯子爬下床,右手提起热水壶,左手端脸盆,对杜夜熏说:“走,我给你打点热水去。”

她们走下黑沉沉楼梯,去开水房。乔琪忽然轻声说:“你也别怪她们啦,毕业比较忙,谁都懒得收,她们不是成心让你难堪。其实我也很懒的。”说到最后,她冲杜夜熏粲然一笑。

杜夜熏之前对乔琪的印象,只是觉得她白净文秀,安静寡言,像个勿忘草似的青薄的影子。两人也未深入接触过。她确实有点意外。以前有同学嚼舌根说乔琪如何城府深沉,如何富于机心,如今怎么看,都是个恬淡而好心的女孩子罢了。你瞧,杜夜熏自己都还没抱怨什么,她倒抢着替室友道起歉来。

杜夜熏想着,也无声对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算是接受了她的善意。

至少为了那晚的一席之恩,她也应该去探望下乔琪,虽然两人毕业后几乎就没怎么联系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就是如此微妙吧?言萧未曾说,杜夜熏脑回路异于常人,对“雪中送炭”有种畸形的热衷。如此看来,也挺中肯的。

这天恰巧是周末。杜夜熏下定决心,给乔琪打了电话,讲明自己是谁,又问了她的地址,便出门去。

到乔琪住的地方,是水碾河老式小区的一栋弊旧居民楼。她找到乔琪给的房间号,敲门。

门开了。乔琪探出一双眼,戒备地盯住杜夜熏。她穿睡衣,头发有些蓬乱,眼睛里血丝浓重,脸上满布紫红色的疹子与瘢痕,像活火山群爆发后留下的遗迹。杜夜熏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女孩就是当年面颜白净、风度温雅的乔琪。她怎会被摧残成这样?

乔琪也认出杜夜熏,把门拉开一点:“是夜熏啊,快进来。”

杜夜熏走进去。房间很逼仄,家具就占了大半,却收拾得一尘不染,还能闻到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惨亮的白墙,有种科学、机器般的死寂,像太平间。

乔琪讪讪说:“家里少收拾,你别见怪。”说着,将沙发上的一件外套仔细叠好,示意杜夜熏坐。

这还叫少收拾?感觉地上灰尘都被她用胶带沾掉了。杜夜熏咂咂舌,却没有坐,她看着乔琪的脸,带点忧虑问:“乔琪,你的病……”

乔琪的表情黯淡下来,避开她询问的目光,说:“治不好了。至少成都没得治,我准备存一点钱,到时辞职去北京或上海看看。”她静默了一瞬,忽然抬起头,眼神如电,有些疯狂的意味,“夜熏,你知道吗?我怎么都杀不死那些虫子!我吃过药,每天洗几十次澡,撕开过皮肤,甚至用强酸浇,用火烤,都不能杀死它们。我换床单,换被子,我搬家,都无法摆脱它们!”

杜夜熏被乔琪突如其来的疯魔惊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试探着问:“那你跟周哲聪?”

乔琪眼中灼热的光芒又隐没下去,虚弱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说的。”

在杜夜熏的印象中,乔琪就是这样的人,你若无情我便休,隐忍、坚韧,温软血肉养了颗百炼钢的心。杜夜熏倒也不意外。听说,周哲聪是毕业工作后才起念分手,兴许是进入社会见识到校园恋情的寡淡与不堪一击,兴许是外面世界太精彩,五色乱花迷人眼。总之,他提出分手,后又盘结他女上司,开起了保时捷。大学同学都说,这小子有一手。语气竟是激赏的。

乔琪是为周哲聪才留在成都。她本来不是四川人。但周哲聪提出分手后,她没有找他哭闹半句,也没有回广西老家,仍是默默呆在这里,兢兢业业工作。分手这桩事,似乎没有影响她分毫。她像个泥人儿,温吞性子,任凭摧折,心却不是肉做的。

杜夜熏赶走胡思乱想,笑着对乔琪说:“对,过去的就过去吧,别提了。我今天来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可以治好你的病!”

4.

杜夜熏常说,言萧未是个江湖郎中。后者会撇嘴瞪她一眼,义正词严反驳,我是江湖浪子,不是郎中。知道浪子这个词有多丰富的古典意蕴吗?推荐你去看看古龙的小说,看看什么是借酒浇愁,什么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什么是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

杜夜熏翻了翻白眼,拿手边能摸到的一切东西堵他的嘴。

这天快中午十一点,江湖郎中才起床,胡乱洗漱一番,摸起手机一瞧,好家伙,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杜夜熏。他有种大祸临头之感——

砰砰砰!

仿佛为了坐实他的预感,敲门声剧烈响起。言萧未有点战战兢兢,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

“言萧未你给我滚出来!”

杜夜熏把手伸进门缝,一把揪住他衣领。

“有话好说!”言萧未护着脖子,面红耳赤求饶。

杜夜熏恶狠狠瞪住他:“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来开店,不赚钱了?想出去要饭吗!还不接电话,你是跟头死猪似的!”

“赚钱的时候自然赚钱,不赚钱的时候,想赚也赚不了啊。”

杜夜熏听他说得无赖,也没闲工夫多纠缠,松开手,用肩膀把门顶开,露出身后一个娇小身形。

言萧未好奇地望向那女生。她戴口罩,遮了大半张脸,穿带兜帽运动衫,宽松长裤,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仿佛风一沾上她就会被腐蚀,皮肤簌簌掉落。

乔琪也在打量所谓的“江湖郎中”,杜夜熏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个人一定能治好她的病。她带些许怀疑瞧他,个头挺高的,头发卷而乱,穿一件糊糟糟蓝衬衫,牛仔裤,脚下却踏一双凉拖。脸颊瘦削,胡茬没刮干净,一片青。丹凤眼细长慵懒,不时闪出一痕冷光。

人倒是五官端正,只是这气质让人怀疑他是否真是个医生……乔琪又环顾四周。此地是红星路四段附近的一条小巷,名叫公平。离成都最繁华地带仅一街之隔,时光却似停滞二十年,有种古早味。只容三人过的巷子里藏了爿小店面,两扇斑驳黄木大门,废旧招牌上用朱漆喷了“言氏诊所”四个大字,歪歪斜斜。门左边种了棵铁树,右边是几株红黄美人蕉,琥珀黄的太阳光照着,浓繁而阴森。

杜夜熏推开言萧未,转头叫乔琪进来。乔琪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走进去。

“五万。”言萧未听杜夜熏说了乔琪的基本病情后,坐在药柜前的一张黄梨木老椅上,直直伸开右手,在杜夜熏面前晃了晃。“治这个病的钱。”

杜夜熏把手指捏得根根爆响,狞笑道:“言萧未,你还真会狮子大开口啊,最近长进了哈,我朋友来你这儿看病,你他妈坐地起价?”

逼仄的小诊所,乌木中药柜里,各色药材散发出浓烈的冷香:钩吻、川穹、苍术、七叶一枝花……云头式白铜栓滢滢生辉,一排尖利旧爪牙。门外有小摩托疾驰而过,轮胎摩擦地面,听来格外刺耳。言萧未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贴到药柜了。他咽口唾沫,努力镇定自己,大人有大量似的说:“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我打折还不行?”尴尬地笑了笑,又转向乔琪,“你自己也决定在我这里治吗?”

乔琪点了点头。诊所里光线幽暗,像墨烟色的水波,澹澹荡漾起来。她的脸晃动着,模糊而溃烂,有种水中尸首的错觉。

5.

“你以前用过安非他命?”

言萧未端详乔琪解开口罩后的脸。

乔琪有些慌乱。因为,她的确服用过,而且不是从正规医药处方途径取得。她不知道言萧未怎么会看出来。杜夜熏见乔琪尴尬,拍了拍言萧未的头:“哎呀这有什么关系?你快想法子治病要紧。”

“用量挺多?”

言萧未一瞬不息地盯住乔琪。

乔琪感到窘迫,像在暗夜行路,陡然撞进一对冷亮的车前灯里,无处躲避,只能默默点了下头。

这下连杜夜熏也没法接话了。这安非他命是精神类药物,治疗睡眠失常与过动症,提神并防止疲劳。但用多了也无异于毒品。更何况乔琪并不一定能用,所以才没拿到处方吧。杜夜熏本来笃定,乔琪的云淡风轻不是伪装,她是真真正正放下了周哲聪,放下了那段恋情。可谁想到,她竟然要服用大量精神类药物让自己不至崩溃。看来,泥人儿的心虽不是肉做,却也一样易碎。

“哎,这不是什么姬螯螨病,也不是任何一种皮肤病。八成是安非他命诱发的精神性心理疾患:寄生虫妄想症。这可麻烦了。”言萧未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什么,你说乔琪是得了精神病?怎么可能,你看看她身上!”杜夜熏捋开乔琪的衣袖,给言萧未看她手臂上的各种丘疹与脓包。

“你在质疑我的专业性吗?”此时,言萧未脸上全无一丝嬉笑之意,仿佛换了个人,冷冷盯着杜夜熏。

杜夜熏不经常见他这样,但知道只要他这样,那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因而也不再逼迫,只轻声说:“那可怎么办?”

乔琪也是第一次听说自己得的竟然是种精神病,十分惊愕,仰头求救似的望向杜夜熏。杜夜熏扶住她肩膀,微微用力一按。

“萧未,你一定有办法的。”

言萧未十指交叉,托住下巴,问乔琪:“你对男朋友的感情很深吧?”

乔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前男友。”

言萧未说:“不重要。总之,你对他的感情太深,这样一份爱盘踞在你心里,把你当成宿主,纠缠你,袭扰你,引发你的焦虑、忧郁、惶恐……只有将它除去,才能治愈你的寄生虫妄想症,你舍得吗?”

杜夜熏不禁扑哧一笑:“别整这么科幻行吗?什么爱寄生在她身上啊?不知道的还以为狗血电视剧呢。”

言萧未懒懒抬眼,盯住杜夜熏,没有说话,手指敲击着桌子,发出冷寂的声音。杜夜熏察觉到气氛的凝重,连忙敛容,干咳一下:“你们继续……”

乔琪眼中泛起泪光。她垂头,鼻翼抽动两下,没怎么犹豫,便对言萧未说:“有什么舍不得?”除去它,抑或他,乔琪已经分不清了。可人最终,到底属于自己不是吗。

言萧未垂下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珐琅彩怀表,看得出有些年代,异域风格的雕花跟纹理,表面被摩挲得光滑润泽,银链子闪闪,像一线柔软的月光。

杜夜熏有些不安地问:“你要催眠?”

她心头浮起言家的一些传闻,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他们杜言两家从爷爷辈就是世交,可也摸不准言家的底细。有人说他们是世袭的神棍,只会跳大神骗取钱财;也有人说他们家是绝代的巫医,会邪术,最好不要接近;还有人说他们一家是西方医学在中国普及的先驱……杜夜熏与言萧未算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确实目睹过他展现出了一些耸人听闻的能力。那能力不属于一个正常人,也不能完全归类于“医术”。她终究有些忧虑。

言萧未笑了笑,玩世不恭的神情又回来了:“别担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招可是玩得最溜,万无一失。”

6.

乔琪陷入沉眠。她的梦黑漫漫的,像有一群乌鸦栖居在表面,还能听见振翅的声音。言萧未跋涉其中,如行走于黏滞沼泽。不多久,那些振翅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虫蚁爬动的窸窣声,绵密无尽。又像新蚕啃噬桑叶,正将她的梦境、她的灵魂一点点蚕食。

“年纪轻轻的,心里怎么没有一点亮光,至于如此绝望吗?”

黑暗中,数不清的影子掠过,像幻灯片:赤膊的男人叉着腰,恶狠狠地咒骂乔琪,仍不解气,攥着啤酒瓶朝她后脑勺砸来;女人跪在地上抱住男人的大腿,把乔琪推出门;男人踢踹女人的胸口,然后死死掐住她脖颈,把她的脸掐出一种死人的青紫色;无数张嘴唇涌现,像花绽放,喃喃说着什么;一条大蛇长着人的脸,身上的鳞片也是各式各样的面孔;一个女孩将手脚扭转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把自己绞缠至死……言萧未紧随乔琪,艰难回溯。茫茫黑暗中,忽然闪出一片亮光,光亮中心,眉目晶莹的少年挽着乔琪的手,在永恒的夏天里并肩偕行。这片亮光却又不像亮光——它不反射,是一种盲人的灰白。准确来讲,它是一个白洞,吞噬了所有,而不吐露,让人更觉险恶。

言萧未走近他们,开口:“乔琪,你不是说过不爱他了吗?”

乔琪惊惶失措回头,愣愣望向言萧未,似在回想他究竟是谁。少年也警觉地瞪着他,紧紧拉住乔琪,将她揽入怀中,狰狞微笑起来,浑身迸溅出细小灰白的虫卵,整个人的轮廓都涌动起虚幻的烟雾。他那张脸如风吹砂,蚀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坑,一双残破不堪的嘴唇却还在说:“乔琪,我永远爱你啊。”

乔琪浑身爬满小虫。他的爱,她的爱。咬啮性的小烦恼。多甜蜜,多安全,又多窒息。她笑了,感到满足。

“乔琪你快回来!周哲聪已经不爱你了,你别犯傻!那不是他,你看清楚,那是寄生虫的巢穴!”

言萧未焦急地呼喊,手中怀表晃晃荡荡,一束银亮的月光照向紧拥的两人。

是啊,你的眼空洞,你的唇残缺,你的心千疮百孔,装不下一个我。你崩裂成千万片,也没一片属于我。

乔琪被那光芒耀花眼,头脑却蓦然清明。她定定看向搂抱着她的这个“人”,这个由虫蚁筑成的躯体,这个空空如也的蛹壳,浑身密集细小的孔洞。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对,你不是周哲聪。”

乔琪尖叫一声,推开那个人形蛹,朝言萧未跑去。人形蛹咆哮着,在她身后瞬间崩裂,化身无数小虫朝乔琪呼啸而来,仿佛一个巨大的噬人的漩涡。他们所处的这唯一一片明亮也变了。白烈烈光线里嗡嗡炸出无数的虫卵。永恒的夏天渐渐溃散,缩小,成了一块惨白瘢痕,逐渐干涸,要将乔琪渴死在梦境里。她成了一条涸辙之鲋,空空地张嘴,呼吸不到空气。

乔琪的身体渐渐被寄生虫的洪流缠卷、湮灭。她匍匐着,挣扎着,离言萧未越来越近。她伸出手。救我。救我。指尖触到了言萧未。

哧的一声。

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没。

言萧未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气喘吁吁,抬头撞上杜夜熏关切的眼神,咧嘴笑了下:“没事了。”

杜夜熏长舒一口气,转头看乔琪。只见她也缓缓睁开眼,神情迷蒙。她打量了一下杜夜熏,问:“怎么了?”

杜夜熏笑得开怀:“乔琪,没事了,你好了!”

乔琪恍惚微笑着,脸色苍白。半晌才回过神来似的,对言萧未说:“言医生,谢谢你,我真的感觉好多了!”她黄烂的脸颊焕发出一丝耀眼的神采,“走,我请你们吃饭,我好久没跟朋友一起逛街了!今天难得这么开心!”

杜夜熏见她终于有了活气,很是欣慰,连连答应。

他们走出言氏诊所,一路只笑,不让语言消磨这完满的喜悦。乔琪虽然仍戴口罩,眼中光芒却亮得吓人。他们头顶,天空低矮,似乎伸手就可戳到,泄漏出一片汪洋般的普鲁士蓝。深秋的成都烂漫而芳馥,是座富于层次与色彩的城,也是座缓慢、悠然的城。但依旧有人在这里奋不顾身,宁为玉碎,孤注一掷,扬汤止沸……辜负这样一个气定神闲的秋。

而冬天又要来了。

7.

过了一个月。杜夜熏某天晚上跟言萧未一起吃饭,两人无意间谈到乔琪。杜夜熏说,乔琪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皮损都痊愈啦,开始有了笑容,开始化妆,神经质、焦虑症也减弱不少。谈起寄生虫妄想症这件事,她觉得自己真是劫后余生。

“她说,简直有种被剥离下来的感觉。看来那些虫子真是害苦了她。‘被剥离下来’?就像撕创可贴吗?好神奇……我可怎样都体会不到,也不想体会。”

他们正在九眼桥的一个酒吧喝酒。驻场歌手弹拨吉他,紧闭双眼,神情迷醉,在浓郁的紫红色灯光里深情演唱许美静的《倾城》:“红眼睛幽幽地看着这孤城,如同苦笑挤出的高兴。全城为我花光狠劲,浮华盛世作分手布景……”

言萧未听了杜夜熏的话,手中小玻璃杯哐啷掉在桌上。他静默片刻,忽然一把拉起杜夜熏,冲出酒吧。

“快,快带我去找乔琪!”

杜夜熏不明所以,没来由感到一阵心慌,跟着言萧未奔进流光幻彩的夜幕。身后,只剩酒吧歌手还在愁肠百结地唱:“传说中痴心的眼泪会倾城,霓虹熄了世界渐冷清。烟花会谢,笙歌会停,显得这故事尾声更动听……”

成都的夜晚啊,红男绿女,纸醉金迷。多少情愫暗涌,只贪一时欢愉。又有多少前尘旧梦,在这哀歌里断送。

乔琪正在加班,她帮财务的朋友做三年预算,做得头晕脑涨。本不是她分内事,可谁叫她是出了名的大好人呢,几句软话央求便让她没辙。泥人儿的温吞性又回来了。

格子间灯光低暗,她在电脑上核对各部门交来的预算表,然后整理打包。真是工程浩大。灯泡忽然“喀拉”——她眼前一黑。四周陷入死寂,本来还有一起加班同事的声音,此时却万籁俱静。乔琪感到一阵恐怖。

鲜活的,蠕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来了,铺天盖地。乔琪看见黑暗中,一个灰白人形走来,是他,是它。那个人形蛹。她的爱。

“乔琪,你真傻,没有我,你怎么能够活下去呢?”人形蛹张口说道,是周哲聪的声音,“来,我带你离开吧,你活得太辛苦了。”它走近乔琪,伸开双臂,温柔抱住了她。

乔琪狠狠啜泣,却无法挣脱。无数小虫钻进她的肌肤,叮她血肉。这无法摆脱的酥麻瘙痒,是她熟稔的爱,繁重又恶心。乔琪却又莫名觉得欣慰。她感到自己正被一点点吸干,抽空,躯体被蚕食殆尽。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怦怦,怦怦,有什么在里面蠢蠢欲动,似乎她的心才是最后那颗巨大的虫卵,正要爆裂开来,孵化出数不清的幼虫。她知道太迟了。没事。她知道。她说:寄生。

乔琪在深夜加班的时候心跳骤停,揪着胸口被同事送进医院。医生诊断为“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猝死”,没能抢救回来。言萧未跟杜夜熏终究是晚了。

“都怪我太蠢。”言萧未讷讷地说,“她虽然深爱周哲聪,却不是被这份爱寄生。相反,是她自己选择寄生在这份爱情之上。我替她除去这份爱情,就等同于杀灭了她寄生的宿主。她怎么还能活?她才是那只可怜的寄生虫。”

杜夜熏眼泪止不住掉落。她从未想过,死亡如此迅捷、冷酷,夺走性命不动声色;更从未想过,乔琪这么傻,这么傻,竟然把自己活下去的信念寄生在一段腐烂的爱情之上,以求苟延残喘。在这份爱情消亡后,她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是为什么?对周哲聪的爱真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她不懂!

言萧未见杜夜熏不发一语,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却打定主意不告诉她乔琪梦境里的那些幻影,因为告诉她,只会让她更加伤心。他轻声说:“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

杜夜熏抬起泪眼看他,嘴唇颤抖两下,却只低声骂道:“乔琪真是个傻子!”

言萧未把她拉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是啊,真傻。”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我们就是那些蚤子,迟早会被抖落。在被生命抖落之前,在宿主消亡之前,在彼此分崩离析之前,我们只要好好地、好好地寄生就可以了。至于那些爱与恨、那些求不得与怨憎会,那些不长久与难忘记,它们到底是不是妄想症,是不是幻觉,是不是腐骨残骸……真的不必太过追究。我们都那么傻,那么可怜,只配俯身于世界美丽的尸首之上,在深不见底的罅隙里,吸食微末的热与光。

“夜熏。”

成都的夜色又深了下去。言萧未叹息一声,忽觉背后传来一阵灼灼痛痒。

粟冰箱
Jun 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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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你路过坪滩镇,坐进邮局旁边的老馆子,吃上二两正宗的岳池米粉,多半就会听人提起刘永靖这个名字。 八九十年代,坪滩镇的人家基本还买不起电视,每次放露天电影,热闹得就跟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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