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和秋天的故事

冬天和秋天的故事

我知道也许某件事情就要发生了。

2021.05.18 阅读 975 字数 22139 评论 0 喜欢 0

冬天给我的记忆深最深的总是最冷的那几天,我记得那年冬天也许只是因为那几天比较冷。

也许那年奇特的冷也是我一到冷天就想起那些事情的原因之一,当然这也只是也许,因为有一些同样重要的事情我就总也想不起来,我深刻的记忆里总是有些无关紧要的联系,比如我的母亲的样子和那个村子里我的住所门口那个破缸总是联系在一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一些事情在记忆之中与另一些看似没有关系的记忆总是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冬天总是冷的吧,这个冬天我坐在还算得上温暖的家中准备开始写这个故事,这时天气已经转暖了,临近春节的天气总是让人长出一口气,冬天可算过去了。

那年春节不是,那年春节一直在下雪,春节那几天最冷,也不怪,几年以后我通过网上的万年历查了一下,那年的立春在正月里。 

立春在正月里这事儿,民间的说法是前一年没春,不能结婚,否则不吉,我想到这儿马上想到马小兰就是那一年和新立结的婚。

那时我虽然就住在郊区那间白雪覆盖的小房子里。她们的婚事也是在当村办的,但她们的婚事我并没有参加,原因也很简单,她没通知我,我自然不能去,这是那地方的一个明摆着的规矩,她不通知我说明她不希望我去。

我写“她们”而不是“他们”是因为我是先认识马小兰的而新立是通过马小兰认识的,最重要的是我见过新立的那一次是和马小兰在一起,他戴着狗皮帽子在河面上用冰钎子打洞,马小兰 则拿着一个长柄的圆网在后面往出捞他敲下来的水里的碎冰块儿,那时候她们都快结婚了。

这是习惯,没办法,也许我心里觉得马小兰是我朋友,新立是马小兰的朋友,所以我要想到新立,也是先想到马小兰,就算是先想到新立,马上也会想到马小兰,如果新立我记忆里出现的话,绝对不是一个人,而马小兰不一样,她来到我面前的样子,她在门口叫骂马小虎的样子,还有她时不时的骂老马和老马的葬礼上哭泣的样子总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现在的记忆里,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早就不再联系了,我估计在她的生活里,早就忘记了曾经有个叫汪大海的人了。

我记得那年秋天我是坐着老苏的吉普车来到这个村子的,老苏是导演,他找到了一篇小说,想让我帮他改成剧本,拍摄地点他正在找,也可能就是这村子,他那时正在谈投资的事儿,心思不全在这儿,他一心一意想把这个电影拍好,对所有的细节的要求近乎苛刻,就是我,也是他选了四五个专业的编剧都不满意以后才联系的。他说:“那些编剧专业知识强,但也坏在这里,他们太明白电影是怎么回事儿了,但只是他们心中的电影。”我问他对我有什么期望,他笑笑说:“很简单,就是希望你能把这村子的习俗加到我未来的电影里。”

而我对这些风俗并不了解,我生命的前十年确实在是在村子里过的,可惜那时候我太小了,后来我不在爷爷奶奶家住了,也就告别了农村,我和老苏说,我对农村没印象。他笑了笑说:“我知道,这不是让你去体验一下了么。”

老苏用钥匙打开门,然后把钥匙交给我,他说:“你看这地方还行么?老乡的房子,我租下了,我还雇了一个人给你做饭收拾屋子,在这地方,除了外面不是城市,和住宾馆没什么两样儿,你看这样行么。”我随便看了看,觉得那屋子比我想像的要好一些,我毕竟在农村住过,我觉得这屋子比我爷爷家那里的房子还要强一些,就点了点头。

这是一幢两间的土坯房,外面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除了一口生铁的压水井以外就只剩下门口的一个破缸,那缸有一个一直到底的大裂口,上面用铁丝捆着,像是一捆木柴。

房子外面的一间里有辆二八自行车,就那么靠在墙上,车子上面有一个筐用一根麻绳挂在房梁上,里面放着几个南瓜。在靠里间的墙跟底下有个落满了灰的大锅台,看样子有段时间没用了,锅台旁边有个黑坛子,上面盖了一个盘子,盘子上厚厚的灰上有个大大的手指印,在我的角度看来,像是个大大的句号,看来这坛子最近有人打开过,我估计里面装的是咸菜什么的。看那样子也可能什么也没装。

我突然生出一种想法,如果这手印是红色的,那我会想象到什么?

外间屋子的杂乱让我很失望,但我还是觉得可以忍受,我撩于门帘看了看里间,这是一间大点的屋子,里面倒是挺干净的,屋子靠里的地方摆着一个电脑桌,上面有一台电脑。电脑旁边有个用易拉罐做的烟灰盒儿,这种烟灰盒儿做得挺精巧,把易拉罐儿剪成小条儿,再用这些条儿一根一根的像编筐一样编起来。我小的时候也做过,后来大了,十几年都忙于我的设计工作,早就忘了是怎么做的了,只是看起来有些温馨,那些东西勾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我想,现在的城里孩子再也见不到这么精巧的手工制品了,同时,我想起来,我童年的时候那些掏鸟窝偷鸡蛋和往人家烟筒里扔炮仗的日子。我想,这些事情,城里的孩子一样也都没有做过吧。

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床,床下面铺的是稻草,好像靠河的地方都种水田,稻草看样子是新的,颜色挺好,黄澄澄的,上面铺了一个蒲草编的那种床垫子,没被子。

我说还行。老苏说:“那是,刚让马小兰收拾的。”

看完住的地方,把我的行李卸下来,他请我在村里惟一的小卖部里吃了饭,那小卖部兼做饭店的生意,别说厨师了,那炒菜的女人连盘子都端不利索,在她端上一大碗鸡蛋汤的时候我说:“你的手在汤里呢。”她腼腆地笑笑说:“我不怕烫。”

不管怎样,凭良心说菜还不错,也许是因为我在城里就不大吃馆子的原因,我边吃边和老苏夸这菜还可以,老苏笑着说:“什么可以啊,她把卖味精的都快打死了。”

吃完了饭的时候天就快黑了,老苏说不行了我得回去了,说完他出去开车一溜烟儿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他扔下了句话:“你自己回去吧,有什么需要的给我打电话。”

他连回答的机会都没给我,我想说什么的时候他的破吉普车已经开远了。

这时候村路上多了几辆满载着苞米棒子的毛驴车,远远近近的有四五辆,最近的已经走过我面前,到我身后去了,毛驴毛色各异,有青灰色和深棕色的也有白色的。

车上的人看我的表情就差不多了,都是那种好长时间不见生人的样子,我记得有一年我去乌兰哈达监狱去看赵小刚的时候那些里面的人们看我都是这眼神儿。

我顺着驴车的方向向村子里面走,老苏给我安排的小房子在村子最西边儿,靠着大坝,那天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我没细看附近的地形,第二天早上,我看见有些人们在坝上骑着摩托车经过,我一直以为坝那边是一条大河来着,第二天我过去看了看,那河好像马上就要干了,宽阔的河床里只有一条很细小的弯弯曲曲的溪流,和那雄伟的大坝极不相称。河滩上全是挖沙人留下的沙坑儿,有大有小的,在大坝上看,很像是考古队挖掘的某个新发现的墓地。

我那天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天刚擦黑,我看到我的邻居在院子里一铁锹一铁锹的往葵花杆儿扎成的囤子里扔苞米棒子,那是个精壮的汉子,他身上敞着怀儿的汗衫儿一上一下的来回随着他的动作扇呼着。肌肉拧成了一个个的疙瘩。

 我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的动作简单而漂亮,有些人的动作就是这样,做出来很好看很熟练。

“你好,贵姓?”我问他。

“免贵姓潘。”他头也不回的回答。

然后我就进了老苏给我找的那个屋子。

第一天晚上睡得不好,床下面铺得稻草太软了,半夜里我醒了一次,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第二天老苏给我打电话,我说还行,他说在外地,正在找那个投资方的负责人,可能要半个月才回来,我说你就放心找吧,我这儿你不用惦念。

刚放下电话,我看到从窗外迅速掠过一个小巧的身影,随后我听见邻居老潘的骂声:“小崽子,别让我抓着你!”

我出门看了一眼,一个男孩儿在我的小院的墙头上站着,正看着我的那个精壮的邻居。

我能算出他逃跑的路线,我小时候也曾经这样对付我的爸爸,他一定是从鸡窝后面的墙头上跳到了我的院子,然后踩着压水井上的那堵墙,那墙并不高,对成年人来说算不得是障碍,我觉得老潘没有追上来,是因为他心里有障碍,他也许认为墙就是不让人过的,哪怕再矮,也是一种警示。

他们两个隔着我的院子对望,男孩儿一动不动,我再看邻居,他伸手也许是想挠挠头,但手停在空中不动了,我听见“咚”的一声,回头一看,墙头上已经没人了,那孩子从墙上跳下去了,就像他从来没在那出现过一样。

邻居看了看我,说:“小崽子,又偷我的鸡蛋。”

我笑笑,他也笑笑,然后就进了屋子。

我那时还没有开始改那小说的意思,我得先熟悉几天,小说稿子还放在桌子上,是打在打印纸上的,名字很简单,叫《谋杀》,看来还没发表或者正在发表中,我经历过这样的日子,相信这小说的作者也在等待,他不知道他的小说命运如何,小说的命运在某种情况下已经和他的命运连在一起了。

我想我要改的话至少要先看完它,知道作者是怎么安排情节的。

我翻开第一页,仔细的开始读,我看了看字体大小和行距,估计我要是认真看,这小说也得用上两天才能看完,我和老苏约的时间是两个月,时间绝对的够,我重新写一个剧本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看小说。

立秋来到这村子的时候是秋天了,立秋是个人名而不是节气,他生在立秋,他爸爸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容易让人误会的名字。

立秋到到这村子是为了工作,房子是单位的,他是山里的一个采石场的炸药库的保管,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他没想到这炸药库是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他想像中炸药库应当在半山腰或人烟稀少的地方,但现实中不是。

立秋打听了,这地方原来没有人住,后来一些采石场的老职工在这里盖了房,他们的儿子女儿的也都在这里安了家,年头多了,就有了这个村子。

立秋进了屋子以后心情很愉快,他发现这屋子里一切几乎都是新的,他没想太多,比如一个有了近百年历史的采石场会有一个全新的保管员的屋子,这屋子太新了,床、桌子、凳子全是新的,连墙都是新刷的。白白的,像是新婚的新房。

立秋还没结婚,他倒是总梦想着和哪个人结婚,但那些人一个一个的全都嫁了人,这不怪她们,立秋家是村里最穷的。

接他来的人叫老马,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老马,因为他的脸长得像是一匹老马,所以他总怀疑这是他的外号,当然,他不好意思问,他想也许老马是他的外号。那他也就不好意思叫他老马了。

那天接他的人有两个,另一个是个白胖的戴眼镜的中年人,他听他叫那人老马,他也不敢叫,在路上他们两个谁也不说话,立秋也不好意思说话。

 半路上那中年人下了车,在下车的时候立秋听老马叫那人老牛,他想这也许也是外号。

“贵姓?”立秋下车的时候问,这时候他已经在这间房子门口了。

“免贵姓马”老马说。

“哦。”立秋点了点头,老马笑着说:“你把老马当我的外号了吧。”

立秋笑了笑,他没说话,他看到老马也笑了笑,他知道老马猜出了他的想法。

然后老马严肃的说:“我姓马,但我不是马,我和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我知道。”立秋说。

“那个老牛,是外号,就刚一起来的那个,他做事总是慢吞吞像牛一样。”老马笑着掏出旱烟口袋,卷了一支烟。

立秋就这样第一天上班了。

我读到这里,发现一个影子从窗前掠过,我看的时候正好看到窗外刺眼的太阳,再把目光转到屋里的时候眼前一黑,眨眼的时候总觉得眼前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我从另一个窗口看过去,那个孩子正轻手轻脚的从窗口走过,显然,他又去偷那个邻居的鸡蛋了。

我放下稿子,慢慢的走到门口,从虚掩的门缝里向外看,那孩子正在小院儿里慢慢的向邻居家的围墙靠近。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我。

他慢慢的爬上墙,慢慢的把手伸到鸡窝里,里面一阵鸡叫,看来正有鸡在鸡窝里下蛋,他快速的跳下来,向我的房门跑了过来,我一躲,他一推门,进到了我的屋子里来了。

我听见邻居的房门打开了,但我看不到他院子里的情况,只听见老潘说了些什么,最后也没听清到底说的是什么。

“你又偷人鸡蛋。”我笑着看着他。他看了看我,把手背到后头,站得直直的说:“不是,我是拿,合法的,他家的鸡是我爸爸给的。”

“小屁孩子知道什么合法。”我笑着说。

这时门口有人喊:“虎子!虎子?”是个女人的声音。

男孩儿看了看门口,但他不敢出去,我从门缝里看出去,邻居正在盯着我的门。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马小虎。”他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子说。

“那是我姐,她叫马小兰。”他给我指了一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向外看了一眼。一个女孩儿在大门外面站着,她样子挺漂亮的。

这是我对马小兰的第一印象,说实在的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更别说那时的第一印象了。只觉得这是个挺普通的农村姑娘。

“你姐是干什么的?”我问。

“侍候你们的啊,你不知道么?”他认真的回答。

“侍候我们?”我愣了一下,我想起老苏说的我的屋子就是一个叫马小兰的人收拾的。

“她管给你们做饭,送饭,还和那个叔叔一起去河坝上看河什么的。这不是侍候你们么。”

 我笑笑说:“这不叫侍候,这叫照顾。侍候这词儿,可不能瞎说。”

“一回事儿,我爸就这么说。”他把头发一甩。看了看外面,突然推开门跑了出去。

我再看看那邻居,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看着他走,正想回去看书,门又开了,马小兰在门口喊了一声:“大作家,过来吃饭了。” 我看了看她说:“别叫我作家,我才不是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那我叫你啥呢?”

“你就叫我汪哥就行,我叫汪大海。”

“起这么个破名字。”她一扭头,回头往回走。

“这是我爸爸给起的啊。我有什么办法。”我摇着头跟着她走。

“得了得了,那家伙也这么说,我听不明白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写字儿的,天天弄个人听不像人鬼叫不像鬼的名字,你看我,我就叫马小兰,人一听名字就知道我是女的,还知道我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再看看你的名字,听了名字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我听这名字啊,像是小狗叫的。”

然后又把头一扭,蹦蹦嗒嗒的在前面走了。我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她头都没回,我只好苦笑。 

吃完饭以后我习惯的看了一下表,时间是九点,我记得农村农闲的时候才是两顿饭,也不知道她家为什么现在就是这种习惯。也许因为我是个闲人,她就拿闲人的标准要求我了,我想下顿饭的时间要到下午四五点钟了。

我起身要走的时候,一个男人进了屋子。

那是我和老马的第一次见面,现在回忆起来,他一进屋,就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好的联想,他是个瘸子,脸很长,像是一张马的脸,脸上有一道疤,那疤竖着,把脸平分为两半,他的脸晒得很黑了,疤的颜色是白的,和脸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起来像是马的鼻梁。

“我爸爸。”马小兰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在和他握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上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白癜风,手掌里的皮很厚,他的手很有力,握手的时候我觉得他没有顾及到我的感受,我几乎是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的。

我礼节性的和他寒暄了几句就告别出来,外面阳光很足,正是秋老虎的天气。

我在外面的村路上慢慢的走了走,当散散心,路上很少有人,阳光下白晃晃的一片,天上没有一点云彩,我突然想吸烟,掏了掏口袋,出来的忙,没有带着,我习惯了这样的事情,我经常忘记带一些东西,这和我经常出神的想一些事情有关,比如刚我和马小兰出来的时候在想她的名字和她的样子的联系,顺带着想了想我的名字和我的样子之间的联系,所以我忘记了带烟和火,也忘记了拿手机。

小卖部里人声鼎沸在外面都能听得见,我推门进去,几个男人在里面玩“拖拉机”。我面前的一个男人手里捏着牌小声对另一个人说:“不值了,退吧。”

我买了一盒“哈德门”抽出一根儿和店家借了火儿,点着了,一边抽一边在旁边透过人脑袋的缝隙看里面局势的变化,一个男人扣着牌一张一张的往里扔钱,我发现他手里虽然有一大把钱但都是小票儿,我知道一般情况下这代表这人输钱了,他手里的整钱都换成了零钱。

老马就是这时候进来了。他走到我身后,用手捅了我的腰一下,我看他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里面的牌场,嘴里小声的说:“你给我小心点儿。”

那话声音不大,却让我心里不免有些害怕,有种人不说话都会让人害怕,老马就是这种人,他不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满脸的凶气。

我回头看了看他,这时屋子里的人都发现了他的到来,那个一手零钱的男人和老马说:“你可算来了。”说完把牌给他看。老马拿了牌,看了一眼,扔在桌子上,说了一句,算了,乡里乡亲的。

那是三张K,绝对是那种玩上一个月都很难碰上的大牌。

大家又重新下注,有几个人不住的说老马义气,我不经意的看了老马一眼,他手在牌上,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我不知道他的眼里包含的是什么意思。

从那时起我开始觉得没什么意思,没多一会儿就离开了小卖部,开始往回走。暂时我还不想回我的住处,我想去大坝上转一圈儿。

那是我第一次去那条河附近,那时候河面上没有冰。多年以后我的回忆里那条河的河面上全是冰,这和那个冬天的寒冷有极大的关系,我说了,我记得那个冬天只因为它的寒冷。而其他的记忆,都是由于寒冷而勾起来的。

我现在坐在这里回忆,有好多的情节都记不清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那条小河很窄,窄得好像是一步就能跨过去。它弯弯曲曲的从远方走来,看起来像是一个垂暮的老者,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就会突然消失,那天我顺着河流走了一天,我发现这河确实在一些地方消失了,不过,我细心的顺着河床往下走,后来河流又在一些低洼的地方出现了,那河水即使在沙石底下,也依然在流。

我返回的时候太阳更毒了,那时太阳早已偏西,我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

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河宽了很多,我以为一步就可以跨过的地方现在已经有几米宽了,我看到有些年轻的小伙子在岸边抖着渔网,其中一个对我说:“上面村子的水田放水了,他们都在打鱼。”

我看了看他们,一个小伙子正在把裤子脱掉,他赤条条的跳到河里,把网拉到河的另一边。

他们的样子使我感觉到世事的多变,一条垂死的河流在一瞬间变得生机勃勃,一个生机勃勃的人也可能在一瞬间变成一具尸体。

一个女人从坝上骑自行车经过,她看着这些赤条条的汉子捂着嘴笑着。其中一个男人叫道:“来啊,下来玩玩儿。”

“王八犊子!”女人扔下这句话,飞快地骑远了。

我坐在岸边看了一会儿捕鱼的人们,起网的时候,他们用一个瘪了的铝瓢把鱼舀出来,大大小小的鱼儿都有,那些鱼儿在河滩上蹦来蹦去的,过不了多一会儿,就不动了,只是鼓着腮在那里喘气。

这时我看到马小兰从大坝上露出了脑袋,那脑袋慢慢的升起,当她站在大坝上向这边望的时候,我知道她在找我了。我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老汪!”我听见她在喊了,就站起来往她的方向走过去了。

“我不老,别叫我老汪,像叫狗似的。”我和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在我前面扑踏扑踏的走了一会儿了,她的屁股扭来扭去的有点像她的爸爸,我想她爸爸腿不瘸的时候也许也是这样走。

“你不比我老?还不老?你看你的样子,和小老头儿似的。”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才二十七,属猴儿的。”

“你属猴儿,我看你像是属猪的,一天天没个正形儿,除了吃就知道玩儿。”

“我属谁这我说了不算,要不我真属猪。”我笑着回答她:“属猪好啊,属猪的都有福。”

“床给你铺好了,水烧好了在壶里,晚上我不过去,你也别叫我,别和那个人一样天天晚上又要烧水又要茶叶的。”

“那个人是谁啊?”

“就你来之前的那个,也是老苏带来的。”

“干什么的?”

“谁知道,和你一样天天除了玩儿就是玩儿,什么事儿也不干,晚上就在那屋儿里写啊写啊的。”

我知道了,那个人一定是那篇小说的作者。

“后来呢?”我一边掏烟一边问。

“死了。”她扔下这句话,一把把大门推开,我看到她的爸爸在院子里正用一把斧子修理一根粗大的弯曲的木头,就没再问。

“你好老马。”我和他打着招呼。

 他“腾”的一下站起来,吼了一声:“谁和你说我叫老马??”

 我愣了,我本来想和他套套近乎的,我可不想招他。

 他看我没说话,恶狠狠地说:“我和马没一点血缘关系!”

“你看你看你看,我姓马,你是我爸爸,还不是老马?”马小兰推了他一下。

 他看了看马小兰,脸上又温和了一些,我看得出,他很疼爱他的女儿。这时他又看了我一眼,那眼光就不那么和气了,还是凶巴巴的。

“别看了,那个让你看跑了,还想把这个也看跑了是吧,你不想我挣点钱啦。”马小兰说着从他身边走过去。

我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忙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这才坐下,接着修理那块木头,我抹了抹头上的汗,我相信这个家伙真的有可能用他的斧头给我那么一下子,有时候人真的很难说,看起来可怕的人真的不能招。

吃完了饭,天色还早,我告别出来,又在坝上走了一段时间,直到天黑才去了我的屋子。马小虎正在我的床上呼呼的睡着,在床头放着一个小筐,里面全是鸡蛋。

我拿了手机看了看,一个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也没有一条。

那天晚上我又开始看那本稿子,我预感我会看完很长的一段,但后来我没看多少,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想好一件事情,但最后,事情的发展总是和你想的背道而驰,你没做错,但你没办法。

我坐下没多一会儿马小虎就醒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拿上那一篮子鸡蛋,说:“这是全村的鸡蛋,那些鸡都是我爸爸的。”

这时外面响起马小兰的喊声:“小虎,你个兔崽子,快回家,我说了晚上不来了,你还赖在这儿不走,一会儿老马来啦。”

马小虎向我做了个鬼脸:“有了姐姐就是烦哪。”

他一个箭步出去,我听见脚步声,他跑远了。

我拿起稿子,接着看那小说。

立秋上的是夜班,开始的时候他写帐喜欢用铅笔,他觉得他总是写错,用铅笔写改起来方便,后来单位里的会计和他说,写帐不能用铅笔,他就和会计要了一打打印纸,每次写帐之前,他先把帐算好,写在一张白纸上,对了没错,再写到保管账上。有人说这是保管账,错了就撕一页没事儿,但立秋不,他说:“挺好的账本子,撕了多可惜。”

白天的时候厂里会派一个女的来点库,点完了库里的炸药雷管什么的,以后就接替立秋的工作,据说这是因为有一次一个保管偷了库里的炸药去炸鱼,一不小心给炸死了,后来厂里查了下来,发现库里的炸药少了三十多公斤,这事儿算是大事了,后来派出所还专门来查过,只是没查出什么来。

交了班立秋就不用再在这里了,他的工作有点像看更的,但他还是喜欢在这里呆着,和那个女的说说话,白天的时候不光是他们两个在这里,总有人来领炸药什么的,不远处山上放炮的声音总是把玻璃震得“哗哗”的响,他听到了就看那女的,那女的只是呆呆的在那里想事情。

那女的岁数不大,立秋常想,我要是找老婆,找个这样的也不错。

他打听过,在他之前干这工作的是一个老头儿,六十多岁,听说人挺和气的,后来在这间屋子里突发脑出血死了,立秋总是会想到他,他和所有人打听老人的长相,大家也都和他说,但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为什么问得那么详细,有人说老人脸上有颗痣,他就问是在哪里啊,然后让那人在脸上指一下,那人在他脸上点了一下,他还要在那人脸上点一下问是不是这里,那人说是,于是他笑笑说:“是这样的啊。”然后满足的笑着,就那么走了。

有时他会四处转转,但他更多的时候还是呆在这个屋子里,白天晚上都是,那个女的有时候很胆小,她不敢和立秋谈那个死去的老人,她说那老人太可怕了,他看到女的眼睛都拔不出来。

 后来有一天白天他出去了,他顺着屋子西边的小河走了很远,他发现小河虽小,却从来未曾间断,即使有的时候河水断了,但河水还在沙里流。

老马死了,有一天晚上他和老牛一起喝酒,他喝醉了酒掉进了河里,那时河水很宽了,那是九八年,那一年四处都在发大水,这里也是一样,老马在回去的路上发现大坝开了口子,他回去叫人,脚一滑就掉进了水里,结果再也没上来。本来老马的死并没有人认为多么高尚,因为他就是那么个平凡的人,所有人能想起的老马,都是那个天天旱烟不离手的老马,没人会想象得到那样的一个人,会有那种觉悟,即使是一秒钟也不可能,老马总给人一种特别平凡的感觉。

这事是老牛说的,性质就变了,因为那天晚上老牛一直和老马在一起,老马掉下去以后老牛在岸上喊了好几声,但月光下的水里再也没有什么反应,就像老马根本没有掉下去一样,水还是在流,一点也没有改变,后来老牛发现大坝又坍塌了一块,他才反应过来救老马的事情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开始向村子里跑,叫村子里的人出来堵口子。

第二天,老马的遗体在下游被找到了,是一条野狗找到的,据说那野狗像是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当人们发现的时候,老马的腿都被狗吃了一半了,白森森的骨头在外面露着。

立秋知道的时候老马被几个老工人用板车推回来了,他身上盖满了麻袋,立秋记得那时天气挺热,老马的遗体已经开始发臭,他听说喝酒醉死的人身体很快会发臭,他想这话看来是真的。

 他那天没看到老马的最后一面,他觉得他就是看了也一点也不会害怕,他觉得老马根本就没死,老马只是跑了,他找了个像他的人替他死了或者他自己装死。有一次老马和他说:“我早晚会离开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这话立秋记得,他每次想到老马都会想到这句话。有时他去厂里吃饭的时候看见山坡上的那个新坟的时候也总想,那里埋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

立秋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个人在他身边挤他,他有时候晚上醒来总发现自己在床的一边,另一边空着,他不多想,他也觉得有点好笑,怎么这么大的床就是容不下一个人呢,想完了这些他就去撒尿,然后回来再郑重的躺到床的中间,睡到半睡半醒的时候他开始觉得有人在推他,他不理,那人又推,他睁开眼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于是他向外让了让,那样就会睡得很安稳,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他不愿意把事情搞得很复杂,他白天的时候想,要是真把这事儿说出去一定没人信,再说,就算有人信,那他的工作也保不住了,厂里的做法一定是换个人,这他可不想,他很爱这份工作,当然,他更爱那个白天的时候会来陪他的女人。听说她还没结婚。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听到了门响,有阵风吹进来,老马拿着一瓶酒和一包花生米走了进来,看来马小兰说得对,这才多一会儿,老马就来了。

“这么晚了,我过来发现就你这亮着灯。”他说。

我看了看表,才七点。我又从窗子向外看去,确实在我的视野之下,没有一家开灯。

我让他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坐在床上。

“那盒子里有茶叶,你喝茶么?”他问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客气的,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说:“那盒子里有茶叶,给我沏一杯来。”

我给他沏了茶,放到他面前。

“晚上牌局散了,小卖店关门了,我想喝酒,找不到人陪,就上你这儿来了。”他笑着说,完全没有白天的架子。

“哦,好啊。”我想起我也有段时间没喝酒了,上次还是和老苏在一个回民朋友家,这朋友对汉族人不大友好,那天我们吃饭他根本没有上桌,只是做好了就在一边坐着陪我们说话。所以那次酒喝得真是不大痛快,听说后来我们刚走他就把我们用过的餐具拿出来在外面洗了又洗的,你想,人家都有这心了,那酒能喝得痛快么?

老马拿来的酒是衡水老白干,六十三度的。这酒不贵,六七块钱吧,我以前喝过,酒劲儿倒是大,但喝了绝不在肚子里闹事儿,第一天晚上醉到不醒人事,第二天还是和没事儿人一样,绝不上头,也不难受。绝对是好酒。

我找了杯子倒上了酒,拿起杯子尝了尝:“这酒是真的。”

“好酒吧。”老马笑着,他一笑脸上的疤上就打了褶儿。

如果单说对酒的评价,一句:“这酒是真的。”绝对是最高的评价了。

“恩,是好酒,没想到这儿也卖这酒。”我拿了几颗花生,扔到嘴里。

“我特意让他们捎来的,这地方的酒没法喝,来,走一个。”老马笑着说。

他说走一个,我听着很不习惯,我觉得他的意思是我们两个人总要走一个,结果后来也验证了他说这话确实像是一个预言,老马在第二天就被发现死在了他的住处的大门口,而发现他的人,正是他的儿子马小虎。 

我和老马喝酒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赵小刚说过的那句话,他说要说最谈得来的还是两个喝醉了酒的人。我后来觉得他这话说话对,如果你喝酒的次数够多,你会发现,酒桌上有好多素不相识的人,只要沾了酒,马上就变得像亲人一样好得无以复加。

那天老马谈兴很浓,后来我发现他从开始来就是有目的的,绝不光是为了喝酒。

我们基本上是在不说话的情况下喝完的第一杯,那杯子是二两的玻璃杯,他喝得很快,一杯酒五六口就干了,我根着他的节奏,那时我有很长时间不喝酒了,我以为我早忘了喝酒的感觉了,那酒劲儿大,第一杯下去,我就把那感觉找到了。

第二杯倒上以后老马和我都是满脸通红了。

我发现他喝酒很容易上脸,这点和我一样,我哪怕是喝一口酒都会脸红。

“你这人还挺实在。”老马把酒倒上,一瓶子酒这时已经剩下不多了。他指了指床下面说:“那箱子里面有酒,你再拿一瓶儿来。”

他脸上的疤透出紫色,好像一条长长的露在外面的血管,这情形像极了剖开的猪脖子。

我打开箱子,果真有酒,箱子里有两瓶精装的古贝春。

“来,咱先走一个。”我刚把酒拿出来,老马就端起杯子让我。

我看着他的样子喝,他这次放慢了速度。

“慢慢喝,主要是说说话儿。”他说。

“恩,这酒还是那么好喝。”

“你不会看酒吧,我和你说,你看这儿。”他指着酒标上的生产批准证号说:“这儿,优级,你再看那瓶儿。”我拿起那瓶儿,一样的也是优级。

“看了吧,这酒七块,和那七十多块的一个级别的,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您对酒还是真有研究。”

“研究说不上,喝的多了,听的多了,就知道了。”

“那是您细心。”我捏了几颗花生。

他拿了一支烟递过来,我接住放在一边,看着他点着烟。

“对了老马,我之前这屋子里住的那个人也是老苏送来的?”

“不是一个,是好几个,老苏前前后后往这里送过好几个人来。”

他点着烟,一伸手把电脑桌上的烟灰盒儿拿过来,放在桌子上,往里弹着烟灰。

我看了看表,这时已经是八点半了。喝着酒时间过得就是快。

“那个人死了?”我一边点烟一边问,老马把烟灰盒儿向我这边推了推,我虽说刚点着烟也试着向里面弹了一点儿。

“不是那个人,是前几个都死了。”

“你逗我玩儿呢吧。”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觉得老马的表情就像是在和我开玩笑。

他笑着说:“这个有什么好逗的,我把你吓跑了,我女儿就没钱挣啦。”

“这么说是真的?”我看着他说,我极想从他的表情里发现些什么。但他面不改色,甚至连我的话都没有回答,他点了点头。

我端起杯子,向他端了端,喝了一口。

老马笑了。他说:“你害怕了?”

我点点头,我说:“我是真害怕了。”

“没事儿,别怕,我和你说了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你就不怕了。”

“咱还是喝酒吧。”我说。他拿起了杯子。

这时我感觉到了老马的来意,他极可能是想让我离开这里。我觉得他说出的这些事情有些意思,他可能是在故意吓我,他说的那些事情不一定是真的,因为他喝酒了,如果我怪他,他也不怕我,农村汉子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在全国各地哪里都有,再说,他只要说那天我喝多了不记得说过什么了,我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主要是不光他喝了酒,我也喝了酒,他出去说他没说,我说他说了但他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凭什么我喝醉了就得什么都记得呢?我想既然他有这意思,不如还是听听他怎么说吧,他是想吓走我呢还是别的?或者他有别的想法也说不定,这时如果我做出了什么举动让他觉得我不信他的话或者别的什么他就会什么都不说了,而我很想知道他又将说出什么来。

他放下杯子,一杯酒又干了。我看了看我的半杯酒笑着说:“你又干了,怎么不等我啊。”

“我喝我的,你喝你的,喝酒就喝酒,攀着喝就没意思了,你说是不?”他说完去拿那瓶子酒。

 我把酒递给他:“你得和我说说啊,我之前这屋子里住了多少人呢?”

“四个吧,我想想。”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扳着,数了一会儿说:“四个,是四个。”

“那这四个人都是为什么死的呢?”我喝了一口酒,我看了看杯子,准备把杯子里的酒控制在三口喝完,我这样想,如果他不介意,我喝完两口,他应该还剩小半杯,然后我说我干了你随意,他一定得干了,就算他不干,我也算是挣了,我喝了两杯的时候他得喝下去近三杯。

“那个岁数大点儿的掉河里了,夏天涨水的时候去洗澡淹死了,后来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吧,他好像是在河那边的树林子里死的,怎么死的不知道,后来还是采蘑菇的小姑娘们发现的,发现的时候都臭了。”他说到这里,用手来回扇着鼻子,好像那臭味儿正飘过来一样。

“后来老苏来了,第一个人死的时候他没来,那人的家属把人拉回去的,第二个人死的时候老苏才来,他来了看了看,给了大队些钱就把那人埋到了村里的义地里,我听说这人没亲没故,是个光棍儿,我也只是听说,后来老苏又送来一个人,是哪个来着,两个年轻的,我记不清顺序了。”

我忙说:“没事儿没事儿,来,咱先喝。”

他喝了酒又说:“不管那个了,反正就那点事儿。后来来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这小伙子活该,他晚上去小卖部里玩儿,每次都输得精光,我晚上经常和他一起玩儿,还常让他牌。”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一般不愿意太赢别人,一是乡里乡亲的,二是来玩儿的都是精明的主儿,谁不知道谁啊,你今天在桌子上赢了,明天说不定在桌子下面就得吐出来,是吧。所以我一直不大想赢他,但那小子脑袋有点梗,我使眼神儿,我捅他,我拉他,都不管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呵呵。”我干笑着:“说不定他当你是和他们一伙的,不想让他赢钱呢。”

以我的经验,我知道老马的厉害,如果有机会你去一个赌局儿里,无声无息在你身后出现的很有可能就是高手。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没办法,我从前也挺好赌的。

“我干了,你随意。”我说着把杯子里的酒干了,他果真也一口干了,看来他对自己的酒量挺自信的。也许我的样子让他觉得我没什么酒量了,实际上我是不愿意让他觉得我能喝。

我把剩下的老白干倒到杯子里,给老马倒了一杯,我杯子里倒了大半杯。

“我不能掺酒啊。”

 老马抓了几颗花生,笑着说:“没事儿,你随意。”

“那小伙子后来怎么了?”

“没怎么,让人捅死了。”

“怎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回事儿啊,后高家屯儿的那帮家伙呗,我不是说了桌子上太黑,桌子下面准得吐出来。”

我“哦”了一声,点着一支烟,屋子里没别的,桌子上的花生已经不多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拿,只好抽烟,我递他一根儿,他摇了摇手说不要。

“这我早上起来都得咳嗽老半天,烟不能多抽。”他脸上开始出汗了,我知道坏了,常喝酒的都知道,酒桌上向来是脸红的怕脸白的,脸白的怕上厕所的,上厕所的怕出汗的,出汗的厉害,喝完了的酒都随着汗就排出去了,这种人要是控制好节奏,喝上一天都没问题。

他抓了最后一几粒儿花生,一边捻皮儿一边说:“那小子挺惨,身上中了十来刀吧,后来一个女的,听说是他姐,把他接回去的。”他指了指我邻居的方向:“老潘拉的,他家的牛车送的。”

“还有一个呢?”我问。

“算了,不说了,怕吓着你。”

我听了这话酒劲儿上撞,说:“怕什么?”

“最后一个是在这屋儿死的。”他指了指我桌子上的稿子:“就写这玩意儿的那家伙,他是在外屋吊死的。”

“为什么呢?”

“我哪知道为什么啊,把我们家小兰吓了一大跳,你看到挂的那个筐了么,就在那绳子上吊死的。”

说完他喝光了酒,站起来说:“我得走了。”然后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我看见他脸上笑了一笑,他向外面喊了一声:“小兔崽子,进来吧,我要走啦!外面多冷!”

“我姐不让我和她一被窝儿。”马小虎气呼呼地走进来,他手里还拿着那个小筐。

“对了,为啥小虎总说村子里的鸡是你的呢?”我问这话的时候他已经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了。

“我以前是卖鸡崽儿的呗,村子里的鸡,都是我卖不出去的时候送的。”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我出去送了送他,我在黑暗中站下的时候只见他的背影慢慢的渐隐到黑暗里,那脚步声一声重一声轻的有节奏的慢慢的远了,我听着脚步声,下意识的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那月芽儿像线一样。

细心的读者也许发现了,我说这个故事和冬天有关,但直到现在,我还在写着一个秋天的故事。

现在到了我向大家道歉的时候了,其实在写到中间我就发现我的记忆出了错误,在我故事开始的时候说的那个戴狗皮帽子用冰钎子在冰上打洞的人不是新立,而是赵小刚,这记忆来自于一个冬天我去他那吃饭的经历,那时他刚刑满释放,我早就有想法去看看他,我记得他家的房上常年的有两袋子冻蛤蟆,赵小刚的妈妈岁数大了,他是家里的老小,要是论辈份,我得叫他叔叔,我小时候在爷爷家住的时候天天和他一起玩儿,那村子西边也有一条河,挺宽的,河两边全是水田,冬天的时候赵小刚喜欢去河里捞蛤蟆,冬眠的蛤蟆都在冰下面的深坑子里,用他的话说,踩在脚底下像泥一样,只要用网捞出来就行了。

那天我带了马小兰去他家看他顺便想尝尝他妈妈做的炖蛤蟆,他说我请你吃鲜的,说完我们拿了网和应用的家伙就去了河边。他打冰洞,马小兰捞冰的情景就是来自这段经历。但这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我听马小兰说她在年前就和一个叫新立的男人结了婚,可那个男人我一直也没见过。

关于这个问题,我确实无法解释,我现在写的这个故事是发生在秋天的,在我心里却一直和那个冬天有关,也许是马小兰的婚事,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我把这个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也许冬天那些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了,我再画蛇添足的把它写出来才是一个天大的傻瓜呢。

我们说好了,我还是按我的方法讲,您还是按您的方法看,前面的事情看过以后千万别在意,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后来会写些什么,现在,距我从那村子里回来时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五年的时间会磨平很多事情,我一直想记住的那些事情,也在我一直强制性的回忆中变得支离破碎,很多事情被我的回忆放大,也有很多的事情被我选择性的遗忘了,这没办法,你去看看那些老人,他们的回忆和我一样杂乱无章,他们也是经常把一些事情放大,放到无限大,当然,一些事情也被缩小,缩到无限小。

我那天回来的时候看到马小虎站在自行车上正在往下摘那个吊着的筐,刚听到的故事让我心里一紧,我喊了一声:“你干什么呢?”

马小虎看了看我,说:“怎么了怎么了,我爸又和你说那个吊死在这上面的那个人了是吧。”

“你干什么?”我问。我心里确实是害怕了,本来我胆子就很小,何况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刚听了老马那种吓人的故事。再说,我体内大量的酒精正在发挥作用,我觉得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后来,我觉得我在那一刻体会到了武松在景阳岗第一次见到老虎时的感觉。

我面前也是一只老虎,他叫马小虎,这小子淘气得让人害怕。

“你看你那熊样儿,我姐说让我明天早上拿几个瓜回去,做粥喝。”

“早说。”我回过身去,不再看他,摇摇晃晃的往回走。

“哗啦。”一声,那自行车忽然倒了,马小虎惊叫了一声,那声音像卡带了的录音机的声音一样突然戛然而止,我回头看过去,他的下巴正吊在那个筐边儿上的绳子上,脚还在乱蹬。

快步上前把他抱下来。

他揉着脖子,喘了几口气说:“这破车子谁立的,差点害死老子。”

我看着他的样子,说:“祖宗哎,你老实点儿吧,你是我老子。”

我把他放在床上,又把筐摘下来,把里面的瓜拿出来,再把筐挂上,又把自行车立在那里。

“下次小心点儿,这种事情别再干啦。”

“你说话怎么和我姐姐一个味儿,真没意思。”

“我不管有没有意思,我只管你别在我这儿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睡吧。”

我说完也没脱衣服就在床上躺下了,马上就睡着了,那酒劲儿真大,我喝得也不少。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那瓶古贝春也被喝光了,我坐在那里回忆,想了很长时间也想不起来我到底喝了多少酒了,我一直认为我喝了两杯半,但如果那样算起来的话,老马喝得就太多了,我觉得可能不是,极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喝的是三杯半,这样的话我们两个正好一人一瓶儿。我自觉我的酒量,两杯多酒不会醉到那个地步,就算是三杯,也不会,惟一的可能就是我掺酒了。这么看起来,我可能是喝了三杯老白干,后来又掺了半杯古贝春。

这事儿不去想了,有几个人会想起一个喝得烂醉的晚上喝了多少酒呢?

半夜里我真的被吓了一跳,马小虎一边睡一边把我向床边推,这让我想到了小说里立秋的感受,我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才想起来,这小子今天上晚上是和我一起睡的来着,小伙子赤条条的脱得一丝不挂,身上光滑得很,我回过身搂着他,发现他后背上有一条很大的疤,那疤很长,我从上摸到下,从后脑勺儿直到屁股沟儿,弯弯曲曲的形状有点像长城。

我摸着摸着,就把他摸醒了,他眼睛睁开以后迅速的用他的小手揉了揉,他说:“你怎么和那人一样,你摸我的疤做什么?”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小心摸到的。

“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从床上跳下去,光着脚站在地上。

“来啊。”

我坐在床沿儿上在床底下找出拖鞋,趿拉着拖鞋和他走到了外屋。

这时天开始冷了,大概是早上五六点钟的样子,天色刚有点发亮。我穿衣服都觉得有点儿冷,他就光着屁股在外面跑出去,看来一点儿也不冷。

他把我领到了锅台边上的那个坛子那里,小心的把手手按上了那个大手印,打开了那个坛子。

他一边打一边小声说:“我爸不让我总打开这坛子,我好长时间没看了,这是那个人打开的,他打开我才敢打开,这样我爸爸就不知道我看过了。”

坛子打开了,我闻到了一股腌肉的味道,我打开灯,看到里面的东西的时候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里面是半个婴儿!

那婴儿的头是整个的,身子也是整个的,但我总感觉那是一半,因为在头部以下的躯干全没有了,只有手和脚用一块皮连着。

“快盖上,快盖上。”我赶紧说,我感觉心就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那种感觉,至今难忘。

他拿着盘子看着我说:“怕什么,这是我弟弟。”

“快盖上,快盖上。”我又说了一遍。

他盖上了坛子,就好像封住了一个妖怪。

“你怕什么,我都不怕。”他说着蹦着回到了床边,一下子钻进了被窝。

我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回去。这时我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

“你小时候做过手术?”我问他。

“恩,我爸爸说我小时候生出来的时候和弟弟是连在一起的,后来医生说只能留一个,爸爸就留下了我,把弟弟从我的身上割下去了。”

“你不害怕么?”我问他。

“怕什么,他是我的亲弟弟,爸爸说要保管好了,到以后我死了,他还要和我一起埋到土里呢。”

“哦。”我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这话是和他说的还是自言自语。

然后我一转身,又睡过去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狗叫声吵醒的,这时天刚刚亮,我根本没睡多一会儿,马小虎这时已经在穿衣服了。

“我得回去了,要不一会儿我姐又该来叫我了,你也知道她了,一会儿离了我都不行。”

“怎么不行啦,她不是不喜欢和你一被窝儿么?”我笑着说。

“那不是一回事儿,我姐说了,她不能随便和男人一被窝儿,就是亲弟弟也不行。”

我笑着坐起来,我衣服没脱,也就不用穿,起来的时候有点头晕,身上疲乏的好像随便一动就会散了架,那酒劲儿还没完全过,我有经验,这时候最好出去转转,一见风儿,就全好了。

 我和马小虎一起出门,我向西他向东,我和他说:“我去坝上转转,一会儿去你那儿吃饭。”

“你晚点儿过去,我姐姐现在可能上地了,一会儿才能回来。”

我答应了他,就爬上了大坝。顺着大坝看下去,河流汹涌湍急,看来上面的稻田都快要收割了,稻田放了水就是要上粮食了,过不了几天,大批的收割机就要到来了。

我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对面过来一辆警车,那警车在我面前呼啸而过,警车在向我面前开过来的时,我看见警车里的警官打了一个哈欠。

这么早就见了警车,我预感到这一天没什么好事儿。

从昨天晚上见到老马开始,我对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充满了不好的印象。每当看到一样东西,都会想到老马和那个坛子里的婴儿。

我第一次产生了要走的想法。

“回去就给老苏打电话。”我心说。

河边好多的沙坑都被水淹没了,有几个人在河滩上筛沙子,我走过去,和一个小伙子聊了起来。

我家要盖房了,收了秋,正好有钱可以盖房,盖了房好娶媳妇儿。”他说。

“是啊。”我笑着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笑,我看得出来,他是高兴,那种简单淳朴的高兴带动得我也有些高兴,秋天本来就是收获的季节,不光是收获庄稼,有的人还收获老婆,或者说,很多人都在秋天获得了实现理想的机会。我想起在网上的一则调查,秋天结婚的比例远高于其他季节,就是在我生活的城市里,也依然还有秋后结婚的风俗,城里人忙,年前年后的结婚成了很普遍的现象,据说城里的一些大饭店都要半年前就开始预约,要不然,年前根本找不到办婚宴的酒店。

我告别了筛沙子的小伙子,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看看表,快到八点了。

我刚上了大坝,那警车就开过来,在我面前停下了。

那个打哈欠的警官从车上跳下来,他现在精神饱满了,后面的车门也开了,有两个人也下来了。

他问我:“你是叫汪大海是吧。”

我点点头:“怎么了?”

“有个事情要向你了解一下,昨天晚上老马是和你在一起的么?”

“是啊。”我话音刚落,他迅速地把我按倒在地上,几个民警上来给我带上了铐子。

“怎么了?”我问他们。

“装什么蒜啊。”一个警察说:“老马死了。”

我脑袋里:“嗡。”的一下,我想到了那小说里的情节。那一刻,我觉得我是真蒙了。

后来我知道这事情的原委的时候我总是在想那时我的感受,有些感受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有,比如战争中的枪林弹雨对于我们这些和平年代里出生的孩子们来说只是电视电影和小说里才有的,没有经过这种事情的人永远不会体会那种国仇家恨的感觉,再比如说我以前没有跑过八千米,总是觉得那些连滚带爬的走过终点的人没有激情,后来我跑了一次才知道,每一个最后过了终点线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或者,没有临死过的人也许也不会明白,别人欠你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每天早上都能开开心心的吃顿老婆做的早饭。

我那天被押回去指认现场,我看到老马趴在那条小路中央,正是马小兰家的大门口,照理说这是他的家,不过我在开始的时候就说了,我的习惯是我觉得和谁熟,那么我就在看到那个大门的时候想到谁。有时候习惯也真的是没办法。

老马的姿势非常难看,他的左腿上的肉已经被狗或是其它的动物吃光了,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骨头上还零星的带着一些肉丝儿,在腿下面,是一大滩凝固的黑色的血,扯破的裤子碎片散落在四周,我想,他的姿势也许是因为那些动物的撕扯才变成那样的。

现场不让动,我看到马小兰站在一边,她没有哭,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一切,马小虎在她身边,紧靠着她的大腿,她很可能并不相信眼前的事情是事实,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她就不是我印象中的马小兰了,第二天我参加了老马的葬礼,那时的马小兰哭得死去活来的。

在那一刻,我想到早上吵醒我的狗叫声,那声音正是从这个方向传来。

我那时已经没有任何酒意,我的经验很正确,见了风以后,我觉得好受了许多。

那天差点把我带走,好在有马小虎做证,他证明我和他父亲分开以后就一直和他在一起,那些警察也没再为难我,听说我是搞写作的,那个警察还开玩笑说:“别把人民警察写得太坏。”

我那时候确实答应了他,所以现在我就不详细的说他们对我干的事儿了,我对人民警察印象很好,当然也是我后来的经历带给我的,我既然答应人家了,这就是我的承诺,我得遵守,我在上面略去了约三千字,好在这并不影响我对这些事情叙述的心情。

那天我没心情去做别的事情,只是坐在门口的破缸上看着外面的人们,许多人从我的屋门前经过,我的目光在越过低矮的墙头看着那群人们,有些人在里面站着,更多的人在外圈,我从身后看到好多人在窃窃私语,我感觉这事情发生的突然让村子里的许多人生出比我要强烈得多的感慨,一个老人扛着铁锹从我门口走过,和另一个站在我门口的老人说:“这人多结实,说没就没了。”

那个老人点点头说:“怎么着,不再看会儿了?”

“不了,去放水,去的就去了,活着的还得好好活啊。”

我看了一眼那老头儿,他没发现我在看他,我想他也许说得对,死去的人就死了,不管如何死的,给活着的人带来的,也只有伤心而已,而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的眼泪,始终还得自己擦干。

我听到有人说老马的尸得拉去做尸检,人群里开始骚动,我在人声中还听到了鸟的叫声,抬头看了看天上,一群大雁正从我头上飞过,它们的队型是一个巨大的“人”字。

人们帮忙把他抬上车以后目送车子走远了,我在看到人群散开的同时听到了马小兰清脆的哭声,那哭声像头顶飞过的大雁的鸣叫声一样遥远而悠扬。

那天我没去马小兰那吃饭,她也没叫我,我在门口坐了一会儿就回屋给老苏打了电话,我在电话里问了他是不是知道我之前的四个人的事情,老苏说你就安心在那儿写吧,写完了我请你们几个吃饭。

我听得出来他不想和我多说那四个人的事情,关于我想回去了,老苏说他在外地,就是我想走也得等他回来再说,我说我不用你回来了我自己坐车回去,他说,你还是等我回来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儿,我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被他说服了,我说我最多等你一个礼拜,那时候你不回来我就没你这个朋友。

挂了电话,我发现桌子下面有一叠素描纸,我慢慢的把那几张纸抽出来,上面是一个老人的画像,老人的鼻子左面有一颗痣,这张画使我想到了那小说中第一个死去的老人。

我再看下一张,果然是老马。画得挺像,特别是他脸上的那道疤,活灵活现的,画里的老马神彩飞扬,笑得很是开心,我从来没见他这么笑过,如果我没有见过他,只看这张画的话,我会相信他是一个善良的屠夫。

我继续往下看,下一张是马小虎,我感觉这有可能意味着什么预言,小说里写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没理由不相信这画儿也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我接着往下翻,下面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十来张纸我一一翻过,全是白纸。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拿了老马那张画去马小兰家。

院子正中有几个男人正在用木杆搭架子,几个中年的男人正在往里抬着一根粗大的榆木,我看见他们中有一个男人耳朵上别着一根铅笔,看来他是个木匠。我知道这架子是用来破木头的,看来这些人是想给老马打棺材的。

马小虎坐在门前,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呆呆的看着前方,我不知道他眼里看到了什么,我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睛一动也没动。

我问她:“你姐姐呢?”

他没有回答,我推了他一下,他就那样倒了。

院子里更乱了,几个人把他抱进屋子里,放到床上他才又醒了过来。

我这才看到马小兰,她一直坐在床边上,我走过去,把那幅画给放在她身边。

“你看看吧,也许有用。”

我放下那张画,再看马小虎,我知道也许某件事情就要发生了。

果然,马小兰说:“小虎得去城里输血了。”

马小虎死去后的第三年,我在城里碰到了马小兰,那时她拉着一车白菜去城里卖白菜,我把她领到我住的小区门口,一车白菜很快就卖光了,后来我请她和我一起去看赵小刚,在路上闲聊的时候我知道,马小虎的再生障碍性贫血已经有四年了,那四年来,每三个月就要输一次血。

当然这是后话了,我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就把这些说出来。

我没在那里久留,简单地劝了劝马小兰和马小虎,就出来了,我在门口看到一些人们坐着一辆柴油三轮车进了院子,其中有两个女人没进院子就开始泣不成声。

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木匠们:“嗨!”的一声把木头抬上了架子,那“嗨声一落,那两个女人异口同声的哭出了声音:“我的弟弟啊!”

我没有回头,径直去了小卖部,在那里买了几袋方便面,让老板娘泡了,在那里把这些面吃完。

天快黑的时候老马的尸体拉回来了,我后来知道结论是脑血栓,由于没人知道,他就在那里躺了一夜,这不是致死的原因,致命的是他的腿部大隐静脉被狗咬破以后带来的失血过多。

我想像得到在那样的寒冷的夜里,一个人倒在那里,看着一群饿狗吃自己的肉的感觉,也能想像那种感觉到生命一点一点的从身体里流走的感觉。

只是想像而已,我说了,有些事情不能体会,也许有一天会的,但那一天没有来临的时候,谁也别吹牛,否则,就像老马说的:“在桌子面上赢得,早晚在桌子下面还会吐出来。”

我的意思是说谁也别觉得自己活得明白,好多事情,谁也不明白,就像这么个人,谁知道他一出门,以后就是残缺不全的给抬回来的呢?

这一天我没做别的事情,也没有再看那小说,我放弃了改编它的想法,也不想再去看。

我在村口的小卖部里和玩牌的人玩儿了一天,由于老马不在了,牌友们提议今天不玩儿钱的,只赢火柴棍儿,谁的输没了就请大家吃饭,结果我牌风非常劲,一路过关斩将,很快就赢了两盒儿火柴。

晚上请客的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想给我倒酒的时候我挡住了他,没倒,我想我也应该做点什么纪念老马,虽然我并不了解他,但我觉得这么多人都说好的人,至少不应该太坏。

 我和他们吃完了饭,回去刚开了灯,马小兰就来了。

“他们说只有你能合上我爸爸的眼睛。”

我想起当地的风俗,确实,当地人认为,死了的人的眼睛要是不闭,多半是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那天很多人试过了,都不能合上老马的眼睛。

马小兰把我领到了门口,再没往里走,一个老人在里面向我招了招手,回头对老马的尸体说:“来了来了, 有什么事儿放不下的都放下吧,这不他来了。”

我看了看他的脸,想着有什么事情要对他说,想了一会儿,我说:“你放心,我知道的那些事儿我不会向外人说。”

然后我用手合了合他的眼睛,果真,他闭上了眼睛。

 我在这篇小说里也没说我认为他不想让我说的那些事情,这也是我的承诺。

夜里我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就出去看了看,我看见在我门口,一股火光升起,一个拉车的纸马在火中直升上天,马车上插着一支白色的幡。

我还听见好多人在嘀咕:“吃饱喝好,路还远着呢。”

老马的葬礼是在第二天举行的,我是以马小兰朋友的身份去的。

老马的遗像果然是那张素描画,我一进大门就看到了,我进去的时候好多亲人正在老马的身边,我跟在几个人后面进去,和他们一起行了礼,然后走到马小兰身边,我和她说:“节哀”的时候,一个老人低声问了一声马小兰:“该到的都到了吧?”马小兰点了点头。

“入——殓!”老人洪亮的喊了一声。

几个人围着老马的尸体转了一圈儿,最后看了看他的遗容,我发现他的脸这时慈祥了很多,脸上的疤也变得不那么明显了,颜色和脸上的肤色一样,都变成了腊黄色。

几个中年男人把老马的尸体抬起来的时候马小兰哭着要往上扑,这时几个中年妇女把她拉住了,多年以后我在一本诗集的注释上才知道,有些风俗认为活人的眼泪落在死人的身体上会变成钉子。

那几个木匠开始钉棺材了,马小虎在那老人的指点下喊着:“爸,躲钉!!”我这时才发现他的声音像极了老马,那么小的孩子,声音竟能那么沧桑。

老人看着钉好了棺材,和一边的两个女人说:“该哭了。”那两个女人扑上去,嚎啕大哭。

事后我知道,那两个女人是雇的,一人二百,这风俗在当地也很时兴。

很多年以后我在回忆这场葬礼的时候记住的事情并不多,也许我后来来到山东以后经过的这类的事情多了,就麻木了,我只记得马小虎扛着与身体极不相称的白幡由一个人扶着,走在前面,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送葬的队伍,老马的棺材由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拉着,慢慢的开出了村子。

我没有跟随他们,只在村口看着那些人走到了河对岸的山上,那里,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头场,现在,只能看到半座山和几个碎石机的底座。

老马被埋在了那里。

马小虎是被抬回来的,他在回来的路上就死了。

十一

一周以后老苏来接我,我和他说了情况,他也没怪我,很痛快的让我收拾行李和他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我听他说投资的事儿没谈成,他没说具体原因,我觉得他情绪挺低落的,也没细问。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想到那些画,想拿来带走,我再次拿出那些素描纸的时候,发现没有一张是空的,上面全是人像,有些我是真的不认识,但其中有马小兰,也有我。

那天回去以后老苏找了一些人给我接风,一个岁数大的一个中年人和两个小伙子,他们都说在那里住过,说起马小兰,年纪大的说她风骚,中年人说她蔫坏而两个年轻人则说她挺漂亮的。

我记得那天我们喝了很多的酒,最后老苏拿起手机打电话,打了好几个都不通,我抢过电话说:“你说号码我给你拔。”

最后还是没通。第二天我酒醒了才想起了电话里的声音:“您的电话已欠费……”

也许我最深的记忆还是在那个冬天,因为那个冬天确实非常冷,冷得让人不想出门。也许这冬天的记忆和那个秋天的记忆莫名其妙的扯上了关系。

后来赵小刚结了婚,他结婚的时候没叫我,我也不知道他是和谁结了婚。

还有,那小说我最后也没看完,我们走的时候我和老苏说这小说我还想再看看,他说:“别看了,没什么意思,我看过了,挺一般的。”我看他情绪不大好,也就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还有,我和老苏说电影的时候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老苏说:“要是那投资谈下来,电影现在也该开机了。”

我说:“要是一切真像拍电影一样,你这大导演一声:‘咔。’就结束了,那个老马还会过来拍我的肩膀,说:‘走,咱再去喝一杯。’那有多好?”

老苏说:“你喝多了。”

我说:“你说对了。”

葛辉
May 1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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