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瞬间,当你盯着手表看,那一霎间,秒针是停止的,过了好久好久,它才开始正常走动。不管你信不信,那个间隔一定大于一秒。
1.
三年前,我搬到了现在住的这个小区。严格讲,这也不能算一个小区,只是一幢六层高的老公寓楼。楼青灰色,破旧,衰败,开裂外墙上的那片爬山虎倒是给老楼织下了一道与闹市隔绝的结界。平日里整幢楼就腻在一团寂静里,特别是夜里,我很少听见除了楼梯上的零星脚步声之外的响动,这也是我选择住在这里的最主要原因。自从经历了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我变得越来越喜欢在安静的环境里独处。人就是这样,只有在被动荡击中后,才开始迷恋平和到毫无波澜的有序生活。
我住在顶楼,六楼嘛,说高不高,说低不也低。但好在我出门的次数并不多,平时也就窝在家里写写东西,所以也没觉得有多麻烦。我的对门住的好像是一个年轻男人,说来奇怪,明明是邻居,可这三年来,我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而且每次都是在非常匆忙的情况下草草一遇,我对他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
去年夏天的时候,我住的这幢楼遭遇了一次大停电。
起初只是有台风登陆,电台新闻还煞有介事地升级了黄色预警。但因我从小在海边长大的缘故,台风这样的东西我是打心底就不屑一顾的,那天晚上我还是照常在家里呆着。停电的时候,窗外正有细密又急促的雨点砸在光秃秃的遮雨棚上,我听到狂风摇动早已锈化的铁窗发出“哐哐”声,正打算去重新关一下窗,灯就在这个时候灭了。
灯一灭,我就陷入了一片慌乱中,窗外风声呼呼,窗内的地板仿佛开始下陷,还有那些大雨,好像都要从墙壁溢进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往门外跑,可楼道也是一片漆黑,我还穿着一双人字拖,慌乱中不小心踩空了一级台阶,脚一崴,就跌倒在了楼道里。
“啊!”
我才刚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就被隔壁“砰”的开门声给吓得咽了回去。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有人出现才是更吓人的事。
“啊!”
于是我刚才没有喊完的那个“啊”又以五倍的音量脱嗓而出。
“嗒”,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人突然开了手电,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射在我的脸上。
“啊!”这下整个楼道都回响着我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后来,有次韩慕问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我回答他,“啊!啊!啊!”可他只是揉揉我的头说了一句,“那是你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别怕。”拿着手电筒的韩慕边说边下楼梯向我走来,我这才平静了一点,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拿开。韩慕走到我的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帮我穿上了人字拖。我当时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就像外面被台风扫荡过的街道,只有一片光秃秃的水。
“辛德瑞拉。”韩慕帮我穿完鞋,抬头的时候突然笑着这么叫了我一声。
虽然后来我曾向他抱怨,“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但我承认自己当时是被打动了的。这可真有趣啊,我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光,那是从韩慕眼里发出来的如秋天的橘子那样淡黄色毛绒绒的光。
2.
停电事件后,我就天天盼着能再见到韩慕。每次楼道里一有响动,我就会在第一时间满怀欣喜地打开门,可每次不是上来维修水管的工人就是乱蹿的野猫。
我像个青春期的少女,一边是恼人的矜持,一边是悸动的春心,相持不下。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兴冲冲地去敲他家的门,结果却每次都没人。
“阿越,我好像爱上韩慕了。”我一手托着额头一手把弄着手里的酒杯。
“就住你家对门那个神出鬼没的幽灵男啊。”阿越边说边把擦干净的酒杯挂到酒架上。
阿越是我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她是一个画家,古灵精怪。哦,现在也是时光酒吧的酒保。艺术家嘛,总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说是突然想学调酒了,就跑来当了酒保。每次我感到心情郁结的时候,就会来找阿越聊天。
“我说夏迟,你该不会得了什么神经病吧,我看电影里都这么演的。其实韩慕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吧?是你自己意淫出来的对不对?”
“我看你才是神经病呢!”我重重地敲了一记阿越的脑门。
“本来就是嘛,那你有本事把他带来给我看看。”阿越委屈地努了努嘴。
可没想到一周之后阿越就见到了韩慕。
那天我刚好来时光酒吧找阿越聊天,结果遇上有人醉酒闹事。阿越上去劝架,我因为担心阿越所以上前拉她,结果不小心被碎玻璃酒瓶扎伤了手。
“夏迟!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
就在阿越拉着我的手准备带我去医院的时候,韩慕突然出现在了酒吧门口。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周身奔走着一股倦意,神色莫测得像天上的那朵积雨云。
“韩慕!”我对韩慕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震惊。
“原来你就是韩慕?”可韩慕完全不顾阿越的打量,径直走到了我的跟前,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跟我去医院。”
在韩慕的坚持下我们还是去了医院,其实我也并无什么大碍,只是一点皮外伤。医生简单包扎后就放我回家了。可我从诊室出来的时候,发现韩慕又消失了。这次我跟阿越找了好久好久,始终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阿越,他怎么又消失了呢?我本来还想告诉他,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上他了。”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怔怔地说道。
“放心,他肯定会回来的。”阿越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3.
距离韩慕的消失又过了好久好久,他都没有出现。在见不到他的这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失眠,因为总会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直到两个月后,我要去外地开会,早上九点的飞机。可那天早上我却睡过了头,醒来一看手表,时针和分针正呈现一个狭小的锐角,“糟糕,七点半了!”我匆匆套上衣服,光速洗漱,急急忙忙把行李往箱子一塞就赶去机场。一路上,我一直不停焦急地看着我的手表,生怕它会突然走快了一点。
就当我在机场狂奔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夏迟!夏迟!”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韩慕。他正对着我,朝我跑来,劈开人群,朝我跑来。
“来不及了,我不知道这次见面能持续多久,你的生活太有秩序了,我不知道我们下次见面又会在什么时候,真的来不及了。”韩慕抓住我的肩膀,双眼满是急切,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所经历的时间都是线性的,我们在里面生活就像滑行在某个轨道上。但是这些轨道是有缝隙的,平常我们并不会对时间的流逝有过分强烈的感觉,可一旦我们的生活经历了一些意外或是发生了某些状况,就说明我们滑行到了那些时间缝隙中。”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机场听着韩慕给我解释什么叫做时间缝隙,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如果不是刚好抬头看到我错过的那班飞机正从眼前飞过,我会以为自己正在某部科幻烧脑电影的场景里。
“不管你信不信,我跟你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平行时空里,但是因为一些意外,我们的时间轴在某个缝隙处重合了。后来我就发现,只要每次你处在时间缝隙,我就会被莫名卷入你的时间轴中。”
“这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好理解,但你仔细想想,自己每次见到我是不是都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韩慕的语速越来越快,好像在跟时间赛跑,额头上满是汗珠。
“其实除了上次停电,我们之前还见过好多次,但可能你都不记得了,因为我能在你身边停留时间的长短取决于每次情况的紧急程度。你……”
韩慕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他低头苦笑了一声,悻悻地说了句:“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呢,你肯定不能理解的。”
4.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韩慕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家。
回家之后我开始反反复复地回忆,无数次确认。才想起来在停电事件前我与他撞上的那匆匆几面。一次是在要出门开剧本会时不小心把果汁打翻在裙子上,急急忙忙换完衣服,在楼道与他擦肩而过。一次是我听着歌上洗手间,快递敲了好久的门,我匆匆拉上裤子去开门,隐约瞥到了站在门口的他的身影。还有一次……
越回忆我越感到心慌,越回忆我越相信他的话。可平行时空,时间缝隙这些东西真的会存在吗?我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只好打电话给阿越。
“嗯.……听上去是有点扯,但也不代表完全不可能。毕竟宇宙这么大,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况且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要骗你的理由……..”
阿越一贯都是这么天马行空,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她接受不了的事。可我并不是艺术家啊,我一直都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凿的理由来让自己相信韩慕说的那些话。直到有一天,我在切菜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人为制造一些意外,不就可以最直接快速地验证韩慕的话是不是真的了么?于是我心一横,拿菜刀把手割出了一道伤痕,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发现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创可贴了,只得下楼去买。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了门。一开门,果然看到韩慕出现在楼道口。
“手怎么了?”他看到我正捏着左手拇指,便急切地问道。
“没事没事,做菜时不小心切到了。”我根本顾不上还在流血的手指,满心震惊。
韩慕竟然真的没有骗我,这一切真的是太可怕了。然而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对韩慕的感情竟然比想象中还要深,当我接受了这个设定之后,心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以后我只要人为制造一些状况,就能很快见到他了啊”,这个念头一经产生,我就立马把它压下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胡思乱想。
可是见不到他的日子太难熬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漂在一望无际海面上的溺水者,漫长的时间像巨大的海一样将我包围,但我能感受到的只有虚无,平静而广阔的虚无。我甚至觉得那些没有韩慕的生活,那些平静而有序的生活全部都可以被快进掉,反正它们都是没有意义的,反正怎样都是虚度。
对我而言,原本是连接平静生活的时间缝隙啊,现在已经成为了生活本身。可饮鸩止渴就饮鸩止渴吧,我只想拥抱眼前这火烧眉毛的一秒。
5.
可惜,韩慕还是发现了。因为我一次比一次过分,我一次比一次更想要他能在我身边多呆一会。于是我故意把头撞破,把脚砸伤,甚至打开煤气阀门。我承认我过分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越来越爱他,所以我只能越来越过分。
我们之间终于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韩慕朝我发了一场大火。
我们两个就像一把对折的刀片,在一起就意味着互相伤害。我们明明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向着既定的结局发展。
“为什么会这样啊,如果没有三年前的那场车祸,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韩慕的语气里全是克制不住的颤抖。
“你说什么?车祸?”我又一次陷入了震惊。
“是啊,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我偏偏被卷入了你的时间轴里,而不是别人的?”韩慕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道,“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是我第一次因为时间轴的重叠来到你生活的时空,那次…….是我救了你,所以在我们之间就有了某种神秘的联系,之后我也才会在你每次遭遇时间缝隙的时候被莫名卷入你的时空。”
我失声,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那场车祸。
“我求求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夏迟,我也爱你啊,我情愿见不到你也不想看到你再受伤。”韩慕把头窝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小孩。我的耳边全是一阵阵短暂又急促的神经嘶鸣,可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要和韩慕在一起。”
韩慕离开后,我立马去了时光酒吧。
“阿越,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既然时间轴可以在缝隙时重叠,那就有可能可以一直重叠啊。快帮我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和韩慕不用分开。”
阿越思忖了片刻,“既然这一切都是因为车祸而起,那是不是重演一下车祸就可以了?呸呸呸,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再来一次比较重大的意外,说不定能有什么转机。呸呸呸,诶你可别听我瞎说,咱们再好好想想………”
阿越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会把她的话当真,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谁让我已经穷途末路了呢?我只能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然后闭上眼期待奇迹的出现。
6.
当我开着车撞向路边围栏的时候,已经丝毫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心里竟然还有些期待,“快了快了,马上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砰”的一声撞击后,时间轴被成功扭曲了,在这个巨大的时间缝隙中延伸出了无数条命运之径,可谁都没有想到,我和韩慕却落在了那条和我们预计的轨迹岔得最远的命运之径上。
阿越说得对,巨大的动荡果然能颠覆我和韩慕现在的境况。只是我们没有想到重演车祸的结果会是这样,我既没有死在那场车祸里,也没能和韩慕如愿走到一起。
这很可笑吧,那场车祸带来的唯一后果是我和韩慕的处境被对换了。这次变成了只要韩慕一发生什么意外,我就会被莫名卷入他的时空。我们就像两枚被命运揣在了不同口袋的硬币,因为意外相遇,又因为意外被换到了对方的口袋,可绕来绕去终究还是不能在一起。
有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一时冲动踩下那个油门,如果我没有纵容自己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如果我能一早预知到结局,如果我不亲手把主动权交到韩慕的手里,他是不是就不会把我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推出?可惜,所有的假设都是枉然。
我最后一次见到韩慕的时候,也是我最后一次进入他的时空。他正瘫坐一片在黑暗里,看到我的出现,脸上并无太多的惊愕。循着窗外隐约的月光,我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是炸掉的热水壶和碎裂的杯盘。
“别开灯,夏迟。”韩慕在黑暗中发声,“是我故意把热水壶烧干的。”
我的心里不禁一怔,难道韩慕也跟我之前一样,为了见到我开始人为制造状况了吗?但奇怪的是,我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一阵担忧,浑然没有见到他的喜悦。
韩慕并没有给我时间多想,“夏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黑暗中,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却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眼神,很用力地在克制着一些东西。突然,他叹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道:“夏迟,我再也不想见你了。以后,我要过万无一失的生活,我会远离人群,我会小心翼翼,我会忘了你。夏迟,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7.
“不!”我大哭着从噩梦中惊醒。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韩慕又过去了好久,但他在我黑暗中对我说话的场景却在我梦靥里挥之不去,他说的一字一句无数次在我梦里回荡,可我却真的再也没能见到他。
我还是住在那个破旧的公寓楼里,至于韩慕,就像一场蒸发在夏夜里的大梦,梦醒之后,记忆抚平,爱恨消散,仿若是根本没有出现过一般。我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看上去油光水滑毫无痕迹,可我自己明白,韩慕于我,就像十五岁那年不小心落下的烫伤斑,即使用余生几十年的时间来抹,都是抹不掉的。
对于韩慕的选择,我想不通也无法原谅。我甚至无数次在梦中质问他,“为什么我可以为了和你在一起连死都不怕,可你却宁愿小心翼翼地过活,也不愿再见我?”
可惜,我一直没有听到答案。
直到许多年后,我在电影院听到一段对白,才在一片黑暗中失声痛哭。
“佐藤君,你为什么要离开森下小姐?”
“因为我太爱她了。”
“有时候,我们爱一个人的方式并不是抓紧她,而是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