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在18岁喝醉

只能在18岁喝醉

她是那个人,但我不是。

2021.05.02 阅读 814 字数 27563 评论 0 喜欢 5

第一场

第一次见到李乐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太奶奶说的“那个人”。

英语老师老王,眯着双眼指着李乐说:“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会便宜哪位臭小子。”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白白净净一姑娘,扎着马尾,额前有几根杂乱的碎头发,被四十几道集中投来的目光炙烤得满脸通红,小声和同桌抱怨着。她扭头和我对视了一眼。留在我脑海里唯一的印象是清澈。

老王说这句话,是在文理分科后的第一节英语课,也是下午第一节课。这是我生平最讨厌的时刻。阳光穿过被风吹起的窗帘缝隙钻到课桌,午休的后劲还没散去,软绵绵的身体扛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黑板上的板书都变成旋转的不规则图案,像个催眠的万花筒。

可我还是小瞧了这个身高一米六的小个子。老王一进门,没有喊上课,而是激情澎湃地用英语开始演说。

他一口做作的英式腔调,每个需要与鼻腔共鸣的发音都像低音炮一样震动,试图唤起你胸腔与他澎湃内心的共振。

从仅能听懂的几个单词,我依稀分辨出,这是马丁·路德·金最著名的演讲,《I have a dream》。

我的“dream”就在这慷慨激昂的演讲中开始了。

一星期后,命运就把这位“不知道会便宜哪位臭小子”的姑娘,安排在了我前面。

我很有自知之明,我赌命运不会这样便宜我。

开明的阿飘(班主任,因为神出鬼没,走路悄无声息,经常忽然出现在同学身后得名。)在全班开放了“选座权”。每个人自由选择座位,最后由班长统一协调安排。

男生们发扬绅士精神,纷纷选择最后两排。当然,也有更加实际的考量:方便上课摸鱼,下课抢篮球场。

我的同桌叫王骏一,是一个每天都要被自己帅哭100次的男人。

他选我做同桌,我毫不意外。跑操时他站我旁边,一个星期里,他已经把除我之外的每个男生都吐槽了个遍。

我敢肯定他没有吐槽过我,因为他从没跟其它男生说过话。

他觉得王飞太高调,满身大牌logo;廖恺一身的娘炮气质,郑良栋一举一动都在装逼……

我理解他,从小镇来到赣州的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当我们以自己的视角审视别人的行为时,常常会产生巨大的误解,会把别人的正常行为,曲解为炫耀或冒犯。

好在,我早已习惯接纳一切。作为全村唯一一个考上市重点高中的人,我靠的就是不断抛弃过去,接纳新的圈层。

王骏一比我双标。在吐槽其他人时,他也做着让人无语的事情:随身带着一面镜子,以每节课10次的频率,通过各个角度欣赏自己并不英俊偶尔还冒痘的容颜。

整个班,不穿名牌,不装逼,性格开朗,一身土气,还不嫌弃他的男生,只有我。

19班仅有的两只“乡村土狗”,就这样成了同桌。

李乐刚坐在我前面时,我并不赞同老王的说法。我觉得她和她的同桌周琪一样,都是那种上厕所要组队、每周追综艺、看到帅哥犯花痴的女孩。

她很喜欢喝奶,纯牛奶、养乐多、老酸奶,不管什么时候,她桌上一定放着一瓶奶。以至于,我一直觉得,我的青春有一股奶香,接近童年的味道。

我们的熟络,靠的是从《快乐大本营》流传出的一款桌游--《谁是卧底》。

在教室里,做任何与读书无关的事情,都格外有趣。这款游戏规则简单,节奏快,参与人数不限,成了课间10分钟最佳的娱乐方式。

每个课间,教室里的人三五成群围成一圈,主持人把纸团往桌上一扔,其余人饿虎扑食一样抢,抢到纸团就等于抢到了参与游戏的资格。

这场景让我想起了村里的赌场。烟雾缭绕,汗臭夹杂着唾沫在空气中发酵,围在一起的人瞪着血红的双眼,等待着庄家发下的最后一张牌。

周琪最具牺牲精神,每次都做写纸条的主持人。她属于那种,看着别人开心就能开心起来的人。这是种难得的天赋。

李乐是玩这个游戏的高手,她擅长伪装,又擅长用隐晦的语言让所有人明白她的描述,所以她常常活到最后。

我和李乐相反,我每次都不受控制,用力过猛。当我知道我是平民时,描述完词语后,常常想立刻揪出卧底,便会说出自己的怀疑对象。当我知道自己是卧底,并且已经猜出平民词后,在描述词语时,我总会刻意解释一下。

这个游戏里,过于想证明自己的人,都活不长。

李乐很照顾人。每次游戏结束后,她都会帮我复盘,告诉我,那个时候,你不该那么做。

而我很不长记性,每次都犯同样的错。

王骏一从来不参与我们的游戏。我们在一旁描述、推理、投票,他拿着手机在虎扑看NBA图文直播。我们每周日晚上要上交手机,周六中午才能拿到,但王骏一有个模型机,每次交假的,留真的。

我担心他有些自闭,但是邀请多次被拒后,也就没再强求。他和我不一样。他似乎对于融入群体这件事毫不在乎。

我不止一次对他说:“我们从小地方出来不容易,很多时候,我们需要改变自己。”

每当我说这些,他总是照着镜子,挤挤脸上新长的痘痘摆摆手:“不用担心,没问题的。”

我意识到我和李乐真正成为了朋友,是因为她赠送了我一个外号。

2013年,第一季《爸爸去哪儿》爆火,全中国每一个有喇叭的地方都在放:老爸、老爸,我们去哪里呀,有我在就天不怕地不怕……

不老男神林志颖靠着可爱的kimi再度翻红,不知名导演王岳伦靠王诗龄软饭硬吃,超模张亮靠着天天成为了美食一哥,一只脚踏进娱乐圈的奥运冠军田亮靠着“森蝶”终于把另一只脚也迈进了娱乐圈。

节目里,软萌的Kimi叫林志颖“爸比”,一时间,单字后面加一个“比”,成为了流行的外号。就像广东那边取小名,就是在你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前加“阿”:阿乐、阿千。

李乐按照Kimi的公式,给我起了个外号:你叫曾小千,就叫“千比”吧。叫着叫着,就成了“铅笔”。

而这次,王骏一这个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的独狼,居然也认领了属于自己的外号。

在给王骏一想外号时,大家觉得“一比”有点怪,就改取中间字,叫“骏比”。这个外号把他高兴坏了,他说“骏(俊)”不就是“帅”的意思吗,以后大家都叫我“帅比”吧。

在我们村,如果一个人给你取外号,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个人很讨厌你。二是,这个人挺喜欢你。

我在心里做了个排除法,不可能是一,但也不像二。也许城里人想法不一样。但四舍五入一下,起码她是把我当朋友的。

第二场

如果没有月考,高中一定会成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快乐总是有代价的。我们在“谁是卧底”和《爸爸去哪儿》的欢乐中虚度,第一次月考悄然而至。我们班,惨败。

赣州中学一共分为3种班:宏志班,红色班,重点班。这几个命名有一定误导性,需要重点解释。

“宏志班”包揽了每个年级最牛逼的学神。在这个班,考倒数第一,也能上一本。

“红色班”包揽了除宏志班学神以外的其它学霸,在这种班,考倒数第一,也能妥妥上二本。

“重点班”,除了前两者,剩下的同学,都在重点班。

从班级的命名,就可窥见赣州中学的人文关怀——真正的“重点班”不叫重点班,要把“重点”放在人数最多的普通学生身上。

但学校似乎忘了,命名不重要,定义才重要,在课堂上,不少老师说起“重点班”三个字时,还是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我们那一届,17到29班是文科班,17班是宏志班,18、19班是红色班,剩下的是重点班。

第二次月考后,用学校的定义来说,我们19班,成为了“红色班里的重点班”。

不用怀疑你的理解,这是阿飘看到第二次月考成绩后的原话。他说这话时,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最不成钢的那块铁,是我。

我是班上的5号,这次月考,我班级排名第35。

学号是按分科时的分数排的,一共50人。也就是说,初始实力我排第5,努力学习1个月后排名退后了30 。

李乐学号32号,月考22名。王骏一学号50,月考42名。

开完班会后,阿飘找我去办公室谈话。

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往外走,没有晚自习的老师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有晚自习的老师也拿起饭卡去食堂吃晚饭。

阿飘的办公桌在放手机的柜子旁边。那更像是一面巨大的储物墙,和超市门口的储物柜一样大,每个小柜门上贴着班级号码,放着全年级上千台手机。

阿飘喝了一口保温杯里泡的胖大海茶:“这次考试成绩不太理想啊。”

我:“是,退步很多。”

阿飘:“有去找原因吗?”

我:“这段时间没努力。”

阿飘:“你是宁都人吧?”

我:“是。”

阿飘:“我也是宁都的,你是宁都哪的?”

我:“东山坝。”

办公室里的老师都走了,几个来交作业的课代表也出去了,只剩下我和阿飘。我右手食指不断抠着大腿外侧的裤缝线,期待这场对话赶紧结束。

阿飘:“小地方考来赣州中学不容易,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给家里才有个交代。前几天你妈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太奶奶过世之后,你状态一直不好,让我多关照你。”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最不喜欢我妈的就是这点,总是把个人隐私当成社交的筹码,将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强行扭在一起,就以为自己洞察了一切。

我:“那个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我会及时调整好。”

阿飘:“那就好。回去好好看书,下次月考争取回到正常水平。”

我:“好的,谢谢老师。”

快走到门口时,阿飘忽然又叫了我一句:“小千。”

我回头走到办公桌前:“怎么了,老师?”

阿飘:“王骏一最近怎么样?”

我:“挺好的,学习很认真。”

阿飘:“嗯,那就好,你们俩都要加把劲。”

走出办公室后,各个班都在扫教室。夕阳照着扬起的灰尘,丁达尔效应让走廊和来往的同学看起来像一幅动态的印象派油画。

肚子饿得打鼓,但我一点也不想去食堂。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风把窗帘吹得鼓起,又把窗帘吸出窗外。

也许我妈是对的。太奶奶去世后,我好像对读书提不起劲了。

太奶奶的死,让我觉得,运气比努力重要。你要去往何处,你能到达何地,可能早有定数。

晚自习前,李乐走进教室。她刚洗完澡,白T恤被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沾湿,手腕上套着发圈,拿着一瓶红枣酸奶走到座位。

王骏一刚打完篮球,一身汗,拿着一瓶运动饮料走进教室。

我被两个湿漉漉的人包围,他们身上蒸发的水汽好像都跑到了我眼睛里。

王骏一拍拍我的肩膀:“今天下午阿飘找你说啥了?”

我:“他问我,你读书用不用功。”

王骏一:“那不可能,本帅比一向发挥稳定,从没出过班上倒数前10。”

李乐转过头盯着我:“铅笔,你是不是被阿飘批评了?”

我:“没有,我就是发挥失常了,阿飘说跟我是老乡,下课单独和我聊聊。”

李乐:“我也觉得你是发挥失常,下次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次月考后,我退出了课间“谁是卧底”的游戏,以一种自我麻痹的状态学习。每天早起背单词,晚归刷题。有没有效果不重要,自己感觉努力了,就心安了。

我突如其来的奋斗,把王骏一吓得够呛,他依旧看自己的球赛转播,鄙视别的男同学。

李乐见后面两位,一个埋头苦读,一个社交恐惧,转向和旁边的同学玩“谁是卧底”。

有天早上,李乐来得很早。我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捧着单词本,李乐从包里拿出一瓶纯牛奶:“出门多拿了一瓶,加油!”

我看着桌上的牛奶,不太敢接。太奶奶常说:出门在外,别乱拿人家东西,都要还的。

我摇摇头:“我不喝牛奶。”

李乐指着我脚下的牛奶盒:“你昨天刚喝。”

我:“我早上不喝,拉肚子。”

李乐:“那晚上喝,不然我就给王骏一。怎么那么多废话?”

如果一定要追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李乐的一言一行,那应该就是从此刻开始。

我发现,我再也无法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书上。就算我在解数学题,每写完一个步骤,我还是会看看李乐在干什么。

每个课间,我嘴里在背古诗词,眼睛却从没离开过正在玩“谁是卧底”的李乐。

第二天,我回了李乐一盒奥利奥饼干。

这是我认知范畴里最贵的饼干。而且广告里说,它和牛奶是绝配。

上午第二节课课间,跑完操,大家解散各自走回教室,她走到我身边竖个大拇指:“饼干好评。”

这句话让我开心了一天,也仅仅是一天。

第二次月考来了,我攒足了劲,准备一雪前耻。结果我还是输得彻底。

这次更加干脆,我直接进了王骏一的领地,全班倒数第10。

出成绩的那天,我把所有的书堆在桌子上,把自己围在里面,拿出那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这是我从中学开始的写作本,自己的一些短篇、想法、抱怨、给别人的信都在里面。我提笔开始写:

太奶奶,我又考砸了。我知道,这主要是我自己的责任。但是对不起,我还是有点怪你。为什么你偏偏要在那时候离开?如果你晚一点走,我考得肯定会比现在好吧。你说的“那个人”也没有出现。如果我的成绩一直好不起来,我的人生还能好起来吗?

整整一节晚自习,我就写了这一段话。教室里窸窸窣窣,大家拿到试卷后开始订正。

王骏一越过书墙来看我:“铅笔,不就是一次考试吗?又不是高考,嗨起来。你看我排名比你还后,是不是就不活了?”

我搞不懂王骏一莫名的乐观,他似乎不在乎成绩,不在乎未来。我多次提醒他,我们小镇出来的要比别人上进一些,他总是一边玩手机一边摆手:“没问题的。”

我:“没事,我就是喜欢自己写点东西。”

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后,我去厕所抽了根烟。极品金圣。是我趁太奶奶葬礼时从家里面偷的。我不会抽烟,香烟吸进去时,尼古丁和焦油像一把钝刀插进我的气管。我蹲在男厕所的隔间里,一边咳嗽,一边继续虐待我的肺。

我刚抽完半根,隔壁蹲位忽然敲了敲隔板:“旁边的是老师还是学生,在厕所里吸烟?”

是老王的声音,后两节是英语晚自习。

我回了一句:“老师,不是抽烟,我膝盖疼,艾灸呢。”

老王:“挂白佬(赣州方言,指胡说八道的人),烟灰都弹我屁股上了。”

我把剩下的半截烟扔进蹲盆,踩下冲水开关,匆忙回到了教室。

到座位一看,我围好的书墙被整齐地码在课桌左边。李乐吐着舌头对我说:“刚刚去扔垃圾,不小心把你书碰倒了,不好意思。”

我:“没事。”

我看到黄色笔记本被压在最底下,安心了一些。

老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眯着眼朝我的方向看,我心虚地躲开,假装找书。老王举起右臂,由右往左晃了晃,握紧拳头做了个“收”的动作:“大家安静一下。今天我要特别表扬一下李乐同学,英语完形填空全班得分最高。”

我忍不住对王骏一吐槽:“欲加之赞,何患无辞。总分第一的不表扬,表扬完形填空得分最高的,那我还是第四组最后一排完形填空得分最高的呢。”

王骏一看了看我的英语答题卡:“不好意思,第四组最后一排完形填空最高的也不是你。”

我把左边的书全部堆到右边:“把你的书也堆上来吧,还有,明天跟班长说一下,我重新物色一个同桌。”

老王宣布完自己的表彰信息后,笑眯眯地走到李乐桌子旁,刚想跟李乐说点什么,又往我和王骏一的方向嗅了嗅,对王骏一说:“家妈滴,刚刚厕所里艾灸的是你吧?”

王骏一吓得紧紧按住藏在英语习题册下的手机:“啥?”

老王有些谄媚地搂着王骏一的肩膀说:“这玩意少碰,没好处,下不为例。”

王骏一满脸不解,但好像没啥大事,只好点头附和:“嗯嗯,老师说的对。”

老王在李乐座位前寒暄了几句,给她讲解了几个错题,就回讲台玩手机了。

我刚想拿出黄色封皮的笔记本继续写,李乐转过头来问我:“铅笔,是不是不开心?”

我:“没有,挺开心的。”

李乐:“我们出去溜溜?”

我:“现在?”

李乐:“老王的课,逃一节无所谓。”

我:“你无所谓,我要是被老王抓到,他会锤爆我的头。”

李乐:“你就说去不去。”

王骏一掏出镜子,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去。”

我:“去。”

我们三个人一前一后,从后门溜出教室。

李乐站在走廊尽头朝我们挥手:“过来。”

她带着我们一直上到五楼,我这才发现,教学楼四楼的楼顶,居然是一片宽阔的天台。

这是连接两栋教学楼的中间部分,旁边两栋都有5层,盖着红瓦,中间连接部分只有4层,留出了一片巨大的水泥空地。地上布满了各种管道,被月光涂成银色。

风从两栋楼之间穿过,把红色塑料袋卷到天上。李乐穿着人字拖,踩在一根电线杆粗细的管道上,当独木桥走:“铅笔,人生会好起来的。”

我:“你看了我的笔记本?”

李乐:“帮你捡书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

我转身要走,李乐说:“你走吧,要不是王骏一拉我一起安慰你,我才不想来这楼顶吹风。”

我看着王骏一,他甩着头发朝我抛了个媚眼:“不用谢。”

我走到管道前踢了一脚:“你们都看了?”

王骏一:“你摊在桌子上,字写得那么老大,谁顶得住?”

李乐:“问题是要解决的,光难过有什么用,说说吧。”

我:“我不知道从哪开始说。”

李乐:“聊聊你太奶奶吧。”

王骏一:“对,你说你这个不孝子,考不好还要怪祖宗头上。我要是你太奶奶,都得爬起来揍你。”

我:“你们相信命运吗?”

李乐:“我信。”

王骏一:“咱奶整这么深奥?”

我掏出口袋里剩的烟,点上一根,说:“我太奶奶是在我们文理分科考试前2天去世的。我正在上自习,班长跑进来说班主任有事找我。我刚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我的手机放在办公桌上,我就猜到,家里出事了,我要领手机先回家。班主任跟我说完后,我很淡定,简单收拾了行李,买车票,转四趟车回了老家。一路上,我都冷静得像个上帝视角的录像机,看着自己坐在班车里,看着路过的车,看着高速路上铺的金黄色的晚霞。直到看见太奶奶的棺椁,我才反应过来,我失去了一位亲人。那个永远护着我,每次回家都给我炖土鸡蛋、红枣汤的太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可对着遗体,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我妈一直掐我,她说,我太奶奶生前对我最好,别人可以不哭,我必须哭。我跟我妈说,太奶奶89了,是喜丧。我妈问我谁说的,我说,太奶奶自己说的。”

我轻咳了两下,刚刚强行吸的几口烟让我咽喉很不舒服:“我觉得,人是可以预感到自己死亡的。我最后一次见太奶奶,赶上村口一个老爷爷下葬。太奶奶说,88了,喜丧。我问她,人死了,哪来的喜。太奶奶说,你还不晓得。人老了,就要走。不然,累自己,也累后生。人呐,能在意的人数是有限的,我们老人家走,给你们年轻人心里腾出位置。你说,是不是喜事。等哪天我走了,你也可以当喜事看,说明老天爷告诉我,该给那个人腾位置了。”

李乐:“那个人是谁?”

我没想到李乐会问这么无解的问题,随口回答:“你。”

李乐:“我可不给你炖汤。”

王骏一:“我还是不明白,你太奶奶去世,跟你的成绩有什么关系。”

我:“因为要参加文理分科考试,我没能等到太奶奶下葬,就先回学校了。你还记得吗,我们分科考试数学试卷倒数第二题,很难,但是这个题型有模板。考完对答案的时候,我发现全宿舍只有我不会做。原来我回家的那两天,数学老师带其他同学着重复习了几个题型,其中就有这题。那题15分,如果我没有回去参加葬礼,就进宏志班了。”

李乐:“那你也遇不到我们了。”

我:“对,这就是命运。”

王骏一:“现在让你重新选一次,做对那道数学题进17班,和回去见太奶奶最后一面,二选一,你选哪一个?”

我:“回去见太奶奶最后一面。”

这时,王骏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你们先聊,我接个电话。”

李乐和我一起坐到管子上,脚从人字拖里伸出来,踩在管子上,手搭在膝盖上,指甲剪得很干净。这时的她像一碗透明的白凉粉,加了蜂蜜那种。

她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命运对你特别不公平?”

我点点头:“嗯。”

李乐:“你太贪心了。”

我:“我没有。”

李乐:“你就是既想进最好的班,也不想亲人离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太奶奶晚一天走,想回去见太奶奶,你就要放弃整场考试?”

可能,就算我在教室里,老师讲那个题型时我也会走神。我和我妈一样,习惯在遇到问题时,找一个原因,把责任都往外推,以求得内心的自洽。

很不幸,我妈分析的可能是对的,她找到了源头,我现在才明白。

赣州亚热带季风的气候,让夏季显得漫长,入秋后,依旧有几波高温天气反复。好在蚊子不会随着气温反复,屋顶白日的余热被风慢慢搜刮,配上夜色凉的刚刚好。

李乐仰头看着月亮,眼睛清澈得像是覆了一层水,一束月光照进去,就会荡开涟漪。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那种清澈的感觉,来自她的眼睛。

我看了看天空,远没有她眼中折射的那样美丽。学校建在章江新区,周围都是新楼盘。每当夜幕降临,工程车载着黄土和建筑废料围着学校绕圈,车斗里的土和车轮掀起的灰就罩住了整个学校。

月光下的李乐察觉到我盯着她看,转过头:“还有,你的认真,表演性太强了。课间背单词的时候,你根本不专心。”

我:“我很认真啊。”

李乐:“你不是一直看着我玩谁是卧底?”

我:“你玩游戏都不专心,还偷偷看我?”

李乐:“要脸吗?是你一直看,我偶尔瞥一眼就发现了。”

可能,她就是太奶奶说的“那个人”。

之前,我只看到了失去的15分,没有看到靠近的李乐。

我之前一直错了,因为有李乐,就算高中有月考,也依然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第三场

第二次月考过后,是家长会。

我和我妈打了个电话,问她来不来。

她说,餐馆周末本来就忙,老板不给服务员假。我爸厂里最近订单多,要加班,抽不开身。另外,广州回赣州,坐火车要7个小时,太麻烦。最后说,我的成绩退步,希望我能尽快找到原因。

翻译一下就是:想来,但得给你挣学费。我和你爸都不容易,你最好心里有点数,努力学习,考好一点。

家长会那天,我吃完早餐就去操场跑步了。路过校门口时,看到一整条路都被私家车塞满。前几天我看到一个新闻,标题是《2013年,全国汽车保有量1.37亿辆,平均10个人拥有一辆车》。我们村人口200,却只有2辆车。

路上时不时有穿着赣州中学校服的学生,牵着家长的手,介绍学校。

红墙尖顶,钟塔绿坪。整齐的绿化,丰富的食堂。毗邻赣州最漂亮的中央公园,身后是现下最贵的楼盘中航。这样的学校很难让人不去炫耀,如果我父母来开家长会,我也会这样介绍一番。

跑完步回宿舍的路上,我碰见了王骏一,他低头玩着手机,手里提着可乐、酸笋、海白菜。

我问:“你怎么没去教室?”

王骏一:“我家长没来。”

果然,王骏一和我做同桌,就是因为我们相似。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不咱们打篮球去吧。”

王骏一对其它活动都没兴趣,唯独篮球,不吃饭也要多投几个篮。他打篮球的核心目的不是进球,而是帅气,所以练的招式实不实用不管,帅就完事了。

我们在教学楼旁的篮球场单挑,王骏一的动作轻飘飘的像个女生,我连续盖了他好几个帽。

打到接近12点,我看到李乐和她妈妈从教学楼出口走出来。她妈妈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披着长发,隔得太远,没看清有没有化妆,但从身形举止依旧可以看出家庭条件不错,保养得当。

王骏一从我身侧绕过,一个上篮,进了,球砸在我头上。

他得意地朝我倒竖了一个大拇指。

我晃晃脑袋:“累了,吃饭去吧。”

王骏一抱着篮球,去1号超市买了几瓶饮料和一堆零食:“走吧,回宿舍吃,今天食堂肯定很挤。”

我说:“行,一共多少钱,AA吧。”

王骏一挥挥手:“不用了,我请。”

我:“不行,父母挣钱都不容易,一码归一码。”

王骏一:“那下次你请我。”

我:“也行。”

我抓起可乐喝一口气了半瓶。我一直觉得,打完篮球之后花3块钱买的那瓶可乐,第一口值3块5。剩下的,每多喝一口,嘴里的甜腻就倒扣1毛。

等周日晚上再回到教室时,教室里多了一台饮水机和一个书柜。

李乐和王骏一都还没到教室,我问周琪:“教室怎么多了台饮水机和书柜?”

周琪:“家长会上大家出钱买的呀,你不知道吗?”

原来,周末的家长会通过了两项重要决议。

 

1、鉴于19班是文科班,需要丰富阅读量,了解时事。由班主任提议,参会家长自愿出资,成立了“班级图书基金”。用于每月班级订购杂志、图书。

2、天气转寒,教室仅有的一台饮水机热水供应不足,由多位家长自愿出资,增购一台即热式饮水机。

我:“咱们班同学家里都这么有钱吗?”

周琪:“对啊,你不知道吗?我们班,除了考进来的,还有一些是花钱买进来的。”

这样的操作每个重点中学都有,有些地方叫“借读费”,有些地方叫“学位费”。

周琪为人热情,跟大家都熟络,消息自然灵通一些。在她的简略介绍中,我大概知道了班级部分同学的家庭状况。

班长的父亲是赣州南部某县的林业龙头企业董事长,坐在前排的某位女同学,父亲是某县卫生局局长,那位被王骏一吐槽天天穿名牌的男生,家里是开装修公司的。

周琪自己家做建材生意,李乐是双公务员家庭,父亲在税务局,母亲在出入境。

我:“我坦白,我是双农民工家庭,我爸在工厂,我妈在餐馆。”

周琪:“学校也看成绩的,跟这些没关系。”

我:“我成绩也垫底。”

周琪:“你底子好,努努力就起飞了。”

我忽然觉得在这个集体中有些格格不入。或许我应该让我妈来参加家长会,再从我的生活费中扣100,放入班级图书基金。

我讨厌这种被动的施舍,尽管周琪说整个筹款流程是保密的,会后各位家长直接交到班长手里,不记名,由班长统计总数。

图书基金成立后,班上定了很多杂志……

最受欢迎的那些杂志,常常还在上一个人手里,后面就已经有三四个人预定了。我都是等到最后一批再看,我总觉得,自己没出钱看杂志已经是占便宜,再抢别人前面就是耍流氓了。

杂志中有两个栏目最受同学们欢迎,一个是开头的编辑部神回复,另一个是结尾的“in生活”,两个栏目都带有段子性质。在手机上交,信息闭塞的高中,这两个栏目承包了19班大部分的快乐。

我最喜欢的是封底的专栏。专栏的内容从日常琐事到最近读到的好书,甚至作者自己的育儿经,谈天说地,毫无章法,却异常吸引我。

无知时总是自大。我总觉得,这些东西,我也能写。但真正刺激我写作欲望的,是另一本杂志。

某个百无聊赖的晚自习,我拿起一本杂志回到座位,李乐问我:“你要参加新概念吗?”

我:“不是啊。”

李乐指了指我手上的杂志:“那你拿这个干啥?”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下半年的杂志里,每本都有一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报名表。

我问:“是韩寒参加过的那个新概念吗?”

李乐点点头:“对,他是第一届一等奖。”

我:“初中时候,我把他所有书都看完了。”

李乐:“厉害啊,买书得花不少钱吧。”

我:“特便宜,有一次我去网吧,路上看到一本书,封面有张谢霆锋的照片,一时好奇停下看了看。摆摊的大叔说是韩寒,特别火的一个作家。9块钱,字典那么厚。书名叫《韩寒全集》,我看了一年。”

李乐:“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应该买正版。”

在我们镇,连新华字典都买不到正版。我正在努力,成为一个能买到正版书的人。

我指着报名表想换个话题:“你看,这里说,学生如果通过了初赛去上海参加复赛,可以报销交通费。那不就等于公费旅游吗?”

李乐:“这么好,那你赶紧参加。“

我:“如果我过了初试,带你去上海旅游。”

李乐:“你肯定能过。”

我:“作家都有个笔名,我要不要也想个笔名?”

李乐:“行啊。”

我:“要不就叫‘专一’吧,提醒自己,专心致志把写作这件事坚持下去。”

李乐:“专一?我看你是专三千吧,指不定哪天就变卦了。”

我:“专三千,还挺顺口的,就用这个吧。”

说完,我把杂志塞进课桌,掏出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准备写稿。

天台那晚后,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观察李乐。

她指甲那么干净,是因为她想问题时喜欢咬指甲,数学晚自习,她把左手大拇指咬干净了;她今天早上穿的是一双棕色的小牛皮鞋,跑操的时候换成了一双紫色的运动鞋;最近她和同桌周琪不那么亲密了,晚自习改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走了;她喝的牛奶从纯牛奶变成早餐奶了;昨天下午她在饮水机前等了很久的热水,估计是来姨妈了。

晚自习,她找王骏一借手机,聊了一节晚自习的QQ。还给王骏一时,我借口说想给我妈打个电话,拿到了王骏一的手机。

我走到操场上,打开QQ,还好,只退出了登录,但自动记住了密码。我登上她的QQ,看到一个热血风的动漫头像,信息框显示发来的最后一句是:“宝贝,下次聊。”

我没有点进对话框,直接退出登录,把密码删了,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妈,最近怎么样。”

妈:“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就是你爸,总上夜班。”

我:“你让他别上夜班,伤身体。”

妈:“上夜班每天多10块钱。他那个脾气,谁劝得动。”

我:“……。”

妈:“赣州马上降温了,注意保暖。”

我:“好。”

妈:“秋衣秋裤记得穿上,不要逞能耍帅。”

我:“知道了。”

妈:“还有,在学校,有集体活动多参与,要交钱的及时说,不能占别人便宜,也别拖人家后腿。”

我:“好,我知道,钱够用。”

妈:“那先这样,我这边来了两桌客人。”

电话那头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我挂断了。

回到教室,把手机还给王骏一后,我魂不守舍,在黄色封面笔记本上乱涂。

我戳了戳王骏一:“你有喜欢的人吗?”

王骏一:“有啊。”

我:“如果你知道,你喜欢的人有男朋友怎么办?”

王骏一:“她有没有男朋友,跟我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

我:“王大师,我悟了。”

王骏一:“滚去读书,别影响我刷贴。”

事实上,除了武侠小说和禅宗故事,现实中从来不存在顿悟。当天晚上,我还是因为这件事,失眠了。

我在上铺辗转反侧,下铺的同学受不了:“哥,都晃两个小时了,还没结束?”

我立刻躺平,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他是个怎样的男生?是我们学校的吗?我有没有见过?以我的身高,打架我是肯定打不过的。成绩,大概率也比我好吧。他们在一起多久了?那个天台会不会就是他们约会的秘密基地?李乐是不是每天早上都给他带牛奶?

入睡的前一秒,我想起了老王第一节课上说的那句话:“这么美好的姑娘,不知道便宜了哪位臭小子。”

第四场

自从知道李乐有男朋友后,我再怎么假装正常,都有些不自然。

我想接近,但所有的行为都在逃避。

我试图通过写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决定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

在我的想象中,当我通过初试的那一刻,我就有勇气对李乐说:你能便宜便宜我吗?

周六拿回手机后,我自己去学校书店买了那本杂志,翻到报名表那一页拍照发了一条说说:我要去上海公费旅行。

一分钟后,同村的小辉给我评论了:我去年过初赛了。

小辉是我发小,住我屋下头。他爸是个有些理想主义的文艺青年,一屋子的旧书,还有一个古老的录音机,挂式空调那么大,里面可以放磁带,全都是BEYOND的歌。

我和小辉离得近,夏天暑假晒谷子时就窝在一起,一边听BEYOND,一边看《故事会》,每看完一篇,就去翻一遍稻谷。小学加初中的暑假,我俩把一屋子的书都翻烂了。5年级,我们一起参加过学校举办的作文比赛,他拿了二等奖,我拿了三等奖。

不过他除语文外的科目都不行,中考勉强过了普通高中录取分数线,考进县城4中。我去赣州读高中后,我爸用所有的积蓄在镇上买了套房子,离开村里,和我妈去广东打工了。搬家去镇上后,我和小辉就没再联系。

我立刻给他打电话:“小辉,去年你去复赛了吗?”

小辉:“没去。”

我:“为什么不去?”

小辉:“没钱买车票。”

我:“学生不是可以报销交通费吗?”

小辉:“我没读书了。”

我:“什么情况。”

小辉:“我们村二癞子搞传销那事你知道吧。”

我:“听我妈提过,听说也拉我们家入过股。我爸说我读书钱不够,就没入。”

小辉:“我爸入了,攒的钱都投进去,跟他去了广西。去了才知道是传销,一个人逃出来,流浪到湖南报警,才回的家。”

我:“人没事就好。”

小辉:“人是回来了,精神状况不太好,干不了活。我想着反正继续读下去也就考个大专,干脆就出来打工了。”

我:“你现在在哪里?”

小辉:“在汕头,一个电子厂。”

我:“那你还写东西吗?”

小辉:“偶尔写,你现在怎么样,怎么突然想参加这个了?”

我:“感觉自己能写点东西,想试试。”

小辉:“加油,我这有个写手群,我拉你进。大家都挺热情,写东西有什么问题可以发里面。”

我:“好。”

在创作中,很快进入了11月。截稿日期快要到了,我虔诚地用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字,重新誊写了一遍,买了张邮票,把文稿寄往上海。

11月是脐橙采摘的时候,作为赣南唯一拿得出手的特产,脐橙在我们班上泛滥成灾。

原因有2个,根本原因是阿飘关注大家成绩的同时也关注大家的身体,强调课间可以适当补充营养,比如牛奶和水果。有了班主任的允许,大家都把水果和牛奶往教室带,有些女同学,嫌每天带太麻烦,直接在周日返校时,让老爸一箱一箱往教室搬。

其次,班上很多同学的父母自己开公司,年底需要送礼给客户,会买比较多的脐橙。很多政府部门、事业单位,为了支持本地农业,这个阶段发福利也都是发脐橙。

于是,在这个时候进入19班,你会觉得自己进了赣南脐橙展销会。

吃脐橙很快就取代“谁是卧底”,成为了课间最主流的活动。下课铃一响,就有同学从桌子里抽出一张A4纸垫上,拿出水果刀,熟练地把脐橙切成8瓣,再分给大家。

我们这一块,负责分发脐橙工作的是周琪。过于热心的她,常常切了10分钟,自己一块也没吃。

那天,我去周琪桌上取脐橙,我看上的那块,李乐恰好也看上了,我们同时出手,两只手尴尬地碰在一起。

我把手缩回来,说了句对不起,马上拿另一块走了。

跑操解散后,李乐和我一起上楼梯,她喊我:“曾小千。”

她很少叫我全名。

我转头:“怎么了?”

她:“我怎么感觉你刻意躲着我?”

我:“有吗?”

她:“有。”

我:“可能我最近写东西写懵了。”

她:“神经。”

通过我的观察,李乐在学校没有和任何男生有亲密接触,所以她男朋友肯定不是本校的,我松了一口气。可转念一想,不在一个学校还能坚持,那不就更说明情感稳定?

也许是李乐那天在天台把我说透了。摆脱太奶奶的影响后,我后面几次月考的成绩都回到了20名左右的水平。虽然离学号还有一定距离,但比前两次好了不少。

班主任和身边的同学,对我也有了新的评估,我的水平,就是中游水平。

高二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我回镇上过了一个并不快乐的寒假。

跟别人谈恋爱的李乐,遥遥无期的新概念初赛结果,乏善可陈的成绩排名。

王骏一整个假期都没有发动态。李乐发了条和朋友一起吃炒酸奶的说说,不知道是不是和那个叫她宝贝的人一起吃的。

小辉来镇上赶了几次集,我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小辉说:“有,原来的高中同学。”

我:“你追她了吗?”

小辉:“辍学后就没联系了。”

我:“那说明你不够喜欢。”

小辉:“怎么,有喜欢的姑娘了?”

我:“嗯,坐我前面一个姑娘。”

小辉:“趁着在学校,认真追一下。”

提起李乐,我就想起她QQ上的男友,我不想再继续聊这个话题:“我寄给新概念的那篇稿子你看了吗?”

小辉:“看了。”

我:“实话实话,你觉得怎么样。”

小辉:“很不错,你是怎么寄过去的?”

我:“抄写一遍寄过去的。”

小辉或许是想起了我的字,沉默了一会儿:“嗯,等结果吧。”

新年过后,进入了高二下学期。寒假的长度刚刚好,可以在跟父母翻脸前离开,又可以在思念成疾前见到想见的人。

李乐一身新衣,添了条红色围巾,周琪带来了一个热水袋,王骏一换了个新眼镜,只有我一成不变。

我妈说要给我买过年衣服,我听着家里卫生间和厨房两个为了省水费正在滴水的水龙头,说:“不用了,这衣服还是新的。”

上午在教室走完报名手续后,大家就各自回宿舍收拾床铺了。

我刚从蛇皮袋里把棉花抱出来,QQ班级群冒出一条通知,周琪问,有谁去唱K。李乐在后面跟了个:我。

我问王骏一:“唱K你去吗?”

王骏一看了眼群:“你想去就一起呗。”

我把棉花扔到床上,拿起手机在群里回复:我。

一行人十几个,在校门口集合。下午送学生返校的私家车散了不少,我们在公交车亭等车。

建在新区的学校就是这么扯淡,上万名师生,全靠一条28路公交通往市区和火车站。可学校交通不便却是无数家长心中的优点——因为这样学生就只能呆学校认真读书。

开学第一天,返校的28路基本是满的,我们坐的反方向,空空荡荡。

上车时,李乐先上坐在后排外侧,我路过时想坐里面那个位置,李乐的腿往外移了点。

我正要进去,王骏一坐在最后一排朝我招手。我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坐在了王骏一旁边。

唱K要去南门口老城区。国光超市对面有一排老旧的KTV,麦克风常常失灵,沙发边缘已经被坐的包浆,一水的霓虹灯招牌,好些灯管已经坏了,一到晚上没有一家店名全亮的。门口标配几个磕瓜子聊闲天的大妈,见到成群结队的小年轻就问一嘴:“唱歌吗?小包只要60。”

这些KTV的名字都很有年代感:月亮湾、喜洋洋、好莱坞……

28路公交车的站台就在这排KTV的前面,所以,尽管我没去过,但每次等公交车都要在门口站上几十分钟,对那块地方也算熟悉。

周琪带我们进了其中一家,通过大厅亮色的马赛克瓷砖,还依稀可以窥见这里昔日的繁华。

一进包房,我和王骏一就找了个角落坐下。

其他人从苏打绿的《小情歌》唱到五月天的《恋爱ing》,从陈奕迅的《十年》唱到周杰伦的《稻香》。

很快,周琪发现王骏一和我一直躲在角落摸鱼,就带头起哄,要求我们必须一人来一首。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王骏一:“我没唱过K,我们东山坝没这玩意,你点一首吧。”

王骏一收起手机,接过周琪手里的话筒。

我松了口气,朝王骏一竖了个大拇指:”兄弟,牛……”

话还没说完,王骏一说:“曾小千说他一个人唱两首,把我那首也包了,大家掌声鼓励。”

包厢里所有的人开始鼓掌起哄。

我脑袋一片空白,初中时期非主流肆虐各大乡镇,我常听的那些洗剪吹歌曲,在这种场合,实在开不了口。更糟糕的是,这是我第一次进KTV,一嗓子出去是什么效果,我心里没数。

如果李乐不在现场,我硬着头皮唱一首也就应付过去了,但是李乐正在鼓掌看着我。没有一个17岁的少年可以接受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丑,还是当众出丑。这等同于接受宫刑。

王骏一把话筒塞到我手里,周琪把我带到点歌台旁边。我心一横,咬咬牙,大不了就唱一首《心痛2009》,从此与在座各位同学相忘于江湖。

点歌台屏幕有延迟,我按手写输入,点歌机把歌星按字母排序了,我看到B开头的歌手,忽然想到了BEYOND。

那些和小辉在村里晒稻谷的夏天,像波浪一样盖过初中的非主流岁月,黄家驹熟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我唱了两首,一首《海阔天空》,一首《真的爱你》。

那天,我借着BEYOND对李乐用粤语说了四句: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

这是首唱给母亲的歌,但我想说的只有这一句。

因为没人听得懂粤语,麦克风又美化了嗓音,两首的效果居然都还不错。

总算蒙混过关,我拉着王骏一,借口宿舍搞卫生提前退场了。再待下去,就是心痛2014了。

王骏一:“看不出来,高手啊。”

我:“你他妈的差点搞死我。”

王骏一:“唱这么好,虚什么。”

我:“我就会这两首。”

第二天早读,李乐对我说:“昨天唱的粤语歌不错,你以前在广东读过书吗?”

我:“没有,跟一个在广东打工的朋友学的。”

她:“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我:“除了英语,都写完了。”

她:“老王没骂你?”

我:“我跟他说被我侄子丢火盆里了。”

她:“这理由他能信?”

我把手机里那张英语寒假作业在火盆里烧了一半的照片给她看:“事实就是这样。”

她拿着我手机,左右滑动了一下,看到了我拍的老家房子:炊烟袅袅,门口家人晒着太阳烤火,几只鸡在地上叨散落的谷粒。

她眼里闪着光,问:“这是你家吗,世外桃源的感觉,好想去住。”

我感觉有些被冒犯,可能就像王骏一看其他很多男生不爽一样。对方只是很正常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但我依旧会多想。

那地方不是世外桃源。因为夏天需要通风,所以窗户只能用塑料薄膜覆盖,冬天风大,一整晚都是风吹塑料薄膜的声音。没有洗手间,房间里放个尿桶,满屋子都是辣眼睛的氨味。没有热水器,刚炒完菜的大锅,涮涮就用来烧洗澡水,烧开后还能看见表面浮着一层五彩的油膜。

我爸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走出这个“世外桃源”。

我笑着点点头:“高考完,带你去体验一下。”

她:“一言为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KTV事件后,班上很多同学都对我更热情了些。我好像也更加完全地融入了这个集体。

开学后不久,新概念作文大赛初赛结果出来了,我在A组找了5遍,确定没有入围后,决定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拿回手机后,我给小辉发了个信息:“没入围。”

两分钟后小辉回了一句:“建议你下次投稿,打印出来投。你那个字,确实有点影响阅读。”

一个坏消息通常伴随着一个好消息,高二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我考了全班第15名。虽然还是没追上我的学号,但已经是分科后历史最佳了。

为了庆祝进步,当天晚上我奖励了自己一瓶酸奶,和一包海白菜。

我和李乐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似乎从朋友,变成了好朋友。

这一切,都要感谢命运。

第五场

本来,在那次“世外桃源”后,我清醒了不少。我跟她可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样的误解和芥蒂在未来只会越来越多。

可不久后的一场雨,让爱意冲破了所有的阻碍,让我这个小镇青年彻底放下了城乡偏见,一头扎进了爱情的苦海。

李乐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倡导极简,拒绝一切麻烦的事情,比如说带伞。

而我因为从小生存环境恶劣,只能处处谨慎,未雨绸缪,比如说每天都在书包侧面放一把伞。

那个学期的第一场雨下得很突然,下晚自习前还好好的,一打下课铃,就开始下雨。

班上一大半的人都没有带伞,当然也包括李乐。

男生宿舍就在教学路对面,不少男生顶着书包就跑回去了。但女生宿舍穿过男生宿舍还要往左边走一段路,很多女生只能在教室里干等着。

李乐问周琪:“你带伞了吗?”

周琪:“我也没带。”

李乐看到了我书包侧边的伞,但她没说话。

我在座位上纠结了2分钟,鼓起勇气说:“李乐,我送你回宿舍吧。”

李乐背起书包:“走吧。”

回女生宿舍有2条路,一条是刚才说的穿过男生宿舍左转,另一条是从教学楼右边绕过男生宿舍,走食堂门口的马路回。

后一条路比前一条路远了大概几百米,我选了后一条。

李乐:“这么冷,怎么不走男生宿舍那边?”

我就是想路远一点,多走一会儿。

我:“没反应过来,我平时都走这条路。”

李乐:“你这次考得还不错。”

我:“瞎猫碰上死耗子。以前英语阅读理解能对一半就不错了,这回英语阅读理解全对。”

李乐:“你英语确实得好好补补了,还有字得练练,不然文综扣分很多。”

我:“要不我们一起练字吧。”

李乐:“我的字又不丑。”

我:“那我练字和做英语阅读理解,你和我一起练英语阅读理解,每天互相打卡。”

李乐:“可以啊,谁缺卡就给对方买一瓶酸奶。”

我:“没问题。”

走到食堂门口时,风变大了,我把伞往她的方向倾斜,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我发誓,除防止她淋雨之外的,我没有一点别的想法。但它发生的那一刻,所有龌龊的场景都涌进了我的大脑。我赶忙换了只手撑伞,她红着脸往外挪了挪。

我才发现,李乐算是身材不错那一种,宽大的校服也盖不住正在发育的线条。少年们都顾着看脸,饱经风霜的老王早已看透了本质。

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话,在女生宿舍门口,几对情侣在拥抱分别。男生宠溺地说:“晚安,宝贝。”

女孩小跑进女生宿舍,回头说:“晚安,亲爱的,明天见。”

我腻得像一口气喝了一瓶1.25L的泄气可乐,转头对李乐说:“早点休息。”

李乐:“你也是。”

第二天,我买了练字的字帖,对李乐说:“我开始了,你小心今天欠我一瓶奶。”

下午我看到李乐桌上也多了一本一样的字帖。

我问她:“你不是说你不用练字吗?”

李乐:“我喜欢,你管我?”

共同话题是促进关系的良药。我们每天多了一个共同的话题,关系也亲密起来。

更巧的是,那次下雨后不久,赣州进入了梅雨天气,常常一下就是一周,我们就养成了一起下课的习惯。

我们约定,中午下课后,推迟20分钟走,用来练字。晚自习下课后推迟15分钟走,用来对英语答案。

中午刚下课是学校食堂最挤的时候,推迟20分钟去,刚好可以不用排队。

自从每天中午推迟下课后,我才发现,学校里很多小情侣都这么干。我和李乐每天都能遇到一对女生,一个假小子类型,一个小家碧玉,牵着手路上打打闹闹,在食堂打一份饭两个人吃。

我们最常去的是2楼左边的食堂,种类比较多,除了统一的饭菜,还有很多单独的小铺。有一个赣县阿姨开的瓦罐汤窗口,和一个瑞金大叔开的盖浇饭窗口。

我们每天中午,都点一份瓦罐汤。她最喜欢的汤是香芋排骨,我最常点的是生地排骨。

我并不喜欢生地,点它是因为招牌上写着,生地排骨汤的功效是清热解毒。那阵子我一直长痘,对一切标榜清热解毒的东西着迷,尽管它们每次都让我失望。

我很喜欢跟她一起吃饭。她吃任何东西,都会给你一种很好吃的错觉。

我是个吃饭很慢的人,每次她吃完都要等我。而别桌都是男生一脸宠溺地看着女生细嚼慢咽。

那阵子,我的成绩还不错,起码我自己这么觉得,稳定在10到20名之间。

一切看似在往看起来美好的方向发展,但一个问题依旧时不时跳出来困扰我——李乐的男朋友到底是谁?

我弄清楚这个问题那天,是语文老师的生日。

语文老师是一位温柔的中年女性,讲话轻声细语,做事润物无声。在她的课上,我常常打瞌睡,但她的解决办法是,走到你身旁,提高音调讲几句话。当然,她能成为我最喜欢的老师,也不仅仅因为这些。我一直认为,整个高中生涯,只有语文老师真正能体会到我的纠结与踌躇。因为,年过30的她,和17岁的我一样,还在长青春痘。

对于一个三十多岁还在长青春痘的人,每个人应该给予她无限的温柔。我可能在30岁面临同样的境况,希望别人能善待我。

那天语文课前,班长在讲台上让大家安静,并宣布:“今天是语文课,等下我喊‘起立’,大家一起说,祝老师生日快乐。”

语文老师穿了一件新的驼色外套,微笑着走上讲台,插好U盘准备打开PPT上课。

因为我们班老师都很随和,除了看到大家无精打采,想让大家起立醒醒神以外,基本不喊上课,大家也不用起立回“老师好”。

今天也一样,语文老师略过了这个流程。

班长眼见PPT就要打开,计划要落空,自己站起来强行喊了句:“起立。”

所有人站起来:“祝老师生日快乐。”

语文老师抬起头,眼眶红了:“谢谢各位同学,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大家稀稀拉拉坐下,等着语文老师撑着讲台缓和情绪。我眼见气氛有点怪异,喊了句:“要不我们给老师唱个生日歌吧。”

这时身边的周琪和王骏一起劲了:“老师,曾小千要给你唱首歌做礼物。”

我当场石化了,一切又回到了在KTV里被王骏一支配的恐惧。

接着,那天在KTV的同学开始起哄,最后全班人开始起哄。

语文老师见群情激愤,平时与我关系也不差,就点名:“曾小千,那你唱一首吧。”

我扭捏地站起身,班上所有的目光投向我,李乐侧身,捧着一张笑脸看着我。

小丑终究是我自己。

没办法,故技重施,BEYOND救场,我说:“一首《真的爱你》,代表19班,献给我们最爱的语文老师。”

 

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

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

纵使啰嗦始终关注 

不懂珍惜太内疚

……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

教我坚毅望着前路

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

没法解释怎可报尽亲恩

爱意宽大是无限 

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

唱最后一句时,我看着李乐的眼睛。她没有回避,我也没有从里面找到答案。

那天晚自习下课后没有下雨,但我还是送她回了宿舍。

李乐:“你唱BEYOND的歌真的挺好听的。”

我:“最后一句是给你唱的。”

李乐:“切。”

我抽出书包侧面的雨伞,当麦克风,唱了最后一句:“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

李乐:“说爱还需要被允许吗?”

我:“万一人家有男朋友呢?”

李乐:“那就憋着。”

我:“你有男朋友吧。”

我们走到食堂门口,往前是女生宿舍,往左是男生宿舍。

李乐:“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上次瞥见你跟一个男生聊了一晚的QQ。”

李乐:“哪次?”

我:“你借王骏一手机那次。”

李乐笑了:“你有病啊,那是我表姐。”

我:“那明明是个男生头像。”

李乐:“你没看过《火影》吗?那是宇智波鼬,我表姐的男神,她不仅用他做头像,她还用他做抱枕呢。”

我:“好吧。”

李乐:“这个问题你是不是憋很久了?”

我:“没有,就刚好想起来顺口一问。”

李乐:“吃醋了就直说。”

我:“我就是怕挨打,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每天和别人的女朋友一起下课。”

李乐:“现在确认了?可以肆无忌惮了?”

我:“肆无忌惮倒不至于,可以早点休息了。”

快到女生宿舍门口时,阿飘迎面走来,我赶紧低头想扭头跑,李乐大方地喊了一声:“老师好。”

我硬着头皮喊了句:“老师好。”

阿飘:“你怎么跑这边来。”

我指了指食堂侧门:“我来买点宵夜。”

阿飘:“晚上饿了,喝点热牛奶或者吃个苹果,别吃那些太难消化的。”

我:“谢谢老师。”

第二天,我和李乐去吃午饭。

她美滋滋地喝着自己的香芋排骨汤,我看着实在忍不住:“李乐同学,我可以喝一口你的香芋排骨汤吗?”

李乐:“不行。”

我失落地低下头。

李乐把嘴里的骨头吐出来:“除非你也让我喝一口你的。”

我把漆黑的生地排骨汤推到她面前:“随便喝。”

第六场

可能是因为太过美好,高二下学期过得很快。随着我和李乐的关系越来越好,我才感觉我真正爱上了这个集体,这个校园。

教学楼的天台、小操场的单杠、食堂门口的花架、足球场的草皮,每个留下我们足迹的地方都变得可爱。

唯一感觉有些不对劲的,是王骏一。他好像与我越来越疏远。也许是我的错觉,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怎么合群的人。

高二的暑假很短,马上进入高三,学校顶着被教育局查的压力也要补课。

2014年7月,韩寒拍的第一部电影《后会无期》即将上映,前期的宣发铺天盖地。朴树的一首《平凡之路》甚至要盖过电影的风头。

我单曲循环了一星期,终于得以保证下次去KTV时还有一首能拿得出手的歌。

电影首映日是7月24日,星期四,刚好那天下午第一节课是自习。我决定,为了韩寒逃课。

我跟李乐说了我的计划:我们12点下课,午休时间到2点,下午第一节课逃课,下午第二节课上课前,也就是2:50之前回来就行。买12:30的场,2:14散场,前后各留半小时左右打车来回。

计划很精准,就是时间太紧。

李乐说:“行,我们一起去吧。’

我:“被抓了怎么办?”

李乐:“就说身体不舒服,去校医室了。”

我:“走。”

我问王骏一:“你去吗?”

王骏一:“去。”

这让我很意外,他平时对文学和电影丝毫不感兴趣,居然愿意跟我一起去。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我们三个人立刻冲出教室。在学校门口拦了一辆的士,直奔电影院。

万盛是一个神奇的商场,除了顶上的电影院和负一层的商场,其它地方都冷冷清清。三个人饿着肚子,本来想先吃点东西,结果发现只有一个超市。王骏一跑去超市买了一大包零食,几个人急匆匆跑到检票处。

电影的情节很简单:三个人一起出发,送其中一个朋友去远方任教,然后一路相遇,一路走丢。

人生无非两个选择,告别或者告白。

电影我看得很不认真,中间很长一段我都在看李乐。

唯一记住的是,韩寒把王珞丹拍得好美,和李乐一样美。

电影刚结束,我们跑步下楼,王骏一拦下一辆出租车,冲上副驾,把零食丢到后排:“师傅,赣州中学,麻烦开快一点。”

在车上我问李乐:“你觉得怎么样?”

李乐:“很好啊,幽默又有深度。”

我:“你最喜欢哪句台词?”

李乐:“有时候,你想证明给一万个人看,但最后你发现只要有一个人懂就够了。”

我:“我最喜欢那句,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

李乐:“那你是放肆还是克制?”

我没回答,戳戳副驾驶王骏一的肩膀:“你呢,最喜欢哪句?”

王骏一说:“告别的时候还是要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就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就是最后一眼。”

我们赶上了第二节课,逃课也没有被发现。

看完《后会无期》后,我们就彻底进入了高三的状态。新课都已经学完,剩下的就是重复多轮的复习。考试从月考变成周练。语文、数学、英语、历史、地理、政治,6门课,刚好周一到周六每天下午考一门。

高强度的学习容易让人暴躁,而我也一直在纠结,面对李乐,我是该放肆还是该克制。

高三学业为重,我们不再一起吃饭,只剩每天晚上下课后一起回宿舍走一段路。

小情侣们都一起走到女生宿舍门口再分开,我每次都在食堂门口就和李乐分开。

有天晚上我问李乐:“你有想过未来想过怎样的生活吗?”

李乐:“和喜欢的人,在喜欢的城市,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养一条金毛。下完班两个人一起遛狗,周末带狗去郊游。”

我:“听起来就很幸福。”

李乐:“你呢?”

我:“我还不知道,我爸从村里走到镇里,我先从镇里走到县里吧。”

李乐:“你现在已经在市里了。”

我:“也对。”

可能是我不够用功,也可能是其他人太过用功。进入高三后,我的排名又掉出30名开外。我感觉脑子就像断了根弦,再也续不上了。

在雪花一样的试卷里,我们进入了11月。

教室又到了切脐橙的季节,只不过,大家更讲究效率,不再有专人切好给你吃,要吃的自己剥。

周琪边剥脐橙边问李乐:“我们两个生日接近,要不然一起过吧。”

李乐咬着牛奶吸管:“可以啊。“

我问李乐:“你生日啥时候?”

她说:“12月12日。”

我决定送她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

进入高三后,《看天下》变得更加抢手,压抑的生活需要新鲜的段子续命。

其中一期杂志介绍了一款装着星河的棒棒糖。班上的女生奔走相告,大有谁送我这片星河,立马就以身相许的趋势。李乐和周琪也翻到那页,讨论了好几次。

我记下了棒棒糖的品牌,决定在她生日那天送她一篇文章和一盒星河棒棒糖。

周日拿回手机后,我查了一下那个棒棒糖,是个美国品牌,只能代购,500多一盒,基本上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

我带上银行卡,去超市旁的自动取款机查询余额,还剩1000块,下个月我爸还会给我打600,这么一算,也够。

我挑了一家靠谱的店铺,加入了购物车,正要付款,小辉拉我进的那个写手群冒出一个消息通知:靠,这也太浪漫了。

我点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作者写了篇以自己和女朋友为原型的短篇,发在一本杂志上,在女朋友生日那天,这个作者把那本杂志送给了女朋友。

这是比单纯送一篇文章更好的方案。

我在群里询问:各位有杂志的投稿渠道吗?我女朋友12月过生日,我也想这么来一个惊喜。

大家纷纷把自己知道的杂志投稿邮箱发在群里。

几分钟后,我收到一个好友申请,备注是,某某杂志编辑。

他热情地跟我科普,一般大点的杂志,都提前很久安排版面。现在投稿,想在12月份拿到刊物基本不可能。

不过我运气好,发消息时正好他看见了。他是一家小杂志社的编辑,正好有个小说作者拖稿,可以安排我的稿子。

我连发了3个抱拳表示感谢。

他说,现在由于要走紧急审稿通道,需要交600元的费用,这个钱主要用于编辑帮忙润色稿件,保证上版。

我有些犹豫。

他又发,之后的正常投稿,都是有稿费的。而且你有了发表案例后,再去别的地方投稿也是不一样的。

经过半小时的考虑,我决定放弃星河棒棒糖,花600块钱把写的短篇发表在杂志社,在生日那天送给李乐。

我把稿子发给他后,就把手机上交了。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借王骏一的手机登QQ跟编辑联系。编辑给我提了几个修改意见,我改完一版后,又给他发过去了。

我每天等着杂志寄过来,可一直到12月10日也没等到快递。

12月11号,我再发消息过去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我知道,我遇到骗子了。

棒棒糖和杂志都泡汤了,只剩下一篇文稿。我去超市花1块钱买了一叠信纸,用我丑陋的笔记重新抄了一遍这个故事,放在了信封里。

故事写的是:

年轻的男孩和年轻的女孩相爱了,他们在城市租了个小房子,白天各自上班,晚上一起做饭看剧。

女孩说,等过几年,一定要换个大房子,养一条金毛,名字叫“乐多”,然后我们就天天下班之后就一起吃饭饭、睡觉觉、养乐多。

女孩把男孩带回家,女孩的爸爸要求要26岁之前,要在那座城市买一套100平以上的房子,否则就分手。

男孩努力攒钱,26岁时终于倾其所有,买了一套52平的公寓。女孩的父亲看完后一句话没说,把女孩带走了。

男孩很伤心,继续在这个城市奋斗。可命运并没有眷顾他,他因为状态不好,犯了不少错,被公司开除。

2年后,男孩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他决定把公寓卖掉回老家。

在和买家签合同的时候,他在公寓门口遇到了一只金毛,他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句“乐多”。金毛居然摇着尾巴过来了。

他蹲下来摸了摸金毛,这时候从隔壁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日思夜想的女孩。

原来,女孩用所有的积蓄,在他隔壁买了一间公寓。

最后男孩没有卖掉公寓,他们把房子打通,拥有了一套104平米的房子。

他们结婚,过上了下班后吃饭饭、睡觉觉、养乐多的生活。

12月12日,王骏一请了一天的假,没人知道为什么。

第一节晚自习是老王的,我把李乐带到天台,把文章给了她。

她看完后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们要分开。”

我:“送你的,当然是温暖的结局。”

她:“谢谢,这个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我:“还有一个礼物,本来是准备送棒棒糖的,但是出了点意外,只能寒酸点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口琴,断断续续地吹。

她边听边笑:“哈哈哈哈,依稀能分辨出旋律是《同桌的你》。”

我:“我花一天时间练成这样不错了。”

她拍拍手鼓掌:“不错不错。”

我:“生日快乐。”

她:“谢谢,非常快乐。你什么时候生日?”

我:“我不过生日。”

快乐,就在此刻结束。

我们回到教室后,发现王骏一连人带座位消失了,而我、李乐、周琪桌上,都多了一盒星河棒棒糖。

我问周琪:“王骏一的桌子呢?”

周琪:“上节课,王骏一和他爸爸,还有年级组长,把他的桌子搬到17班去了。”

原来,王骏一的爸爸是市里某国企老总。因为身份特殊,平时工作忙,不常来学校。对王骏一的要求也是,务必要低调。

高三后,王骏一成绩一直没有起色,他爸有些着急,最后阶段,想送去宏志班17班搏一搏。

我想起他和我们一起看《后会无期》时,说的印象最深刻的台词:“告别的时候还是要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就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就是最后一眼。”

可能他早就知道了他爸的打算,只是一直拖到现在才执行。

我坐在座位上,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他欺骗了我,一直以来,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来自小镇,不理解这些城里孩子的举动。我还傻呵呵地劝他好好努力,我还总教育他父母不易。我以为他把我当班上最好的朋友,原来他只是把我当班上最好骗的傻子。我们同样沉默,我们同样躲在角落;他是源自自信的不屑,我是源自无知的自卑。

他跟我根本不一样。阔绰的出手,对学习无所谓的态度,对未来有恃无恐的自信。还有阿飘的特别关心,英语老师的谄媚。

我早该注意到,他的学号50,最后一位,这种学号基本就是周琪说的,花钱买进来的类型。

其实王骏一根本没有骗我,只是我太需要这个班有一个和我一样,从小镇考出来,自卑、内向、成绩一般的朋友。

教室里的人忽然集体抬头看着白板上的投影,我抬头一看,原来老王用教师权限提前查到了这次月考的成绩排名,在几位学霸的怂恿下把成绩投在了大屏幕上。

随着滑块越滑越低,20名,还没看到我的名字,30名还是没看到,40名,还是没有,一直拉到最后,倒数第一。

大多数人可以接受自己不优秀,但决不能接受自己是最后一名。

我还没从刚刚朋友背叛的情绪中缓和,立刻又陷入了新的绝望。

我走出教室,路过17班教室时看到王骏一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我来到办公室,阿飘在座位上改作业,察觉到有人进来,抬头看见了我:“小千,这次成绩看到了吗?”

我:“刚刚看到。”

阿飘:“还有半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老师,我想换座位。”

阿飘:“没问题,你跟同学商量好,跟班长报备就行。”

我:“王骏一去17班了,我再跟谁换都要让其他人一个人坐,我想申请坐讲台旁边。”

阿飘:“没问题,你等下就搬过去吧。”

我:“好的。”

回到教室后,大家已经从看排名的混乱中恢复。第二节晚自习课间,我从教室侧面,把桌子搬到讲台旁边。

李乐问我:“你干嘛?”

我:“换座位。”

李乐:“为什么?”

我:“我觉得这里视角好。”

李乐:“随你便吧,我和周琪准备去17班看看王骏一,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我不去,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李乐牵着周琪:“我们走吧,别理他。”

我不知道李乐对王骏一说了什么,总之,第三节晚自习,王骏一自己又把桌子搬了回来,再也没有离开19班。

12号那天晚上,我刚打下课铃就走了,李乐跟在我身后,我故意加快脚步,她小跑着到我前面:“考差一次有那么可怕吗”

我:“我不是因为这个?”

李乐:“那我喊你一起去找王骏一你为什么不去,他把你当最好的朋友,这种时候你却一句话都不说。”

我:“是他先骗我的。”

李乐:“他骗了你什么?”

我:“他……男生之间的事,跟你说不清。”

李乐:“你能不能不要跟个小姑娘一样?这个不能说,那个说不清。只有想不想说,没有说不清。”

我低头想了很久:“就是说不清。”

李乐:“你今晚好好休息下吧,明天周六,晚上我们去大操场聊聊。”

周六一整天我都没听课,虽然坐在讲台边,但却感觉离课堂很远。我满脑子都是晚上和李乐该怎么说。

下午吃完晚饭,我就先去大操场跑步。

我在QQ上问李乐:“你什么时候来。”

李乐:“在洗头,等会儿。”

周边工地的吊塔已经不再转动,只有顶上的灯泡还在一闪一闪。中航已经有人入住了,据说我们班有好几个人就住那里。

一个想法从心底跃上脑袋,像吊塔顶端的灯泡,越闪越亮,最后变成一轮明月:是不是到了该说我爱你的时刻。

反正一切都已经最糟糕,成绩已经触底,最好的朋友已经破裂,只剩下最美好的李乐。

如果她接受,就带着美好奋起直追;如果拒绝,就埋头苦读。

我去超市买了一朵红色的纸玫瑰,插在外套内衬的袋子里。

我给李乐发QQ消息:“我在大操场铁门旁等你。”

李乐:“吹头发了,3分钟下来。”

第七场

刚准备把手机收起来,我妈来电话了。

我:“喂,妈。”

我妈:“小千,最近考试了吗?”

我妈总是这样,已经知道的事情非要装作不知道,让你自己说出来。

我:“考了,班上倒数第一。”

我妈:“有分析原因吗?”

我:“题不会做。”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她每次以这句话开头,都说明接下来的事她蓄谋已久要讲给我听。

我:“没事,说吧。”

我妈:“你爸,因为年纪大,上夜班出工慢,被厂里开除了。最近在找新工作,这个时节吧,工作也难找。你爸不让我跟你说,可是我一听你这成绩,想想还是告诉你。你底子不差,得好好读书,不要将来和我们一样四五十岁在外面找工作被人嫌弃。”

我:“你跟班主任打过电话了吧。”

我妈:“昨天晚上打的。”

我:“嗯,我昨天晚上找班主任调位置了,一个人换到讲台边上了。”

我妈:“那也好,一个人好好用心。钱还够吗?”

我想起被骗的600,一阵心疼:“钱够用,不够我打电话说。”

我妈:“你从小就懂事。这个阶段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除了读书,其它的事情都放一放。我之前就说过,咱们尽量把自己做好,别拖人家后腿。你把书读好了,未来自己有能力了,其它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现在着急着做以后的事,现在的东西抓不住,未来的也会跑。”

阿飘看见过好几次我和李乐一起下晚自习,我妈说这段话也不奇怪。

我:“好,我知道了。”

我挂完电话,抬头看见李乐披着长头发站在铁门另一侧。

李乐:“打完了?”

我:“嗯。”

李乐:“怎么样,今天能和我说清了吗?”

我:“我觉得没必要说了。”

李乐:“为什么?”

我:“我想去教室看书了,你回宿舍吧。”

李乐:“你怎么了?”

我:“我想读书。”

李乐:“为什么?”

我:“因为我是个小镇出身,不自量力自作多情的倒数第一!”

我转身往教室走,把胸口的玫瑰扔进了食堂旁边的垃圾桶。

我在讲台旁度过了剩下的高三,跟李乐和王骏一再也没有交集。我常常看到李乐、王骏一、周琪三个人一起,我都故意绕远。

独自奋斗的时间会被无限拉长,我终于熬到了高考。

我被分到赣一中高考,李乐也是。恰巧赣一中由我们班主任阿飘带队,也让我们这批人格外安心。

早上,我们统一在校门口坐上专线公交,下车后在赣一中门口的大树下集合。

阿飘提着两个红袋子,里面装满了德芙巧克力。阿飘说怕有同学低血糖影响发挥,每人领一粒。

那年的作文题是:一位父亲在高速公路开车打电话,旁边的孩子一再提醒父亲不要拨打电话。可父亲不听劝阻,最终孩子选择报警。警察赶来后对父亲进行批评教育,引起社会争议。请以此为内容,写一封800字的信。可选择给违章当事人、女儿、警察写。

我在那场语文考试中举行了人生最盛大的一场文学行为艺术,我没有选当事人,也没有选女儿,更没有选警察。

我给争议群众写了一封信,中心思想就是劝说他们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行为,不要天天在网络上当喷子。

当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学校安排了一辆加长版的公交来接我们。

车子中间有一个衔接的圆盘,转弯的时候它也会跟着转动。我和李乐站在圆盘上,她在前半截车厢,我在后半截。一路上,我都害怕它会忽然断裂,我和李乐再也无法站在同一个圆盘上。

当天晚上,班长在市区星级酒店订好了宴会厅。

我再次被城市的排场震惊,舞台、音响、灯光、红毯……我以前以为,电视里拍的青春都是夸张,现在才知道人家都是写实派。

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班长在酒店旁开了两个KTV房。

我和李乐在同一个房间,她唱了什么我忘了,我只记得我没有唱《真的爱你》,我唱了《平凡之路》。

两小时后,晚餐开始。

分别可以消除所有芥蒂,我甚至跟老王喝了2杯交杯酒。

我和班上每一个同学干杯,从啤酒喝到红酒再到白酒。

我不知道我那晚到底喝了多少,我只记得,最后我坐在门口拉着一个服务员的手,对他说:“你相信命运吗?如果我太奶奶晚一点走,我可能就不会爱上李乐……”

服务员怕我吐他身上,边往后退边喊:“信、信、信。”

投影和音响打开后,不断有人站上去表白。

我把啤酒瓶握在手里,我决定,谁敢对李乐表白,我TM就上去跟他吹瓶干杯,因为太有眼光。

可我没想到,上去对李乐表白的是王骏一。

他喝得满脸通红,却不像之前那些人那样浮夸。他抓着话筒,咽了几口口水,只说了一句:“李乐,我喜欢你。”

手里的啤酒瓶掉在地毯上,像中毒身亡的我,撒了一地的白沫。

原来他去唱K不是陪我,而是看到李乐会去;

原来我和李乐关系越来越好,他跟我却越来越疏远不是错觉;

原来一起去看《后会无期》,他是想陪李乐去看;

原来他课间照镜子,不是在看自己,而是看在旁边玩谁是卧底的李乐;

原来他在李乐生日那天给我们3个人送星河棒棒糖,只是想送给李乐一个人。

原来那天在他从17班搬回19班,不需要李乐说任何话,只需要李乐去就足够让他回来了。

晚饭结束,大家围在酒店门口商量怎么回。

王骏一的父亲怕他喝多出事,早早开着宝马在楼下等他。

他对李乐说:“我送你回学校吧。”

李乐红着脸抬起头:“额……”

我站在李乐旁边,还保持着一丝理智,立刻打断他们的对话,“我们一起打车回吧。”

李乐对王骏一说:“我已经答应铅笔跟他一起打车回了。”

我在酒店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李乐扶着我坐上后排。从市区回学校要经过一座斜拉桥,我地理很差,不知道流在桥下的水是章江还是贡江。李乐望着窗外,我喝得迷迷糊糊,两边穿梭而过的汽车在眼中带着延迟摄影的效果,变成一条条光束。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怂恿我:牵起她的手。

无数根钢绳汇聚在那根高大的柱子上,出租车驶上桥的那一刻,我牵起了她的手。

先是两手紧握,接着是十指相扣。她手指张开的瞬间,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问我:“曾小千,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我的梦想就是现在这样。”

她:“不是这种,这个梦想太微不足道了。”

我:“那我的梦想就是,这座桥永远没有尽头。”

她:“算了,你喝多了。”

我:“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她:“我的梦想就是,和自己爱的人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养一条叫乐多的金毛,每年两个人带着狗去一个地方旅行。”

我点点头:“不错的梦想,你最想去哪旅行?”

李乐:“想去加拿大。”

我:“为什么?”

李乐:“我看杂志上说,加拿大的黄刀是世界上最适合看极光的地方。”

我:“祝你梦想成真。”

下车后,天上开始飘小雨点。我没有带伞,只好小跑着把她送到宿舍楼下。

我:“你什么时候回。”

她:“现在就回,我爸开车来了,在门口等我。”

我:“好的,一路顺风,再见。”

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话没说?”

我被雨淋得清醒了不少。

我:“哦对。”

她站着:“你说。”

我:“你快去收拾东西,别让你爸等太久。”

李乐:“哦。”

她转身走了,没有回头。

告别还是告白,我们选了告别。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把热水壶、衣架、复习资料全扔了,留了一些必需品。

临走前我又去了一趟教室,乱糟糟的,都是大家遗弃的书本,书架上还有几本杂志,我随手拿了几本塞在包里。

整理好一切,我扛着被子和衣物去校门口等28路公交。

我转了4趟车,终于回到小镇。去找婶婶拿了家里钥匙,把行李放好。

我给小辉打了个电话:“小辉,你们厂还要人吗?”

小辉:“正招暑期工呢。”

我:“我想来挣点钱。”

小辉:“行,你买好车票过来。”

在家躺了2天后,我提着一个行李箱去了汕头。

我很适合电子厂。那里都是小镇青年,张口他妈的,闭口“扑街仔”。这里没有放眼全球的杂志专栏,也没有青春文艺的情感故事,只有“今天我多干了100件,要买包好烟”。

我回到了我属于的群体,不再对周遭的一切陌生,不再拘谨,不再困惑。

我每天在流水线上边打螺丝边环游世界。今天这个同学去海南潜水,明天那个同学去青海徒步,李乐去了厦门海边踏浪,周琪去了西湖看断桥,王骏一去了加拿大开游艇。

我想,我选择直接告别是对的。王骏一可以带她去加拿大看极光,而我只能带她来流水线看夜班时的饥荒。

上完夜班,工友们都喜欢小酌两杯。我从来都以茶代酒。

他们都嘲讽我:“文化人是不一样哈,斯文。”

小辉搂着我的肩:“不对啊,你们家从你爷爷辈开始可都是老酒鬼,你怎么不喝?”

我:“喝醉一次的代价太大了。”

高考结束后,我再也没喝过酒,也再没醉过。

高中发生的一切像一场烂醉。热情、绚丽、不真实。我侥幸拿着别人的入场券进入一场宴会,当宴会散去,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从此与其它宾客再无交集。

我想,如果我没有喝醉那一次,对她来说会更好。

会更好吗?

会的。

打完最后一颗螺丝后,我看着自己黑漆漆的手指,自言自语道。

第八场

不久后,高考成绩出来了,如我所料,高出二本不少,离一本还有差距。

我妈问我要不要复读,我说算了,我想清楚了,我决定走写作这条路。大学里只要有自习室和桌子就行,哪个大学都一样。

我去工厂旁边的网吧填好志愿,我没有按热门专业、学校好坏来排志愿顺序,都按学费高低来排。

工厂一位广西的小姑娘,每天都来找我聊天。

一个月后,我们在一起了。

女孩送了我一个蓝牙耳机,这样我打螺丝的时候听有声小说,就不会有一根线在胸前晃来晃去。

我给她回了一个纯银的戒指,她很喜欢。

小辉问:“你喜欢了李乐那么久都不敢在一起。这个才认识1个月,怎么就在一起了。”

我想了很久,说:“这姑娘,跟我们一样。我觉得,她给我的,我都能负担。但是李乐,她比我高太多了,我怕她突然给出的东西,我还不起。”

比如说爱,比如说,未来。

我18岁的“dream”,在工厂流水线的轰鸣声中结束了。

我18岁的dream里都是李乐,无法拭去。

如果李乐18岁的dream里有我,也没关系,因为我是铅笔。

太奶奶,她是那个人,但我不是。

END

专三千
May 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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