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夫妻

模范夫妻

不要找一个太爱的人结婚,以免失去自我、过分失望。

2021.04.30 阅读 974 字数 7373 评论 0 喜欢 0
模范夫妻  –   D2T

刚进大学那年,我被一个高两级的学长猛追。他梳着大背头,扯一件麻灰色紧身T恤,水洗牛仔裤滚到九分长度。在黑压压一片格子衬衫和大裤衩的理工男里,显得很耀眼。

篮球打到一半,他跑下场跟我打招呼,全场的目光烧成岩浆,把我烫得一动不动。

还有一次唱歌比赛,他带领大家挥舞荧光棒,然后猛不丁地表白:新闻系的温暖同学,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了你……所有人的尖叫冲到我耳朵里,我看着舞台上那张面目模糊的脸,脑海里思索的却是,自己为何要取名为温暖。

好像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我和学长便谈起恋爱。朋友圈秀日常,宿舍楼摆蜡烛,无人机送花,三天两头地,他就用一场众人瞩目的举动提醒大家,在这份轰轰烈烈的爱情里,他沉浸其中,倾尽所有,感人至极。

可转过身,学长却对独处的二人世界一无所知。常常说到一半,话就夭折了。

这听起来就像一场愚蠢的婚礼,他持续处在走红毯的亢奋中,喝完几十桌酒还不够,把离散的人又拉回来,接着走下一轮,喝下一轮。不需要洞房花烛,也没什么婚后生活、养家糊口,反正在自我感动中,他已抵达生命的意义。

这才是青春,这才是爱情啊!学长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可我一度怀疑,我不过是他显摆的垫脚石,肥皂剧的傀儡。

所以每次回家吃饭,被问起恋爱问题,我都会先夹一块爸爸烧的糖醋排骨,猛喝一口妈妈酿的梅酒,再搪塞他们说,没有男朋友,还是单身。爸爸看一眼妈妈,妈妈隔了几秒才回望,很没默契的举动,不知他们是叹息,还是庆幸。

想来想去,我猜学长只是太幼稚。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搞明白两性是怎么一回事。那些微妙的、多层次的关系,也像摊饼似的,被他糊里糊涂地搅成一锅。

为了提升男友力,我决定找一些实例让他现场学习。

于是在某个阳光搅碎的午后,我拉着学长去商场,跟踪一对中年男女。他们前后隔了不到一米,没有手挽着手。学长皱起眉头,显然很不满意把自己的大高个塞进角落。

“暖暖,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他不耐烦的汗水,滴到我脸颊上。

“你好好看,仔细点。” 我的目光趴在那俩人身上,都分不出一点给他。

两人走进餐厅后,身着西装的男人,先把椅子抽出来,让女人入座。她捋平套裙,优雅地点完菜后,又从包里抽出几张考卷,烙着鲜红的分数。

“老夫老妻的不在家里讲,到咖啡馆装什么情调。” 学长在我耳边嘟哝。我瞪了他一眼,示意别打岔。

套裙女在解读考卷时,腾不出手来切牛排。坐在对面的西装男,悄无声息地移到她身旁的位置,一边假装听,一边认真地切肉。套裙女正要翻页时,一块鲜嫩多汁的牛排已经递到她嘴边。

少女的红润从皱纹里爬出来了,跳进肉汁,攀上金属叉,再一个精准的猛扎,直入他的心窝。

俩人都愣在那。

套裙女缓过神,赶忙让西装男把叉子放下。她好像怪他,大庭广众之下还要被人喂。他宠溺地笑着,好像看着她就足以饱腹。

接着,他带她逛街,我们也紧随其后。从连衣裙到高跟鞋,从化妆品到名牌包,敷衍的不是西装男,反倒是套裙女,进一家店就扫一眼,摇摇头又出门。有几次,他拿起丝绸衬衫往她身上比,合适得都快融化成皮肤了,她还是笑着推开衣服,以及他的信用卡。

他们走在一起,前后隔了不到一米,依然没有挽着手。

“搞不懂他们干吗这么矜持……” 就在学长抱怨时,套裙女拉着西装男进了一个楼梯间。

透过门缝的刹那,俩人凝视几秒,才纷纷丢掉手中的包,无法克制地抱在一起,疯狂拥吻。即便在那么喧闹的商场,我也能听到暴风雨的喘息、满地打滚的情欲。

想转头和学长说些什么,却没想正好撞上他的嘴。像无数次在众人面前展示的那样,他俯下身,扳过我的肩膀。“突如其来的亲热,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有什么难的?” 学长在我耳边吐气。

我垂下头。

他太敷衍了。他没有用心体会那种隐忍,那久久积蓄后按捺不住的激情,那百无聊赖中惊心动魄的一吻。他以为就是一个动作,很随便,很廉价,一点勇气和荷尔蒙就够了。

当晚,学长拉着我要参加社团活动。我太明白他的路数,不管是玩桌游狼人杀,还是吹一堆啤酒瓶,重点都是他的光辉历史、把妹经验。他要把这爱情放在闪闪发光的位置,要所有人都赞叹、都仰望

不是这样的,这和我从小看到的、学到的爱情,都不一样。

那天恰好是回家吃饭的日子,我拒绝了学长的邀请。他跟我发牢骚,说不明白回家吃饭的重要性,不知道家和大学在同一座城市到底有什么好。

当然,我也是揣摩了很久,才能理解爸妈填志愿的良苦用心。

刚推开家门,那股充斥着消毒水的糖醋味就扑面而来。仔细一嗅,还有浓郁的梅酒香,荡漾着粉笔的尘埃。

我们家的饭桌很讲规矩,没人说话,只有动碗筷的声音。爸妈互相夹菜,相敬如宾。他给她剥几只虾,她就给他盛一碗汤。等到碗见底时,他们才会问我学校的事,舍友怎么样,有没有谈恋爱。

在我家,我永远是话题中心。

饭后,爸爸照例进卫生间洗澡,妈妈洗好碗便出门散步。等妈妈散完步回来洗澡,爸爸又准备出门散步。我瘫在沙发上换电视台,看着他们进进出出,井然有序。

这是一个从不拥堵的家。

反倒是楼上,常常出车祸,遍地都铺满砸桌子摔碗的声音。隔半个多小时,还能听到防盗门砰的开起,砰的砸上。哦,他们又吵架了。哦,那个女人又气得离家出走了。

不过按照常理,要不了十天,她就会大包小包地从娘家回来,甜蜜地挽起老公,好像突然失忆。不知道这次是哪个狐狸精?还是上次那个吗?我心里很疑惑。

显然,爸妈也很疑惑。但他们没有停下来碎嘴,只是假装没听到,继续忙着手中的事。于是,三条前进的平行线依旧光滑、优雅、风度翩翩。

忘了说,我们家最大的美德就是节制。不说废话,不为无关紧要的事耗费精力。皮肤一寸一寸保养,时间一秒一秒压榨。

在家里过了一个周末回到学校,我想起上周失败的学习经验。大概是找错了对象,要学长一下子理解这么复杂的情感是有点难。不如直观些,找一对简单易懂的。

很快我就瞄准了医院偏僻的小花园。因为疾病,那里常能发现被逼到绝境的爱情。虽然大多数面目狰狞、最后一点颜面都遗失殆尽,但剩下来的少数,倒能经得起咀嚼。

就比如这对男女,一个骨折了坐在轮椅上,另一个不厌其烦地帮她康复。

“暖暖,这都第几次了,怎么还要看他们?” 学长翻着白眼,倚靠在树干上。

“嘘!” 我扒开身旁的玫瑰花,“你用点心,看看别人是怎么恋爱的。”

轮椅上的女孩五官平庸,面色苍白,一笑起来比秋风还枯萎。男人却蹲下身,细心地按摩她绑着绷带的小腿。过了一会,他又鼓励她站起身来,做出幼稚、且与年龄不符的加油动作。

她好几次还没站稳,又重重地摔下去,幸好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男人依旧没有不耐烦。再后来,他们也不练习走路了,开始聊起天。

“那女孩长得一般,男的……倒有把年纪了。萝莉配大叔啊,难怪这么有耐心。” 学长边看边解说。

爽朗的笑声不断传来,刺痛耳朵。我没有回应学长,只是猜,这是他们第几次敞开心扉、聊到玫瑰花都嫉妒。

他们没有一起离开。男人想俯身亲吻女孩,可落到嘴边又停住了,他转移到额头上。女孩很不舍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好像树懒一样。又抱了一会,男人才拿起靠椅上的白大褂,先走一步。

“原来是医生和病人啊。” 学长恍然大悟的这句,很有双关的意味。“可是,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呢?”

“你说,他们这么聊得来,为什么我们讲不到十句,就会冷场呢?”

学长一愣,伸手揽过我:“暖暖,你想太多了。”

“不是我想太多。事实本就如此。”

“那有什么要紧?”

“问题就在这。和一个说不上话的人恋爱,那一肚子的苦,要和谁说?”

学长答不上来,以他的理解力,一时半会还没法消化这个问题。

我推开他,把冷漠的目光再次转向轮椅上的女孩:“刚刚离开的是我爸。”

学长瞪大眼睛:“不会吧,你妈这么年轻?”

“上周你看到的,是我妈。”

他的眼珠差一点就要滚出来,我折断一朵玫瑰想要接住,顺便笑了笑:“还挺好看的。”

我叫温暖。我爸是骨科医生,烧的一桌好菜里总有淡淡的酒精味。我妈是化学老师,喜欢酿酒,手指上沾一层洗不掉的粉笔灰。每到新年吃团圆饭,亲戚都要轮番夸赞一番如此配置的家庭,干净、稳定、小中产。顺带再赞美一句,温暖这名取得真好,谁取的?

“我们一起取的。” 我爸和我妈异口同声。

等到新年钟声敲响,烟花接连不断砸向夜空,爸妈都会摸着我的头说,暖暖,你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这句祝福说太多遍了,以至于到后来他们都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自以为能剧透我的人生。

没解释的潜台词,大概还包括了白头偕老的伴侣、温馨和睦的家庭、济济一堂的子孙。

可我们家的教育太超前了。那些刚结婚的小夫妻,要到养出鱼尾纹、喂饱啤酒肚时才领悟到的人生哲理,我在二十出头就已经明白了。

第一次发现这个家庭的秘密,是在酷暑的某个晚上。爸妈都刚好打电话回家,说外面有饭局,不回来吃了。我一个人坐在饭桌边,仔细琢磨这两个电话。

太不符合他们的风格了。妈妈钻在化学实验室里,剂量不会出一点错。而爸爸把日子过得比手术还精准,刀子往哪边切,切多长多深,他心里的那些答案,动都动不得。

可没想到,钢尺量出来的人生,有一天也会折裂。他们在电话里急促的喘息、突兀的口气、慌乱中掩盖不住的兴奋,都被我一份一份捋平,摆在空空的餐桌上。

直到他们各自回家,我都没有消化完。

妈妈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爸爸刚巧进家门。一个说,暖暖,你吃饭了吧,怎么还坐在桌边。另一个补充道,她吃得太撑了,坐那打嗝呢。说完这话,他们都顾不上再看我一眼,也可能是掩饰心虚。一个捡起哼断的曲,走进卧室敷面膜。另一个踩着舞步,旋转进卫生间。

我说过,我们家井然有序,从不拥堵。只是今天多了音乐,还有舞蹈。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自己不是住在陆地上,而是一座冰山。狂风袭来,山体会漂走;天气转暖,冰块会融化。不仅如此,水下还有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拿着小锤子,偷偷凿山。

这和凿眼球是一个感觉。

也是从那以后,我才知道我们家的饭桌很讲规矩。没人说话,是因为无话可说;相互夹菜,是为了制造假象。只有通过机械、不用过脑的动作,他们才能维持残存不多的温情。

饭后,爸爸照例进卫生间洗澡,时间会很长,因为他要先坐在马桶上,和一个特别的账号发微信。妈妈散步时必定会偶遇某个人,他们避开广场舞的人群,逃离灯红酒绿的躁动,沿着河滨大道,一盏一盏地踩灭路灯。

最早我爸和我妈还没这么默契,时间和空间上撞了几次车,他们才逐步摸清对方的规律。

某天,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要散步,说完后面面相觑,像是一起下楼,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于是爸爸识趣地感叹,这天真热,我先去洗澡,一会再散步。我很困惑,为何要在散步前洗澡,是为了散完步再洗一次吗。更令人困惑的是,平日理性到只剩逻辑的妈妈,也很赞同爸爸的想法,点点头后便独自出门。

她从没闻过他身上的新款香水,他也从不知道她包里的性感长裙。生活的一切都在诡异中运行,且无人戳穿。

我又想起那句新年祝福。暖暖,你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如此说来,只能怪我爸妈记性太差。一方面,他们身体力行,用半辈子中年的经历告诉我,婚姻是一桩惩罚。就像美女嫁给瞎子,歌手娶了聋子,往对方眼里投渔网,却换来一池死鱼。

另一方面,他们又用谎言安慰事实,用没有底的沉默暗示我:暖暖,你不要相信自己看到的、感觉到的,我们只是特例,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

这不是特例,这是千千万万的婚姻都会经历的劫难——对不起,我们家的教育太超前了。我也不想这么早知道。

还记得家里迎来第二春,我指的是,他们各自的第二春。那时候,春光有多美,这个家就有多肮脏。碗碟在水池里堆成小山,垃圾桶被活生生地养肥,新的灰尘拍死旧的灰尘,连同我在内,整个家都日趋油腻。

三人聚餐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或者说,趋近于零。有时妈妈先回家,有时爸爸先回家,但他们再早,也早不过我。

表面看来,他们依旧礼让对方,有秩序地开空调、看电视、用洗手间。一个嫌卧室的冷气太低,就跑到书房吹自然风。一个不想看拖七拖八的肥皂剧,就躲在阳台的吧台上喝酒、玩手游。

而事实上,谁也不会去洗碗或倒垃圾。一种可怕的冷漠、一种无形的对抗,连同那些灰尘和污垢,在空气里悄然滋生。

看谁熬得过谁。

这还不是关键。在他们心里,这个家越是破烂越是肮脏,就显得越不重要,那种道德的负罪感也越是轻盈。不是不想负责,是这三室两厅的房子太油腻了,太恶心了,把他们逼得无处可逃,只好奔向咖啡馆、电影院、干干净净的五星级宾馆。

但我从来没说过什么。因为爸妈相敬如宾,从不吵架,表演出一对父母所能做到的、做完美的举动,让我找不出破绽。

他们说,暖暖,我好爱你。也就是说,暖暖,我好恨你。他们说,暖暖,我们会让你一辈子幸福。也就是说,暖暖,这个家就是你一辈子的坟墓。

我猜他们不止一次地想把我剁成肉馅,冲入下水道,或是用水泥封进墙壁。如果没有羁绊、没有累赘,那么,追求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尤其在目睹妈妈和她的学生家长、爸爸和他的断腿病人后,尤其在知道,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荒废那么长时间、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说那么多话的时候,我才越发觉得自己多余。

有时,我会竭尽所能地去讨好爸妈,主动承担家务,甚至省吃俭用,以防伸手要太多的钱。我想,这样他们在杀我的时候,是不是可以下手轻一点,心软一点。

当然,等待哪一天会死是件痛苦的事。有次,我实在不能忍受那种未知的恐惧了,就决定自行了断。割腕也不错,只是一想到血会渗透进地板,家里突然多出一具尸体,又旋即想到我爸和我妈要怎么清理,这间屋子还能不能住人,他们是不是要卖房、要搬家装修等一系列问题,我就下不去手了。

生而为人,却要惹出这么多麻烦。爸,妈,真是太抱歉了。

后来我下定决心,死也要抛尸荒野,不留痕迹。

出于同情,或是深埋的幸灾乐祸,学长又陪我去跟踪了几次学习对象。他震惊的不是剧情,而是我的反应。有时,他看着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说,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好像局外人一样。我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淡淡地回,换作是你,你也会习惯的。

还有时,他厌烦了这种磨磨唧唧,便心直口快地爆粗口,妈的,直接离婚不就完了,这么折腾又是何苦。我转头瞪他,他才意识到说错话,解释道,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觉得,这么活很累。

我瞪他不是因为不赞同离婚,是厌恶他的无知、他的自以为是。

离婚又结婚的意义在于,重复过去。

这么想,不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很快,我就发现剧情过了转折点,开始不可挽回地下滑了。

西装男大概厌烦了拿考卷当幌子,他不上进的儿子又在迎战高考,所以显得很敷衍。牛排懒得切了,信用卡懒得掏了,那个饿了很久、再暴饮暴食的吻,玩得也有些腻了。

而丑萝莉不用医生搀扶,也能磕磕绊绊地走起路。俩人坐在小花园里,相顾无言。也许是能说的都说完了,也许是她要他给一个有头有尾的未来。医生站在轮椅旁,反复搓着手。这次揉皱的不是女孩的皮肤,是他的白大褂。

我想他在那一刻也很困惑,爱的究竟是这个女孩,还是他不容置疑的学术权威、知识暴力,或者,仅仅因为年龄差多出来的经验。

我妈甚至都没有借口去嫉妒那个女孩。因为她除了年轻便一无所有,没有更漂亮、更丰盈、更聪慧,纯粹是一个说得上话、听得进苦难的人。而我爸也无法取代西装男,因为我妈干涸的肌肤里,只是渴求一股新鲜的血液。谁都可以,只有我爸不可以。

婚外情的关键在于享乐,在于玩了就撤、弄了就跑。这和人无关,你懂吗。

当然,那可能是我的误会。因为剧情还有另一种解读。

不知什么时候,家里卫生间的门坏了。用是能用,只是门外的手把很容易拔出来。我强调过,我爸和我妈是两个很能熬的人,一定要熬到对方先忍不住才会罢休。所以,门一直没修好过。

有次妈妈急着上厕所,一个疏忽,就把门把拔出来,还顺手带了进去。等到冲马桶的声音响起,她却被锁在里面出不来了。她使劲敲门,爸爸却懒洋洋地在沙发上,继续翻报纸。

我在门外给她支招,用卡划、拧螺丝、翘把手,什么都试过了,就是硬生生地出不来。这时,妈妈留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爸爸没有接,甚至扫都没扫一眼。我想,他只是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我敲一下门,妈,你电话响了。那边沉寂了,她好像在怕什么。电话依旧响个不停,我又敲一下门,妈,要不要接。过了好一会,她才吞吞吐吐地说,暖暖,你去看一下是谁。

我跑过去,好像一路铺满图钉。一看手机,我叫起来,妈,是校长,你学校校长!门里松了一口气,才传来声音,暖暖,你快接,问他什么事。

五分钟后,我妈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一个人要去找锁匠开门,另一个人要打开她的电脑,给校长传紧急文件。哪件都耽误不得。关键点在于,谁会被告知电脑密码,并在传文件的同时,不小心看到其他信息。比如微信聊天界面。

最终,我妈把尴尬、难以启齿的时刻留给了我爸。等到半小时后,我把锁匠找回家,爸爸已经传好邮件。他坐在妈妈的电脑边,一动不动,复杂的眼神掉在半空,烧成了灰烬。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们第一次理解对方,恰恰是在各自找到男女朋友后。理解彼此鬼祟的行踪,理解时间日程表的重要性,理解想赎罪却又说不出口的愧疚。

如果说,一个家的风平浪静,建立在所有所有的理解上,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谢谢西装男和丑萝莉

锁匠捣鼓了不到一分钟,眼看门就要开了,爸爸忽然站起身,几个箭步,挡住厕所门。他咳了咳,冲门里磕磕绊绊地说,那个,等会门要开了,你,弄弄衣服。

原来他看到了,看到她进去时只穿了睡衣,只穿了家里人才能看的睡衣。邋遢、沾上油渍、被用了无数次的破旧。

锁匠离开后,妈妈很不自在地坐在沙发上,目光不敢碰电脑。爸爸却假装什么没发生,继续翻起报纸。

谈不上爱。但起码,她把秘密告诉丈夫而不是孩子,而他知道后,依然愿意维护住她最基本的体面

如此看来,另一种剧情的解读是这样的。我爸和我妈最终没有分开,没有和各自的另一半在一起,不是他们太爱对方,而是太爱各自的另一半。

为了不毁掉那两份纯净的恋情,他们宁愿把自己最龌龊的想法、最不堪的一面留给原配。他们只是太清楚,生活是一条被子,过着过着就会戳出洞来,然后棉絮越掉越多,越掉越脏。

不要找一个太爱的人结婚,以免失去自我、过分失望。哦,我爸妈真是又聪明又自私。

开锁事件,并没有改变这个家原有的轨迹。他们依旧互相夹菜,各自散步,相敬如宾。而我偶尔还是会去跟踪学习对象。

为了更好地理解他们,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唯一不同的是,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这还用说吗,我早就把那个高两级的学长甩了。这种迷恋虚荣、对爱情一无所知的家伙,不适合我。

更重要的是,我无法消化他巨大的热情。这让我觉得,后面一定有一个万丈深渊在等待着我。我无法太爱别人,也无法接受别人太多的爱。

对,忘了说,我们家最大的美德除了节制,还有冷漠。

也许因为这样,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喜欢夸我爸我妈:暖暖真幸福,家里有一对模范夫妻。

周苏婕
Apr 3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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